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上京春事 》   作者:白鹭成双   文案:   宁朝阳一跃成为了四品女官,却还是逃不过被交易联姻的命运。   她决心纳一个外室来抗争。   这个外室要身份低微,要相貌端正,最好柔弱不能自理。   侧眸一瞥,她看上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小大夫。   ————————————————————————   背景朝代男女平等,皆可为官   强强,双C   HE 第1章 三月春时   三月春时,上京的桃花开得极好,繁繁灼灼,夭夭蓁蓁。   宁朝阳双手托腮望着车外,笑眯眯地夸:“真好看。”   小奴立马叫停车:“我去给您摘两枝。”   她伸手指了指:“要那边的。”   “这一树?”   “不对,往左。”   “这一树?”   “再往左。”   纳闷地朝她指的方向再迈一步,就撞着了个人。   背着药箱的小大夫,清清瘦瘦,被撞得侧过身,雪白的衣袍跟着泛起涟漪。   “就是这一枝。”宁朝阳眼里泛光。   她跟着下车,大步朝那边走过去,身形利落,裙摆飞扬,地上飘落的花瓣被带起些许,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洒洒地落去那片雪白的袍角上。   花瓣落地时,她正好站在了他的面前。   “确实好看。”她笑。   面前这人像是被她吓着了,僵着身子没有动,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宁朝阳含笑看了一会儿,在他要开口斥人之前伸手。   手拂过他的耳畔,径直摘下了他后头的那枝桃花。   “这么好看,不带回去多可惜。”   “……”   显然没料到她说的是花,他一时怔忪。   宁朝阳满眼愉悦,手捏上花枝,却是哎呀一声。   “您没事吧?”小奴连忙来看。   她哼哼唧唧地捂着手:“好疼,得找大夫。”   小奴左看右看,恍然朝面前的人道:“大夫您快给看看。”   江亦川皱眉看着这姑娘,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药箱,接过她递来的手指。   然后就看见上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的一条小口子。   有给他看的功夫,自己就愈合了。   黑着脸拂开她,他背起药箱就走。   宁朝阳看着他的背影,无辜地眨眼:“都说医者仁心,他怎么这样啊?”   小奴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提醒:“只是个大夫罢了。”   “大夫怎么了?”   嗫嚅了两下,小奴没敢说。   朝阳垂眼把玩手里的花,突然道:“你先回去吧。”   “姑娘?”小奴慌张起来,“老爷的意思是让奴婢随您到前头的小榭,与云家公子约好今日——”   “我自己能过去。”   将小奴塞上马车,她扭头吩咐车夫:“送回府上,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是。”   小奴扒着帘子还想说话,马车一动,就带得她跌回了车厢里。   朝阳友善地朝车尾挥手作别。   山间起风了,拂着灿灿桃花落满衣襟,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就朝那白衣大夫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宁朝阳自幼饱读诗书,十七岁被皇长女钦点入凤翎阁,短短两年就受封了四品六命的掌事。   这样的成就,换谁家都会觉得门楣光耀,可她家不。她爹坚持认为只有男儿才能传宗接代,而她,得趁着有官身快快安排一门亲事,为家里换些好处回来。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加快了步伐。   前头是上京北边最大的花明村,江亦川就坐在村门口的古树下,给排队的村民看诊。   对着老弱孩童,他一扫先前的冷漠,温柔地低声询问:“近三日都吃了些什么?吃完可有胸闷?”   “家里亲人可有过这样的症状?”   “最近可有喝过生水?”   声若流泉,潺潺涓涓,听得人心口的郁结散开不少。   宁朝阳拂袖就排在了队伍最后。   于是江亦川送走所有病人再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流光婉转的眼。   眼眸的主人望着他,长睫一眨,绽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身为医者,江亦川是不好拒绝医治的,但前提是她是病人。   于是他按捺住情绪,努力温和地问她:“你有病?”   宁朝阳:?   不是,瞧着挺斯文的小郎君,怎么张口就骂人呢?   见她神色古怪,江亦川多解释了一句:“大夫是看病的。”   不是给她调戏的。   朝阳哦了一声,接着就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我癸水两个月没来了。”   江亦川:“……”   耳根慢慢爬上绯红,他忍了忍,还是问:“起居如何?”   “每日子时歇,寅时起。”   “可有婚配?”   朝阳一顿,接着就笑开了:“在下年岁十九,尚未婚配,体健貌端名下有宅,无任何不良嗜好。”   药笺上笔墨一滞,江亦川微恼:“不用说那么多。”   她闭上嘴,无辜地看着他。   这人飞快地写着药方,手指骨节分明,雪白的袖袍堆叠在桌沿边,微微泛起珠光。   片刻之后,字迹飞扬的药笺放在了她面前。   朝阳托着下巴眨眼:“这就好了?”   “照方抓药。”他道,“另外每日需多睡一个时辰,莫要负担太多事,心宽则病除。”   心宽?   朝阳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亦川一顿,不解地抬眼:“怎么?”   捂着心口欲言又止,她的眉眼蒙上了浓浓的苦恼,仿佛有千般愁绪万般无奈,到唇边却只化成了一声苦笑:“这位大夫怎么称呼?”   “鄙姓江。”   “江大夫。”她耷拉着细眉,闷闷不乐地道,“若是心里有事放不下,我这病是不是就好不了了?”   江亦川没好直说,只轻劝一句:“身体康健要紧。”   不赞同地摇头,她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可有过心上人?”   原来是个为情所困的姑娘。   江亦川神色软和下来,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试探着安慰道:“我虽是没有过,但——”   “哦没有。”脸上的愁苦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宁朝阳爽利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成。”   江亦川:“……”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他黑了脸起身,收拢药箱就要走。   “哎。”朝阳勾住他的药箱带子,微微挑眉,“你这药要是吃坏了我,该如何是好?”   手上扯了扯,没能敌过她的力道,江亦川无可奈何了:“在下每日都会来此看诊。”   “哦~”松开带子,朝阳捻起药笺,“好呀。”   他立马抽身就走,步伐极快,眨眼就去得老远。   朝阳含笑看着,忍不住轻轻拍手。   长得好看,心思单纯还尚未婚配。   真是不错。   那么现在问题就只有一个。   这对她略有抵触的美貌大夫,要如何才能愿意成为她的外室呢? 第2章 见鬼的好报   大盛朝繁荣昌盛,风气开放,女子不但可以通过花试考取功名,更可以像男子一样拥有多名眷属。   宁朝阳倒不喜欢那三妻四妾的德性,她只需要一个外室。   一个符合她心意的、能替她挡婚的外室。   所以她立马让人去打听了这位江大夫的情况。   普普通通的城北人户,家中有一个病重的老母和一个哥哥,不经商不务农,都靠他一个人养活。   “真是辛苦。”她唏嘘。   于是这日,江亦川看完病人之后又看见了宁朝阳。   她换了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明明媚媚地在他的桌前坐下,托腮就笑:“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下意识地将身子后撤。   朝阳眉眼一垮,很是受伤:“我丑得让人退避三舍?”   “……没有。”   “那你躲什么。”   他没回答,只问:“可是那日开的药吃得不对了?”   “自然不是。”她又笑起来,“那日被您一看,回去癸水就汹涌而至,可算让我松了口气。所以今日特地给您送谢礼来了。”   说着,就将一锭二两的黄金放在了他的药笺上。   江亦川怔了怔。   这东西能让母亲吃上一两年的好药材。   然而,抬头看向对面,他的眼眸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这人别有所图的表情。   一个大夫是不值这么多谢礼的,她看他的眼神,更像是长鹰捉兔,猎犬咬鹿,想将他掰开了揉碎了吃干抹净。   不适地皱眉,江亦川沉着脸起身:“不必了。”   “哎。”她意外地挑眉,“你不是缺钱么,这都不收?”   是缺钱不假,但他只赚自己该赚的钱。   背起药箱,江亦川一言不发地走了。   宁朝阳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   宽肩窄腰,行止如风,哪怕只一身白衣,这人也仍是上京里少见的俏色。   她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   直接给钱是行不通了,宁朝阳决定换别的法子。   她买来江亦川最需要的几样珍贵药材,系上彩带,从花明村门口的小摊一路摆到她的马车车辕上,并在车厢里放了一支百年山参。   这样的陷阱简单、无耻、但好用。   江亦川果然就抱着满怀的药材坐在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他温和地开口。   她眼眸亮起来,已经准备好了说“不用谢”、“要谢不如以身相许”云云。   结果这人却道:“你东西掉了。?????”   宁朝阳:?   这怎么就成掉的了?   她试图暗示:“上头还扎着彩带呢。”   江亦川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皱:“扎着彩带还能掉,姑娘不妨多吃些枸杞荸荠,有明目之效。”   宁朝阳:“……”   骂谁瞎呢。   深吸一口气,她倏地抬袖掩面,带着哭腔道:“江大夫,实不相瞒,这些药材原本是买给我爹的,谁料他……他再也用不上了。”   语罢,哽咽声起。   江亦川都想下车了,被她这话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身为大夫,最常见的就是生老病死,他本不该动容。但想起自己家里病重的母亲,他还是坐了回来。   “世事无常。”他道,“你要好好保重。”   这话一出,面前这人顿时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很快就头昏眼花,身子猛地往前一栽。   江亦川被迫将她接住。   原是想将人扶回去坐好,但这人似是没有力气,就这么偎在他怀里。   “天不怜我。”她痛苦地呜咽,“何以降我厄难至此。”   “往后我该如何是好……”   越说越伤心,伤心得他不好意思再将人推开。   江亦川只能任由她抱着,时不时还安慰她两句。   等怀里的人稍稍平静了些,他才低声询问:“令尊得的是什么病?”   宁朝阳抽噎地答:“龋齿。”   哦,龋齿。他沉痛地想。   等等。   龋齿?!   黑着脸起身,他一把将她掀开,恼怒地问:“龋齿什么时候要人命了?”   宁朝阳正享受着温香软玉呢,冷不防被推回软垫上,袖子一落就露出那双压根没有泪痕的明眸。   “哎呀。”她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没命了?”   “你方才明明——”   “我说他用不上这些药材了,因为他好了呀。”宁朝阳无辜地眨眼,“他好了我就倒霉了,往后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亦川:“……”   不但不诚,还不孝。   气得头疼,他掀帘就下车。   宁朝阳倚在窗边笑眯眯地道:“江大夫这般貌美心慈,一定会有好报的。”   见鬼的好报。   他想。   能不再遇见她就是最大的好报了。 第3章 我正好有权有势,还富甲一方   山间春色渐浓,眷鸟偎枝上,双鱼戏水中。   江亦川再次坐去村口的时候,旁边没有了华丽的马车,也没有再看见那袭贵气繁复的罗裙。   他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好报。   结果看完所有病人的时候,一抹干净的素裙落座在了前头,接着就有雪白的手腕伸了过来。   江亦川抬眼,微微一怔。   来人乌发如云,肌肤赛雪,不施脂粉便显明眸皓齿,略带羞怯更是清丽无双,和着风中飞来的桃花瓣,真真似画中仙女一般。   然而下一瞬仙女就开口道:“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   他冷漠地收回手:“是你。”   宁朝阳得意地抚了抚鬓发:“听说你喜欢清水里头出来的芙蓉,我这样的如何?”   明媚的眼尾飞翘起来,带着两分期盼。   江亦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问了一句:“姑娘意欲何为?”   她惊讶了,起身转了一圈:“我这样你还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江亦川抿唇:“在下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日子过得清贫。”   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巧了。”她撑着桌沿俯下身看他,意味深长地道,“我正好有权有势,还富甲一方。”   只要跟了她,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面前这人不为所动,只给她写了一张药笺。   宁朝阳接过来一看。   酸枣仁、人参、山楂、莲子芯、冰糖。   专治胡思乱想。   她好气又好笑地拂开:“财你不要,色你也不要,人活得那么刀枪不入有什么意思?”   江亦川低头收拾药箱,好一会儿才道:“也不是什么都不要。”   “哦?”   抬眼看她,他认真道:“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春色穿透繁茂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明明媚媚的光斑。宁朝阳低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对面那人被光照得微透的肌肤。   白皙干净,如同神明。   神明在质疑她不是真心,清泉似的眼眸里盛满戒备。   她不由地低笑:“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江亦川微微怔愣。   桃花灼灼,吹满一怀春色,翻飞十里艳浪。她就在这片艳浪里痴痴地看着他,仿佛真是深情的模样。   ·   江亦川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每日普通地去花明村看诊、普通地回家,吃上一顿普通的饭菜、再睡一个普通的觉。   日日如此,无甚特别。   然而在这一晚的普通梦境里,他看见了不普通的宁朝阳。   醒来的时候手心被汗浸得濡湿,脑袋也有些昏沉,打水来照面,还能瞧见自己眼里那未褪尽的慌张。   他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写了一张药笺。   梦境只是梦境,回到花明村门口,他还是冷淡地推开了她送来的紫檀木狼毫笔。   “宁姑娘。”他道,“这不是我该用的东西。”   宁朝阳丝毫不在意,只道:“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便换玉骨的来。”   不是玉骨和紫檀木的问题。   他冷脸看着她道:“这些我都不需要。”   她扬眉:“写药笺还能不需要笔?”   “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并不需要你。”   昨夜的雨水从树枝上滴下来,落得她眼睫一颤。   他垂眸不看,只硬声道:“你走吧。”   宁朝阳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当真扭头走了。   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毫不留情。   他沉默地盯着药笺上的字,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果然不是真心。   麻烦解决了。   挺好。   风从空荡的旁侧吹来,在他普通的笔尖上打了个旋,落寞地拂向远处。他垂眼,沉默地继续给病人看诊。   回城的时候,江亦川遇见了随父来搜刮民脂的赵申。   锦衣玉食的少爷,看见瘸腿的老人并不觉得可怜,反而是嘻笑着上前将人家的拐杖踢飞,看老人狼狈爬地哀哭,他痛快得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扔下药箱就冲了上去。   混乱之后,老人拿回了拐杖,他也被几个官差围了起来。   带头的官员抹着脸骂骂咧咧:“我堂堂正五品的尚食奉御,就是天子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   恍惚间,旁边好像有人笑了一声。   “谁呀!”赵齐恼怒地回头。   高大精致的马车驶在了旁边,有人二指挑开侧帘,懒眸看了外头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赵齐一愣,接着就肉眼可见地谄媚起来:“宁大人?哎哟您怎么在这儿啊,小的挡着您了是不?您这边请。”   宁朝阳没动,目光看向他身后。   赵齐见瞒不住,索性就告状:“大人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小的是奉命来采收春果的,没想到路遇刁民,重伤犬子不说,还要拒捕。”   “伤哪儿了。”她问。   赵齐立马让人将他儿子抬过来,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躺在竹架上捂着胸口哎哟喊疼。   宁朝阳不耐烦地拧眉:“我不是问你。”   她伸手指了指:“我问他。”   “……”   山风四起,江亦川自人群最深处抬眸。 第4章 风吹都能晃两步的柔弱大夫   风卷着桃花瓣打着旋儿飞散,自他的肩头飘飘扬扬地落进了她的马车。   宁朝阳托腮看着,就见江亦川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干净的白袍上染了脏污,嘴角也带了青紫,他抬袖擦了一下,抿唇垂眼地站在了她面前。   “哪儿也没伤着。”他低声答。   她挑眉,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嘴角。   这人侧头避开了她的动作,僵硬地抿唇:“没事。”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宁大人。”旁边的赵齐看得有些傻眼,“这是?”   转过脸来,宁朝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赵大人一句,后宫五品的御厨,什么时候有权动用官兵抓人了?”   额上渗出冷汗,赵齐拱手:“宁大人明鉴,小的原不是来抓人的,只因此人先下重手伤了我儿——”   “他下重手?”朝阳嗤声打断,“江大夫一贯柔弱,风吹都能晃两步的人,对你那又胖又壮的儿子下重手?”   正在竹架上哀嚎的人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他还柔弱?方才打我的时候——”   “申儿!”赵齐呵斥他一声。   赵申气愤地闭上了嘴。   宁朝阳睨他一眼,又回头拉起江亦川的手看了看。   骨节上红肿了些,还擦破了皮。   她分外不悦。   “宁大人。”赵齐惶恐地道,“再怎么说,也是这位大夫先伤的犬子,犬子可是伤在心口。”   “我伤的也是心口。”她沉声道。   车外众人都是一愣,心想您方才都不在这儿,谁能伤着您呐。   可仔细再一想,江亦川耳根渐渐就红了起来。   “你……”他抽回手,又恼又无奈,“你别胡说。”   “没胡说。”她道,“今日就算你将人打死在这里,我问的也是他的罪。”   江亦川怔然抬眸。   这人依旧穿着那身素裙?????,发髻间也没有金钗银钿,懒懒散散地倚在窗沿上,气势却陡然变了,似深冬山上风刮出来的冰棱,倨傲又锋利。   赵齐抖着腿就跪了下去:“宁大人说得是,此事是犬子的过失,小的愿意赔偿江大夫的伤药,再备薄礼送去府上,万请宁大人宽宥,切莫与小的计较!”   方才还那么嚣张跋扈的人,转眼竟就怕成了这样。   他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   宁朝阳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脸上一丝动容也无:“此处可不是审案之地,赵大人先请吧。”   赵齐脸色惨白,想再说点什么,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就又咽了回去,欲哭无泪地起身,带着人匆匆走了。   山风一吹,紧绷的气氛烟消云散。   她歪了头来看他,眼尾又染上笑意:“江大夫真是好身手。”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不需要她,一转眼竟就被她救下了。   江亦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艰难地问:“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宁朝阳失笑:“他回去只会祈祷我别找他的麻烦。”   “你是很厉害的官?”   “谈不上厉害,但保全你绰绰有余。”她将手腕搁在窗沿上,意味深长地道,“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江亦川身子微微一僵。   山里起雾了,没一会儿就飘起了细雨。   明媚的姑娘倚在华车上,指尖葱白,神色慵懒。清瘦的大夫站在雨雾里,墨发松散,背脊孤直。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了下去。   宁朝阳睨着他的表情,好笑地道:“怕什么,这不是没掳么,不但没掳,看见你有事还巴巴地过来帮忙。”   顿了顿,又道:“雨下得大了,先上车吧。”   江亦川想拒绝,但人家救了他,他还没道谢。   沉默片刻,他踩上了车辕。   身上狼狈,墨发也濡湿,他尽量坐得离她远些。然而这人却毫不在意,还朝他勾手:“过来。”   竹帘隔开了外头的天地,此间唯他和她。   他有些顾忌,面前这人却是径直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里一带。   失衡下跌,他当即扑在了她身上。   白色的袍子倾覆下去,像三月间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温热的气息融合到一处时,他嗅见了她身上的松兰香气。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的梦境。   乌发雪肤的少女仰头望他,肌肤湿漉,唇瓣嫣红,皓腕朝他搭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   江亦川登时就想将她推开。   “别动。”宁朝阳取了干巾拢上他脑袋,顺势按住他的后颈,“好歹是个当大夫的人,不知道湿发要擦干?”   脸整个被长巾盖住,他闷声道:“我自己可以。”   “江大夫真厉害。”她戏谑地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这么厉害,怎么跟人打架还会伤着?”   “他们人多。”   “我也只一个人。”   那是你官大。   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她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头发:“我原是气得走了的。”   他微怔,袖袍里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   “本来么,天下之大,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上赶着过来看你脸色。”五指微拢,她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   旋即,又放轻了力道:“但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你的话好像不对劲。”   “江大夫,你只说你不需要我,却好像没说你不喜欢我?”   背脊微微一僵,他想后退。   这人不耐地按住他的肩:“再躲我可真用掳的了。”   她好气又好笑:“别人看见我都是巴不得凑上来,你倒是好,生怕我凑上来。我到底是哪儿叫你不满了?”   面前的这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宁朝阳气得想收回手。   濡湿的发丝之中,凉得泛白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没有。”他低声开口。   朝阳一愣,接着挑眉:“没有什么?”   没有回避,还是没有喜欢——   “没有不满。”   干巾往后滑落,她一怔,就见他自额前湿漉的碎发间看向她,肌肤白皙,嘴角青紫,一双眼似美玉出水,如琉璃挂珠。 第5章 谁要同你恩怨两清   宁朝阳见过很多美人,在巍峨宫墙之下亦或是花楼楚馆之中,佩玉簪金彩衣飘飘,什么模样的都有。   但她还是被江亦川晃得心神一动。   这个人很奇怪,看着模样孤傲倔强清冷如月,低眸的一瞬却又比谁都脆弱,眸光似薄薄的琉璃,一眼看去摇摇欲碎,狼狈不堪。   他哑声说着:“你救我予我,我岂还能有不满。”   话似认命却有不甘,收拢的手不知扯痛了哪里,睫毛一颤,单薄的身子跟着微微前弓。   光从身后落进来,照透他雪白的衣衫,人也透似朝露,顷刻就要化去一般。   朝阳下意识地就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亦川闷哼一声。   “还伤着哪儿了?”她松开手低头。   “没。”他收拢衣袖,疏离地退去旁侧。   宁朝阳不悦极了:“你这还叫没有不满?”   江亦川孤身坐直,垂眸轻道:“人贵自知,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如何高攀得起有权有势的女官。”   “……”   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好笑:“自知这东西,我看你是没有。”   这等的容貌,这等的风姿,只要他想,上京里什么高门攀不上?偏还妄自菲薄。   面前这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似是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宁朝阳张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江大夫一双眼眸澈如清潭,想也是在极为单纯的环境里长出来的,没见过机关算尽,也没见过你死我活,不知美色可以易物,也不知野心可以遮天。   他只拿着最简单普通的自尊,企图在两人之间划下迢迢银汉。   轻轻啧了一声,宁朝阳有点不忍心。   太干净了,像一截白生生的玉枝。   折下来会不会养不活?   马车碾到了石块,车厢骤然一个颠簸,江亦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车壁上,闷哼一声之后扶稳,脸色更白。   宁朝阳回神皱眉,打开矮几下头的小屉挑出一盒药膏:“过来。”   江亦川没动,张嘴似乎又想拒绝她。   宁朝阳不耐烦了,倾身而起,越过矮几就抓住了他的衣襟,单手旋开瓷盒,指尖一挑就沾了药膏出来:“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江亦川:“……”   素色的宽袖摆扬起又从他身侧覆盖下来。   他怔然看着面前这人,只觉得心口震动。   别人都是羞羞怯怯轻撩心弦,这位倒是好,拿起撞城门的巨木就往人心口上冲,一边冲还一边喊:管你是谁,马上开门!若不开门,玉石俱焚!   有这样的道理?   他抓住自己的衣襟挣扎,这人却也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江亦川闻见了她手上药膏的味道。   微苦发涩,些许刺鼻。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他突然问。   宁朝阳一边单手按住他两只手腕,一边不甚在意地答:“宫里新赐的伤药,御医说不管内伤外伤,敷上皆有奇效。”   他费劲挣开她:“不对,你先别动。”   她停下动作,这人当即拿过了那盒药膏,凑近细看。   “你用过了?”他问。   宁朝阳摇头:“原是该用的,最近每日赶着来花明村,倒是忘了。”   合上瓷盖,江亦川抬眸:“这里头有见血封喉。”   朝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猴?”   “见血封喉,比砒霜还毒的东西,一旦沾着伤口,顷刻便会让人麻痹、窒息而亡。”   “……”   她松开他,拿出手帕将指尖上的药膏抹了,仔细看了看。   没有伤口。   轻舒一口气,她就着茶水洗了手,转头在小屉里挑了另一盒打开:“这个呢?”   新的药膏递了过来,他下意识就查验了一番:“这个无碍,是普通化瘀之药。”   “那就用这个。”她点头,又抬眼看向他的衣襟。   江亦川愕然。   都被人下毒到伤药里了,这人怎么不害怕也不着急?轻飘飘地就过去了,甚至都没多看那毒药两眼。   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想不明白。   宁朝阳瞥见他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了。   好生鲜活可爱,有什么心思都挂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托着下巴逗他:“怎么办呀?有人要害我。”   这人立马严肃地道:“回城去报官。”   “可是~”她眨了眨眼,“我就是官呀。”   正四品的上京尹卿,主掌京内典狱刑事、巡防调度,品级不高,实权极大,敢暗杀她的人一定是上京衙门都拿不住的人。   江亦川不知所措了起来,左右思忖半晌,干脆打开药箱,拿出了最下面藏着的一瓶东西。   “这是保魂丹。”他递给她,“虽然不能解百毒,但不管遇见什么毒也总能拖延半个时辰,你以后若再遇见这种事,就先吃了它。”   小小的一个瓷瓶,被他用绢布包裹了三层,看得出来十分珍贵。   宁朝阳伸手捻起瓶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样的宝贝,就这么给我了?”   “你今日救了我。”他?????垂眸,“就当恩怨两清。”   宁朝阳听完,想也不想就要把瓶子放回他的药箱。   江亦川连忙拦住她的手:“人家一次不得手就必然还有第二次,这么危险的处境,你不想保命?”   “想。”她颔首。   “那你还……”   “但我不想与江大夫你恩怨两清。”   桃花眼抬起来,她微笑补充:“——宁死也不想。”   江亦川怔愣。   被拦着的手纤指松开,瓷瓶落回药箱里,咚地一声响。   他一震,只觉得心口也跟着咚地一声。   温热涌开,荡起涟漪。   “咦?”宁朝阳收回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脖颈,“这儿怎么也红了,里头伤得厉害?”   骤然回神,江亦川匆匆拢住衣襟:“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想让我看?”   “……”他张了张嘴答不出来,冰凉的耳根也跟着染上了绯色,整个人恼恨地转过身去。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可枝叶间积攒的雨水还在往下滴落,一下又一下,无法平息。   见人真急眼了,朝阳便收敛了些,斯文地退回座位上,与他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我怕是会有些忙,若没有在花明村看见我,你也别太着急。”   谁会着急。   他轻哼。   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能在村口盼情郎不成。 第6章 什么新相好,旧的他也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亦川都如往常一样去花明村看诊。   熟练地号脉,熟练地写药方,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直到一个病人问他:“江大夫,那位常来的姑娘呢?”   他笔尖一顿,在药笺上点出一个墨团。   已经过去了七日,宁朝阳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一开始还不愿去在意,但时间长了,难免就会多想。   都被人下毒了,会不会遇见更凶险的事?   威风凛凛的女官,看着厉害,到底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家,真被人屡下杀手,她能躲得过几次?   ——多想的后果就是一连几晚都梦见了宁朝阳。   他梦见她嘴角溢出黑血,梦见她无助地向他求救。   江亦川以为自己会很冷静,但当真看见她那模样,他竟是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手飞快地往前伸,却始终没能抓住她的衣袖。   醒来之后心口淤堵得厉害,半晌也缓不过神。   江亦川想了想自己心堵的原因。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生死相许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医者仁心,已经到了视救人为己任的地步,救不了人他就难受。   一定是这样。   最后一张药笺用尽,江亦川回到城里,去东街附近采买,路过一家笔墨铺时,他看见了一支眼熟的狼毫笔。   紫檀木的笔身,线条优雅如竹,被供奉在最高的架子上,精致又华贵。   脚步当即一顿。   掌柜的见状,笑着就迎出来道:“客官好眼光,这支笔可是上等的佳品,颇受文人墨客青睐,就连那凤翎阁里威风的女官,前些日子也来买了一支……”   “凤翎阁里的女官?”他打断他的介绍。   掌柜的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是的,左右邻铺都瞧见了,很是威风的一位女官,乘着马车来的,说要买去送给心上人。”   想起宁朝阳将这笔递给他时的神情,江亦川抿了抿唇:“她最近不曾来了?”   “哪儿啊,昨日才来过我这儿。”隔壁首饰铺的掌柜探出头来,“听说是要成亲,买了好些贵重头面。”   成亲?   兜头一闷棍,江亦川刚抬起的嘴角慢慢归于平线。   ——居然是在忙着成亲?   风吹动乌云盖了春日,四周突然刮起了凉风。   江亦川颔首朝几个掌柜的致谢,转身平静地想,能成亲就是性命无忧,挺好。   他总算不用再做噩梦了。   不过。   不愧是位高权重的女官呵,这头戏弄着人,那头还能成婚。   分别时还让他别着急,着急什么呢,着急给她把个喜脉?   七日,整整七日都无暇让人去花明村传个信,真是好盛大的婚事呢。   江亦川觉得自己没有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呢,人家原本就只是逢场作戏随便玩玩,谁当真谁才蠢。   抬了抬嘴角,他大步走出街口。   一辆马车横行而来,差点与他撞上。   骏马长嘶,车夫恼怒地道:“你这人——”   话刚出口就愣住,车夫看清前头这人的面容,连忙朝帘子后头喊:“大人,大人,是江大夫。”   宁朝阳倏地睁眼。   掀开车帘,她目光一落在他那俊美的脸上就变得温软,勾唇与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里呀。”她笑着道,“今日不用看诊了?”   江亦川走到车边,抬眸回视她,目光冰凉。   朝阳一愣,不解地问:“谁惹你了?”   “没有谁。”他心平气和地道,“是我自己蠢。”   瞧着这人情绪不太对,她道:“你上车来说。”   “不必了。”他后退半步,冷声道:“要成亲的人,还是避忌着些吧。”   宁朝阳:“……?”   已经连续忙碌了七日,她整个人疲惫又恍惚,一听这话脑子都转不过来,满脸茫然。   谁要成亲了?他?   他要成亲了,那生气的人不该是她吗?他怎么还把自己气得脸色发白?   想不明白。   “江大夫,您还是上去看看吧。”车夫忍不住开口,“大人应该是病了。”   江亦川抬眼,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神情不对,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耐地掀帘进去,他问她:“又怎么了?”   朝阳撑着下巴道:“只是头晕。”   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江亦川有些不可思议:“你管这叫只是头晕?”   她无辜地眨眼。   他没好气地按住她的脉搏,照例询问:“近几日饮食如何?”   “不记得了。”   “吃的什么都能不记得?”   “不是。”她道,“我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   江亦川:“……”   脉象沉细无力,气血两亏,她恐怕不但没吃什么东西,还没睡几个好觉。   他十分不解:“你都做什么去了?”   这不是大夫问诊的范畴,但她还是缓慢地答:“抓人审人,死牢里阴暗潮湿,我衣裳单薄,估计是受凉了。”   江亦川的表情从沉怒变为了错愕。   “死牢?”   朝阳点头:“毒害朝廷命官是重罪,自然要关押在死牢。”   江亦川怔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你不是在准备成亲?”   她纳闷地睨他:“方才我就想问了,谁在准备成亲?”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外头就是一声娇笑:“宁大人。”   朝阳一愣,下意识地将他挡住,而后才掀开车帘:“秦大人?”   两辆马车并行,对面那位女官伸手就递了红彤彤的帖子来。   “难得这么巧就遇见了你。”女官笑道,“这是请帖,下个月你可要来我府上喝盏喜酒啊。”   “好。”宁朝阳双手接过,与她颔首回礼。   帘子落下,她将喜帖放在旁边的矮桌上,郁闷地嘟囔:“她倒是潇洒,一根狼毫笔就求来了婚事,我也买了,怎就求不来。”   嘟囔完,重新看向面前这人:“刚刚说到哪儿了?”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人,眼下突然就安静了。   “那位也是凤翎阁的女官?”他问。   “是啊,怎么?”   “……”   江亦川沉默地转头看向窗外。   “你还没回答我,短短几日不见,怎么就要成亲了?”她敲了敲桌沿。   “你生病了,先回去休息要紧。”   朝阳不悦地挑眉:“遮掩什么,怕我宰了你的新相好?”   “我没有新相好。”   “哦。”她缓和了神色。   江亦川半晌才回过味来。   什么新相好,旧的他也没有! 第7章 一眼看见就喜欢   乌云远去,灿烂的春光重新洒在了宽阔的街道上。   江亦川看着窗外倒退的桃花枝,觉得自己心里的波澜实在是没来由也没必要。   人家成不成亲的,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可能只是不想被骗?   对没错,得问清楚这人想做什么,他不想被骗。   恍然定神,江亦川扭头就想开口。   结果目光一转,就见宁朝阳手撑着额角,已经闭上了眼。   这人说话时眉飞色舞,沉默下来才露出些疲倦不堪的神态,困困顿顿的,须臾就睡着了。   唇角抿起,他将话咽了回去,只掀帘去问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就快到了,大人可不能睡过去。”   “人都困成这样了,又是在回家的路上,如何就不能睡?”   “您有所不知。”车夫道,“宁府里的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若不打起精神将他们镇住,大人今日恐怕连二门都进不去。”   知道的是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闯虎穴。   江亦川觉得不可思议:“何至于此?”   车夫不愿多说,见他不叫,便自己回头喊:“大人,大人。”   车厢里的人缓慢动了动指尖,疲惫得没能睁开眼。   车夫还待再叫,江亦川就侧身挡住了他。   “先找间医馆吧。”他沉声道,“她病了,得吃药。”   “可大人不清醒?????时一贯不愿意待在陌生的地方。”   想起她先前才被人下过毒,江亦川垂眼。   看着挺厉害的人,一生病怎么就像无根的浮萍,有家归不得,别处也不敢去。   犹豫了一会儿,他艰难地道:“寒舍倒是也有药材,只是——”   “那就有劳江大夫了。”   不等他说完,车夫立刻就调转了马头,动作之麻利,甩得他一个趔趄。   江亦川扶住车壁,好笑地接上:“只是寒舍对大人而言,不也是陌生的地方?”   “不会。”车夫摆手,“大人信任江大夫,只要您在,去哪儿都行。”   听这笃定的语气,显然是不止被嘱咐过一次。   江亦川微微怔愣,接着就不甚自在起来。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向城北朴素的民居。   宁朝阳在颠簸之中并没有睡好,梦里有无数张狰狞的脸飞逝而过,干枯发白的手从黑暗的间隙骤然伸出,拖着她要往下坠。   她飞快拂袖踩上台阶,那台阶却在下一瞬就松散如沙,将她整个人都陷进去,不断下沉。   “救我。”她惊惶伸手。   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声音。   沙粒汹涌着淹过头顶,窒息之感无以复加。   无边的绝望之中,有人突然托起了她的后颈。   ……   朝阳霍然睁眼。   阴森的黑暗褪去,变成了泛黄的屋角,月色从简陋的窗户透进来,照在矮桌斑驳的桐漆上。   她惊骇,脑袋一转,猝不及防地就蹭上了什么。   江亦川正扶起她准备喂药,突然脸侧就是一软。   脂粉香气磨散,滑嫩如绸,他低头,就见她的唇瓣与自己的近在咫尺。   瞳孔微缩,他抽手回来反将人按住:“你做什么?”   枕头上的人苍白又茫然,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这是你家?”   江亦川点头。   神情放松些许,她伸手揉了揉自己发闷的额角。   压根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江亦川抹了脸侧,没好气地将碗放在矮凳上:“起来喝药。”   宁朝阳看向那黑漆漆的药汤,眼神微微一滞,接着就佯装痛苦地转过背去。   江亦川觉得离谱。   这人身上还穿着官服,繁复的花纹威风地绕在衣襟上,她却跟个小孩儿似的耍起浑来,霜白的手腕一缩,整个人就躲进了被子里。   他道:“不喝就让车夫送你回府。”   被子的形状一僵,接着就拉下去些,露出一双无辜的桃花眼。   “我睡一觉就好了。”   江亦川冷笑:“病要是睡一觉就能好,要大夫来做什么。”   “……”   硬着头皮撑起身子,她伸出手去拿药匙,一勺药舀起来手指就开始抖啊抖,半口药眨眼就抖得没了影子。   就这样,她还企图把勺子往嘴里放。   他气乐了,挥手抢过药匙搁去一旁,端起碗就送到她唇边:“喝快点。”   宁朝阳咳嗽两声,叹息:“从前见你,你不这么凶的,是不是也看我生病的时候好欺负?”   他不由地皱眉:“还有谁觉得你生病的时候好欺负?”   她没吭声,只盯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出神,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可气之事,腮帮子一咬便凑上来将药饮尽。   他险些没拿住药碗。   抠着沿将碗拿下来,江亦川有些好笑。   旁人生病,大多会虚弱少言,偏这人,竟比往常还活泼些,被药苦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连连嘟囔:“难喝死了。”   “良药苦口。”   “这话是你们这些大夫编来诓小孩儿的。”她一本正经地道,“活命是人的本能,所以饭是香的水是甜的,怎么偏药就一定是苦的呢。”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   江亦川忍不住低头想,或许这世上真有香甜的药,只是还没被找到?   “有饴糖吗?”她问。   他摇头:“糖败药性。”   “那茶水呢,我漱漱口。”   “茶也解药性。”   宁朝阳恼了:“这药苦就算了还小气,再也不喝了!”   江亦川垂眼:“我熬了一个多时辰。”   “……”居然要这么久。   她拢眉问:“还要喝几碗?”   “睡醒如果退了热,就只用再喝两碗。”   两碗!   她长吸一口气,瞥了瞥他的手,又将气咽了下去。   “行吧。”   江亦川有些意外:“这就接受了?”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她将头埋回被子里,闷声道,“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收拾药碗的手一顿,江亦川骤然抬眼。 第8章 是非贵贱,众生平等   面前这人已经裹成了一团,看不见表情,只能听见她郁闷的声音,连带着外头皎洁的月光一起干干净净地吹拂过来。   理智告诉他不要听进去,可话落进耳朵里,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就晃了晃。   江亦川过了半晌才开口:“你喜欢我什么?”   被子里这人倒也坦荡:“一开始是见色起意。”   微微眯眼,他又问:“后来呢?”   “后来就觉得你好。”她道,“外头多得是要杀我的人,只你,从未想过害我。”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宁朝阳当即就后悔了。   她提这茬做什么,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小大夫看在她位高权重的份儿上可能还愿意亲近,真知道她有多危险,怕是该像其他人一样躲远了。   懊恼轻啧,她拿下杯子看向他。   江亦川正盯着她出神,骤然目光相对,他立马别开了头,脖颈侧过去,神色不甚自然。   朝阳眨了眨眼,发现这反应不对。   “你居然不害怕?”   他正觉得羞恼,冷不防听这么一句,不解地就转回来:“害怕什么?”   “害怕我是个坏人啊。”   他好笑地摇头:“大夫的眼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生病的人和没病的人。”   “医者之志,只在救人,是非贵贱,众生平等。”   宁朝阳听得一怔。   今日在死牢审讯之时,她其实遇见过一位御医,妙手回春的圣前红人,只一眼就能看见她脸上的苍白。   但他只是侧身避开,与她拱手行礼。   宁朝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明哲保身是人的本能,谁会傻到主动来医她这个声名狼藉的恶官呢。   然而面前这个小大夫刚刚却说,医者之志,只在救人。   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她地位高低,在他面前,她都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虚弱的病人。   他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袖手旁观。   心口微软,宁朝阳眨眼看他。   面前这人神色稀疏平常,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了不得的话,只给她掖了掖被子:“高热还没退,你早点休息。”   她问:“我睡这儿,你睡哪儿?”   “正好还有两本药经没抄”他道,“外头月光明亮,支一方小桌便成了。”   一整晚就这么熬过去?   宁朝阳想笑他傻,嘴角抬了抬,却没能说出来。   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当时听来,她心里其实是不屑的,心就是心,还分什么真假。   可眼下,明月皎皎,屋院寂寂,她坐在他干净清澈的目光里,突然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大夫。”她开口,“这床其实够大。”   江亦川茫然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脸侧突然飞红。   “你。”他恼怒地起身,“你老实养病!”   她撇嘴:“可我认床,一个人睡不着。”   他作势就要把床搬走。   “哎哎。”宁朝阳笑开,“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这叫风情?   江亦川气笑了。   大盛虽无前朝那般严苛的男女之防,却也讲三书六礼,她这无名无分地与他共枕,哪里是风情,分明是奸情。   张嘴想教训,却又撞见她那戏谑的眼神。   明明亮亮,意味深长。   江亦川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这人就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真想与他共枕,不过就是爱看他生气着恼、羞愤难当。他越是无地自容,她就越是兴致勃勃。   才不要让她如愿。   深吸一口气,他陡然收敛了恼意。   “大人染了病,共枕会过给在下。”他微微颔首道,“待好了再说吧。”   宁朝阳脸上笑意一顿。   好了再说?   面前这方才还羞恼不已的人,眼下突然就从容起来,手往身后一负,微微扬眉:“还是说大人就想让在下陪着一起生病?”   瞥一眼他那被交叠的衣襟压得泛红的喉结,宁朝阳食指动了动。   她认真地摇头:“我怎么舍得让你一起生病呢。”   江亦川颔首,心里微微愉悦。   被她戏弄这么多回,自己总算能扳回一城了。   正想着,面前这人就突然坐起了身。   “嗯?”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眼眸深深地望着他,宁朝阳勾唇:“不是怕生病么?我去给你盛一碗药,喝了再与我共枕,就不会生病了。”   江亦川:“……”   江亦川:???   还真铁了心要共枕?   假装出来的镇定裂开一丝缝隙,接着就整个溃散开去。江亦川咬牙拦住她,绯红的耳根在月光之下无处可藏。   “不是喝药的问题!”他恨恨道,“你来真的?”   宁朝阳忍着笑故作不?????解:“与你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可你是个姑娘家。”他急了,“姑娘家哪能——”   “江大夫。”她扬眉,“这可是大盛,姑娘家怎么了?”   江亦川一噎,手指收拢,清澈的眼眸无措地四处躲避,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一滚,慌慌张张地又滑回原处。   宁朝阳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来奇怪,平日里没少见口是心非装腔作势之人,面对他们,朝阳只觉得不耐烦。可江大夫如是这般,她却觉得万分有趣。   脸红得有趣,懊恼得有趣,就连生气时蹙起的眉心,也比旁人有趣得多。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有趣的小大夫被她看得受不住,扭头就跑出了屋子,雪白的袍角一扬,飞快地没在了木门后头,身上的药香落在空气里,盈盈绕绕地拂过她的鼻息。   宁朝阳靠回枕上,手指轻拢。   普普通通的药香,自他身上而来却带了一抹清冽雪意,初闻微苦,进而回甘。   很好闻。   放在平时,她是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睡着的,但今日,许是病得太重,又许是这味道太安神,宁朝阳在枕头上靠着靠着,竟当真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里不再有恐怖的枯手和坍塌的台阶,宁朝阳只看见灿烂的桃花随风飞来,像蝴蝶般缠绵起舞。安静而明亮的远处,有人朝她伸出了手,袖袍一拂,缠绵的桃花便纷纷扬扬地朝那片白色的衣袖飞去。 第9章 恶臣   一夜好眠,以至于宁朝阳第二日醒来,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远处有聒噪的鸡在鸣叫,隔壁的大婶在与卖菜的贩子碎嘴争执,独轮的板车骨碌碌地从门口的石板上碾过去,洗过衣裳的水被泼在地上,哗啦啦流出去老远。   灿烂的春光就穿透这片嘈杂落进来,正好拂在她的手心。   这般细碎又吵闹的动静,宁朝阳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她靠在床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坐去桌前。   不大的方桌上摆着尚温的清粥,粥碗前还放了一碟野菜,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这绝不是她会吃的东西。   ——但来都来了。   愉悦地勾起唇角,她拢衣坐下,拿起筷子反过来在桌上抵平,便对这野菜跃跃欲试。   “大人!”车夫急匆匆地跑到门外,与她拱手,“宫门外闹起来了,程大人传话来让您赶紧过去看看。”   筷子在离野菜半寸远的地方顿住,宁朝阳不满地抬眼:“待我用完膳再说。”   还要再夹菜,车夫却急得直摇头:“不成了,今日秦大人和华大人都不在,您再不过去,程大人危矣。”   近在咫尺的东西,却始终吃不到。   嘴角慢慢平直,宁朝阳放下了筷子起身。   宫门外不远的永定坊前已经围了两圈的人,锦衣官带,争执不休。   “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张永安跟在御前多少年了,说获罪就获罪,我看你们分明就是挟私报复!”高大的中郎将横眉怒目,手里的鞭子一指便险些打到对面的程又雪。   程又雪侧头避开,皱眉道:“案子已经审结,卷宗上也已经盖了天子玺印,我凤翎阁问心无愧。”   “既问心无愧,你又为何要拦我进宫?”   废话,淮乐公主每月只一日能回宫用膳,这些人就偏挑着日子来捣乱,她哪能不拦。   程又雪张口欲言,赵郎将却不耐烦听了,长鞭往地上一打,溅起三寸灰尘:“让开!”   又重又响的声音,听着都骇人,程又雪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对面一看她这反应,当即更为嚣张:“哟,吓着了?”   他走近两步,哼声道:“就这点胆量,当什么官啊,不如与我回去做娇客?我定好生待你。”   四周响起哄笑声,赵郎将也跟着笑起来,抬手就要揽她。   一只手自后方而来,在他之前放上了程又雪的肩头。   下一瞬,程又雪被揽得后退半步,有人错位而上,猛地一脚踹在赵郎将的胸口。   嘭——   力大透骨,赵郎将毫无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后缩,手脚跟着前伸,整个人腾空而起,脸上的调笑骤然变为错愕。   慢滞的场景倏地加快,他像一团棉絮一样趴摔出去,巨响之后,半丈之外灰尘漫天。   “大人!”四周的人连忙围过去。   程又雪惊讶抬眼,就见一人拂袖站在了她身前。   “哟。”她学着中郎将的语气笑,“飞出去了?”   赵郎将咳嗽几声拂开护卫,恼恨不已:“宁朝阳!”   又是她!   天色大明,宁朝阳逆光站着,眉目如霜,眼含讥诮。   她往前慢迈两步,幽暗的影子跟着一点一点爬上这人的脸。   “怎么了?”和善地发问。   赵郎将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侧头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护卫呢,当即就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你我同为四品,你竟当街动手打人,未免欺人太甚!”   说得也是。   宁朝阳点头:“那要不你打回来?”   “……”   挑衅到这个份上,他再忍得下去就是王八!   赵郎将气涌天灵,大喝一声就冲了上去。   宁朝阳站在原地没动,待人近身才侧头,躲开了他带风的长鞭,而后返身,腿下横扫,将人重新放倒在地。   “就这点功夫。”她又学他的语气,“当什么中郎将啊。”   赵郎将脸上涨红,抬手还想打,宁朝阳劈手擒住他双腕,就着长鞭紧捆几圈,一扯就缚去他背后。   “还愣着干什么!”他又气又痛,立马咆哮,“给我上!”   身后发愣的二十多个护卫这才回神,纷纷拔刀出鞘。   宁朝阳踩着绳结缓缓直起身,露出后方一片黑沉沉的铠甲。   锵嚓锵嚓。   五十余的城防精卫列阵而来,其疾如风,动如雷霆,眨眼就到了永定坊前。   “大人。”为首的在她身侧拱手。   宁朝阳点头。   再看对面的护卫,出鞘的刀登时都收了回去。   “你!”赵郎将犹不服气,“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不信这皇城门前、天子脚下,竟没有半点公道可言!”   “公道?”   宁朝阳敛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点头,“好,现在我们来讲公道。”   “张永安在禁内侍奉多年,不思忠君之事,却拉帮结派,妄图遮蔽圣人耳目,该当何罪?”   “他擅往御赐之物中下毒,谋害朝臣,又该当何罪?”   赵郎将皱眉:“少跟我说这些,他是皇亲,岂该被你关在死牢里用刑?”   “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他算什么东西?”   气愤不平,赵郎将怒道:“他肯赔命来杀你这恶臣,在我看来倒是忠孝仁义俱全,倒是你,领仁君之俸,却堕做他人鹰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才该被关进死牢!”   失了耐心,宁朝阳冷脸起身,朝后头的城防精卫微微颔首。   精卫会意,黑沉沉的铠甲顿时越过她涌了上去。   “放开我,我是圣上亲封的中郎将,你们岂敢拖拽!”   “放开——”   挣扎和叫嚣声由近渐远,慢慢地就都听不见了。   永定坊前重新恢复了平静。   宁朝阳拂袖,正打算走,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宁大人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霸道。”   眉心微皱,她停下了脚步。   沈晏明穿着常服站在人群之中,温文儒雅,满眼叹息。   他道:“昔扁鹊见蔡桓公,四劝不得纳也全身而退,如今中郎将不过才开一次口,大人竟就将人拖拽了去。此事真告去御前,大人恐怕也不占理。”   御街上起了风,拂起她朱红的官袍。   袍角翻飞,和着街边店前的旗帜一起猎猎作响。 第10章 香甜的药   风拂过一缕青丝,轻轻飞过她的眼梢。   宁朝阳没回头,只拢袖负手问:“沈御医打算去告我?”   “没有。”他慢慢走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住,“在下不过是觉得既有理可讲,就不必恃强凌弱。”   朝阳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拳头道:“他欺负人的时候你不出来,我欺负回去你倒是有话说。”   今日这场面,谁弱一分谁就是被拖拽走的那个,她只不过是学着赵郎将的作风行事,他不去责问世风为何如此,倒只责问她为何要如此。   真是荒谬。   沈晏明一怔,回头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的痕迹。   他来的时候只看见她对赵郎将等人动手的场面,对前头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张口想解释,面前这人却拂袖上了车,车帘一落,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车骨碌碌地往回走。   程又雪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宁大人。”她哭丧着脸道,“是我不中用,你别生气。”   宁朝阳觉得好笑:“你哪只眼睛看我在生气。”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解释:“今日各位大人都出去忙了,只剩了我守在这里,我身上没令牌,没法调遣城防……”   “程大人。”宁朝阳打断她,“问罪是殿下的事,你不必在这里跟我解释。”   程又雪哽住。   她是凤翎阁里胆子最小的一个,在赵郎将面前还能撑一?????撑,可面对宁大人这张脸,她实在顶不住,嘴角一扁就哭了出来:“宁大人,对不起。”   宁朝阳:?   原本就不好的心情,在这一串眼泪里变得更糟。   她恹恹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恶鬼不成?”   不是。   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又雪觉得自己很喜欢宁大人,喜欢她无惧无畏,不管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也喜欢她武功高强,每回都护在自己跟前。   可是,可是。   看着她那森冷可怖的眼神,程又雪一边哭一边发抖。   真的很吓人啊。   马车骤然在路口停住。   “下车。”宁朝阳道。   如获大赦,程又雪连连与她行礼,然后拢起官袍扭头就跑。   ——朝夕相处的女官尚且怕她如此。   宁朝阳倚在车上冷冷地想,那可能当真是她行事有问题吧。   沈晏明那个人,说要挑衅她,那自是不会的,可要说他是真心劝诫,她也觉得不应该。   可能就是想膈应她一番。   她脾气差,做事霸道不讲理,恃强凌弱以权压人,她知道。   那又怎么了呢。   黑着脸放下帘子,宁朝阳揉着额角闭目。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在往哪里走。   她没问,只兀自生着气。   走了不知道多久,车轮突然又停下了。   朝阳不悦地睁眼,正想张口说什么,就见车帘倏地被人一掀。   一袭白衣涌了进来,扶着窗沿稳住身形。江小大夫伸出手,满脸严肃地探上她的额头。   “都没痊愈,你乱跑什么?”他有些生气,“不是给你留了粥菜在家里了?”   慢慢看清他的眉眼,宁朝阳一顿,接着僵直的嘴角就渐渐柔和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轻声道,“我醒来的时候院子是空的。”   “我一早就来了花明村。”江亦川上下打量她,觉得不太对,“有人欺负你了?”   简单的六个字,听得宁朝阳心口闷气尽散。   她软下眉梢,愉悦地点头。   “嗯。”   “就是有人欺负我了。”   单纯的小大夫登时就信了,立刻给她把脉,又将那瓶宝贝的保魂丹拿出来塞进她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毒,你先吃下保一保命。”   她捏着小瓷瓶,状似担忧:“恩怨两清?”   “这回不用,你只管吃了便是。”   实在忍不住,宁朝阳轻笑出声。   “笑什么?”江亦川后知后觉地退后两寸,“你又骗我?”   “不是。”她道,“我只是觉得高兴。”   这世上就是有香甜可口的药存在,并且还让她找到了。   运气真好。   轻晃瓶身,她深深地看向对面这人。   江大夫被她看得略微无措,捏着衣袖恼道:“你再胡说骗我,我下回可不会信你了。”   “嗯~”她尾音上扬,还想再逗两句,余光却瞥见了他的衣袖。   “这是怎么弄的?”她伸手,点了点他袖口上的污泥。   提起这茬,江亦川神色黯淡。   “上京药材价格飞涨,贫苦些的人户连一副药也凑不齐。”他道,“我想去山间碰碰运气。”   宁朝阳听得稀奇:“你看诊不是只用写药方即可?”   “是,但只有药方没有药材,也救不了人。”他垂眼,“穷人患病本就是厄难,若还无药可渡,未免就太过悲惨。”   “……”   她好笑地摇头。   这人分明自己过得也不怎么样,竟还看不得人间疾苦。只他一人上山,能采多少药、救几个人?   想劝他老实坐诊收钱,可话到嘴边,宁朝阳又咽了回去。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好不容易有个固守本心的,做什么非要他改。   “你先回去吧。”江亦川开口道,“我晌午也回去。”   神思微动,她颔首应下:“好。”   慈悲为怀的小大夫下了马车,匆匆又往山上去了。   宁朝阳倚在窗边看着那抹雪白的背影,想了一会儿,与车夫吩咐:“遣人去安永坊采买几车常用的药材,都送去花明村村口。”   “是。”   这可算不得讨好谁。   宁朝阳勾唇想,为官济民嘛,虽难济芸芸苍生,但一个村子需要的药还是不在话下的。   乘车回城,她心情甚好地在巷子口等着,料晌午时分会有人欣喜地回来,白袍一扬就站在她车前,羞怯又故作镇定地与她说多谢大人。   那模样一定比枝上新绽的桃花还好看,她要看个够,然后与他一起回小屋去,尝尝那盘野菜到底是什么味道。   想着想着,宁朝阳不由地为自己的精妙安排而抚掌。   然而,日头渐高,说好要回来的小大夫却始终没有出现。   眼看着午时就要过了,宁朝阳盯着巷子口来往的人群,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第11章 好像遇见山贼了   江亦川在巳时的时候就采完了药,但山路崎岖,他也不熟,从花明村附近上去,却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下来。   正打算找人问路,远处就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穿着月红长裙的姑娘,一到他旁侧就勒住了缰绳。   他连忙拱手:“敢问姑娘,此处是何地界?”   要是别人这么问,沉浮玉定然不会搭理,但她俯身看了看这白衣大夫的容颜,倏地就来了兴趣:“此处啊,此处是女儿国。”   江亦川:?   他虽是刚搬来上京,却也不至于信这种荒唐话。   看这人眼神不太和善,他扭头就想走。   “哎。”沉浮玉骑着马在他周围绕了一圈,仰着下巴笑道,“这女儿国附近都是我的地盘,地盘上的人自然也都是我的人,我没让你走,你打算往哪儿去?”   手指捏紧药箱带子,他闷声道:“在下赶着回花明村看诊,还请行个方便。”   看诊?   沉浮玉瞥了一眼他那没关拢的药箱,里头零零散散装着些新鲜草药。   她嗤笑:“就这点哪里够,你随我回去,我那儿有的是人参鹿茸。”   江亦川抿唇没答,余光只瞥着周围,想找机会直接跑走。   大抵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马背上的姑娘突然吹了声口哨。一时间后头的七八个骑兵都围了上来,马蹄在他四周乱踏,迫使他站着不动。   而后那姑娘就策马而来,九节鞭一甩,就将他整个人卷去了马背上。   他僵硬了身子,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响起了宁朝阳说过的一句话。   ——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拳头捏紧,他有些恼了:“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抢人,不怕王法吗?”   “王法?”沉浮玉哼笑,“在我的地盘,我就是王法。”   “……”好像遇见山贼了。   马背颠簸,江亦川下意识地往后看。   陌生的山路蜿蜒隐蔽,除了这一行人,别的什么也没有。   沉浮玉十分兴奋地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庄子上,松绑落座,围着他就仔细打量。   好皮囊,真是好皮囊,这般清俊的男色,就是上京最有名的馆子里也是罕见,若能收在身边,还不得让那群女人给羡慕死。   思忖片刻,她单脚踩在他坐的椅子沿上,俯身问他:“小郎君许了人家没有?”   直来直去的问题,听着就让人不想回答。   江亦川莫名就想起了在花明村口时,有人装腔作势地抹泪。   “您可有过心上人?”   “我虽是没有过,但——”   “哦没有,那就成。”   明眸皓齿,满是狡黠。虽然气人,倒也可爱。   “哎。”沉浮玉敲了敲椅子扶手,“我问你话呢。”   画面碎开,江亦川皱眉闭眼:“姑娘意欲何为?”   “这还看不出来么。”沉浮玉道,“我想纳了你,自此之后,你不用再去看劳什子的诊,只管在我这儿哄我高兴,便有高床软枕、锦衣玉食。”   他脸色稍冷:“倘若我不愿呢?”   这回答倒是新鲜,沉浮玉有点生气:“凭什么不愿?我这样的高门大户,你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见。”   已经遇见过了。   他气闷地想,比起面前这山贼,宁朝阳真算得上是个好人。   沉浮玉完全不在乎他的不满,扭头就吩咐人:“去准备些吃的喝的,我要好生招待这位郎君。”   “是。”   这是要将他一直留在这里?江亦川心口沉了沉。   目之所及,合院深深,沉浮玉身怀武艺不知深浅,院外七八个护卫来回巡逻,毫无生路。   他有些焦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美味佳肴眨眼就摆了满桌,沉浮玉挽袖与他夹菜:“来尝尝这炙鹿肉,我刚打回来的,新鲜着呢。”   “多谢,在下还不饿。”   “那尝尝这西域来的葡萄酒?很是香甜。”   他没有再答,只将头别到一侧。   沉浮玉不高兴了。   她将筷子一放,捏着江亦川的下颔将他转过来,微微眯眼道:“我看上的人,要么活着留在我身边,要么死了葬在我后院,你选一个?”   面前这人似乎被她吓着了,漆黑的睫毛颤了颤,衬在雪白的肌肤上,似清清冷冷月,如朦朦胧胧光。   沉浮玉语气顿时软了:“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老实听话与我吃喝玩乐,我便也不为难你。”   只是吃喝玩乐?   江亦川垂眼,良久之后,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素藕。   “这就对了。”沉浮玉笑开,接着给他布菜。   虽是平民模样,可这小大夫吃起好东西来却不狼吞虎咽,进食优雅,咀嚼也缓慢安静,她看着看着,不由地就看出了神。   这等绝色美人,只她一人得见多可惜啊,就该带去大宴上,叫旁人都羡煞一番。   念头起,她立马叫来随从询问:“今日城中可有什么大事?”   随从知她心思,笑着答:“秦大人成婚在即,特在仙人顶办了一场长乐宴,今晨还派人来请过大人。”   这倒是个好机会。   沉浮玉当即起身:“差人去传话,我随后就到,贺礼是没有的,就带个美人去给各位开开眼。”   江亦川不适地拧了一下眉,但转念一想,只要能离开这个偏远的庄子,那他就有逃走的机会。   于是沉浮玉拉他出门上车,他也没抵抗。   瞧着白衣上沾了许多泥污,沉浮玉一回上京就去成衣铺给他换了身银线绣松的圆领袍,并一根金簪束发。   “倒是气派。”她连连点头。   面沉如水,江亦川没有抬眼看铜镜中的自己,只用余光瞥着四处,想寻一个人来求救。   然而这铺子的掌柜竟似瞎了一般,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连连夸赞:“沈大人真是好眼光,这衣裳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这位公子穿上那真是玉树临风……”   身子微僵,他沉默地收回目光。   沉浮玉看了他一眼,突然凑近替他拂了拂衣襟:“小郎君,别想了。”   “我敢带你出来,便有本事将你带回去。无论你跟谁求救,他们都只会向我行礼,让我慢走。” 第12章 沈大人慢走   她这话刚落音,成衣铺的掌柜便恭送他们出去,殷勤地说了一声:“沈大人慢走。”   江亦川眉心直跳。   他重新打量沉浮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穿的是敕赐才有的瑞锦,这哪里是山贼,分明是女官。   并且,还是个权势极大的女官。   华贵的马车不避行人,就在官道上横冲直撞。沉浮玉坐在车上看着无辜路人被惊得东倒西歪,不但不致歉,反而还抚掌大笑。   江亦川笑不出来。   他沉默地坐在旁侧,指节都捏得发白。   前头就是仙人顶,长宁坊里最大的酒楼,三丈见高的石刻佛头压在六层的阁楼之上,佛目盛满慈悲,目下却是轻纱曼舞、一片觥筹交错。   沉浮玉一踏上四楼便朗声道:“倒是我来得最迟。”   楼间宴会正酣,主位的秦长舒迎过来与她拱手:“不迟不迟,还有人在你后头呢。”   说着,目光往旁边一瞥:“咦?”   竟是带了人来的?   她这一惊讶,席上众人便都看了过来,沉浮玉心情大好,拂袖便将江亦川往前一推。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似一阵清风般吹散了这满堂的酒气。不少女官放下了酒盏倾身细看,就连一向与沉浮玉不对盘的华年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怎么样?”沉浮玉扬起下巴问华年,“你屋子里那个号称独占上京五分春光,我这个又占几分?”   华年避开她的目光没答,沉浮玉更觉神清气爽,上前就想拉江亦川一起入座。   结果手捏在他腕上,却没能把人拽动。   笑意一顿,她抬眼看他:“想一直站在这儿?”   江亦川没答,也没肯挪步。   华年见状,端酒揶揄:“沈大人的这个美人,该不是抢来的吧?”   沉浮玉脸色微沉,手上也更用力,想强将他拽去,但不知怎的,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夫,下盘却是极稳,她虎口都红了也没能撼动他分毫。   心头火起,沉浮玉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无妨,你家人的命你也不想要了?”   权势滔天的女官,碾他比碾蚂蚁还容易。   江亦川垂眼,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甘愿,但念及家人,也只能松了身上的力道,颓唐地任她拉拽。   袖口扬起,在空中扬成凌乱的一团。即将没去旁边时,另一侧突然伸出了一只玉手,倏地地握住他的手腕。   江亦川几近麻木的瞳孔突然一缩。   天光大明,有人抬步踩上厚实的织锦地毯,绛色的官服衣摆微微一晃,清冽的松兰香气就跟着漫卷过来。   她含笑道:“我既已到,人就不劳沈大人照顾了。”   这熟悉的声音……   沉浮玉气得牙都痒痒,跺脚就喊:“宁朝阳,你又想同我抢?!”   江亦川蓦然回眸。   宁朝阳长身玉立,漂亮的桃花眼越过他直直看向后头的人,似笑非笑地道:“我同你抢?”   手上一用劲,她将他拽回身侧,眼神骤冷:“他本就是我的人。”   臂膀擦过她的肩,略带了些温热,江亦川喉结一动,悬吊着的心也跟着落回了原处。   他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高兴。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几十余同僚面前,她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没有遮掩,也没有顾忌,仿佛已经这么想了很久。   手捏在他手腕上不松,甚至还有些发烫。   眼睫颤了颤,江亦川站在她身后,温顺地没有再动。   原本还嚣张不已的沉浮玉,对上宁朝阳竟是被逼得后退了半步,她气愤又不甘地跺脚:“我带来的人,你一句话就归你了?”   “你带来的人,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微微一噎,沉浮玉懊恼地捏拳。   还真忘记问了。   华年看得失笑,趁机就起哄:“沈大人上啊,喜欢就抢,管他是谁的人呢,大不了被宁大人捆去死牢里挨鞭子,为美人赴死,也算死得其所啊。”   “你闭嘴!”沉浮玉扭头低喝,脸色涨红。   她倒不是怕宁朝阳,她只是,只是觉得这人正得宠,此事又是自己不占理,真闹大也没必要。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她,都这么久了,这个小大夫也没吭声,早说跟宁朝阳有关系,她肯定不来沾边,多晦气啊。   瞧着场面差不多了,做东的秦长舒终于吐掉瓜子壳上来打圆场:“方才沈大人说她来得迟,我就说后头还有人,这不,宁大人终于大驾光临了。那咱们都坐下吧,站这儿也不好看呐。”   有了台阶,沉浮玉扭头就去席间坐下了。   宁朝阳转眸轻声问身边的人:“想留还是想走?”   江亦川低头,这才发现她身上的官服还是先前那件,袍角沾了灰,眼底也有淡淡的倦色。   微微抿唇,他道:“留下歇会儿吧。”   “好。”她颔首引他入座。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沉浮玉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宁朝阳。”她恼道,“你做什么?”   朝阳很是无辜地抬眼:“坐下吃东西啊。”   “没人拦着你吃东西。”拳头紧了紧,沉浮玉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但旁边这么多位置你不选,偏选我对面,还两人挨着坐!怎么不干脆抱怀里?”   “有道理。”宁朝阳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就朝江亦川拍了拍自己的腿。   江亦川无奈地看着她:“都累成这样了还想折腾?”   朝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累了?”   “我是大夫。”   “哦。”她失望地托腮,“我还以为是你格外在意才发现的。”   就她这伪装的本事,不格外在意还真发现不了。   他想这么说,话到嘴边才发现有些难以启齿,白皙的脖颈都跟着微微泛红。   沉浮玉:“……”   这对碍眼的狗男女!   她气得道:“这席我不吃了!”   宁朝阳听着,眼皮都没抬,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江亦川碗里。   沉浮玉瞪眼:“我说我不吃了,要走了,你也没话说?”   懒洋洋地侧眸,宁朝阳哄小孩儿似的朝旁边努嘴:“沈大人要走了,我们该说什么?”   江亦川正吃着碗里的菜,闻言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抬头看向沉浮玉,他意味深长地颔首行礼。   “沈大人慢走。” 第13章 心乱了   沉浮玉这叫一个气啊。   她先前对江亦川放那大话,本也是没说错的,在座的各位女官她都不怕,谁也无法从她手里把人抢走。   除了宁朝阳。   可偏偏就是宁朝阳,不但出手跟她抢人,架势还是不死不休。   被美貌郎君这话噎了个半死,沉浮玉咬牙恨恨地道:“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   江亦川手里的筷子一顿。   宁朝阳是不在意这句威胁的,但她转过头,却见身边的小大夫陡然紧张了起来,侧脸紧绷,下颔也僵硬。   她不由地轻笑:“这唬三岁小孩儿的话,你也能吓着?”   江亦川抿唇,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权势压人,沉浮玉有一百种法子能报复他这个草民,他不得不为自己和家人担忧。这种担忧很正常,但身边这人显然不太理解,轻飘飘地就道:“有我在,无妨。”   怎么就无妨了?   他放下筷子看她:“大人是打算以后都住在寒舍?”   宁朝阳一愣:“自是不会。”   “那是打算派二十个人将寒舍护起来,滴水不漏?”   “倒也不至于。”   江亦川轻笑:“那大人怎么就这般自信,能随时护得江某?????与家人的周全?”   眼瞧着他越说脸色越沉,宁朝阳哭笑不得:“作恶的是她,你缘何恼的是我?”   “作恶的确实是她,蛮横霸道,目无法纪。”他垂眼抿唇,“但大人方才那话,也没有真的为沈某想过。同样是高高在上一意孤行,大人也不过比她优雅两分罢了。”   宁朝阳听得眯了眯眼。   她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往后靠:“在你眼里,我跟沉浮玉是一个德性?”   江亦川没有否认。   她气得乐了:“你说今日晌午回去,我便一直在巷子口等你,过了晌午没看见你,便急得骑马找遍了半座花明山,官袍没换仪容也不整,换来的就是你这么句话?”   “你真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要不是在这里看见了你,秦长舒就被我从宴上绑走贴告示寻人去了。”   “这般的心意,落你嘴里竟跟个孽障无二。”   江亦川皱眉想反驳,他指的只是她那句话,不是她这些……然而不等他开口,面前这人就拂袖站了起来。   “我还有事,你若忙就先去外间,车夫会带你下楼。”   “……”   高兴就护着他,不高兴就让他走,这不还是跟沉浮玉没两样么。   原本还没太生气,眼下倒是当真恼了,江亦川跟着起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宴上。   坐进车厢的时候,车夫关切地问了他一句:“怎的不高兴?”   能高兴吗。   江亦川冷着脸想,前朝盛行的门当户对之风也是有道理的,门第差距太大的两个人,很难完全理解对方的行为。   他只是个普通人,过的也是普通的日子,压根就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女官。即使她一直在示好,但真的有在意过他的想法吗?   心里千万思绪,他开口回答车夫却只说:“天气不太好。”   车夫笑着策马:“是不太好,咱们得快些走,再晚怕是要下雨。”   他不再吭声,任由马车颠簸,料想会将他送回城北。   然而许久之后,当车轮停下,他掀帘一看,却发现外头是花明村。   日头渐西,村口那棵树下却还等着许多的病人。   心里一惊,江亦川连忙下车,想过去给他们道声歉。   结果还不等他走过去,那些病人先迎了上来。   “江大夫来了!”   “多谢江大夫了,您真是菩萨转世!”   “有了这些药材,咱们再也不用担心有方无药了。”   东一言西一语,听得江亦川满怀不解:“怎么回事?”   “送药材来的人都告诉咱们了。”病人朝他拱手,“说您为了咱们能吃药治病,不惜散尽家财换来这三斗车的东西,江大夫大恩大德,咱们必定铭记于心!”   “无以为报,替我阿娘给江大夫磕头了!”   “替我婆婆也给您磕一个!”   说着,前头的人哗啦啦跪下去一片。   江亦川手忙脚乱地去扶,这边拉起一个那边又跪下去一个,他无奈地摇头:“我没……”   “江大夫。”押送药材的小厮朝他拱手。   他皱眉,拉着这小厮走去旁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大夫莫急,没弄错。”小厮笑道,“这些都是宁大人吩咐咱们送过来的,她说山高路滑,几百斤药材远不如您这个人贵重。”   江亦川心口一跳。   他问:“几时送到的?”   小厮答:“巳时左右。”   也就是说她刚在山上遇见他,就扭头吩咐了人送药材来。满满三车,比他采的那几棵零散的有用得多。   方才的怒气还没散尽,又被另一道浓厚情绪倾轧了上来,江亦川盯着装药材的麻布袋子,心情复杂极了。   他闷声道:“既是她送来的,做什么要说是我散尽了家财?”   “大人说了,做好事开头容易收场难,若不把这话说在前头,江大夫以后恐怕会被为难。”   竟连这些都想到了。   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江亦川轻咳一声,想道谢,又觉得几个字于那么多药材来说太轻。可要说别的,他又有些开不了口。   小厮了然一笑,与他道:“咱们大人还说了,您见着这些东西,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去看诊开方,早些还家就好。”   江亦川:“……”   这人是把他从头到尾都掐算干净了?   百般滋味汹涌翻转,到嘴边只溢出一声叹息。   他坐回了树下的小桌后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诊。   结果有病人上来就道:“江大夫这样的好心肠,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   什么样的姑娘?   他一怔,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宁朝阳的模样。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她将头埋回被子里,闷声道,“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风拂桃树,花瓣落了他满身。   “江大夫?”病人唤他。   慌忙回神,他拂开药笺上的桃花,一本正经地道:“先拿这方子去抓药,你这积劳成疾——”   “江大夫。”病人忍不住打断他,“我是腿断了,不是积劳成疾。”   “……”   纸上字迹连带着胸腔里的东西,终于是一起乱了。 第14章 吵架最尴尬的是什么   两个人吵架,最尴尬的情况是什么呢?   是吵到一半才发现自己不占理。   认错吧,低不下去那个头。不认错吧,又有些站不住脚。   江亦川看着前头那些小厮照着他的药方给村民抓药,心里大抵就是这么个情绪。   宁朝阳没有不为他着想。   不但没有,反而还为他改变了一向的作风,没有直接砸金子不说,还细致得连捡药的小厮都安排好了。   她不觉得他的济民之心可笑,自然更不会觉得他担心家人的心思多余,是他着急之下太敏感,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和沉浮玉划为了一派。   心绪纷乱,手里的毛笔一个没捏稳就摔下去断成了两截。   他捡起来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   宁朝阳的车夫就在这时将锦盒递了过来。   “您用这支吧。”他慈祥地道,“咱们大人是个执拗的,东西若送不到想送的人手上,就会一直搁置。这么好的狼毫,搁坏了多可惜。”   江亦川怔了怔。   锦盒打开,熟悉的狼毫笔陈列其中,看着就让人想起她在马车上那郁闷的神情。   ——“她倒是潇洒,一根狼毫笔就求来了婚事,我也买了,怎就求不来。”   嘟嘟囔囔的,像个眼馋的小孩儿。   眉目缓和下来,江亦川望着那支狼毫笔,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它拿了起来。   门第之见固有其因,但他和她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不是冰冷的门第,只要心里当真有彼此,又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呢。   念头起,江亦川都忍不住暗唾自己,一会儿一个心思,变得也忒快了些。   可唾过之后,心里倒是释然了。   他执正笔锋,将那张积劳成疾的药方重新写完,然后折起,仔细地放进了袖袋里。   ·   宁朝阳今日心情极差,下楼的时候人虽是笑着的,可身侧一丈之内除了华年无人敢靠近。   “把这些后生吓成什么样了。”华年嗔怪她,“里头有好几个都是长舒打算笼络的人才,要真吓得人不敢来凤翎阁了,长舒可要找你拼命。”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道:“拼命这事儿好啊,又刺激又有趣。”   华年:“……”   她哭笑不得:“不是把人抢回来了吗,怎么还气成这样。”   抢回来了有什么用,人家也没把她当好人。   宁朝阳冷着脸想,说什么跟沉浮玉一样,她还不如沉浮玉呢,沉浮玉喜欢就去掳,倒比她这兜兜转转的要省事得多。   “你的马车到了。”她提醒华年。   华年颔首:“可要捎带你一程?”   朝阳刚想答应,侧头却发现自己的马车也停在了不远处。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江亦川也应该到家了。   抿了抿唇,她道:“我自己回去就是。”   “那便祝你温香软梦,一夜好眠。”   在宁府那破地方,能有什么一夜好眠。宁朝阳敷衍点头,目送华年离开再转身。   提裙踩上自家车辕,她没好气地道:“明日不去花明村了。”   车夫一愣:“那,后日?”   “后日也不去,大后日也不去,再也不去了!”   她什么身份,犯得着热脸贴人冷臀么,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就算换的没这个好看,也总能比这个听话。   气恼地一掀车帘,宁朝阳僵住了动作。   江亦川坐在车厢里,已经换回了雪白的长袍。闻言抬眼看她,漆黑的眼眸里粼粼有光。   略显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她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答,倒是皱了皱鼻尖:“你喝了多少?”   哼笑一声,她迈进车里坐下,倚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病还没好,不宜饮酒。”   “又是大夫这套。”她道,“我也没雇你做府医。”   “是没雇。”他点头,“宁大人第一次来看诊,甚至忘了给诊金。”   第二次也没给,是他顺手给她开的治胡思乱想的药方。第三次就更别说了,把人带回家?????照看,也没提什么钱。   “你不是我的病人。”他下了结论。   宁朝阳怔了一瞬,眉梢微挑。   小大夫这意思是不是他关心她,跟身份没有关系?   她有些惊讶地咂舌,心想这外头什么风这么厉害,能把这人的脑子都吹得开窍了?   “那三车药材,多谢你。”江亦川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与她道,“我现在可能还不了你那么多银钱,但我会慢慢还,直到还清为止。”   这话就没有方才那话讨喜了,宁朝阳不悦,刚想开口,却又听他接着道。   “——待我还清之后,大人能不能继续去花明村?”   明日不去可以,后日不去也可以,甚至大后日不去也没关系。   但不要再也不去。   他抬眼,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一如初见时那般,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宁朝阳眼眸微微睁大。   她都气一下午了,这人怎么说低头就低头?态度这么软,弄得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觉得我高高在上又一意孤行?”她挑眉。   “不是。”他歉疚地道,“大人待我并未如此。”   “那我还和沉浮玉一个德性吗?”   “云泥之别。”   头顶的阴霾一点点散开,宁朝阳想勾唇,又觉得自个儿这般也忒好说话了些,便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冷地将头别到旁侧。   江亦川轻叹一声,跟着她的动作换到对面去坐下:“谢过宁大人今日相救之恩。”   还找了他那么久,着实不容易。   宁朝阳淡哼,又将头换了一侧别着。   他好笑地又换回去坐着:“也谢宁大人维护之情。”   与同僚对峙不是那么轻巧的事,她都是为了他。   嘴角勾起又抹平,她板着脸道:“你知道就好。”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往前冲了一下,江亦川没坐稳,倏地往里一跌。   宁朝阳被逼无奈、勉为其难地又将他抱了个满怀。   “唉。”她说,“诚意都给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有不接的道理。”   这是哪门子的诚意!   江亦川扶正坐稳,赶紧解释:“我不是要这么谢你,我……”   “大人。”车夫突然严肃地喊了一声,“江大夫的家里好像有异动。” 第15章 带你走   江亦川一听这话就掀开了车帘。   原本僻静的巷道,此时竟站着十余个高大的壮汉,这些人穿的虽是布衣,身上却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势,吓得左邻右舍门户紧闭。   江家大哥正堵在自家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恼怒地喊:“不许欺负我娘!”   江亦川跳下车便冲了上去。   为首的赵旗刚要动作,面前就多了一道白色的影子,他定了定神,挥手就想喊抓人。   结果话还没喊出来,肩膀先被人按住了。   “赵大人这是做什么?”她问。   “宁大人?”赵旗退后两步,连忙行礼,“卑职奉沈大人之命查胡海一案,此户人家嫌疑甚大,卑职正打算带人回衙门。”   “真是巧了。”宁朝阳挑眉,“这小郎君下午刚得罪你们沈大人,傍晚你们就查到他家有嫌疑。”   伺机报复得也忒明显了些。   “这……”赵旗拱手,“大人明鉴,这户人家的举止的确不合常理。”   江亦川神色紧绷,抬手牢牢护着家人:“我母亲重病在床不得起身,日夜以泪洗面。我兄长虽已弱冠,却痴若四五岁的小儿,这般境况,大人想要我们如何合乎常理?”   宁朝阳看着他那气得发颤的手臂,微微抿唇。   她不悦地转向赵旗:“区区一个胡海,你们沈大人查了足足半个月也没有任何进展。与其在这里找由头为难无辜百姓,不如回去禀了你们大人,将案子转交给我。”   赵旗一凛,慌忙低头:“是卑职们办事不力。”   “知道不力还堵在这里?”   “可是——”赵旗抬手还欲指江亦川,迎头被宁朝阳一盯,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卑职告退。”他拱手。   巷子里的一群人眨眼就散了个干净。   江亦川松了口气,回头打量自家大哥:“伤着哪儿没有?”   江大摇头,又指了指屋内。   那些人虽然没有闯进来,但着实闹了不小的动静,江母原本就易惊易怕,此番更是吓得咳嗽不止。   江亦川抬步就想进去安抚,袖口却突然被人捏住。   “沉浮玉既然有了动作,就不会善罢甘休。”宁朝阳看着他道,“你这地方住不得了,与其让令慈继续身处险境,不如径直将她带上车,随我走。”   江亦川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宁朝阳已经扭头吩咐车夫收拾车厢里的杂物,要腾地方供江母躺着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先前在仙人顶上质问她的话也真是不知好歹。   “东西多不多?”宁朝阳问他。   江亦川回神,微微抿唇道:“容我先去告知母亲。”   “好。”   江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的,正想哭闹,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甜香。   “大哥。”朝阳微笑,“要不要尝尝这仙人顶的春花糕?”   油纸包打开,五颜六色的糕点甚是喜人。江大哪见过这种东西,眼睛都瞪圆了,立马接过来抱在怀里看。   这厢一消停,江亦川也就轻松了,顺利扶江母上车之后,便返身收拾行李。   宁朝阳看了他两眼,跟着挽起了衣袖。   华贵的官袍在这简陋的瓦屋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动作却很麻利,将他堆积的医书捆上细绳,又把几个常用的药罐子都递给车夫。   江亦川在一个转身间嗅到了她身上还未散去的酒香。   他不由地有些恍惚。   这人是当真想带他走,还是只是喝醉了冲动行事?   宁朝阳没有看他,兀自收着东西,却在下一次与他擦肩而过时淡声道:“没喝醉,不是一时冲动。”   江亦川:“……”   他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心口,惊慌地看着她。   宁朝阳看得轻笑出声。   她越过他将支着窗户的木棍取下,合上窗的同时抬眼道:“江大夫该遮的是脸。”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有什么心思都写在了上头,叫人一览无余。   绯红漫溢上脸侧,江亦川狼狈地移开视线,匆匆去抱桌上的药经。宁朝阳暗笑,拿起旁边的砚台,放进箱笼里一起抬上车去。   马车虽大,但里头放这么多东西,躺了一个病人还坐了一个大男人,委实有些挤。   宁朝阳松开袖口吩咐车夫:“你先过去,我跟江大夫散散步也好。”   “是。”   马车缓缓开走,江亦川看着那车顶上的铜铸梅花,后知后觉有些不安:“我们要去哪里?”   “放心。”宁朝阳拂袖与他并行,“不是宁府那个吃人的地方,我在平宣坊有另外的私宅。”   私宅?   江亦川一听这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两扇缓缓开启的大门,大门之后,无数衣袂飘飘的美男奔涌而出,一边跑一边挥着手绢喊:宁大人~   打了个寒战,他眉头紧皱。   宁朝阳快被他这丰富的表情给笑出内伤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着挺美貌的一个人,怎么这般不聪明。   不过,也就是这般的不聪明,她反而更是喜欢。   朝堂上勾心斗角烦不胜烦,宁朝阳就想要这么个白纸一样的人,身份低微、相貌端正、还柔弱不堪惹人怜惜。   轻轻抚掌,她笑得眼尾弯起。   平宣坊离这边有些距离,但两人走了许久,竟也不觉得累。   江亦川不累是因为每日去花明村看诊走得更远,他习惯了。宁朝阳不累则是因为旁边这人脸上的大戏实在太好看,她一路看过去,还有些意犹未尽。   “到了。”   高大的宅院,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华丽些。   江亦川一看门开了就下意识地往后让位置,生怕谁家小郎君冲出来撞到他。   然而,门扇打开,里头只吹来一阵清风,带着春日的花草香,沁人心脾。   “这宅子一直空置。”宁朝阳抬袖掩唇,闷笑不止,“你躲什么?”   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江亦川轻咳一声,掩饰似的道:“这等好宅,大人竟也舍得空置?”   “我尚未成婚,又没有别的男人,按大盛律法,不能避开父母独居。”   这话听来是在正经解释的。   可是,可是……   江亦川捏紧了拳头,缓了一会儿才恼羞成怒。   “这里只有你我,什么话非得贴着耳畔说!” 第16章 不一定神,但是助攻   清风吹拂,一身绛袍的女官踮脚贴上来,温热的气息尽数落在他右耳里,一阵酥麻之后,耳廓也跟着发烫。   江亦川连退了三大步。   作恶之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纳闷地道:“这里既然只有你我,那做什么不能贴着耳畔说?”   “……”乍一听还挺有理。   他羞恼又无奈,薄唇抿得泛白。   “好了好了,知道于礼不合了。”宁朝阳安抚似的摆手,“我毕竟是个醉鬼,江大夫包容包容?”   方才还说自己没喝醉,这会儿就是醉鬼了?   气闷地摇头,他顿了好一会儿,才与她并行进门。   天色?????已经暗了,四周也看不清什么,宁朝阳径直将他们安顿在了一处院落里,四间厢房,每一间都比他们先前住的两间屋子加起来还大三倍。   “这里被褥枕头都齐全,你们先好生休息。”她道,“待明日再去添置些物件。”   “多谢。”江亦川闷声与她道。   欲走的步伐一顿,宁朝阳转回身来,好笑地扬眉:“道谢都带着气性?我又没亲着你,只挨近了些罢了,你就这般不喜欢?”   “不是。”他摇头。   “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不喜欢。”   清澈的眼眸抬起来,他看向她,欲言又止,无地自容。白皙的肌肤蒙了一层绯色,脖颈上的青筋也微微凸起,和着那滚动不止的喉结,只一眼就叫她明白了意思。   宁朝阳的脸莫名就跟着他红了一下。   她轻咳一声,难得地有些结巴:“你,你歇着吧,我就住在隔壁院子,有事就找外头那几个粗使的奴仆便是。”   “好。”   大步离开东院,宁朝阳一边走一边唾弃自己。   官场上打滚这么久,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竟也能因为别人一个神情就脸红?人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她不该高兴才是吗。   只要再找个机会得到小大夫的首肯,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另府别居、逍遥自在了,真是妙极。   哈哈笑了两声,宁朝阳坐回自己的房里,拿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春意深深,鸟兽虫鱼逃不过,花草树木也逃不过,人自然是更逃不过。   太糟糕了,一点也不优雅。   “大人。”许管家立在门外,拱手道,“里外里都交代清楚了,一定会照顾好东院那几位。”   “嗯。”宁朝阳瞥了外头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许叔,劳烦您进来说话。”   许管家恭顺地站到她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一个朋友,想与人求偶,但又没想好该怎么跟人开口。”她抬头,“您可有什么含蓄又优雅的法子?”   许管家差点没站稳。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家大人,又看了看灯火尚未熄的东院,觉得大人这就挺含蓄的了,还提什么朋友,跟他没长眼睛似的。   “此等要事,自然要先让对方感受到诚意。”许管家配合地道。   宁朝阳拢眉:“诚意已经给得很足了。”   又是救人又是给药又是百般维护,华年给的点子她已经都用上了。   许管家想了想,慈祥点头:“那就该轮到老奴出马了。”   这种戏份里,怎么能没有一个从小看着大人长大的老管家呢?   于是第二日,江亦川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这位老管家乐呵呵地站在外头道:“江大夫早。”   他不认识这人,只下意识地回礼。   “这是您的早膳,令慈与令兄的早膳也已经送过去了,您不必再操心。”   神色缓和,江亦川与他拱手:“多谢。”   “是老奴要谢谢您才是。”老管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跟着感情浓厚地念,“大人已经许久没这么笑过了,这全都是因为您啊!”   江亦川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困惑地道:“我看你们大人每天都笑得挺开心的。”   “非也非也。”许管家摇头,自信背诵,“老奴从小看着她长大,真笑还是假笑一眼便知。对外头那些人,大人是敷衍应付,但对着江大夫您,大人可是发自肺腑地高兴。”   这位管家昨日有见过自己吗?   江亦川欲言又止。   许管家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道:“老奴一直盼着大人身边能有个知冷热的人,能让她不再形单影只,今日看见江大夫,老奴终于可以放心了,待死后下了九泉,也能对老爷有个交代。”   他一怔:“宁大人的父亲已经?”   “哦不是。”许管家摆手,“我说的老爷是大人的三姨父。”   “……”   捏了捏眉心,江亦川问:“您来是为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   许管家站直了身子,低头想继续看自己手里的词儿,结果手再打开,里头的纸条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纳闷地低头四处寻找,找着找着就听得江大夫开始念:“老奴命不久矣,死前惟愿大人能觅得良人,不知江大夫可愿与大人托付终身,举案齐眉……”   倏地跳起来抢回纸条,许管家咳嗽不止。   江亦川哭笑不得:“还要提前写下来?”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话本子又这么厚,我好不容易抄得几句有用的。”许管家嘟囔说着,陡然一凛,正经了神色道,“不知江大夫可明白老奴的意思?”   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江亦川神色复杂地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管家难道觉得堪与宁大人相配?”   “哎,我们大人说了,大盛有的是登云梯,只要有本事,谁都能做人上人,故而前朝那些高门联姻的把戏在她看来只是庸者抱团,无甚作用。她想要的人,合她心意就好。”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条,确定不是照着念的,江亦川抿了抿唇。   两人才相识不久,要说这么快坠入爱河死心塌地,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他完全无动于衷,那更是不合常理。   没有人会不为那种坦荡炙热的心意而动容,再清心寡欲也不行。   袖口一动,碰着了里头折好的药笺,纸张摩擦,窸窣作响。   江亦川垂眼看着那方子,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   “她人呢?” 第17章 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宁朝阳一早就被召去了凤翎阁。   主殿里气氛严肃,皇长女高坐凤位,凤眸含怒:“本宫半个月前就让你彻查胡海,你查到哪里去了?”   沉浮玉跪在下头,一扫先前的嚣张,身子直颤:“微臣一直在查,那胡海诡计多端,不但将证据藏得死死的,还唆使左右邻居哄骗暗探,这才让微臣与手下走了岔路,耽误了功夫。”   “人就在牢里,你都问不出真话来?”   “殿下明鉴,胡海那骨头真是比牢里的铁栅栏还硬。”   闭了闭眼,皇长女寒声道:“青云台的人可不会管你有多少借口,他们已经知晓了此事,还扬言若本宫敢轻易结案,他们就去御前告本宫一个隐匿人证诬陷手足之罪。”   此话落地,在场的官员皆是一惊。   “怎会如此?”华年不解,“胡海去告状的那个衙门,里外全是咱们的人,消息绝不可能走漏。”   秦长舒也道:“暗探一直在花明村附近守着,胡海的居处没有任何人去过,也不见有谁去打听什么。”   一直都瞒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被青云台的人知道了。   皇长女心里烦闷,抬眼看向旁侧的人:“朝阳,你说呢?”   宁朝阳拱手:“事已至此,自然只能快些找到胡海所说的证据在何处、验明真伪,才不至于让青云台的人捏住把柄。微臣手里那桩内侍下毒案已经了结,愿自请探查此事。”   “好。”皇长女欣慰颔首,转头道,“有劳沈大人去将相关卷宗整理妥当,送去宁大人府上。”   沉浮玉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却还是只能叩首:“微臣遵命。”   议事结束之后,宁朝阳被单独留在了大殿里。   皇长女看着她,略有担忧:“你父亲今日一大早就往吏部参了一本,说你忤逆不孝,独身分府别居。”   宁朝阳垂眸颔首:“让殿下操心了。”   “本宫倒不是怪你。”皇长女轻叹,“本宫就是没想明白,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自己女儿功成名就,不为她高兴,反而成天想着怎么把她拉下马。那折子也就是落到了她手上,若真落去推崇孝道的圣人手里,宁朝阳说什么也得掉层皮。   朝阳是她近两年最看好的后辈,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摊上这么个爹。   想了想,皇长女道:“本宫赐你一名男侍可好?如此一来,你想分府别居也就名正言顺了。”   “多谢殿下美意。”提起这茬,宁朝阳愉悦地勾了勾唇,“但微臣那别院里已经有一个了。”   “哦?”皇长女意外了,身子都往前倾了倾,“你是为他才分的府?”   低笑一声,宁朝阳默认。   皇长女霎时展颜,抚掌道:“本宫就说你这人行事从不冲动,怎么就给了宁肃远上奏参本的机会,原来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那吏部的折子?”   “可继续往上呈。”她平静地拱手,背脊挺直,无惧无畏。   皇长女看得万分满意。她就喜欢这种清醒的姑娘,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去要。果断干脆狠得下心,实乃成大事不可少之臂膀。   于是宁朝阳回去的时候,车上就多了一盆华光四溢的宝石树。   这不是殿下第一次赏她,以往更贵重的东西也是有的,但这一次,宁朝阳觉得自己的心境有所不同。   她挡了车夫的手,自己将宝石树抱起来,下车往东院走。   因顾忌着沉浮玉,江亦川今日没有出诊,只在院子里熬了药给母亲和兄长,便?????在檐下静心抄着药经。   听见脚步声,他眼睫一颤。   余光里挤进来一片绛色衣角,上头绣着繁复的四品梅花,威严又庄重。她站在他桌边,一时没有出声。   心里有些紧张,江亦川喉结滚了滚,然后才慢慢抬头。   他以为会看见一张严肃亦或是疲惫万分的脸。   然而,视线往上,映入眼帘的却是宁朝阳那明媚至极的笑颜。   “江大夫好呀。”她弯着眼道。   江亦川怔了怔,不自觉地就跟着她扬起了嘴角:“这是有什么好事?”   “也没什么。”轻巧地将怀里的宝石树放在他桌上,她满不在乎地道,“殿下随手赏的小玩意儿。”   五光十色的宝石被累丝镶嵌在金枝之间,华光四溢,贵气逼人。金丝缠绕,做得枝头弯曲自然,巧夺天工。风一吹,整棵宝石树还沉甸甸地跟着晃动,折射的彩光落在干净的墙壁上,如梦似幻。   “好生贵重的赏赐。”江亦川站起了身,左右细看两圈之后,抬眼看她,眼眸微微睁大,“你得立多大的功劳?”   宁朝阳摆摆手:“只是得了殿下偏爱罢了。”   “殿下的偏爱又岂会是平白来的。”他摇头,认真地道,“大人一定做了很多努力。”   没贬低这物件,也没说她只是运气好,江亦川很真诚地夸奖着她,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替她高兴的光彩。   宁朝阳有些不适应:“你怎么也学外头奉承的那套?”   江亦川莫名:“这为何叫奉承?不是实话吗。”   是实话吗?   朝阳有些迷茫。   她在九岁时写了一篇诗文,机缘巧合入了名家之眼,人家就赠了她一方宝砚。当时她高兴坏了,立马拿去给宁肃远看。   结果宁肃远只瞥了一眼,就笑她拿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当宝。   “一个垂髫稚子,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文采,人家心慈罢了。”   “就这么个破烂也值得你得意忘形?”   宝砚当时就被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喜悦的心也跟着被摔了个粉碎。   得了奖赏是不值得高兴的,高兴只会挨骂——这是宁朝阳在这么多年里逐渐根深蒂固的认知。   但现在,江亦川在替她高兴。   他说宝石树很贵重,说殿下的偏爱不是白来的。   还说她一定做了很多的努力。   宁朝阳捏了捏手,只觉得喉咙干涩得紧。   “还有什么其他高兴的事吗?”江亦川道,“我现在有空,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第18章 开心的事   “有啊。”她开口,声音沙哑。   江亦川一听就皱了眉,想看她怎么了,这人却低着头。   她兀自道:“我得了一桩很重要的任务,一旦做好,明年升迁有望。”   “毒害我的人也有了报应。”   “回来的路上还看见了很好看的景致,这些都是能让我高兴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   宁朝阳抬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红,眼尾却是一扬,朝他笑起来:“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江大夫你~”   后头这一件,比前头那几件加起来都更让人高兴。   目光相接,江亦川心口蓦地一紧。   这人总是与他装哭,骗他安慰之后脸上一点泪水也无,可恶极了。但此时当真看见她眼里的水光,他又觉得这东西不该在这里。   方才自己的话哪句说得不对了吗?   他皱眉想道歉,面前这人却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她将那宝石树往他面前一捧,笑眯眯地问:“我若用它作礼,可否求得江大夫长留此处?”   空寂的别院,虽然时常有奴仆打扫,却也冷清又幽静,也就是他搬进了东院,这一方院落才沾上了点人味儿。   江亦川想起那管家说的话,又看了看面前这棵华贵万千的树,沉默片刻,还是伸手将自己袖袋里的药笺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   薄薄的纸张对折了两下,打开一看,是一张治疲惫乏力高热不退的药方。   “是回答。”他说。   宁朝阳的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竖着看了看每种药材的首字,拼不成一句话。又横着数了数药材的数量,还是没头没脑。她好笑地问他:“直接回答触犯大盛律法吗?”   “不触犯。”他敛眸转身,“但多少无趣些。”   手指刚要往前晃,却被人倏地勾住。   宁朝阳勾着他的指节,嘟囔道:“与我在一起,才不会叫你觉得无趣。”   江亦川没有躲,只任由她抓着,白皙修长的手指起初冰凉,慢慢地就温热起来。   他道:“那就希望大人说到做到。”   如同万里晴空之上突然炸开一簇烟火,朝阳整个眼眸都亮了起来。   这不还是答应了吗!   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向耳根,她脚下一个小跳,又克制地稳住袍角,勉强清了清嗓子道:“那晚上我让许管家多准备些菜,你我小酌一杯。”   这么快就要?   江亦川一怔,耳根跟着就红了。   他没敢回头,只挺直背脊装作冷静,心下却是乱如麻缕,连脉搏都跳得快了三倍。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只是答应要留下来,还没答应别的。   要提醒她吗,可这人现在正高兴,若是纠正她,她会不会又要哭?   可这都不纠正,那他,他晚上穿什么比较好?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还不待想出个结果,就听得奴仆突然道:“大人,沈大人来了,说是奉命送东西的。”   微微一怔,江亦川回了神。   宁朝阳对奴仆点了头,第一反应竟是先来安抚他:“是公事,你不必害怕,在这里她不能将你如何。”   这是以为他有多胆小。   江亦川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松开她的手,让她先去忙。   宁朝阳心情极好,点头便去了,袍角飞扬起来,眨眼就消失在了回廊外。   他这才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跳得太快了。   被姑娘家求亲,简直是从未遇见过的怪事。   有点紧张,又有点慌乱。   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里,没人教过江亦川男女在一起应该是什么模样,更没人教过他当人夫婿需要做些什么。   返身回屋,他将自己所有的医书都翻了一遍,不得其解。再将药经也一并看过,还是没有主意。   心念一动,他找到了许管家:“能否与您借些话本?”   许管家没别的爱好,就爱看这些,一听他这要求,当即就兴奋地寻出来几本才子佳人,一股脑全塞给他。   于是江大在院子里追蝴蝶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二弟捏着本书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他忍不住凑过去问。   江亦川回神,笑着与他道:“这书上说世间情爱千百种,总逃不过连理之事。”   相识不过月余,要看清一个人的心意很难,但宁朝阳既然愿意与他结为连理,那至少是不会愚弄他的。   他别无所求,只求真心相待,白首不离。   江大一脸茫然地挠头:“连理是什么?”   “就是夫妻。”   从未念过的两个字,吐来有些生涩,江亦川摩挲着手指,嘴角抿着,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没有她那样的富贵,却也想倾尽所有为她备下三书六礼,将她明媒正娶,与她成为夫妻,从此生死与共、风雨同舟。   有人蓦地嗤笑了一声。   江亦川回神,反手把江大拉到了背后:“什么人?”   沉浮玉从走廊的石柱后站出来,满眼讥讽地问他:“你想与谁做夫妻,宁朝阳吗?”   “……”戒备地起身,他道,“沈大人走错地方了。”   “听说宁朝阳为个男人另府别居,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她置若罔闻,虽没再靠近,却也接着道,“真是糊涂,你若跟我,至少也是个院内的侧室,跟她,怕是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脸色微沉,江亦川道:“大人既是官身,又何必做这下滥的挑拨之事。”   挑拨?   沉浮玉翻了个白眼:“不然你去问宁朝阳,看她会给你个什么名分?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大夫,还真想做她宁大掌事的正经夫婿啊?”   将泼天的权势和家财都分给一个男人,宁朝阳才不会干这种蠢事。   江亦川被说得怔住。   他想反驳,说江湖大夫靠本事立命,为何卑贱?又想说不是谁都那么在意门第。可环顾四周的雕梁画栋,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布衣,这话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沉浮玉揶揄地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喉咙突然就是一紧。   有人从旁侧伸出手来,抵着她的咽喉叫她一路后退,越退越快,越退越急,直到撞上走廊另一侧的石柱,嘭地一声响。 第19章 你听我解释   撞得太痛,沉浮玉咳嗽不止,拼命扒着面前这人的手:“你做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不能乱走?”宁朝阳眉心紧皱,手上一用力,这人的脚就被迫踮起。   “我没——咳咳,快放开!”   手背凸起青筋,她冷眼看着沉浮玉,有那么一瞬间真是想下重手。   但,毕竟是朝廷命官。   “大人。”江亦川纵身上来,捏住了她的手腕。?????   宁朝阳顺势便把人松开。   沉浮玉脸色已经红涨得不像话,跌坐下去猛地吸气,半晌都没缓过来。   “你不用生气。”小大夫温柔地安抚她,“我不会信她的话。”   身子微微一僵,宁朝阳抿了抿唇。   同朝为官这么久,沉浮玉虽然与她十分不对盘,却也很是了解她。与其说是气她胡编乱造,不如说是气她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她的确只是想纳个外室,只是这话不该在今日说,更不该由外人来说。   江小大夫满脸信任,就这么看着她,想与她对视。   宁朝阳心里发虚,眼神也闪烁:“我先去送她一程。”   视线错开,江亦川有些愕然。   “你不要多想。”她含糊地补上了一句。   不说还好,一说这心虚之意就更明显。   嘴角的弧度慢慢平下去,江亦川沉默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位置。   这人抓起沉浮玉就匆匆往外走,两人肩头交错,她依旧没有看他。   江亦川垂眼收回目光。   “二弟,怎么突然生气了?”江大问了一句。   伸手拿掉他头上的草根,他淡然地道:“我没有生气。”   “你有。”江大固执地道,“你刚刚有多高兴,你现在就有多生气。”   “……”   将大哥送回房中,江亦川把旁边散落的话本都收捡整齐,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等。   宁朝阳走得快,回来得也快。   她拂袖在自己面前坐下,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无辜:“你听我解释。”   “嗯。”江亦川点头,“大人请讲。”   这般不吵不闹的,倒让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宁朝阳摸了摸鼻尖,思忖片刻之后道:“三书六礼分外繁琐,非一年半载无法在一起。我觉得不如就省了这些东西,只要我真心待你,正室与外室也没什么区别。”   江亦川听得想笑:“许管家说你没有门户之见。”   “我的确没有。”她道,“这样做也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而是……”   “那我问你。”他打断她,眸子清冷地望进她眼底,“倘若我是皇亲国戚、高门大户的贵子,你可会只纳我为外室?”   那自然不会。   宁朝阳皱眉。   但凡这小大夫是个什么贵门,她压根就不会去沾惹。   看着她这表情,江亦川的脸色渐渐发白:“不会只是外室,是吧?”   “不是。”她无奈地道,“我一开始就只想要外室,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才这样。”   一开始?   他恍然想起桃林初见,这人大步朝自己走过来,戏弄似的道:“这么好看,不带回去多可惜。”   当时装作说话,实则就是在说他。他这样身份低微的平民,在她眼里就是一枝可以随意采撷的桃花。   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想笑又皱眉:“那你怎么好意思与我说喜欢?”   -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后来就觉得你好。   -只挨近了些罢了,你就这般不喜欢?   画面纷乱翻飞,最后就定在这人闪躲的眼神上。   江亦川想不明白。   这人最喜欢装哭扮委屈地骗他,他都说了再也不上她的当了,怎么一转眼还信了个大的。   宁朝阳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喜欢和做外室冲突吗?”   刚整理好的话本被风吹开了最面上那一页。   【哪个真心人不是明媒正娶,只薄情郎哄的骗的才养到外间去。】   江亦川垂眼,轻声与她答:“不冲突。”   “那不就——”   “可我不愿意。”   “……”宁朝阳倏地抬眼。   面前这人脸比衣袍还苍白,风吹得袖袍扬起,整个人像是要随风去了一般。   他低头看她,一字一句地道:“江某虽贫,却也没自轻自贱到要做人外室的地步。”   宁朝阳眉心一跳,脸色跟着也沉了:“我不会有正头夫婿,也不让你侍奉长辈,供你吃穿、容你行医、还替你照拂家人,如此待遇,怎么就算得你自轻自贱?”   “那大人是真心喜欢我吗?”江亦川捏紧了拳头,“是像两个人并肩一样平等的喜欢,还是捏在指尖把玩的那种喜欢?”   微微噎住,宁朝阳没回答这个问题。   “大人压根就不在意江某到底想要什么。”他轻声道,“说是不看门户出身,你骨子里却就是看不起我,觉得随意给些银钱好处,我就要感恩戴德,不然就是不识抬举。”   “我先前还与你道歉,说你与沉浮玉是云泥之别。眼下看来这话是没错,只不过泥是你,云是她。”   “沉浮玉至少一开始就把目的告诉我了,而你,装腔作势虚假伪善,非要眼看着我掉下陷阱摔得爬不出来才肯露出真面目。”   “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喉结噎动,江亦川红着眼道,“而我,如大人所说是个好人,但托大人的福,我没有好报。”   心口一沉,宁朝阳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悦。   她讨厌被人责骂,这么多年宵衣旰食地往上爬,就是为了压在自己头上的人能少一些,挨的骂也能少一些。   现在倒是好,外室没有添成,净添堵了。   她眼神稍冷:“我从未想过强迫你。”   从一开始求的就是一个心甘情愿。   住进这宅子也好,做外室也好,她都会先问过他,若是不能,那放人走就是了,大方如她,还会给他捎带上两块金子。   宁朝阳自认不是个亏人的主儿,但显然,面前这人不这么认为。   他哑着嗓子道:“既如此,那江某就不多打扰了。”   刚搬来的几个箱笼还堆在院子里没有拆开,江亦川转身,径直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第20章 比石板还不讲理   走就走。   宁朝阳没有开口挽留。   怒气只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甚至挥手让奴仆来帮忙。   “大人?”许管家匆匆过来,瞪眼看着面前这场景,“这是怎么了?”   “去外头另找个宅子,安排他们住进去。”宁朝阳道,“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可是,您不是刚刚才给江大夫准备了……”   “照我说的做。”   许管家这叫一个愁啊,他刚刚还在高兴这院子终于要热闹起来了,结果刚去偷吃了一口鸡腿,情况竟就急转直下。   现在把鸡腿吐出来还有没有用?   尝试着抠了抠嗓子,他一张老脸都皱了起来。   江大夫这个人看起来柔弱,脾气却是硬极了,抱着箱笼出门,不管他怎么阻拦也没停下脚步。   “您先别走了,都这么晚了。”   “您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您这老母亲想想,折腾来折腾去,老人家身体受得住吗?”   江亦川有礼地与他颔首:“劳烦替我将这个放上车。”   “哎好。”   顺手将东西放上去,许管家后知后觉一拍大腿:“我还帮什么忙!”   “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江亦川把母亲和兄长都安置到雇来的车上,才转头与他道,“要不是您那些话本子,我说不定当真被人骗了去。”   许管家连连摇头:“我们大人是个好人呐,她那么喜欢你,又怎么会故意骗你,她是——”   “后会无期。”江亦川不想再听,径直落下了车帘。   原本亮着灯的东院倏地就重新归于了黑暗。   宁朝阳靠在门边漠然地看着马车远去,感觉黑暗从自己身后一点点地侵蚀了过来。   “许叔照顾好自己。”她道,“我先去凤翎阁住上一段时日。”   别院无人,她自是不能再住,正好接了一桩新差事,住去阁里忙上一段时间也说得过去。   “大人……唉。”许管家无奈,只能垂头应下。   宁朝阳收拾好了东西,便拂袖出门。   她不生气,也不遗憾,两个人观念不合,那就是有缘无分,这世上好看的男人很多,也不是非就那一个不可。   只要她别太挑剔,很快就能找到新人住进东院,到时候她还是能另府别居,还是能破了宁肃远的联姻诡计。   一切都尚在计划之中,些许偏差并不影响大局。   没关系的。   车夫从后头赶着车上来,小心翼翼地与她道:“这儿离凤翎阁远了些,您上车来吧?”   宁朝阳扭头微笑:“还没有城北那巷子走过来的路远,哪里就累死我了呢。”   “难免多耽误功夫呐。”   耽误功夫?   她笑意更扭曲:“我在他身上耽误了多少功夫,也没见我有一丁点的在意。”   这还叫没在意?   车夫愕然地看着她。   宁朝阳满脸都是心平气和,步伐轻快,嘴角甚至还往上扬着。   然而没走多远,她踩空了一块石板,脚脖子轻轻一扭。   这个角度和力道,扭得其实不太严重,放平时她甩一甩就能继续走了。   但眼下,仿佛是突然触碰到什么机关一般,宁朝阳脸色倏地一变,整个人跟着就蹲了下去。   “大人?”车夫慌忙下来搀扶。   宁朝阳挡开他,盯着那破石板恶狠狠地道:“那么多人你不崴,偏就能崴了我,凭什么?”   “……”人家只是一块石板。   车夫想劝两句,可大人看起来真是生了好大的气?????,横眉就连串怒斥:“别人都是这么走过去的,有权有势的那些人,走三四步七八步的也有,我就只想走一步,犯了什么错了?”   “用真心走?真心能当饭吃吗?”   “最讨厌崴着脚,你偏就来崴我!”   “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前头听着都还挺正常的,但这最后一句?   车夫纳闷地看着地上纹丝不动的石板,后知后觉地问:“大人这是指桑骂槐?”   “胡说!”宁朝阳拂袖起身,“我们这些高雅的文人,一般都管这个叫托物言志!”   车夫:“……”   天色已经晚了,她气愤地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上了马车。   车厢摇晃,没合拢的抽屉哐啷作响。   宁朝阳瞥了一眼,烦躁地要挥手关上,却正好瞥见个粗糙的、与她别的药膏格格不入的瓶子。那瓶子用三层绢布裹着,带着一股熟悉的药香。   -不知道是什么毒,你先吃下保一保命。   -恩怨两清?   -这回不用。   天真好骗的小大夫,担心人的方式就是把最宝贝的药都给她。   她接住了,但好像又没接住。   气闷地吐出一口气,宁朝阳问:“安排人去跟着他了吗?”   “大人放心。”车夫拍着胸脯道,“老奴一早想到了这点,特意派人一路护送江大夫,确保他们今日能找到客栈入住。”   眼皮半垂,她嗯了一声,又有些不满地道:“我说的又未必是江大夫,荣王府那边也需要人手。”   “大人这又是何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儿。”   “我就是不高兴。”宁朝阳皱眉道,“凭什么他能那么骂我,我还得惦记他。”   “大人呐,这石板崴了脚,您确实可以问一句凭什么。”车夫笑着扬鞭,“可男女之情这复杂的东西,向来比那石板还不讲理,哪有凭什么,只看您愿不愿意。”   “人家今儿不是说了么,不愿意。”她又恼了起来,“那我也不愿意!”   素日里威风八面的宁大人,也就这时候才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嘴里嘀嘀咕咕的,脚下烦躁地踢着自己的袍子。   车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着摇头。   情场失意,就得在官场上挣回来点儿。   一到凤翎阁,宁朝阳径直就开始看随车带来的卷宗,一行一页看得仔仔细细,很快就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迅速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抓住了几个极为关键的点。   胡海是在上个月下旬才去衙门为胡山平反的,而胡山被指通敌叛国之事,发生在年前。   以胡海去衙门那冲动举止和毫无思路的口供来看,他年前是没有证据的,这个证据被送抵花明村的时间,应该恰好就在三月下旬。   在那个时间前后,花明村应该去了一个陌生人,只是大家都没有发现。 第21章 公事要紧   意识到这一点,宁朝阳将沉浮玉先前查到的线索卷宗都翻了出来。   沉浮玉的确没有偷懒,就是笨了点,她将一月至三月所有到过花明村的人都记载了个七七八八,有的路人不知名姓,也与村民打听清楚了样貌特征。抄这么厚的一大卷,想不费时都难。   去掉前头厚厚的几页,宁朝阳径直从三月开始找。   食指划过一串名姓,江亦川三个字陡然映入眼帘。   她眼皮一跳。   江亦川一家是年初才搬来上京的,自然也在新到花明村的陌生人之列。她仔细看了看后头记载的行为,这人每日只是在村口行医问诊,并未踏入过村内半步,就更别说去胡海的居所附近了。   但是,他的大哥曾误入过花明村。   大抵是与江亦川走散了,这个不聪明的江大四处乱跑,还掉进了村东的一口枯井里,被村民合力才救出。   丹寇在油黑的墨迹上敲打,宁朝阳眉心微皱。   赵旗上回去江家,难道不是刻意为难,真是因为江大有嫌疑?   “你怎么还没回去?”华年突然从外间探出个脑袋。   宁朝阳回神,故作无谓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来收拾收拾沈大人的烂摊子。”   提起这茬,华年拂裙走了进来:“你也真是心大,这时候接这活儿,做好了只能算小功一件,做砸了却是要被问罪的。”   她摆手:“为主分忧,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华年啧啧赞叹,拱手与她行一大礼:“就该您得宠。”   “别贫嘴。”朝阳嗔怪,拉她过来指着江大的行迹,“这案子你也有参与,你觉得此人如何?”   华年看了两眼,纳闷地咦了一声:“沉浮玉不是已经派人去抓他了吗?这人莫名其妙地掉下枯井,难保不是在井底留下什么亦或是带走什么。”   神色复杂,宁朝阳道:“他痴愚如五岁孩童,有可能当真是失足落下。”   “可你看其他人的行迹,至少都是正常来去、情况合理,只他一人,在其中显得分外突出。”   “那他的嫌疑就更小了。”朝阳道,“青云台那些人一向阴险狡诈,行事断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华年一噎,抬眼看她:“但凡是嫌犯,都抓去大牢里审一遍不就好了,你怎么还替人开脱上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宁朝阳揉了揉眉心。   成大事最忌掺杂情绪,她一向不会犯这个错误,今儿可真是……   “宋蕊。”她喊了一声。   飒利的女吏从外间进来,捏着长剑与她抱拳:“大人?”   “这几个人,你都带人去抓回来。”誊抄了十个名字,宁朝阳递给她,“未必是有罪之人,你好生对待,不可用刑,明日我会亲自去审。”   “是。”宋蕊领命去了。   华年这才松开眉,轻轻拍了拍心口:“吓死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你这铁石的心肠破开了口子。”   “怎么可能。”宁朝阳懒声道,“天破开口子我这儿都破不开。”   绢布包起的药瓶藏在袖袋里,微微凸出了一点形状。   她目光扫过,又漠然地移开。   ·   沉浮玉审人最喜欢动粗,宁朝阳觉得那一点也不优雅,她往往只坐在那儿笑眯眯地打量嫌犯一炷香,再问一些简单的家常。   这么斯文的方式,宁朝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可怕,甚至宁可去沉浮玉那里挨鞭子,也不想面对她。   比如面前这个。   “你撒谎了。”她叹气,“方才与我聊家常时,你可不是个神态。”   “冤枉啊大人,我没撒谎,那日傍晚我就是看见一道黑影从胡海家的窗户……”   “别急,仔细想清楚再说。”她温和地安抚,“你家那三岁的儿子最爱哭闹,每到傍晚不都吵着闹着要你讲故事?你们的卧房朝西,胡海家的窗户却是在东面,你怎么能在傍晚看见黑影呢?是不是记错了?”   面相憨厚的农夫抖啊抖:“我,我是记错了,可能是更晚一些,天黑之后。”   笑容更加和蔼,宁朝阳道:“胡海家一贫如洗,晚上向来不点灯,天既已黑,你又去哪里看的黑影?”   农夫语塞,眼珠乱转,正待开口,就听得啪地一声响。   宁朝阳打下手里的惊堂木,瞬间冷了脸:“还想再编?!”   膝盖一软,农夫瞬间跪了下去,浑身发抖地道:“大人饶命,小的从小爱编瞎话,不是有意欺瞒!”   “哦?”朝阳重新缓和了神色,一双眼紧盯着他脸上的纹路,“是你爱瞎编,还是有人教你瞎编?”   农夫想说是自己瞎编,可闻言眼珠就不受控制地又往右下一瞥。   完了。   他恐惧地看向对面这女官。   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眼里还有种洞察一切的轻蔑,仿佛只他那一个小动作,所有的真相就要再也瞒不住。   “您还是让先前那个大人来打我吧!”农夫往地上一伏,死活不再开口了。。   村民做伪证,先前沉浮玉说是被胡海唆使的,但胡海已经关在牢里半个月了,这新抓来的村民却还是如此。   捻袖思索,宁朝阳道:“带下一个。”   “是。”   面前的农夫被押了出去,她刚想喝口茶,外头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喧闹。   宁朝阳不悦地转头:“怎么回事?”   宋蕊立即出去查看,片刻之后返身禀告:“是嫌犯的家人在牢门外闹事。”   牢门可不是菜市口,别说闹事,光是站那儿久些也会被狱卒打两鞭子,这些人是不要命了?   她想了想,道:“让他们别下重手,赶走即可。”   宋蕊摇头:“有些困难。”   “怎么?”   “里头有个大夫,脾气很倔,卑职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跟牢头杠上了。”   心尖突地一跳,宁朝阳站了起来。   江大在牢里,那人会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她想不明白,江亦川真当世上所有的人都会看在他美貌的份上让他几分不成?狱卒手里有鞭子,带倒钩的,他也敢往上冲?   抬步往外走,她没好气地对宋蕊道:“你跑快些,去将他们拉开。”   宋蕊是想应下的。   但是,说完这句话的宁大人脚下生风,走得可比她快多?????了。她才一个眨眼,面前的影子就已经消失在了前头的拐角之外。 第22章 天上云与地下泥   身为女官,仪态须得优雅。   宁朝阳觉得自己的步伐曼妙极了,不慌不忙又气势如虹,脸上的表情也镇定自若,仿佛只是审累了案子,随意出去透透风。   就是这样,很自然。   但是人到牢门外,莫名就有点喘。   “给我住手!”她咆哮。   打成一团的狱卒和村民都是一愣,愣神之间,村民还多揍了狱卒一拳头。   接着,牢头就甩开他们,气愤地上来告状:“大人,这些刁民要造反!”   “顾念亲人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举止不妥,如何能扣上造反的帽子?”宁朝阳摇头,“你先把人都拉开。”   牢头一愣,不情不愿地吆喝着分开了双方。   十余个村民,二十余狱卒,双方实力差距悬殊,挂彩的多是村民。这些村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却无人着白衣。   她扫了一圈,喘着气问牢头:“方才与你动手的大夫呢?”   牢头指了指最右边站着的大胡子:“就他。”   目光在那人身上一顿,宁朝阳皱起了眉。   不是江亦川。   浑身一松,血反而沸腾起来,挤得指尖都发胀。她伸指蜷了蜷,心情很是复杂。   “大人!我儿子是冤枉的,他身体不好,你们不能关他呀!”   “我婆娘也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抓她做什么!”   “放人!快放人!”   被推开的村民重新又吵闹了起来,宁朝阳脸色一沉,拂袖就看向他们:“你们花明村若非执意要蒙骗官府,这些人又怎会现在还不得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闹事如果有用,还要大盛律法何为!”   她站在台阶上,本就是居高临下,再加上这极大的气势,村民们一时都噤了声。   “各位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将你们一并关进去。”她皮笑肉不笑,“哪位想去?”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了。   没好气地拂袖,宁朝阳转头就要回去继续审问。   一只手突然横在了她面前。   她一怔,低头看下去,就见那雪白的衣袖被人一下一下地挽了起来。   “我想去。”江亦川露出手腕给她,脸色苍白地道。   “……”   刚刚才平息的心,倏地又重新飞跳起来。   宁朝阳抿唇,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没抬头看他,也没露出情绪。   她只沉默了片刻,便冷声答:“如你所愿。”   “宋蕊,捆上他,带进去。”   “是。”   兀自拂袖往里走,她走得很快,像是不想与后头的人有什么沾惹,寻着最近的一间牢房便让人将他关进去。   那牢房就在江大旁边,江大一看见自家弟弟就乐:“你怎么也来啦?”   江亦川喉结微动,隔着栅栏摸了摸他的脑袋:“母亲说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是你不放心我吧?”江大眨眼。   江亦川没有多说,目光越过他看向旁边角落里的犯人。   那人似乎已经受过审,满身都是血,无人救治,身上已经爬了些虫子。   瞳孔微缩,江亦川下意识地摇头。   不行,江大身体比别人都弱,这么挨一顿下来,丢命也不一定。   他转身去拽住路过的狱卒,试图解释:“我大哥神智都不清,又如何会与牢狱之事牵扯,烦请您——”   狱卒皱眉打断他的话:“兄弟,我们只是负责看守的,你跟我们求情有什么用?”   微微一滞,江亦川松手,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宁朝阳气定神闲地坐在案桌之后,手里捧着一盏茶,正与身边的女吏商量着什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懒眼看过来,眼尾麻木,眼神冷漠,仿佛两人素不相识。   江亦川捏紧了拳头。   昨日刚闹翻,今日他大哥就入了狱,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在挟私报复。   的确,高官是天上云,草民是地下泥,她想怎么就可以怎么,不高兴起来,动动手指就能名正言顺地让他大哥去死。所以真急眼起来,她和沉浮玉的作风就是并无二致。   心里火起,江亦川扭开了头。   牢房幽暗,不知何处传来了几声痛苦的喊叫,凄厉绵长,听着就让人背脊发凉。   江亦川气着气着,突然就觉得悲哀。   愤怒有何用,记恨又有何用,现在想要大哥活命,他压根就没有别的选择。不但不能斥她责她,甚至还要想,现在要如何才能让她肯帮他的忙。   他盯着发黑的栅栏出神。   宁朝阳突然起身离开了。   待江亦川回过神来,不远处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人影,她带着女吏走得很快,似乎换了地方审案。   接着,隔壁的牢房就被打开,又有一个人被押了出去。   “不,我不去!”那人撕心裂肺地喊,“我不要被她审,放开我!放开!”   恐惧从这人颤抖的尾音里溢出来,慢慢地渗到了江大的周围。江大突然扁了嘴,隔着栅栏与他道:“二弟,我害怕。”   江亦川的手在栅栏上抠得发白。   他轻声安抚道:“我想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哪有什么办法好想,他只能看向宁朝阳离开的方向。一开始还犹豫迟疑,待久不见人,眼神里便只剩下了认命。   一个又一个的村民被押出去,没看见有回来的。牢里远处的凄厉叫喊却是没停歇,像一把没开刃的刀,一下下地凌迟着江亦川的心绪。   于是宁朝阳刚打算剩下的人明日再审时,就听得狱卒拱手道:“大人,那位江大夫说想见您。”   将娇臀重新放回椅子里,宁朝阳不甚在意地弹了弹指甲,抬着下巴道:“那就请过来吧。”   “连他也要审?”宋蕊不解,“他又没有嫌疑。”   “这便是你不懂了。”宁朝阳抬眼,一本正经地道,“查这种谜案,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越是看起来没有嫌疑,就越有可能是幕后黑手,你明白吗?”   恍然大悟,宋蕊很是受教地朝她拱手,然后就拿起笔,打算接着记录口供。   结果就听她那极为谨慎的宁大人道:“这个不用记,你拿上这碎银子,与人喝酒去吧。” 第23章 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去喝酒?   宋蕊满眼困惑。   那白衣郎君若是很重要,怎么能不记口供呢?但若是没那么重要,那大人又做什么还要见?   她想问,又怕自己没思量周全、白耽误大人功夫,于是干脆起身,收拾东西出去想。   跨出牢门的时候,宋蕊与江亦川擦肩而过。   她下意识地就侧身让开了。   嗯?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又回头看了看江亦川的背影,宋蕊觉得自己可能是傻了,堂堂六品武执戟,为什么要给一个嫌犯低头让路?   敲敲脑袋,她费解地去了最外头守着。   牢房森冷,斑驳的墙壁裂开了口子,有蟑螂进出其中。比手臂还粗的栅栏木上渗着黝黑的脏污,一口小窗斜列房顶,落下来的光正好照在来人的脸上。   宁朝阳抬了抬眼皮,照例询问:“姓甚名谁?”   他捏紧了拳头,眼皮微颤:“江亦川。”   “何时来的上京?”   “年初之时。”   “因何而来?”   “原住的地方有战事,家母病重,大哥也离不开人照拂,江某无法从军,只能带家人到上京一避。”   宁朝阳抬眼,仔细盯着他的表情:“那为何不就在城内行医,反要走那么远去花明村看诊?”   “在城内接病看诊须得上京医行许可,江某初来乍到,未能被他们接纳。”   他说话带着停顿,却不是心虚,一字一句,比先前那些嫌犯要认真坦诚得多。   朝阳目光下移,就见他嘴唇有些干裂,雪白的袖口也攥紧成一团,像朵正被寒风凌迟的玉兰花,枝叶都抖得不成样子,独花苞却还不肯低头。   轻啧一声,她端起茶杯遮了脸。   牢房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江亦川试探着抬眼,就只能看见光束里漂浮的灰尘。   他盯着其中一粒看了许久。   这粒灰尘好像有自己想去的方向,一路直下往右斜,看着很坚定。然而,自己只轻轻一抬手,风起,它毫无选择地就瞬间没入了左侧的黑暗里。   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江亦川放下袖子,喉结几动,终于还是问:“大人可找到合适的外室了?”   抿茶的嘴唇一顿,宁朝阳掀起眼皮。   面前这人已经稳住了身形,甚至连神情都变得柔和,微微低着头,脸侧的弧度纤瘦又漂亮。   她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后悔了?”   眼里清晰地盛着痛苦,江亦川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逼着自己开口回答:“是的。”   后悔了。   早就知身若浮萍不由自主,竟妄想扎根参天与人并肩。   朝阳笑意一顿。   她皱眉起身,一手撑着案桌,一手越过去捏起他的下颔。江亦川被迫抬头,眼里的情绪叫人一览无余。   自暴自弃,黯淡无光。   她看了两眼,不甚感兴趣地松手:“强扭的瓜不甜。”   “……”   江亦川狼狈地拉住了?????她要收回去的手指。   他指尖冰凉,抓的动作又急,险些没抓稳。定了定神,才僵硬地合拢手指,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卷握过去。   “只要大人能放了我大哥,并护我家人周全。”他艰难地道,“江某愿意做任何事。”   风将春花都吹进泥里,零落碾尘,不复枝头傲然。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似在思忖他值不值得。   “大人。”他哑声道,“求您了。”   这三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形又重新颤抖起来。慌乱和不安从他的手心里传过来,激得她手背都跟着起了一层颤栗。   宁朝阳心早就软了。   她向来看不得美人如此,孤枝寒摇,我见犹怜。但她不想表露出来,怕这人得了三分阳光就又想踩她头上。   于是她只板着脸道:“你大哥涉了重案,就算是我,也不能立马放了他。”   “我大哥是无辜的,他经得起查探。”江亦川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但他受不住刑,一下也受不住。我不求大人徇私枉法,只求大人保他性命。”   是谁说的她问讯要用刑?   宁朝阳疑惑地看了一眼外头。   别是被牢里那几个死囚给吓着了吧?   正想着,面前这人的脸色就更白了几分。   他低头看着她,脆弱又绝望地问:“还是说,大人非要以江某一命,才能平了当日之怒?”   宁朝阳回神,不悦地道:“当日更生气的难道不是你?”   江亦川垂眼,苍白的脸侧几近没入光束,“是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说的是服软的话,但她听着怎么就不太舒服呢。   没好气地抽回自己的手,她道:“你大哥若当真是无辜的,就不会有事。”   这话的意思是她不会挟私报复,也不会故意为难他大哥。   但落去江亦川耳朵里,意思就变成了她同意了这笔交易。   后退两步,江亦川与她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宁朝阳欲言又止。   她虽是强权压人惯了,但也没想过要用来压他,她只是想要个能安心住着的别院,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有什么意思?   但想了想迫在眉睫的纳外室之事,她抿了抿唇,还是先把话咽了回去。   案子没有审结,任何话都不宜说太早。   “你先回去吧。”她摆手。   “好。”他轻应一声,后退离开。   单薄的背影行在肮脏的牢狱里,没走两步脚下就是一个踉跄。宁朝阳皱眉抬手,却又见他已经站稳,慢慢地消失在了拐角。   暗吐一口气,宁朝阳揉了揉眉心。   “大人?”宋蕊看着人走了便进来问,“可要给您备车马回去?”   “不急。”重新打开卷宗,宁朝阳道,“天色尚早,把剩下的人都提来审了吧。”   宋蕊一怔:“剩下的,全部吗?”   “嗯,早审早好。”   !!!   宋蕊对自家大人的敬佩登时又多了两分。   审讯很费精神,寻常官员一日审五人已是不错,宁大人竟为这要案奋不顾身至此,实乃凤翎阁众人之楷模。   她暗暗握拳,心想自己也一定要好好干活儿,努力跟上大人的脚步,为大盛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 第24章 一个外室的自觉   江亦川原本是打算带着家人离开上京,去别的村落生活,如此一来就能远离这些贵人的是非,安心过日子了。   然而没想到,只一夜过去,自己的大哥就入了狱。   重新站在宁朝阳的别院之外,江亦川满怀凄凉。   他不想为人外室,不想只困于一方宅院,不想成为她数个男人其中的一个,只能在屋子里等着,盼着她来垂怜。   屈辱像一把铁锤,将尊严敲得稀碎,碎裂的薄片落在地上,映出自己无可奈何的窘境。   闭了闭眼,江亦川抬步迈了进去。   许管家看见他回来,简直激动坏了,里外里吩咐人安置行李,又让丫鬟去准备晚膳。   “您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他连连道,“您听老奴的不会有错,大人是个好人,她会好好待您的。”   一个还未成婚就先纳外室的女官,能是什么好人?   江亦川没接这话,只淡声道:“我母亲病重,不宜再折腾,我便将她在外头安置了,待我大哥出来,也会一并过去,烦请管家将我的用度全数送给他们,我什么也不需要。”   许管家听得一愣。   这话说得,怎么像是为了家人来孤身赴死了一般?   他张口想劝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劝起。   拍了拍膝盖,许管家还是决定先去给他端好吃的,这人呐,吃饱了心情就会好不少。   然而,一桌子美味佳肴摆上来,江亦川却是没动。   “不合口味吗?”许管家关切地问。   江亦川摇头,垂着眼道:“都做人外室了,哪能在主人家回来之前动筷。”   许管家:“……”   这个情节他好像在哪个话本子看过?说外室最是低贱,登不得大堂,不仅上街要遮盖头脸,遇见尖酸刻薄的主人家,还要受苦受累,挨打挨罚。   但是等等,他家大人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呀。   许管家试图解释:“江大夫,我们大人说了,您在这儿与在自家无二,不管吃穿用度,都比着她的来,不用守什么规矩,也不用……”   “人贵自知。”江亦川打断他,“你家大人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便也该做好我的分内之事。”   许管家沉默了。   这事儿从他家大人嘴里听来是情动,怎么从江大夫嘴里听来就只是一桩交易呢?   ·   宁朝阳很忙,本是不打算回去吃饭的,路上得耽误不少的功夫不说,还颠簸劳累,不如就蹭点狱卒们的伙食,再接着继续审人。   但是,许管家突然就派人来传话,说她不回去江大夫就不肯吃饭。   哦,不肯吃饭。   宁朝阳手里翻着卷宗,不太在意地想,那就饿死好了。   卷宗翻过去一页,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倏地抬眼看向家奴,她问:“你说谁不肯吃饭?”   “回大人,是江大夫。”   “……”   好笑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宁朝阳摇头。   就知道这人不会善罢甘休,说是乖乖给她做外室,这不还是给她添堵来的?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行径听得她倒是高兴了些,比起那一脸隐忍屈辱的模样,她倒是更想看江亦川活蹦乱跳生气找茬。   拿过官帽,宁朝阳抬步就往外走。   “大人?”车夫看她一眼,很是意外,“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哪来的好事。”她掀帘上车,没好气地倚在软枕上,“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   说是这么说,尾音却分明在往上翘。   车夫也没戳穿,只笑着扬鞭,飞快地往别院的方向赶。   路过一家玉器铺子时,宁朝阳喊停了车,自己下去买了一个东西。   也不是什么礼物,她就是觉得既然人都赌气了,哄上一哄也无妨。   将盒子揣在怀里,宁朝阳托腮看着窗外的路,微微弯起了眼尾。   然而,一进东院,四间大屋没一间亮了灯,她好奇地挨个去找,找了半天才在最小的一间屋子里看见静坐着的江亦川。   “你做什么?”她哭笑不得。   江亦川回神,恭顺地起身与她行礼:“大人。”   伸出去的手一僵,宁朝阳眯眼。   面前这人与她行的是标准的内院礼,恭恭敬敬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手指收拢,她沉了声音:“你若是不情不愿,那大可以走,不必非要留在这里。”   身子一颤,江亦川抿唇:“可是在下何处做得不妥?”   很妥,就是太妥了,才让她不悦。   宁朝阳道:“要听话的人,我挥手就能招来,独看上你,便是喜欢你原本的样子,你若执意端这规矩与我赌气,那不如现在就走,你不烦心,我也不生气。”   江亦川抬眼,满是不解:“在下原本的样子?”   真依着原本的样子,他就不会站在这里。她怎么能又要逼他走投无路,又要他不放心上一切如前?   原本尚算愉悦的心情被毁了大半,宁朝阳没有拿出怀里的东西,只拂袖嗤笑:“随便你吧,你爱如何就如何。”   许管家进来,试图点灯。宁朝阳抬手拦住他,冷声道:“别点了,一屋子黑才好,谁也不用看谁脸色。”   说着,径直拿起筷子就吃饭。   江亦川僵在了旁侧。   他觉得宁朝阳不讲理,但自己好像也没有同她讲理的本事。   闷头在她旁边坐下,他也拿起了筷子。   沉默地进食,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饭后,宁朝阳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亦川站在东院门口,舒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安。   “许管家。”他问,“我这算失宠了吗?”   许管家哭笑不得:“老奴就没见过大人这般宠着谁过。”   为他不吃饭就急忙扔下公事赶回来,生气也没责难什么,甚至饭后还吩咐厨房下次做清淡些,江大夫不爱吃重油的。   许管家有些心疼,不由地道:“大夫以后记得点上院子?????里的灯,大人她喜欢亮亮堂堂的。”   喜欢亮堂?   江亦川扫了一眼四下都黑乎乎的院落,不以为然。   她那么霸道又高高在上,真喜欢亮堂自己点灯不就好了,做什么要等着别人来点。 第25章 宁朝阳的逼不得已   在江亦川对后宅的有限认知里,做人外室跟做闺房里的绣花姑娘没什么两样,都乏味枯燥,也都身不由己。   但是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出去了,许管家居然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这是与外间商铺相通的门。”许管家边走边道,“从这条巷道过来,就能到前头的医馆。”   医馆?   他怔愣抬眼。   前头是个八丈见宽的大铺面,两面墙上都铺满了药柜,柜台上守着两个药童,旁边还有八个并排的炉灶,正咕噜咕噜地煮着药。   掌柜的一见后头来了人便行礼:“东家安好。”   许管家侧身让了一步,笑道:“这位才是东家。”   江亦川怔然:“我?”   “这是大人半个月前就准备好的地方。”许管家道,“一开始老奴也不明白为什么。”   大盛的官员俸禄低微,故而朝廷默许官员经商以作贴补,宁大人是难得的奇才,手里五家当铺两家镖局,都是蒸蒸日上收入不菲,其实不必再开一家药铺。   但看见江亦川,许管家明白了。   “大人就是想圆您一个心愿。”他道,“这儿早就备下了看诊的地方,有屋檐遮挡,有招牌在外,您不必来回奔波,在此处就能继续行医问诊。”   江亦川轻轻一震。   侧头看向旁边的隔间,里头摆着与花明村门口那副差不多的桌椅,长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连药笺都是他惯常用的样式。   纳外室是她的计划,想让他开心也是她的计划?   江亦川有些想不明白:“有人会这样对待一个外室吗?”   “老奴说了,大人没有坏心。”许管家叹气,“大人也是别无选择,并非有意折辱大夫你。”   这话更是荒谬,江亦川指了指外头:“您去看看她有多权势遮天,这世上还有能让她别无选择的人?”   许管家瞪眼,刚想说话,却就听得外头一阵起哄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从街那头一路汹涌过来。   几个药童连忙探头出去看热闹,看了两眼却是觉得不妙:“许管家,这些人好像是冲着宁大人的别院去的。”   许管家脸色一变,扭头就匆匆从巷道回去。   江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开门!”一个黄门带着人来站上台阶,声音尖锐地喊。   许管家连忙打开正门,笑着迎出去:“刘公公,什么事儿要您亲自来啊?您里头请。”   刘德胜大步走着,没好气地道:“亏得杂家还在旁边替你们大人直说好话,没想到你家大人竟还真敢独身舍下老父,另府别居!”   许管家连忙摆手:“哪儿的事,圣上推崇孝道,我家大人又一向忠心,岂会违背圣意触怒龙颜?”   “这院子就摆在眼前,台鉴老宁大人都跪在御前哭了半个时辰了,你们遮掩又有何用?”   扫了一圈四周,刘公公停下了脚步:“得了,也没必要往里头再进,该看的我都看见了,这便要回去复命。”   许管家跟着他走,顺势往他袖口里塞钱袋:“您辛苦。”   刘德胜不动声色地收了,又与他多说一句:“今日淮乐公主没进宫,你们大人是要辛苦些。”   许管家会意,连忙送他出去,又偷摸吩咐人去知会殿下。   忙完这些,他就只能紧张地站在院子里等。   江亦川一直在旁侧看着,等人都走了,才站去许管家旁边。   “你们大人的父亲。”他纳闷地问,“不是亲生的?”   许管家苦笑:“你也这么觉得吧?自打大人十五岁入凤翎阁开始,老宁大人就没有停止过参奏她。今儿参她收入不明,明儿参她忤逆不孝,若不是大人实在争气,早就死了一万遍也不止。”   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江亦川跟着皱眉:“为何如此?”   “老宁大人总觉得女儿家不堪成事,官还越做越大,早晚连累门楣。”   这是什么话?   江亦川有些生气:“真怕连累门楣,做什么不断绝关系?除非宁家一边担心被连累,一边又舍不得她的权势福泽。”   许管家恨得拍大腿:“可不就是如此么,老宁大人一边给大人使绊子,一边还要给她安排婚事,说大人是官身,足以配个王侯将相,将来只管相夫教子,就能让宁家繁荣昌盛好几代。”   所以她才急着想纳一个外室来抗争?   一直膈应的情绪突然溃开个缺口,江亦川抿了抿唇,不甚自在地低声道:“那她也不该骗我。”   “大人哪想骗您,不过是想要您自己愿意留在这儿。”许管家连连叹气,“她在宁府里需要防备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在别院里只想要个简简单单的伴儿。外室又如何呢,只要不成婚,您就是大人唯一的眷侣。”   警惕地皱眉,江亦川道:“您也想帮着她骗我。”   说得再天花乱坠,外室不也还是外室?   许管家噎住,想了想,也是,人家清清白白一个郎君突然就成了外室,怎么可能完全不生气。   “您先歇着。”他道,“老奴去打听打听。”   “哎——”江亦川抬手,欲言又止。   许管家了然,转身就道:“放心,一有大人的消息,老奴就来禀您。”   略微不自在,江亦川闷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管家嗐地摆手:“老奴都明白的,您要不是当真喜欢我家大人,也不会被纳外室的事儿气成这样。既然真心喜欢,那担心担心也正常,老奴不笑话您。”   谁真心喜欢她了!   江亦川气得一肚子反驳的话,但连个偏旁都还没吐出来,许管家就跑得没了踪影。   他兀自站在原地生闷气。   人可以被人觉得卑贱,却不能自己犯贱,他是被她玩弄的升斗小民,没道理还反过来同情她的不易。   谁爱在乎谁在乎去!   拂袖转身,他大步跨回了东院。   午膳的时候,宁朝阳没有回来。   晚膳的时候,宁朝阳还是没有回来。   江亦川冷脸瞪了烛台许久,还是捏着火点燃了一盏。   好歹是个大宅院,起码不能乌漆抹黑吧,他想。   火苗慢慢跳起来,点亮了一方内室。   他看着看着,又去将屋子里另外几盏一并点了。   宁大人有钱,用不着替她心疼灯油,他想。   灯光从小屋里亮起来,慢慢地一路亮满了整个东院。 第26章 怎么看都让人不爽   江亦川吹熄手里的火芯子,没好气地想,都这么亮了,有人总能找到回来的方向了吧。   但是又等了好一会儿,外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试探着起身,将院门拉开了一条缝。   然后就看见几个大夫模样的人正跟着许管家匆匆地在往主院的方向走。   心里一跳,江亦川抬步就跟了上去。   宁朝阳正趴在主院的竹榻上,满背的血肉与衣裳都黏在了一起。   她额上冷汗涔涔,神色却是不怎么在乎:“愣着做什么,揭了上药就是。”   说着,将叠好的手帕往嘴里一咬,兀自将头埋进软枕。   几个医女面面相觑,这伤势太过严重,她们资历尚浅,万一落下什么残疾,那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正犹豫,后头就来了几个更有地位的名医,医女们连忙让开:“您几位快请。”   宁朝阳一转头,就看见了沈晏明那张满是担忧的脸。   她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微微皱眉:“我没请旨要御医来。”   “是淮乐殿下的吩咐。”沈晏明抿唇,“病不避医,还请宁大人别动。”   “我是不避医。”她微微眯眼,“但我避你。”   今日宁肃远与她对峙御前,旁人都没说话,这位沈御医却是当堂大论孝道,若不是有他,她也不会伤这么重。   这时候来给她上药,谁知道用的是伤药还是毒药。   沈晏明欲言又止,微微皱眉:“这里除了我,还有谁敢接你这伤势?”   说着,就挥手让人落帘,只留他一人和两个医女在里头。   看到这里,江亦川就觉得差不多了,人还活着,也有大夫治伤,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但是,往外刚走一步,他就停了下来,不甚舒服地眯起双眼。   沈晏明年纪轻轻就能做御医,医术自然了得,地位也挺高,哪怕宁朝阳不愿意,他也捏上了她的后襟,想把那层血衣褪下来。   然而,刚动了一下,沈晏明的手臂就被人抓住了。   “大人是外人,如此给个女子治伤不太妥当。”有人开口。   他一愣,转头看去,就见一个白衣郎君站在旁侧,面无表情地道:“我来吧。”   说着,径直接替了他的位置,拿起他的细刀与剪子,半跪去榻上替宁朝阳剥衣。   沈晏明愕然地站了起来:“你是何人?”   宁朝阳开始也紧张,但一听见这声音,她就重新埋回了软枕里:“沈御医?????莫要惊了他,这是我院子里的人。”   院子里的人?沈晏明摇头,更想不明白:“什么意思?”   江亦川一边替她将结痂的血块化开,一边皮笑肉不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帐中客、枕边人,总是比大人更合适留在这里的。”   “……”   沈晏明有些难堪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宁朝阳道:“你,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等做派?”   宁朝阳纳闷了:“什么做派啊?我遇着个喜欢的郎君而已,这也有违大盛律法不成?”   不违律法,甚至在大盛律法里,有外室也可另府别居。   想起自己今日在御前的高谈阔论,沈晏明脸上有些挂不住:“你院子既然有人,今日在御前为何不辩解?”   “辩解?”她嗤笑,“我说一句,沈大人和老宁大人便有十句等着我,圣怒当头,岂不是多说多错。”   “可你要一早说这院子是养了人的,就不至于挨这一顿打!”   不至于?   宁朝阳眼含讥诮:“自我入朝为官,这打还少挨了?今日不至于,往后也总有挨的时候,与其疲累奔于辩白之途,不如叫他们一下将我打个够。”   这话是唬人的,她今日就是故意挨顿打,叫满朝文武都看看宁肃远这个当爹的可以狠到什么地步,如此一来,待事情反转时,她才能彻底与宁肃远撕破脸。   父慈子孝,父先慈,子才会孝,圣人推崇孝道,自也舐犊情深,不会叫她独吞这么大的委屈。   这步棋是当日在凤翎阁见淮乐殿下时就定好了的,只有狠下心,她才能摆脱宁肃远对她的钳制。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除了殿上跳出来的沈晏明。   暗暗翻了个白眼,宁朝阳突然闷哼一声。   江亦川的手一顿。   他不悦地道:“伤口粘连难分,是有些疼的,你先别说话了。”   宁朝阳郁郁道:“原来只有我的伤口在疼,我还以为你的心也会疼一疼呢。”   江亦川:“……”   余光瞥见旁边僵住的沈晏明,他轻咳一声,含糊地道:“还有外人在。”   宁朝阳吃力地侧过脑袋:“那外人不在,你就不生我气了?”   “倒也未必。”   沾血的衣裳扯下来了些,眼看着要露出她的肩膀了,江亦川停下动作,突然转头道:“这位大夫可否回避一二?”   沈晏明回过神来,脸色发青:“我回避?我是内庭三品的御医。”   “厉害厉害。”江亦川与他拱手,继而垂眼,“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沈晏明沉了脸色。   宁朝阳也沉了脸色。   她抬起头来冷眼看他:“殿下只让你过来给我看伤,没说让你过来教训我,还顺带欺负我身边的人吧?”   “我没有。”沈晏明恼怒地指着江亦川,“是他出言不逊,你分明也听见了。”   “什么不逊,半个字也没听见。”她不耐烦了,“许叔,送客!”   “是。”   许管家在旁边紧张半晌了,一听这话顿时神清气爽,带着人就把沈晏明给请了出去。   江亦川看着那人身上与自己相似的白衣,心里愈加不舒坦,垂眼道:“这个御医看起来有些古怪。”   “也没什么。”宁朝阳重新趴回软枕里,“估摸是被我拒了婚,觉得丢脸,所以总与我过不去。”   手上的动作一重,粘连的最紧的一块就被他撕开了。   !!!   宁朝阳疼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额上汗水跟小溪似的淌下来,她颤颤巍巍地抓住了他的手。   “我怎么忘了。”她抖着声音道,“你这怨气比他还重,要不我叫他回来,你先去歇着吧?” 第27章 上药   江亦川原是有些歉疚的,不知怎么就没把握好轻重。   但宁朝阳这话一出来,他就垂了眼。   “比起我,大人更喜欢他?”他问。   饶是疼得再厉害,宁朝阳也闻到了一股酸不溜丢的味道。   她轻吸一口凉气,费劲地侧头看过去。   这人半垂着脑袋,瞧着是一副清冷漠然的神情,嘴角却轻轻往下撇了一个小弧,不仔细看还好,一旦看清了,那里头的生气和不满便快要溢出来了。   “那大人等着吧,我去将他叫回来。”江亦川这么说着,人便站了起来。   但站归站,他却没真的挪步,手甚至还往她的方向一扬,让那宽大的袖袍无意又准确地落在她旁边,只要她稍稍动动手指,就能将他拉住。   宁朝阳看得想笑。   她顺意地勾住他的袖角,轻声解释:“对那个人实在用不上‘更’字。”   江亦川斜眸睨她:“哦?那换成‘只’还是‘最’?”   “换成‘不’就行。”   “……”   脸上的恼意还没来得及隐藏,就被汹涌而来的愉悦冲散。   江亦川轻咳一声,抿着嘴角想,也不是他好骗,是这人回答得也太干净利落了些,眼神真诚语气果断,叫人想不相信都难。   她不是喜欢大夫,也不是喜欢看人穿白衣,她就是喜欢他而已?   若真如此,倒也不算假意。   见这人费劲地扭着身子,江亦川伸手把她按住,故作凶恶地斥:“别动。”   宁朝阳嘤咛一声:“太痛了。”   “痛就更是别动。”   他将血衣扔开,低头细看她的伤处。这一看,脸色又沉了回去。   竟打的是脊杖!   粗长的伤痕叠加交错,破皮流血不说,有的地方已经起了肿块。宁朝阳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呼吸有些粗重,他忍着气从医女的药箱里挑出一剂止疼的,细细给她敷上。   疼痛里夹杂了一丝来自他指腹的凉意,宁朝阳皮肤瑟缩:“要不就让医女来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好看。”   “那个大夫是为了好看才给人治伤的?”他没好气地问。   也对。   宁朝阳老实了,双手往枕上一抱,任由他动作。   这人嘴上凶,手上却是无比轻柔,除了一开始那一下,她后头几乎没再感到疼痛,只剩伤口的灼烧之感还在拉扯着她的皮肉。   药要再往下敷时,江亦川突然就顿住了。   方才满眼都是伤,没注意别的,待反应过来时,她那雪白的腰窝已经映入了眼帘。   宁朝阳褪了里衣,连里兜也解开了绳结,血污的绸缎堆叠在她身侧,被压出了些许的弧线。纤细的腰肢叫背上狰狞的伤口一衬,更白腻如剥了壳的鸡蛋。   “……”   江亦川想维持一个医者该有的镇定,但思绪不太受控制,兀自乱成了一团。   “江大夫。”床上这人声音很是无辜,“怎么不动了?”   从医之道,下者修术,中者修名,上者修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平稳地将药敷上去。   然而,指尖刚碰到她,宁朝阳就绵长地哼了一声,尾音软黏,听得人耳后都起了一层颤栗。   江亦川身子一僵。   红纱帐里丝光滑动,伤痕累累的雪肤在堆叠的衣衫间轻颤挣扎,她痛苦地侧眸看他,细眉轻拢,满眸水光。   “……”   陡然起身,他反手就把药塞给了旁边的医女:“有劳了。”   “哎。”宁朝阳挑眉,“我好歹是个伤患,你说来就来,说跑就要跑?”   谁家伤患跟妖精似的!   江亦川恼怒拂袖:“我去给你开内服的方子。”   “非得这会儿开?”她佯装生气,眼尾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揶揄。   他扭头就冲了出去。   一个没忍住,宁朝阳轻笑出声,扯着了伤处,便一边吸气一边笑。   受伤很烦很痛,但身边能有这么个人,也真是很有趣。   “大人先歇会儿吧?”医女小心翼翼地道,“待药起了效就不那么痛了。”   “歇是不能歇了。”她摆手,“先替我拿件外袍来吧。”   外袍?   医女满脸不解。   ·   江亦川快步跨出主院,差点与许管家撞上。   “哎。”许管家问,“您怎么出来了?”   “去外头透口气。”   连忙将他拽住,许管家摇头:“老宁大人来了,您可千万别乱跑,还是待在大人身边才最为安全。”   老宁大人?   这个时候来?   停下脚步,江亦川往身后看了一眼,抿唇道:“她那伤没十天半个月是不能动弹的。”   “道理老奴也懂,但实在是没办法。”许管家连连叹气,“除了大人,谁能应付老宁大人?”   说着,就要越过他进去。   江亦川干脆利落地关上了主院的门。   “我去见他。”他道。   许管家愕然抬头,刚想说这怎么可能呢,转眼却发现江亦川已经走下了台阶。   “江大夫!”他吓得直跳,慌忙追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啊!”   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去同大人交代!   置若罔闻,江亦川穿过回廊,大步远迈,白袍飞扬,眨眼便将许管家甩了老远。   二门外已经围了一些家奴,正惊慌地叫喊着什么。待他再走近些,就见那人影交错间,有四条大狗在主人前头龇牙狂吠。   猩红的牙胎上挂着零星碎肉,幽黑的眼珠杀气腾腾,大狗挣扎扑腾,见人就咬。   “快叫那个不孝女出来!”宁肃远捏着?????四条狗绳,摇摇晃晃的,似下一瞬就要松手。   丫鬟们惊叫连连,身强体健的奴仆也不敢正面迎上,只能在旁边劝:“我们大人伤重,不见客。”   “放肆!”宁肃远大怒,“老夫生她养她,到头来竟成个客了?”   奴仆接不上话,只能赔笑。宁肃远失了耐心,摆手就让四条猎犬开路。   枷锁松开,猛犬四蹿,前院顿时乱做一团,众人都推搡逃跑。   宁肃远见状,终于开怀大笑,一边往里走一边拍手:“好狗!给我咬死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话落音,跑在最前头的猎犬猛地就朝一个人扑了过去。 第28章 恶犬开道   宁肃远此人出身世家贵门,不通文字却做了台鉴大夫,故而总觉得有人会在背后谋害自己。他身边不带任何亲信,就带这四条狗。   猎犬凶恶,向来无人能挡,就连宁朝阳也在它们身上吃过苦头。   看着面前溃逃的家奴,宁肃远胸有成竹。   跑得最快的大黑猛吠了一声,似是扑向了一个人。宁肃远没太在意,反正不是他的人,缺胳膊断腿也用不着他来赔。   谁料下一瞬,大黑的猛吠倏地就变成了一声哀鸣。   他错愕地朝前张望。   层叠错落的回廊之后,有个白衣郎君正蹲在地上,神情温柔,略带无措。在他面前,大黑一扫先前的凶恶,夹着尾巴正呜咽不止。   “你干什么!”宁肃远大喝一声。   江亦川正爱怜地抚着大黑的头,闻声抬眼,就见一个看起来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而来。   他一把推开自己,低头焦急地查看:“伤着哪儿了?”   大黑不会说话,只哀哀叫唤。   宁肃远气血上涌,瞪眼看向对面这人:“你做了什么?”   许管家这才赶到,见状腿都是一软,连忙上前护在江亦川面前:“老大人您息怒,这是府上的大夫,替大人看伤来的。”   “我管他做什么来的!”宁肃远道,“他竟胆敢伤我的狗!”   “我没有。”江亦川轻声解释,“方才我刚走过来,就见这黑犬一头撞在了旁边的石柱上,许是磕着牙了,所以才疼得叫唤。”   宁肃远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我的大黑自己往石柱上撞?”   大黑听了都想抗议,但嘴刚一咧,它就对上了那人的双眼。   “……”   呜咽一声,大黑原地抱嘴。   江亦川和蔼地看着它,满眼无辜:“当真不是我做的。”   许管事也有些急了:“老大人您看一看,我们江大夫人比纸片还薄,风一吹都站不稳那般柔弱的,他不被您这爱犬一口吞了已是幸运,哪还能反过来伤着它什么?”   像是印证这话似的,江亦川轻咳了两声,腰若拂柳,身似飞絮。   宁肃远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便吹哨将其余三条狗都唤了过来:“你们先让开,别耽误我功夫。”   许管家为难地道:“老大人,我们大人当真伤得很重,床都下不来,实在没法见您。”   “哼,自己不孝顺挨了打,也好意思在我跟前卖苦?”宁肃远牵起狗就道,“滚,我今儿可还没给它们喂食。”   许管家看见狗就害怕,他侧头就让开了。   但是江亦川没动,不但没动,还心平气和地与宁肃远道:“大盛有律,凡他人之门户,无邀擅闯即为贼,遇阻仍闯便是盗。即便是遇上父母手足,此律也仍然适用。”   宁肃远一顿,接着就暴怒:“你敢说我是强盗?!”   这声音气得都带上了颤抖,一般人给个台阶也会说一句“非也”、“大人误会”。   但江亦川不。   他不但不,还跟着点了点头:“圣人有言,坏我大盛律法者,人人得而斥之。”   换句话说就是,被骂也活该略略略。   宁肃远活了四十多年,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欺负他,气得他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护主的猎犬狂吠了几声。   他回神,这才抖着手松开绳子:“去!给我把这个满口胡诌的小儿拆骨吃肉!”   许管家大骇,连忙想拽着江亦川跑,但这一把力气下去,不但没拽动他,反而把自己带得一个趔趄。   四条大狗一齐扑了上来,许管家绝望地闭眼,一瞬间连自己的坟要修在哪儿都想好了。   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撕咬之感并没有来。   试探地睁开眼,许管家就见那四条大狗齐齐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龇牙咧嘴,吠叫不止。看起来很凶,但都守着一条线似的,没有再往前扑哪怕半步。   他疑惑地“咦”了一声,接着就有些欣喜:“江大夫,它们好像怕我!”   江亦川站在他身后,沉默片刻之后,应了一声:“嗯。”   宁肃远气急败坏地训斥猎犬:“你们在等什么?去,过去呀!”   几条大狗来回打圈吠叫,就是不肯再往前。   原本就全仰仗它们开路,它们一这样,宁肃远就有些僵住。   他没好气地看向许管家道:“不想让我再参她一本,就让她老实滚出来跟我走。”   “老大人想带她去哪里?”江亦川轻声问。   “关你什么事?”宁肃远不悦地瞪他,“你这人,说是大夫,怎么看着又不太像?别是那不孝女的姘头吧?”   ……   宁朝阳拢着披风费劲地挪步,远远地就看见那人已经跟江亦川对上了。   她心里不由地一紧。   宁肃远的嘴又脏又毒,她听着是不在意的,反正再难听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她莫名就不想让江亦川站在那儿听。   脚下步子加快,宁朝阳急急地往那边赶,刚靠近回廊就听得宁肃远道:“别看她年纪轻,不知道都玩过多少男人了,你这样的愣头小子,哪里合她的口味。”   拳头一紧,宁朝阳踏上台阶就想冲过去。   结果身子刚一动,江亦川就开口了。   他心平气和地道:“宁大人喜欢什么样的人我管不着,但我心里有她,不想看她孤苦无依,带伤带病也不得歇息。所以今日我站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老大人过去。”   眼皮一颤,她顿在了原地。   宁肃远犹不罢休:“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是堂堂三品的台鉴!”   眸含讥讽,江亦川温顺地低头:“真巧,方才这儿还有一个三品的御医,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你!”   四条恶犬感受到主人的气愤,跟着四处抓起地来,嘴里呜呜作响。   江亦川丝毫不惧。   他信手拂袖,几颗狗牙便不甚显眼地滚进了旁边的草丛。   人看不见这点东西,狗却是看见了的。   大黑一颤,登时又想起了方才的场景:它朝这人扑咬过去,却被他一把掰住了嘴,看着斯斯文文的人,手上力如千钧,一拳就打掉了它半边的牙。   惊恐地往后缩,大黑噤了声。其余三条狗以他为首,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第29章 定情信物要不要?   没有恶犬做持,宁肃远一时间也拿江亦川没什么办法。   他身边连个替他说话的小厮都没带!   而对面的许管家,见狗不咬人了,便开始他极为烦人的碎碎念:“老大人您怎么能这么对大人呢?大人她从小就没受过您什么厚待,长大后毫无怨怼不说,还愿意将未来十年的俸禄悉数交给您,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她本就不是个热性子,大人还想要她怎么孝顺?”   “宁府里那些人个个都恨不得蹲在大人的脖子上吸骨血,大人不想住回去,也是情有可原。”   他越念,宁肃远就越生气。   “十年的俸禄?”他冷笑,“大盛的官员俸禄是出了名的少,十年加起来也没个几百两,谁稀罕?”   “再说什么厚待,笑话,我把人生下来养大了就是天大的恩情,宁朝阳就是死也得记得这份恩,她一辈子也还不清!”   “既然还不清,那宁府里的都是我的骨血手足,分她一点银钱、让她帮点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没计较她不遵父母之命成婚已是大度,她竟还得寸进尺妄图另府别居。”   想都不要想!   宁朝阳在暗处听得一窒。   又来了。   又是这些说法。   光听着声音就能想到宁肃远的表情有多狰狞,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逃不出去的噩梦,自己总是在拼命跑、拼命踩上台阶,但不管她踩得有多高多快,那些台阶最终都会变成沙子,再将她整个人都陷进去。   变得再好也没有用,跑得再远也没有用,她的所有东西都不是自己的,都要变成别人嘴里嚼着的肉。   而自己只是一条狗,被恩情的链条拖着,永无止境地爬行在报恩的路上。   拳头攥紧,宁朝阳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拉着宁肃远同归于尽。   但戾气刚起,她又听见了江亦川的声音。   江亦川笑了一声,声音低低浅浅,如塘上清风。   他看着宁肃远,认真地道:“生养是恩情,但饲养不是。”   宁肃远一愣:“什么意思?”   “大多数人家养一个孩子,是有感情的。”江亦川道?????,“那样养大的孩子,好坏不论,总不是一桩买卖的成果。”   “但有的人家不同,他们从把孩子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回报。如此便像做买卖,前十几年投钱,后十几年收钱。”   “亲情无穷尽,买卖却有结果。这样养大的孩子,若还得了您的花销,便是您赚了;若还不了,那便是您亏了。”   “不过无论赚还是亏,都是您自己张罗的买卖,后果得您自负。”江亦川道,“一个做买卖的摊位能有什么错呢?”   “没有摊位能摆一辈子,也没有活人会傻到被困在一桩买卖里一辈子。”   东院的光慢慢溢出来,照得回廊这边也跟着亮了起来。   宁肃远迟缓地回过味来了。   他恼羞成怒地道:“什么买卖,我岂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那敢问老大人,宁大人的生辰是何时?”江亦川朝他踏了一步。   宁肃远皱眉,不甚自在地别开头:“哪有长辈记晚辈生辰的。”   “那宁大人幼时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时间那么久远,谁记这些!”   “那便问近些的!”江亦川陡然冷了脸色,“敢问老大人,今日在殿堂之上,宁大人作为您的亲生女儿,因为您的诬告,一共挨了多少下脊杖,您可有数过?!”   “……”宁肃远连连后退。   他有些生气,想张口说自己既是她的生父,那便对也是对,错也是错!   但迎上江亦川那双眼睛,话竟有点说不出来。   回廊上一时安静,夜风呼啸,吹得几人衣袍猎猎。   良久之后,江亦川有些沙哑地开口:“没人想做你们的子女,我们也没得选。父母和儿女永远不会独一方有错,只不过在这重重孝道之下,我们的错更加明显些罢了。”   宁肃远僵住了手。   许管家捂着嘴,老泪纵横地看着江大夫。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一个人懂大人的心境,终于是替她把这些话都冲老大人说出来了!   真是太好了!   要不是地上还有狗,他真想给他磕一个!   “时候不早了。”江亦川道,“许管家,天黑路远,劳您送老大人一程吧。”   “哎哎,好!”他连忙招呼躲在远处的小厮仆役,齐刷刷地与宁肃远拱手作请。   宁肃远沉默了许久,待再抬头时,眼里仍旧流露出阴狠的神色。   “你这是以下犯上。”他道,“老夫记住你了。”   “晚辈的荣幸。”江亦川不甚在意地颔首。   四条狗飞也似的跑走了,连带着宁肃远也消失在了门外。   江亦川站在廊上看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踏下回廊的台阶时,他突然一顿。   余光转过去,有人丝发未梳,眉目清丽,就这么裹着披风站在石柱之后。   她眼眸很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好巧啊。”宁朝阳说,“你也出来夜观天象吗?”   身上薄薄的戾气散去,江亦川软下身来,没好气地道:“是啊,江某夜观天象,料到有人会因为伤重不注意而感染风寒。”   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披风,认真地与他道:“这个很厚,比冬天的棉被还暖和。”   “哦是吗。”他冷笑,“待会儿脱下来的时候,也会比冬天的棉被还难掀吧。”   轻笑出声,宁朝阳扶额。   她与他伸手,软声道:“快来扶我一把呀,那麻药的效力要过了。”   都敢冒死出来,还怕这点疼?   江亦川瞪她,漂亮的丹凤眼都瞪得圆了。   但一瞬之后,他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哎哟哎哟。”宁朝阳突然叫唤起来。   江亦川有些无奈:“又做什么?你背上有伤,我背不得也抱不得。”   “不是呀。”她苦恼地扭着身子,“我怀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你快帮我看看。”   怀里能有什么东西?   他站在她面前,替她将斗篷上的结解开。   然后就看见两只小手捧着一个锦盒,乖巧地在里头等着。   江亦川一愣。   “小郎君。”宁朝阳轻笑,“定情信物要不要?” 第30章 作为彼此的使命   宁朝阳打小对伴侣这种东西是没有期待的,一点也没有。   她娘亲爱宁肃远爱得死去活来,以为是寻到了真爱,哪知道自己病逝的第二个月宁肃远就续了弦,还三年抱俩,连墓都不去扫一回。   她三姨母年少轻狂时也不顾一切要嫁给心上人,还扬言必定幸福一生,结果七年不到热情便褪去,夫妻过得如同陌路人。   还有她那年迈的姥姥,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兴盛夫家上头,只想得一句赞赏,谁料头发都白了,夫君还能为个知己闹着要和离。   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宁朝阳就警惕了。   她只想升官发财名留青史,对这种肉包子打狗的奉献运动完全不感兴趣,就连纳外室,也是被宁肃远逼急了的下下策。   但是。   当江亦川在那头说出“生养是恩情,饲养不是”的时候,宁朝阳还是晃了晃神。   她仿佛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豆芽似的个头,还是只会站在宁肃远的阴影之中无措的大哭。可这一回,旁边来了一个更高些的人,他一把就将自己护在身后,愤怒地与宁肃远吼:“你是错的!”   哪怕是亲生父亲,错就是错。   哪怕有天大的恩,错就是错!   错就是错!!!   积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怨气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她红着眼抬头,却看见了满天璀璨的星辰。   坏的都过去了,好的都在后头。   活人不会困在一桩买卖里,她更不会。   宁朝阳突然就笑了。   戾气尽散,她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人。   上次回府的路上,她买了一枚羊脂白玉的指环,赌气之下本都不打算送了,留着落灰也无妨。   但现在,她又重新拿了出来。   何以致拳拳?约指白玉环。   宁朝阳笑着问她的小大夫:“定情信物要不要?”   江亦川怔愣了一下,戒备地抱起双手:“你又想骗我什么?”   狡黠地勾唇,她将指环从盒子里拿出来,又拉过他的手:“你都问了,那我就直说了。看见没?诶,这个往里头这么一套,叭!”   她亲了亲他的手指,满眼柔和:“你就是我的人了。”   江亦川指尖不受控制地一跳。   他诧异地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侧慢慢地就红了。   “你……”他皱眉,“说这么半天,就是,就是要……?不行,你的伤压根都还没好。”   嗯?   饶是再敏锐,宁朝阳也被他这曲折的思绪给绊了一下。   她茫然地问:“你在想什么?”   江亦川哪里肯说,扶着她就继续往前走:“快些回去,药效要过了。”   被迫跟着迈步,她有些想笑:“江大夫,方才那话若是直说,也会更无趣些吗?”   他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傻子才回答呢,回答了就更有趣了。   ·   东院里灯火通明,宁朝阳舒心地趴在了江亦川带着药香的床榻上。   “好疼啊。”故意大声喊。   单纯的小大夫哪里防备这苦肉计,快步就从外间回到了她床前,仔细查看她背后的伤。   “用了生肌膏,应该是在结痂,大人且忍一忍。”   她不满地道:“太疼了,不想忍,除非有点心吃。”   “可是。”江亦川指了指外头,“这已经宵禁了。”   “唉好吧。”她将脸往枕头里一埋,“没关系,这苦头我从小就吃惯了的。”   心生不忍,江亦川出去问许管家:“这里可有会做点心的厨子?”   许管家摇头:“点心厨子不住咱们院子里,都这个时辰了,人早就回去了。”   他抿唇,返身想回去,却又听得宁朝阳呜咽一声:“真疼啊~”   “……”   沉默片刻,江亦川抬步往外走。   宁朝阳其实不饿,她就是想趁着伤重撒撒泼逗逗乐,谁料喊了好几声,外头那人也没有搭理她。   撅起小嘴,她悻悻地扯过卷宗继续看。   一顿脊杖换来了一个月的休沐,倒也划算,只是案子还没审结,她在家也得跟进。   宋蕊将剩下一些人的口供都给她送来了,翻看了一会儿之后,宁朝阳用朱笔勾出了其中的一个名字。   如江亦川所说,他大哥除了落井之事太过偶然,其余部分都是毫无嫌疑的。而那口井,里头到底有没有东西、有什么东西,都是没有任何佐证的。   与其在井上打转,宁朝阳还是决定把目光放回胡海身上。   跟他直接接触过的人,才是对此事帮助最大的人。   又在那个名字外头多画了一圈,宁朝阳驻笔沉思。   房间里突然飘来一阵香气。   她鼻尖一动,合上案卷便抬头。   江亦川端了个盘子过来,脸上神情甚是别扭。   “给。”他说,“没有别的了。”   宽大的薄瓷盘,上面堆了足足八个白面馒头。   宁朝阳看得愣住:“这是?”   “点心。”   “……”   她的目光慢慢从惊愕变成了不忍。   在江大夫的眼里,馒头竟然也算点心吗?那他以前是不是经常吃不饱饭?   江亦川正在惭愧,他也企图做一些别的点?????心,但对着厨子留下来的秘方,试了两回都失败了,最后只能做最简单的蒸馒头。   他以为她会嫌馒头不够好吃,但抬眼看去,宁大人的眼里却是水光粼粼,似感动得要哭了一般。   在宁大人的童年里,是不是鲜少有人在半夜给她做点心?   也是,她家里那样的境况……唉。   于是江小大夫的眼里也开始水光粼粼了。   宁朝阳一看,心痛更甚,连忙将人招过来,轻轻握着他的手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绝不会让你再吃不饱饭!   江亦川也跟着点头:“在下以后也一定会好好对大人。”   绝不会让你再饱受无人爱无人疼的苦楚!   双手紧紧交握,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肩上多了一项使命。   于是八个大馒头,都被两人以劝饭的形式一人一半地给吃了下去。   宁朝阳其实很撑,她没有那么大的胃,但怕浪费粮食勾起小大夫的伤心往事,她噎得翻白眼也没有吭声。   江亦川也很撑,他不习惯在夜间进食,但宁大人吃得这么开心,他就想陪陪她,让她没那么孤单。   就这么一夜过去。   日头高照之时,东院什么也没有改变。   除了病人数量。 第31章 喜悦都与你分享   作为一个大夫,江亦川觉得很惭愧。他没照顾好宁朝阳就算了,竟然还用一盘馒头把自己也送入了病人之列。   两张病榻摆在一起,他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墨发垂坠,青纱松挽,宽大的白袍堆叠在他身上,只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小大夫半垂着脖颈,侧脸仿若静湖里削山挺立的倒影。   宁朝阳看得微微出神。   背上的伤开始结痂,她现在其实像极了一个带壳的王八,不能动也不能翻身,再加上脾胃不调,整个人都非常不好受。   但她出奇地不觉得烦躁和恼怒。   眼前这人时而皱眉时而舒气,就为该怎么与她致歉这种小事,已经纠结犹豫了半个时辰有余。指节蜷缩得发白,唇上也无意识地咬出了好几道印子。   她觉得很怜惜。   ——但怜惜着怜惜着就忍不住想再多看会儿。   江亦川哪知道她这可恶的心思,只当宁大人是好脾气,还一直等着他先开口。   于是他就更愧疚了,鼓足勇气开口问:“您可好些了?”   不问还好,一问宁朝阳反而闷哼一声,不甚舒坦地皱起鼻尖:“怕是好不了了。”   “这是从何说起?”小大夫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放心地起身下榻。   他试探着按了一下她背上没有破皮的地方:“里头疼还是外头疼?”   她“唔”了一声,困惑地道:“分不清,好像都疼。”   “这样呢?”他换了角度,放轻些力道。   “好像是里头疼。”   心里一沉,江亦川拂袖在她榻边坐下,下颔紧绷:“这边也是里头疼?”   “嗯~”察觉到他呼吸都紧了几分,宁朝阳眨眨眼,无赖似的道,“又好像是外头疼。”   “……”手收回去,江亦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宁朝阳以为他会发火生气,但手再放下来的时候,小大夫的脸上却只有无奈。   “你这人。”他低声道,“除了戏弄我,还会做什么?”   朝阳眨了眨眼。   从前戏弄,他都是恼得扭头就走,而现在,这人不但没走,甚至还又伸手来继续试探她的伤。   当真是担心极了她。   愉悦地勾唇,宁朝阳摸了摸他手指上的玉环:“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都还没尝到美人是什么销魂滋味,哪就能这么倒下了。   这话她没说出来,江亦川却莫名就听到了弦外之音。   他手指一缩,苍白的脸上就抹开绯红,抿唇似想说什么硬话,但那眉心一蹙,反而更显孱弱好欺。   宁朝阳看得心里仿佛有根羽毛在挠。   想做点什么吧,身体不允许。但这都不做点什么吧,也太不是人了。   正想要怎么办呢,门突然就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   “大人!大人!”许管家直喊。   江亦川站了起来,几乎是逃也似地跑去开门。   门开风入,满室旖旎被吹了个干净。   宁朝阳没好气地收回手:“怎么了?”   “宫里来赏赐了!”许管家喜上眉梢,“上头有话,大人受伤不必亲接,已经让人都安放好了。”   意料之中的事,宁朝阳并不惊喜,只问:“是刘公公送来的还是赵公公送来的?”   “回大人,是刘公公。”   那就完全是圣人的意思。   点点头,宁朝阳道:“劳您包两包银子重谢刘公公,请他回宫复命,待我能下得床了,必定立刻进宫谢恩。”   “是!”   许管家将赏赐的名录放在她床边就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   江亦川看了看那单子,又看了看她。   旁的官员得御赐的恩赏,都是欢天喜地敲锣打鼓,恨不得叫路过的蚂蚁都知道自己的荣耀。但这人得了赏赐,怎么看起来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人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忍不住问。   那单子上头金银珠宝都有,还有一方匾额。   一方由圣人亲赐、楠木金漆、上书有“宁府”两个大字的匾额。   在大盛,非有功之臣是不能开府的,大家嘴上虽然尊称贵府,但实则多数人门口牌匾只能挂邸、宅、屋一类,就连宁家老宅门口那块府匾,都是蒙了祖上五代的福荫才有的。   而现在,圣人单独给她赐了一块,写的虽然还是宁府,却不再是宁家的宁,而是她宁朝阳的宁。   这种好东西,谁会不喜欢?   宁朝阳轻笑,趴在软枕上淡声答,“我很喜欢。”   “那您都不仔细看看?”   她抿唇,很想说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刻好、什么时候会送过来,都完全在她掌控之内,就连上头漆边的花纹,也是她提前选好的,没有任何看的必要。   然而,江大夫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双眸晶亮地看着她。   身在官场这么多年,宁朝阳早就是八风不动宠辱不惊,不可能因为一点赏赐就激动不已。   但是。   迎着小大夫这期盼的目光,她沉默了。   片刻之后,宁朝阳举起了那张赏赐名录。   “哇哦。”她激动地道,“有了这块府匾,以后就再也没人敢上门来闹事了!”   江亦川欣喜地拱手:“恭喜大人。”   “同喜同喜。”   “大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   向来难得与人寒暄的官场话,今日在这房内倒是说了个全套。宁朝阳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但一抬眼看见江亦川脸上的笑意,她又觉得疯了也挺好的。   总压着情绪有什么意思,不如就跟他一样,想笑就笑,想高兴就高兴。   于是所有被她克制了的喜悦都重新在脸上绽开了花,花色肆扬,恣意无畏。她弯起眼角,轻轻勾住他的手心。   “江大夫。”她说,“得此喜事,庆贺一杯如何?”   江亦川被她那明媚的笑意晃得走了神,好半晌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想喝酒?”他挑眉。   宁朝阳点头,期盼地看着他:“可以吗?”   了然颔首,江亦川起身,当真出去端了一个托盘回来,上头搁着一个酒壶,两个杯子。   朝阳高兴得身子都微微撑起,打算发誓抿一口解解馋,绝不贪杯。   结果就见江亦川一本正经地拿起酒壶,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上了刚熬好的药。   刚熬好的,药!   “固元益气。”他将其中一杯塞给她,“来,为贺这喜事,我们干了。” 第32章 交杯   同样是期盼的眼神,宁朝阳气恼地想,这人怎么就不能回应回应她呢?   她一个重伤的、无辜的病人,想喝一口甘醇的烈酒暖暖身子怎么了,大夫不就在旁边吗?   闻见那苦涩的药味儿,宁朝阳皱眉欲呕,顺势就要把杯子放下。但有先前的经验在,江亦川在她之前就飞快伸手抬住了她的手腕。   他与她一碰杯,强硬地道:“都喝完。”   “这也是你熬的?”宁朝阳满脸不信,“你今日明明都在我身边,哪儿也没去。”   “虽不是我熬的。”他道,“但许管家也辛苦了很久。”   “哦。”宁朝阳撇嘴,“巧了,我这个人最是不会体谅别人的辛苦。”   “先前不是还体谅我了?”   “你又不是别人。”   “……”江亦川怔然抬眼。   面前这人说完这话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桃花眼里浮起一丝戏谑:“想让我喝完是不是?”   他迟缓地点了点头。   宁朝阳哼笑,接着手腕就是一拢,绕过他的腕间,将杯沿碰在自己的唇畔。   “这样喝,我就喝完。”她说。   两只手交互,已是合卺酒的动作。   江亦川指尖颤了颤。   他看着她,很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与外室也要行夫妻之礼不成?   但她的目光太过坦荡,坦荡得他不管怎么开口都显得是在要名分。   垂下眼皮,江亦川将杯沿也抵在了自己唇畔,与她一起,慢慢仰头。   药很苦,一盏下去宁朝阳魂都快没了,她皱眉看对面的人,却发现他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是不是给自己喝的糖水?”她生气地问。   江亦川摇头,想把杯底的药渣给她看,但宁朝阳没有看他手里,只将他脖颈拉过来,欺近了看他嘴角。   这动作有些大,他怕她扯着伤口,只能蹲在床边一动不动地任她打量。原以为看一下就行,谁料看着看着,宁朝阳侧低了头下来,竟是与他轻轻一吻。   温热的触感在他嘴角上稍纵即逝。   江亦川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好像是没有我的苦。”她若无其事地松开他,重新趴回了软枕上。   “……”好生恶劣的人,如此行径,连交代也没有,就想这么糊弄过去?   江亦川有些生气,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他抬头上去,追着她退开的脑袋就重新贴上她的唇瓣。   两人的鼻尖毫无防备地撞在了一起。   江亦川被撞得懵了一下,他疑惑地看了看两人的鼻子,想了一下要怎么错开,跟着试探性地侧头。   这样再上去,他如愿吻到了她。   双唇相贴,初始时带着不解风情的粗蛮,慢慢地才有了一丝温软。他尝试着厮磨,又怕贴得太近,叫她听见他胸口里那震天的响声。   咚——咚——   温热的血汹涌着冲过全身,原本有些冰凉的手都跟着发起烫来。   江亦川在自己失态之前退开了。   他故作镇定地与她道:“你看,是一样的。”   宁朝阳眨了眨眼。   她的床榻有些高,低头去看旁边这人,他脸上的神情便是一览无余——   -怎么办,她会不会怪我。   -心别跳了,好吵。   -说完就走是不是更酷一点?   宁朝阳看了一会儿,轻轻地笑出了声。   她擦了擦自己的唇瓣,恍然点头:“还真是一样的,那我就不怪你了。”   江亦川倏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多谢大人。”他颔首道。   天真纯良的小大夫,完全不记得此事因何而起,还因为她的大度而略显愧疚,难得地拿了一枚果脯给她。   “这回主要是外伤。”他含糊地道,“压一压味儿也无妨。”   小小的果脯,不知什么时候备好的。   她笑着接过来,张嘴便压在了舌根下头。   “江大夫待我这样好。”宁朝阳道,“我也不能让你太失望。”   江亦川一愣,接着就反应了过来:“可是我大哥的案子有进展了?”   她没明说,只道:“保命是不难。”   眉间的愁绪散开了一些,他的态度跟着就温顺了不少:“有劳大人了。”   看他这么担心自家大哥,宁朝阳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直接告诉他他大哥不会有事。   可是撇开官德先不论,这话说出去,他还会心甘情愿地继续留在她身边做外室吗?   东院的灯好不容易才亮起来,宁朝阳轻啧一声,觉得有些舍不得。   无耻便无耻吧。   她想。   这天下像她一样无耻的人肯定如过江之鲫,那多她一个也不多了。   两个空了的杯盏并放在托盘里,于春景之中盈盈泛光。   宁朝阳只看了一眼,便安心地将头埋回去,继续养伤。   ·   按照宁朝阳的计划,再静心养上十日,她就能下床走动了。   以她习武的底子和行刑那些人留情了的手法的程度来算,十天应该差不多。但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院子一天也没安宁。   自大盛开国以来,除王侯爵位之外,光靠做臣子就能开府的人一共也没有多少,宁朝阳不但是里头最年轻的一个,还是最有势头的一个。   这般的前途无量,又正好卧病在床,岂不就是个刚蒸熟的包子,白花花地在狗群面前晃,一边晃还一边喊:来啊,追上了就能一口咬到肉!   于是消息传出去的当天,新晋的宁府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许管家把能挡的都挡了,可有些位高权重的,实在是挡不住。   比如面前这个热爱给人做媒的荣王妃。   “我们女儿家啊,还是得有个正经夫婿傍着才好。”她拿着几幅画像,笑盈盈地与她道,“你我同僚一场,我是不会害你的,瞧瞧这些,都是荣王殿下亲自挑选的青年才俊,只要你看得上,我保管给你说成。”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道:“多谢王妃,这就不用了。”   “诶,别拒绝这么快。”荣王妃嗔怪地道,“我知道这院子里有人了,可你又不是个一心一意的,多看看也无妨呀。”   许管家在旁边听得都有些生气,他们大人怎么就不是一心一意的人呢?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么。   他想上前反驳,但还不等他开口,自家大人先说了。   “我是不一心一意。”她扫了一眼那些画像,从鼻尖里嗤了一声。   “可也不是什么破烂都往院子里收。” 第33章 我与你有很大的不同   荣王妃想过宁朝阳不会答应,但她没想到她话会说这么难听。   脸色一沉,她当即就站了起来:“这些可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你说破烂是在骂谁?”   她这架势吓唬别人还行,宁朝阳眼皮都懒得抬,顺势就道:“照王妃这个说法,我骂他们破烂便是在骂世家贵族破烂,骂世家贵族破烂,便是在骂他们祖上的功臣也是破烂,是不是?”   被抢断了话,荣王妃一时愕然:“你,你当真是仗着圣宠浓厚就无法无天!”   “王妃还记得在下圣宠浓厚呢?”她笑,“荣王爷今日让你过来,嘱咐了不少话吧,他的意思是想让你与我辩个输赢?”   一提这个,荣王妃顿时熄火。   她坐回小凳上,勉强重新挂上了笑容:“自然不是,只是这些郎君分明都是颜比徐公貌若潘安,你怎么能胡言乱说呢。”   颜比徐公貌若潘安?   宁朝阳看着那些画像,一时都怀疑荣王妃当年是怎么考进的凤翎阁。   “大人,该换药了。”江亦川恰在此时走了进来。   荣王妃一扭头,就正好看见了他的脸。   她愕然了一下。   不止因为这人长得好看,还因为他有些眼熟。   “你……”她张口想搭话。   宁朝阳不悦地啧了一声。   “差不多了吧?”她道,“许叔,送客。”   “是。”   江亦川什么也不知道,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与他擦肩而过时,她还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侧身避让,他微微皱眉。   房门合上,宁朝阳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她垮了眉眼,哀哀地就与他道:“疼。”   江亦川立刻拂袍半跪在她榻边,替她将背上盖着的绸缎掀开。   伤口没有扯破,但大部分还是没有消肿。   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药,江亦川有些犹豫。   “怎么?”她问。   “大人也许该换些更好的药。”他道。   宁朝阳不甚在意:“他们送来的贺礼里一定有好药,晚些时候你同许管家去找找便是。”   摇摇头,江亦川将绸缎盖回她身上:“我现在就去。”   早拿回来一刻,她也就早轻松一些。   拂袖出门,他走得很快,雪白的袍子跟着翻飞,像山间涌起来的云。   然而刚走到回廊附近,面前就拦了一个人。   云停风止,江亦川抬眼,就见沈晏明风姿斯文地站在那里,眉目舒和,一扫先前的失态。   “你来得正好。”他问,“她伤势如何了?”   心头不爽,江亦川后退半步:“有劳御医挂心,大人恢复得不错。”   沈晏明皱眉:“你我皆是医者,怎好拿这些话搪塞。”   那不然呢?江亦川没好气地想,难道还要与他一个外人细说她背上哪条伤愈合了,哪条还肿着?   “在下还有事。”他道,“劳烦借过。”   沈晏明哪里肯让,抬步就挡了他的路,接着就从袖口里拿出三瓶药膏。   “这是止疼的,这是愈伤的,这是祛疤的。”他道,“都是极为珍贵的上品,连宫里也少有。”   步子一顿,江亦川不解地看着他。   有殷勤不献,居然直接拿出来?   察觉到他的想法,沈晏明苦笑。   “若是我给,她不会收。”怅然叹息,他将药径直塞给他,“麻烦你了。”   听这语气,两人对彼此还挺了解。   江亦川掀了掀眼皮,把瓶子往旁边的石栏凳上一搁。   “我不喜欢麻烦。”他道,“沈御医想送就自己去送,用不用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沈晏明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是她的身边人吗,竟也不为她着想?”   “就是为她着想,所以才不自作主张。”他扯了扯嘴角。   两袭白袍同时被风吹动,飞扬起来的模样很是相似。   沈晏明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上次见面就想说了,阁下不觉得自己与我太像了吗?”   同样是医者,同样爱穿白衣。   宁朝阳知道她自己到底喜欢的是谁吗?   她就算不知道,这小大夫见了自己,难道也没什么察觉吗?   沈晏明连连皱眉。   江亦川站在他面前看着,丝毫也不动容。   他慢条斯理地答:“我与你有很大的不同。”   什么不同,长相吗?可世上又岂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沈晏明刚想这么说,?????却见江亦川突然朝他站近了一步。   同样的黑发披肩,同样的薄底云靴,江亦川平视前方,目光轻松地从他的头顶越了过去。   “半个头吧。”他淡淡地道。   沈晏明:“……”   这简直是这世上最过分的挑衅!   他愤怒地转身,想说自己刚刚没站直,重新比!   结果一眼看去,庭院里已经没了江亦川的身影。   江亦川走得极快,眨眼就找到了许管事,与他一起前往库房。   许管事一边翻看名录一边瞥向旁边这人,瞥了几眼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事把您惹得这么生气?”   江亦川云淡风轻地翻找着药材:“您何处见我生气?”   回头看了看库房门上那被撞开的锁链,他干笑:“也怪老奴,怎么就把钥匙弄丢了。”   江大夫应该只是太担心大人了,情急之下才会使出这么大的力气。   巧合,巧合。   “对了许管家。”江大夫不甚在意地问,“大人与沈御医是怎么认识的?”   “沈御医啊。”许管家老实地道,“宁府和沈家就一墙之隔,大人与沈御医自然打小便相识。”   还是青梅竹马。   江亦川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大人去考了凤翎阁,沈御医投身了青云台。”许管家摆手,“您也知道,朝中势力纷杂,凤翎阁和青云台更是针锋相对,两人立场不同各自为主,自然也就淡了交情。”   “淡了交情他还求亲?”   提起这茬,许管家就不高兴了:“他那也叫求亲?喝醉了在高楼上大声对我们大人念情诗,我们大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说到这里,许管家严肃地道:“江大夫您可不能误会,我们大人对沈御医那可是没有丝毫的情分,您千万不要因为他去生我们大人的气,那不值当。” 第34章 外室是用来看的吗?   许管家此人,最信奉的就是有误会便解释,绝不能在心里憋着生嫌隙。   所以在江大夫误会以前,他立马将情况里外说了个遍。   然而,面前的小大夫低垂着眼,看起来不但没有释怀,反而更忧愁了。   他问:“沈御医这般的贵门子弟她都不喜欢,却又为何看上了我呢?”   话本上常说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患得患失,害怕自己哪里不好、留不住对方。   许管家高兴的同时又觉得于心不忍,他斟酌了一下字句,打算从多个角度来夸奖他鼓励他。   然而不等他开口,江大夫突然自己就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了然地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您终于发现了?”许管家欣慰地道,“老奴就说么,哪有人会看不见自己的——”   “个头。”江亦川伸手压了压自己的头顶,“高半个头原来真的很重要。”   许管家:“……?”   不是,这跟个头有什么关系?他们大人又不用被人抱着去吃树叶。   他想说的是相貌和品德啊!正常人比较怎么也该先比这两样吧!   阴郁的心情好了起来,江亦川找到几瓶御贡的伤药,起身便返回东院。许管家站在他身后伸着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都咽了回去。   二位不误会就行。他沧桑地想,别的也没那么重要。   ·   宁朝阳背上的药本是由几个医女来换的,一开始还好好的,但换到第三天,其中一个医女不知为何就“不小心”搞混了蚀骨散和愈伤药。   好在江亦川一直在旁边守着,见势不对就把药给掀了,不然她那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就又得破层皮。   江亦川很生气,当场就想把那个医女移交官府,可宁朝阳却一改先前的狠戾,温温柔柔地与他道:“算了。”   心疼她的善良和大度,江亦川当场就决定以后的药都由他来换。   善良大度的宁大人冷眼看着宋蕊把那医女拖走,才转脸嘤嘤道:“我好害怕,我不敢趴着了。”   把自己最脆弱的背部这么露着,的确不是她这种防备心强的人喜欢做的事。   可是。   江亦川有些为难:“你这伤还不能躺,会痛。”   她眨眼:“你不想让我痛?”   他点头。   眼里泛起笑意,宁朝阳与他拍了拍床沿:“那你坐过来。”   江亦川依言坐过去,将身子靠在床栏边。   “左臂抬一点点。”   “嗯,右手也抬一点点。”   她仔细地替他调着动作,待差不多了,便撑起身子,整个往他怀里一沉。   江亦川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就接住了她。   “我反穿了衣裳,系扣在背后。”宁朝阳道,“你只管解开上药便是。”   “……”还能这样?   江亦川身子僵硬,半晌也不敢动:“趴着要方便些。”   “趴着我害怕。”   “这样就不害怕了?”   宁朝阳认真地点头。   “我只信任你。”她道,“背后不会长眼睛,那你就是我的眼睛。”   这话听得人一时还有些感动。   但待回过神来,江亦川还是恼了:“大人就是想捉弄我。”   宁朝阳抚着他柔顺的墨发,含笑道:“被逼无奈的事,怎么能说是捉弄呢。”   指腹沾上药膏,他无奈地叹气。   人的戒备都是一点点被攻破的,像他,一开始还防备她靠近,后来就只防备她亲近,到现在短短一月,他都能接受把人抱在怀里上药了。   体温隔着衣料慢慢融作一处,呼吸也随着心跳越来越接近。   他看着她消肿了的伤口,轻声道:“下回能解释就尽量不要挨板子。”   宁朝阳眼睫颤了颤。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似笑非笑地道:“放心,最后一次了。”   险棋大获全胜,有御赐的府匾在,宁肃远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想再上本参她不孝,也没那么容易了。   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彻底甩开他们,让他们再想攀扯也攀扯不上。   江亦川抹着药膏,往她的背上轻轻吹了吹气。   他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那些伤看起来狰狞可怖,他觉得她很疼。   可宁朝阳感受着,就只觉得一阵酥麻从背脊爬下去,激得她尾骨都颤了颤。   春天是个好时节,她想,这伤若是识趣,就该快些痊愈。   江亦川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以为她是疼的,手上的动作就更轻了,指腹划过她的肌肤,要碰不碰的。   宁朝阳脸侧都红了。   她想,这小大夫看起来纯良干净,没想到勾人的手段倒还挺多。   外室是用来看的吗?那肯定不是。   原先宁朝阳倒也不强求这方面,但既然人家都这么诚心诚意地勾引了,她不定个日子下来就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就伤好的那天吧,当庆祝了。   暗自夸奖了一下自己的体贴,宁朝阳扭头就将发热的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江亦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普通地给她上了药。   但上完之后,他莫名地就觉得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   低头看了看宁大人,神色如常,再抬头看了看四周,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纳闷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但是第二天,江亦川起身一开门,就发现东院里好像也不对劲。   花坛里原本长势喜人的各色春花突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整齐的薄荷、党参、紫苏和大青叶。   他愕然地问许管家:“前头的医馆缺药材了?”   “不是。”许管家连连摇头,“是大人看您桌上有几本书都是讲怎么种药材的,觉得您会喜欢,就让人把花草都换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大人害羞,她让我不要告诉您,说若您问起,就说是前头医馆缺药材了就行。”   江亦川:“……”   这不还是告诉了吗。   他有些哭笑不得:“好好的花坛弄成这样,不可惜吗?”   “在大人眼里,您不高兴她才会觉得可惜。”许管家道,“大人以前很不喜欢吃药,连药味也闻不得,但现在,她恨不得这满府的药材都在一夜之间长起来。”   她不一定能让他有归属感,但药材可以。   这府邸里所有长满药材的地方,都是江大夫的地盘。 第35章 她也有累的时候   风拂过新翻了土的花坛,翠绿的薄荷叶跟着就摇晃起来。   江亦川看着看着,微微有些失神。   有人曾经说过,宁朝阳此人麻木不仁唯利是图,虽有冠阁之才却无忠君之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所有阻碍她的人,包括她的亲爹,都会不为她所容。   听起来的确是可怕又可恨。   然而,实际情况怎么跟传言里完全不一样?   “你们大人。”他轻轻抿唇道,“有心了。”   许管家乐呵地摆手,刚想再说就听得下人来报:“牙婆带人在后院等着了。”   “我怎么差点忘了这茬。”许管家拍了拍脑袋,“您稍等,老奴待会儿就送几个人来给您挑。”   大人伤重,府中事务又多,江大夫身边也需要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   江亦川没有拒绝,他只道:“我不会挑人,就劳您替我找个能辩药材的就是。”   做大夫的嘛,这样的要求很寻常,许管家当即就应下了?????。   于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江亦川面前就来了个人。   “见过主子。”他恭敬地行礼。   江亦川没有回头,只问:“你可识得这是什么?”   “回主子,这是紫苏。”   “很好。”江亦川点头,“那以后你就改名叫紫苏。”   “是。”   行完礼放下手,紫苏扫了一眼四周,极轻地说了一句:“外头春色正好,主子可想出去看看?”   江亦川听见了,却没应声。   他伸手轻轻戳着面前的薄荷叶片,眼里晦暗不明。   宁朝阳正在屋子听宋蕊说事。   宋蕊神色很严肃:“那医女咬死不认,只说是不小心,但卑职查到她的家里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连买了三处田产。”   轻笑一声,朝阳道:“我还挺值钱。”   宋蕊笑不出来,她只觉得愤怒:“青云台那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怎么知道是青云台干的?”   “除了他们还有谁?胡海的案子在您手里进展神速,他们自然坐不住。”   与沈大人不同,宁大人没有管那些来往过花明村的嫌犯,她只盯着胡海,将与他来往最多的胡三舅给圈了出来。   宋蕊盯着胡三舅追查,短短两天就发现他先前的口供有问题,能与胡海的对上,却无法与身边的邻居对上。   也就是说,胡三舅与胡海串过口供。   这两人的来往次数太多,隐瞒下其中一两次就并不会太显眼,再加上有别的嫌犯当幌子,竟就安稳地瞒到了现在。   不过既然已经被宁大人识破,那顺着胡三舅找到胡海藏起来的证据就只是早晚的问题。   宋蕊觉得宁大人就是因为这事儿才被人下毒手的。   但宁大人听完,只笑着摇头。   她问:“宋蕊,假若你是花明村的村民,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替人做假供吗?”   宋蕊一愣,接着就摇头:“自然不愿。”   “可花明村那些村民就愿意,还不止一个人愿意。”她微微眯眼,“那么有没有可能胡海不是诬告,他手里当真有他弟弟胡山没有叛国的证据。”   青云台那些人目的就是想保胡山,如果胡海手里的证据是真的,那他们只会趁势将她架起来替胡山平反,绝不会贸然让个医女来下毒手。   “可是镇远军副将胡山叛国一案是殿下亲审的。”宋蕊担忧地看着她,“这其中若出了岔子……”   “放心吧。”宁朝阳不甚在意地道,“殿下只让我们查胡海,没让我们查胡山。”   把胡海连着证据一起交给殿下,这事对她而言就算是了结了。   至于那个医女,甭管是收了谁的钱,钱既然都收了,那总得付出代价。   眼里溢出些狠意,宁朝阳弹了弹自己的丹寇。   屋子的门突然响了两声。   宋蕊立马将桌上的秘卷收拢,抬头刚想提醒自家大人一句,却见方才那凶狠的人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虚弱的伤患,丝发披散、斜倚扶枕。   “进来。”她柔声唤。   “……”宋蕊手背上登时起了一层颤栗。   江大夫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他犹豫地看了宋蕊一眼。   宋蕊立马颔首就往外退。   托盘放下来,上头放的是一碗清粥和两碟野菜。江亦川有些不自在地道:“也不会做别的了。”   上回他给她做的她就没吃,想来可能不太合口味,但他想谢谢她,就只能做这些。   “吃不完也没关系。”他道,“这野菜有些苦,本也没有肉食美味。”   宁朝阳压根没听见这话,从他把盘子放下来,她眼眸就在发亮。一接着筷子,更是直接就夹来尝了一口。   的确有些苦,但拌了很好吃的调料,清爽脆生,用来下粥是极好的。   她跟着抿一口粥,舒坦地微微眯眼。   江亦川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抿唇道:“你不必如此……”   宁朝阳扬眉:“你以为我在逗你开心?”   不是吗。他困惑地看着那两碟东西。   “不是。”她答,“先前在你家,我就很想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可惜还没来得及,就被程又雪给叫走了。   野菜其实没有特别特别美味,只是她没吃过,所以格外稀罕,并且一口嚼下去,她仿佛又闻到了巷子里那寻常又嘈杂的气味。   宁朝阳确实是个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她喜欢高床软枕,也喜欢荣华富贵。   但她也有爬累的时候。   这个时候,她就只想在最市井又最温馨的地方待着,吃朴素的菜,抱单纯的人。   目光柔和下来,宁朝阳慢慢吃完碗里的粥,末了擦擦嘴,给了江亦川一块牌子。   “我尚且不能下床。”她道,“你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   有什么好走的?江亦川不太明白。   但看她似乎心情很好,他也就没多说,听话地拿着那块牌子出去,以为是给门房看的出入信物。   结果紫苏凑上来,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咳嗽起来。   “主子。”他脸色涨红,憋了半天就接了三个字,“您厉害。”   “做什么?”江亦川不解,“当了外室不能出门?”   “不是。”想笑又不敢,紫苏干脆捏了自己的嘴角,“您出去就知道了。” 第36章 传闻中的刺客   上京里做人外室的不少,但多数人都是领月钱过日子,就算再得宠,那排面也不会太大。   但是这天,街上突然就出现了个白衣飘飘的小大夫,手里握着一块牌子。   一块刻着宁朝阳大名和印鉴的牌子。   此消息一出,整条朱雀大街都轰动了,各个铺面的掌柜纷纷亲自迎了出来,连带着铺子里的娇客贵人也都好奇地探头。   江亦川站在路中央,有些不知所措。   “紫苏。”他问,“这是兵符?”   紫苏连连摇头:“那哪能呢,这普通的木牌,调不了一兵一卒。它只是能支用宁府上所有的银钱而已。”   哦,只是支用银钱。   江亦川松了口气,抬步就继续往前走。   但刚走两步,他意识到了不对:“你说它能支用多少银钱?”   “回主子的话,所有。”   江亦川:“……”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她疯了?”   紫苏连连拱手:“所以小的才说主子厉害。”   区区外室,竟连人账房对牌都拿到了。   小小的牌子顿时就变得有些烫手,江亦川将它揣回怀里,皱眉就道:“回去吧。”   “别。”紫苏连忙道,“大人是高兴才让您出来买东西,您若空着手回去,岂不是打她的脸?”   江亦川不理解:“节省还不好?”   “那是人家正头夫婿才做的事儿。”紫苏唏嘘地摇头,“咱们只是外室,外室就是要该花就花,否待她有了正头夫婿,您想花都花不着了。”   “……”   眼里有些不悦,江亦川下意识地反驳:“她说她不会有正头夫婿。”   往前迈的步子一顿,紫苏人傻了。   他震惊地扭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人:“主子,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盛朝最年轻的女官、如今正得圣宠的宁朝阳宁大人,会永远不立正头夫婿?   略显恼怒地垂眼,江亦川拂袖道:“她是这么说的,我又没信。”   真的没信吗?   看着他的表情,紫苏欲言又止。   “不是要买东西?”江亦川不耐烦地道,“走吧。”   “是。”   朱雀大街上商铺极多,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什么都有,江亦川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就被人猛地一撞肩膀。   他是没有防备的,奈何对方好像身子骨比较弱,撞上来没撼动他分毫不说,自己还踉跄两步摔去了地上。   “抱歉。”江亦川愧疚地欠身,朝他伸手。   地上那人看起来很生气,手握上来都有些发抖。江亦川怕他握不稳,于是加重了力道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沉默片刻,对方哆哆嗦嗦地抽回了手。   江亦川关切地问:“可有什么事?”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   那人挤出了一个笑意:“没有了。”   上京的这些人还挺好说话的。江亦川想,这要是在他原来的地方,那一定会当街打起来。   只是,别的都还好,这街上的路是不是太窄了些?他看了十家铺子,路上就撞了七八个人,虽然都是对方没看路,但这些人还挺彬彬有礼,不但没吵闹,还都伸手与他交握一番。   有的人交握不够,还想与他掰手腕。   江亦川是没有什么好胜心的,但念着如今自己好歹也是宁大人的人,哪能在外头输给别人?于是便稍稍用了一些力气。   就这么跟人玩着玩着,远处突然冲来了一队人马。   “江大夫?”宋蕊紧张地跑过来,上下打量他一圈,“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江亦川不解。   宋蕊当场就将他和紫苏一起护送了回去。   出门的时候宁朝阳还是满眼愉悦,再回来时,她竟就不笑了,只招手让他过去。   江亦川依言站到了她跟前,还慢慢地转了一圈。   轻轻松了口气,宁朝阳道:“算你运气好,没跟那群刺客撞上。”   “什么刺客?”他道,“街上不都是些寻常?????百姓?”   “宁府养的刺客,本也就是百姓的装扮,他们最喜欢混迹在人群里伺机出手,杀了人就走,让目击者连他们的模样都说不清楚。”宁朝阳道,“你前脚刚走后脚那些人就动了。”   江亦川摇头:“我没看见他们。”   “嗯。”她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下次出门多带些人。”   “好。”   在小大夫这里此事就算是过去了,但宁朝阳没有放下。   她开始认真地养伤,用最好的药,也遵医嘱好好休息。   如此几日之后,身子就动得了。   宁朝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胡海藏匿起来的证据去公主府。   “好!好!”长公主大喜过望,亲自起身来扶她,“难为你养着伤都能替本宫解忧至此,本宫没有挑错人。”   说着,又赏了她一堆东西,还与她一起并座,毫不避忌地将桌上的奏折都摆在她眼前。   宁朝阳垂眸没有乱看,她只安静地听着长公主说各州的要事。   直到听到一句“雷州实在缺人手”。   “殿下。”她开口,“宁家发迹就在雷州,那儿的风土人情,没有谁比宁家人更了解。”   长公主一听就摇头:“本宫对你还有诸多仰仗,你切不能外调。”   “殿下误会,微臣说的不是自己。”   心思一动,长公主了然:“明日面圣,本宫会与父皇商议此事。”   “多谢殿下。”   从公主府出来,宁朝阳又去了一趟自己的铺面。   以前念着要还养育之恩,她允许宁家人每月都从她这几间大铺里抽走三成红钱。但现在,她认真叮嘱了各个掌柜,不但不许宁家人拿钱,还要连他们先前赊的账都一并要回来。   宁家老宅一向是出比入多,没了她这钱袋子,想必很快就会上门来闹。于是她接着就去跟城防和衙门打了招呼,遇闹事者,无论身份,统统以扰乱市井的罪名打板子罚钱。   做完这些,宁朝阳心情舒畅了不少。   她抬步打算回凤翎阁,结果刚走到路口,却有一把剑倏地横在了她的脖颈间。   “你这佞臣!”来人一身布裙,长发披散,双眼恨得发红,“还我夫君命来!” 第37章 胡山之案   宁朝阳得罪的人如同过江之鲫,她看着面前这个愤怒的女子,一时都很困惑:“你的夫君是?”   “镇远军副将,胡山!”   哦~   双指捏住剑身,宁朝阳皮笑肉不笑:“他的命是圣人要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圣人还命?是找不到去宫城的路吗?”   “圣人还不是被你们这些人蒙骗,才会降罪于为他拿命打仗的忠将!”关酒气得直哆嗦,“胡山他没有叛国,胡海手里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没有!但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但不将证据上交于帝,反而连人带物一起都送进公主府,你这是要冤死他!”   “我只是奉命办事。”宁朝阳平静地道,“圣人若让我找东西,我便会将东西交给圣人,但先前是殿下让我找东西,那我自然就要将找到的东西交给殿下。”   关酒气愤又哽咽:“但凡你有些良知,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胡山一死,六军心寒,你真当自己能高枕无忧一辈子不成!”   说得很有道理,但宁朝阳不爱听。   先前就说过了,宁朝阳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指着骂,江大夫也就算了,那是她自己选的,但面前这人,她一不熟悉,二不欠什么人情,没道理为她一番哭闹就改变什么。   拂开她那软绵绵的剑,宁朝阳漠然地继续往前走。   关酒见状,手上翻起剑花就朝她刺去。   胡山是救不回来了,那起码也要拉一个奸臣给他陪葬!   宁朝阳早有防备,剑风刚起她就回了头。   但有人比她更快。   雪白的袍子在她眼前扬起,清清瘦瘦的人张开双臂,无畏地迎上了对面的人。   破空的长剑戛然而止,关酒抬头看清他的脸,瞳孔微微一缩:“江……”   不等她说完,手上的剑就被人一脚踢飞。   宁朝阳原本是不生气的,死囚家属有情绪大家都可以理解,耍刀弄枪宣泄一下,只要不伤着人,那都无妨。   但方才回头看见江亦川,她心口都窒了一下。   许管家的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情形,两个人相爱,但其中一人为爱人挡剑而死,花瓣飘落的同时鲜血满地,她只能抱着他逐渐冰凉的尸体仰天长啸,痛不欲生。   才不要这样。   猛地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拉,宁朝阳狠狠一个侧踢,将那长剑踢出去扎在地上嗡鸣,而后就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着急低斥:“谁让你来的?”   江亦川有些没回过神。   他说:“没有谁,我自己想出来找你。”   找了一路都没找到,终于在这里碰见,却发现有人要杀她。   在江亦川眼里,宁朝阳怕疼又浑身是伤,实在不宜再添新痕,所以他冲了上来,料对面的女子力气不大,应该也伤不了他。   但在宁朝阳看来,他这就是拿命在护着她。   好笑又感动,她捏紧了他的手:“下次不要这样了。”   “嗯。”他乖顺地应下。   关酒怔怔地看着他们,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宁朝阳以为她是没了剑反应不过来,冷着脸就招来了附近巡逻的城防。   “当街行凶未遂。”她道,“押去牢里听审吧。”   “是。”   江亦川眉心皱了一下。   他打量了她一圈,见她也没伤着哪儿,才道:“你的伤只是松了些,又不是全好了,怎么还到处跑?”   “随便走走透口气。”她下意识地答。   关酒说她的行为有问题,她是不认可的,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办公事。但面对江亦川,宁朝阳莫名就不太想让他知道那些。   好在小大夫也并不好奇,他只是道:“城里有什么气好透,大人若想散心,不妨往城外走走。”   城外?宁朝阳想了想:“也行。”   他先前总去花明村看诊,突然不去了,也没跟村民们说一声,心里想必还惦记着。   她很体贴地就让车夫直奔了花明村。   四月芳菲尽,路边的桃花在地上铺得厚厚一层。   江亦川往窗外看得出神。   宁朝阳有些好奇,她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外,就见一个农妇带着三四个垂髫小儿,肩上还挑着满满两桶水,水桶已让她举步维艰,那三四个孩子偏还不听话,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撞了她一个趔趄。   看了看小大夫那微微皱起的眉,宁朝阳心里了然。   她当即喊了一声:“停车。”   江亦川怔然回头,就见这人一改先前的冷漠,竟是亲自上前去问了那妇人住在何处,然后替她拎起水桶,放在了华贵的马车上。   四个孩子也嘻嘻哈哈地挤了上来。   “抱歉抱歉。”农妇连连拉住他们,脸上满是疲惫。   “无妨。”宁朝阳道,“你也不容易。”   这话一出,她登时感受到了来自小大夫的、炙热而感动的目光。   愉悦勾唇,宁朝阳抚了抚鬓发。   她看了一眼这些孩子,有些疑惑地道:“都是几岁?”   “这个三岁,这个三岁半,这个四岁,这个五岁。”农妇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至于,宁朝阳就是听得有点迷糊:“三岁……和三岁半?”   怎么生出来的?   察觉到了她的困惑,江亦川轻声解释:“花明村是先圣盛赞的忠义村,这里的人代代入伍从军,村里没有年轻人,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若不相互照顾,他们会难以存活。”   这四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一个是妇人亲生,其余三个长得都没有丝毫相似,许是父亲征战沙场,母亲又遭遇了不测,才辗转落到了别家。   他像只是随便说说,但宁朝阳却听得一愣。   “你们村的人,大多都姓胡吗?”她问。   妇人点头:“是姓胡。”   镇远军别称就是胡家军,他们很多人都来自同一个村落,彼此熟悉信任,所以上战场一条心,不退不跑,逢战必胜。   胡山的案子是不归她管的,她问到这里就已经可以了。   但,也不知是被旁边小大夫的菩萨心肠传染了还是怎么的,宁朝阳鬼使神差地就多问了一句:“大嫂可认得胡山?” 第38章 叫我好等   “胡山谁不认得?”那农妇一听就道,“他打了好多胜仗呢,为人又厚道,我们村门口那条路就是他拿封赏修起来的。”   “他家里本来就穷,得了些银钱也没修屋子,全花在村里了。”   宁朝阳听得茅塞顿开。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那村民们的行为就解释得通了。   她没有继续再问,开了话头的大嫂却是停不下来了:“胡山那么厉害的人,应该能当个将军的,可惜被人诬陷叛国,关牢里去了。嗐,那些奸臣会有报应的。”   江亦川微微一惊,抬手想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奸臣本臣平静地听完了这句话。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怎么就知道胡山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那农妇丝毫不觉危险,只?????笃定地道:“这谁不知道?胡山压根不可能叛国。”   “大嫂与胡家人很熟?”   “倒是不太熟。”   “那?”她微微挑眉。   意识到面前这个姑娘可能觉得自己在胡诌,大嫂严肃了起来。   “我们花明村祖祖辈辈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她道,“他胡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所有人的英魂都在敌军的刀剑上飘散不去,他七岁就成了孤儿,与别的孩子一起日夜在祠堂里嚎哭。”   “诬陷他的人压根没有来过我们花明村。”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痛苦,自然也不会理解我们的忠心。”   马车到了地方,骤然停下。车厢里放着的桶一晃,水淌出来浸湿了宁朝阳的裙角。   那大嫂回过神来,连声与她道歉,带着水桶和吵闹的孩子们就下去了。   水从绣鞋尖儿上滴落,浸染进厚实的地毯里,变成了一个深色的点。   宁朝阳兀自坐在阴影里,半晌也没有吭声。   之前的胡山案对她而言只是一捆卷宗,而现在,这捆卷宗突然活了,一笔一划飞溢而出,慢慢勾成了一个跪在祠堂里大哭的身影。   有仇恨的人是不会投敌的。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有些烦躁地皱眉,她想把沾湿的绣鞋踢掉。然而刚一动作,面前就蹲下来个人。   江亦川俯身下来,轻轻按住了她的鞋面。   雪白的衣袖随着动作堆叠到了地上,他低着头,拿帕子仔细地擦拭她的裙角和绣鞋。   宁朝阳眼睫颤了颤。   面前这人神色很柔和,他不知道什么胡山胡海,也不知道什么家国大义,他只看着她鞋上的水渍,思索着能不能拭干。   燥郁顿消,宁朝阳拉过了他的手。   “好了。”她说,“外头就是花明村,我陪你去走走。”   她以为这小大夫会高兴,谁料他竟是没动,还摇了摇头:“不去了。”   “怎么?”   “原是想让大人来散心,可大人好像不喜欢这里。”他皱眉,“回去吧。”   她没有不喜欢这里,她只是觉得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朝阳叹了口气。   马车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头,飞快地开始往回跑,他执着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似乎在安慰一般。   笑话,她堂堂一个女官,用得着别人来安慰?   ……还真用得着。   心里好像有块又皱又破的布,被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揉着,一开始还有些别扭,后来就慢慢习惯,褶皱平展,脏污脱落,春风一吹,那块布就柔软如初。   宁朝阳托腮微笑。   她突然问:“江大夫,我背后这伤如何了?”   江亦川实诚地答:“走动和躺都没有问题,但还是不能背重物。”   “甚好。”她轻轻抚掌,眼尾上扬,“那今晚——”   她没往下说,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   江亦川手指缩了缩。   身为一个外室,最应该做的事自然就在床笫之间,他有了解过,也一早有准备。   但真当提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抵触。   面前这人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又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嗯。”良久之后,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   红烛纱帐双鸳鸯,宁朝阳的别院里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奴仆们忙里忙外地布置着,连花坛里新长的药材上都被系了一截红绸。   江亦川泡在浴池里,看着许管家在旁边往水里撒花瓣,略微有些无奈。   “非得要如此?”他问。   “这事儿可不能轻慢了。”许管家笑眯眯地道,“您放心,我们也就是这会儿还在这里碍眼,待晚些时候一定退得远远的。”   不说还好,一说他更是局促不安。   这哪像两人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分明就是要他洗干净去侍寝。   “主子。”紫苏在他身后,借着搓背的动作递给了他一个小纸包。   江亦川定了定神,接过来握在了手里。   “走,再去提些热水来。”许管家招呼忙碌的奴仆们。   紫苏跟着起身离开,湢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江亦川盯着水面上的花瓣看了一会儿,眼眸里露出些许嘲弄。他冷着脸起身,想去够旁边岸上的外袍。   背后突然哗地一声大响。   瞳孔微缩,江亦川转身,脸上的冷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她仰着头欺到了眼前。   宁朝阳双眸含笑,伸手攀住他,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水花四溅,她薄衣湿透,一张脸脂粉不施,清丽无双。   “叫我好等。”她呢喃。   耳根飞红,江亦川捏住她的手腕,眼里急急地拢下些清澈,不甚自在地道:“你……”   怎么直接就进来了!   “我再不进来,怕你就把皮给搓掉了。”她笑。   纱幔低垂,热气氤氲,江亦川僵硬着身子站在水池里,觉得这场面甚是荒唐。   大盛就算是男女同位,帷帐之事也该男子主动些才是,结果面前这人倒是好,径直就将手搭上来,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突然就想起那日宁肃远说的话。   -别看她年纪轻,不知道都玩过多少男人了,你这样的愣头小子,哪里合她的口味。   心里一沉,江亦川捏紧了手里的迷药。   宁朝阳毫无预兆地就吻了上来。   水池不深,只没到他的腰,她踮着脚浮出水面些,湿透的衣衫顺着就贴出了一截纤细又柔软的腰线。 第39章 信守诺言   正常情况来说,江亦川是不受美色诱惑的。   这世上多的是比女人更重要的事,他志不在此。   可是,面前这软腰往他怀里一送,他的手竟然比脑子的反应还快,下意识地就接住了。   ……这是医者仁心,他想,这上头还有伤,他是怕她直接摔下去,到时候上药的还得是他罢了。   但是她还吻了上来,双唇温软,与他纠缠。   ——这个不太好解释。   江亦川垂了眼,迟疑地思索着自己不推开的理由。   温香软玉,盈盈一握。   这人虽是攀着他的,却一上来就占了主导,动作缠绵又带着些强硬的进攻,让他被迫落在了下风。江亦川有些不服,按着她的后颈就想转败为胜。   结果前方没有战场,只有一片温软的泥潭沼泽,一不留神踏入,就没了回头路。   他略显慌乱,她却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冰凉的指尖落在湿润的肌肤上,一划就是一层颤栗。   江亦川眼里神色一深。   不起眼的纸包掉进了浴池里,他收拢手臂,咬牙就将她抱了起来。   ……   按照先前的计划,宁大人会喝下迷药、与主子同榻一晚,这样第二日清晨,主子只用装一装羞涩,一切就能糊弄过去。   可是紫苏担心自家主子并不会装羞涩。   于是他早早起身,端着水盆就在门外候着。   迷药的效果很好,宁大人直到巳时末才醒来,手磕在床沿上,咚地一声响。   他立马就推门进去,低着头道:“给两位主子道喜了。”   露在帐外的一截皓腕被人飞快地拉了进去,接着里头就响起了自家主子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   听听这语气,生硬又恼怒,果然是不会装羞涩。   紫苏暗叹一声,连忙道:“小的端来了热水。”   “出去。”   “……”好凶。   紫苏放下水盆,疑惑地往内室瞥了两眼。   满地衣衫凌乱,看起来还挺像回事。   不愧是他主子,事事都做到最好。   心里稍定,紫苏低头就退了出去。   帷帐之内,江亦川喉结滚动,死死地压着身下这人的手。   宁朝阳刚刚睡醒,满眼都是茫然,她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发现挣不开他,这才沙哑地开口:“做什么呀~”   软糯的声音,与平日里的完全不同。   江亦川抵着她,眼睫颤了颤:“门没有上栓。”   “那怎么了?”她很迷茫。   在外头看起来分明精明又厉害,像悬崖上盘飞的鹰,可在这一处间她却没有丝毫防备,额头抵着他的,神情柔软,眼尾还有些红痕。   心口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又热又沉,江亦川扯过被褥将她裹住,整个儿抱进自己怀里。   “宁肃远经常污蔑你?”他低声问。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朝阳不解,被他拥着,倒也乖顺地答:“他也没有别的手段可以对付我了。”   能力不如她,地位也不如她,除了与人说她的不好之外,宁肃远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这人突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朝阳以为他在心疼自个儿,不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都过去了。”   他没有应声,只将她抱得紧些,再紧些。   宁朝阳有些难受,但也没挣扎。   两个初尝人事的人,谁也没法娴熟地处理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比起什么“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她觉得还是抱在一起比较舒坦。   磨磨蹭蹭到了午膳的时候,宁朝阳被江亦川给抱了起来。   她娇哼一声,头靠在他怀里懒得动:“不吃。”   江亦川捏着勺子,将饭和菜都放一点,吹了两下挨着唇瓣试了试,确定不烫,才送到她嘴边。   她叹了口气,妥协地张开了嘴。   许管家和紫苏也被这画面震?????惊得张开了嘴。   许管家震惊的是自家大人竟也有这般娇气的时候,紫苏震惊的则是自家主子这自然而炉火纯青的演技。   装得也太像回事了吧?   要不是一早就商量好了,他就真的以为这两位有点什么了。   江亦川是个很没耐心的人,即便是情势所需装作温顺,紫苏也明白这位主子的真实情绪。   可现在,他就这么抱着人一口一口地喂东西,眼神里别说烦躁了,连一丁点的不情愿都没有。   不但没有,甚至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喝甜汤?”   甜!汤!   宁朝阳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江亦川便转头对他道:“你去厨房看看。”   欲言又止,紫苏梗着一口气出去了。   “大人。”许管家轻声道,“今日是大牢那边放人的日子,您看要不要派人去接江家大哥?”   胡海的事已经了结,被关押的花明村众人自然就都要释放了。   提起这茬,宁朝阳略略坐直了身子。   她看着江亦川问:“你要去吗?”   这人飞快地点了头,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多谢大人。”他说,“大人既然已经践诺,在下也一定会信守诺言。”   宁朝阳点头,起身自己坐到了凳子上。   怀里一空,被风吹得有点凉,江亦川不适地皱眉:“我说错话了?”   “没有。”她摇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那?   “待会儿我让车夫送你过去。”她道,“先吃饭吧。”   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手上动作也自然,似乎当真没有生气。   江亦川定了定神,也飞快地用起膳来。   饭后,马车带着人就往大牢的方向去了。   宁朝阳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想去睡回笼觉。   结果许管家却道:“上午的时候宫里就传来消息,说陛下急召了长公主和荣王殿下进宫,连带着还请去了几个朝中老将,言语间多有提起大人您。”   脚步一顿,宁朝阳有些不悦:“怎么不早说?”   许管家摸了摸鼻尖,干笑。   这怎么早说得了……   “再备一辆车,送我入宫。”   “是,但江大夫那边?”许管家试探着问。   到底是刚圆房,以大人的体贴,怎么也该等着他接完兄长回来,一起庆贺一番的。   但宁朝阳拂袖往前,却是说了一句:“他最会信守诺言,用不着您来操心。” 第40章 听听这诡话   许管家听得茫然了一下。   这话是夸奖吗?是吧。   但语气怎么有点怪?   不等他想明白,大人就已经换了官服出门了。先前的柔情一扫而空,宁朝阳冷着脸倚上马车,径直往宫城而去。   外头的风很大,吹得她脑袋逐渐清醒。   这是宁朝阳头一次因情误事,关键这个情还不是爱情,而只是感激之情。   真是见了鬼了。   抹了把脸,她正色跨进宫门。   大殿里已经吵了有一会儿了,起因是有个人拿出了一封与胡山的书信,信上胡山的字迹与那封被截到的叛国书信截然不同。   这原本能算是胡山被冤枉的铁证,但不巧的是那人手里的书信上没有胡山的印鉴,也没有别的佐证,只凭一张嘴说是胡山写的,皇长女这边自然不肯认。   于是有人就说了一句:“宁大人不是也找到证据了吗?难道没有呈报给陛下不成?”   淮乐一听这话就沉了脸。   宁朝阳查证的结果只有她知道,她谁也没有告诉,但眼下却从别人的口里说了出来。   这人一开口,后头的荣王也跟着道:“还是宁大人年轻有为,竟在暗中替父皇分忧,实乃百官之楷模。”   圣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淮乐面上镇定,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   今日这一仗要是输了,那前头那么久的辛苦就全白费了,不但不能办好案子领功,反而还要将父皇的信任也赔进去大半。   她不想输,但青云台这消息来源实在诡异,她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什么筹码,妄动只会输得更快。   气氛凝重之间,赵公公突然通传了一声:“陛下,宁大人求见。”   “宣。”   一声令下,那抹熟悉的绛色官服就扫过了门槛。   淮乐抬眼看过去,眉心微微一松。   “微臣见过陛下。”宁朝阳恭敬地伏身。   圣人没有让她起来,只慈祥地笑道:“宁大人最近真是风光,连殿上各位大人嘴里也都是你的名字。”   凤翎阁的官员们听得心里一紧,旁边青云台的人也忍不住跟着放轻了呼吸。   宁朝阳却没慌,只埋着头道:“提起此事,微臣便有恩要谢。”   “哦?”   “前些日子微臣病重卧榻,眼见着是要活不成了。”她道,“不曾想圣人一道恩旨来,天光突然大开,臣床边的黑白二鬼惊骇离去,说真龙要留臣于人世,谁也不得再拘。”   “臣的命是陛下救回来的,臣叩谢陛下。”   起身再拜,宁朝阳语气都微微哽咽。   不提脊杖,也不说府匾,话里话外都只剩了对圣人的忠诚和敬畏。   没人不爱听好话,圣人也不例外,虽然心里疑窦未消,他却也还是摆手道:“起来吧。”   “谢陛下。”   宁朝阳站直身子,虚弱地晃了晃。   “怎么?”圣人问,“伤还没好全就着急忙慌过来了?”   “陛下恕罪。”宁朝阳苦笑,“旧伤本是好了的,奈何这几日忙于奔走,双腿乏力,这才殿前失仪。”   听听这鬼话。   青云台众人心里都直翻白眼。   她宁朝阳什么时候奔走会用腿了,不都是乘车么!   可圣人听了,顺着就问:“因何事而奔走?”   提起这个,宁朝阳神色严肃了起来。   她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双手举过眉心:“微臣斗胆,想在御前状告一人。”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御状可不是那么好告的,一旦告错,亦或是事情太小不值得告,那告状的人都得丢命。对于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官员来说,这是下下之策。   但宁朝阳就这么笃定地站在那里,等着圣人应允。   圣人好奇地倾了倾身子:“你想告何人?”   “回陛下,臣要告铁骑将军常光,伪造假证、挑拨皇亲,妄图祸乱朝纲。”   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常光刚才还在说宁朝阳查到证据不上禀陛下,一转眼自己竟就被告了,当即就跪了出来:“陛下,末将冤枉!”   “常将军别急。”宁朝阳淡声道,“听完再喊冤也不迟。”   “镇远军副将胡山叛国,证据是由镇远军麾下的百夫长送抵的上京,陛下当时大怒,命淮乐殿下亲审此案。”她朝圣人和淮乐殿下一一拱手。   “殿下孝心纯厚,为了替圣人分忧,一连数日都没有歇息,亲自去了一趟徐州,整理出了一百七十二份口供和五十六份卷宗,悉数都存于凤翎阁。”   “照那些口供和卷宗来看,胡山的确是通敌叛国,罪不容诛。可是前些天殿下审问了上京花明村的人证,却发现他们的口供与徐州的兵将截然不同。”   “为此,殿下急命微臣彻查胡家,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此事蹊跷——胡山家中不是没有亲笔家书,一早就是有的,却统统被人藏匿了起来,刻意避开了殿下的搜索。”   听到这里,圣人皱了眉。   怎么又有人在玩手段?   平日里荣王就爱与淮乐过不去,可这毕竟是关乎万千将士性命的大事,如何能跟儿戏一般?   简直不识大体!   他挥手,让刘公公把宁朝阳手里举着的信拿了过来。   这是胡山的家书,后头还落了印鉴。   圣人细看一番,突然把刚刚常光呈上来的信也拿了过来,放在一起看了两眼之后,圣人的脸色沉了。   “常光。”他怒声问,“你可知罪?”   常光一脸茫然。   他能有什么罪?淮乐公主扣了胡海和胡山的亲笔家书,那才是包藏祸心,他只不过是依着计划拿出胡山的亲笔信,反将她们一步而已。   这是青云台必赢的局面,凤翎阁一开始就查漏了证据,证据还好死不死地落在了他们手里,那凤翎阁查不出来是错,查出来改慢了也是错。   谁曾想,仅凭宁朝阳的三言两语,形势突然就急转直下。   常光有些气愤:“末将不服。”   就算宁朝阳呈上了胡山的家书,那也是已经慢了一步,该问罪凤翎阁办事不力不是吗?   皇长女站在旁侧,面上虽然平静,心里也很疑惑。   宁朝阳搜到的证据,不是已经全数交给她了吗? 第41章 哪里惹着她了   不服气的常光被拖下去打了一顿板子,官职连降三级。   圣人和颜悦色地对宁朝阳道:“辛苦你了。”   宁朝阳惶恐拱手:“何来辛苦,微臣实则有罪,若不是微臣身子骨太弱,这上午就找到了的证据,也不至于午后才送进宫来。”   言下之意,我可没瞒而不报。   最后一丝不满地消散了,圣人颔首,将两封信一起递给自己的皇长女。   “淮乐聪慧,对孤交代的差事也十分认真,孤心甚悦。”   淮乐殿下出列行礼,长舒?????了一口气。   ·   凤仪车的帘子一落下,宁朝阳就跪在了殿下面前。   她低声道:“微臣有罪。”   淮乐没有与她计较,只扶起她好奇地问:“父皇为何会突然态度大变?”   先前常光那封信一交上去,就算没有确定是胡山所写,父皇待她的态度就已经有些不好了,就算补一封证据上去,也不该让他消气才对。   宁朝阳坐在她旁边,声音极轻地道:“因为那封家书,是微臣伪造的。”   “……”淮乐瞳孔一震。   伪造证据,还亲自交给陛下,她有几个脑袋能掉?   “殿下别怕。”宁朝阳低声道,“案子没有了结,陛下只会看一眼就把信还回来,我们手里有真的家书,届时还上即可。”   震惊了一会儿之后,淮乐冷静了下来。   朝阳这招虽然险,却非常有用。   因为是伪造的家书,所以那字迹与常光交上去的书信完全无法对上。先前是他们自己说宁大人查到了证据,所以两份证据放在一起,圣人下意识地就会更信宁朝阳。   这一信,常光就成了伪造证据的人。   要是别的案子,他这还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挨一顿骂,但偏巧这是她淮乐公主亲审的案子,审的对象还是荣王的至亲好友、青云台的中流砥柱胡山。   常光这个行为,无疑就是在造假诬陷、挑拨公主和荣王的关系、激起青云台和凤翎阁的对立、祸乱一整个朝纲。   虽然青云台和凤翎阁本就不太对盘,但那不重要。   在陛下眼里的双方都是好好的,他的一双儿女也是好好的。   只有常光在中间搅局!   一封伪造的书信,四两拨千斤地就破了这个僵死的局面。   淮乐脸上慢慢有了笑意。   她拉着宁朝阳的手道:“能得你辅佐,是本宫之幸。”   这句话一出,意味着她很快就又要升官了。   宁朝阳愉悦地拱手:“能得殿下赏识,也是微臣之幸。”   两人笑谈了片刻,临下车的时候,淮乐突然又说了一句:“最近阁里不太平。”   消息走漏太多,应该是出了奸细。   宁朝阳正色颔首:“微臣会仔细留意。”   成大事的人身边是不能有漏风口的,一张嘴有时候能要了几千人的命,对于奸细,凤翎阁是宁杀错也不会放过。   但是,宁朝阳觉得很奇怪。   阁里两年才进一次新人,最近也没有来过什么面生的人,而旧部彼此都十分熟悉,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个奸细?   她换车回到自己府上,刚在书房坐下就听许管家禀告:“江大夫已经接到了他哥哥,但没有安顿在院子里,而是跟他母亲一起安顿去了外头。”   没好气地抽过一本书,宁朝阳道:“随他。”   防备心这么重,看来当真只是为了他哥哥才勉强留在她身边。   亏她先前还又感动又心动的,人家压根只是在应付她。   冷脸翻起书页,她决定晾他两天,最好晾到人主动——   “大人。”门外响起了江亦川的声音。   她一愣,没好气地抿了抿唇。   许管家看她一眼,笑着道:“江大夫快请进。”   江亦川进门来,手里拿着一瓶药膏。   许管家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该换药了。”他走到她旁边,低声道。   宁朝阳头也没抬,只冷漠地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换。”   若说先前江亦川还觉得她只是在他怀里坐累了,那么现在,他就可以断定他是惹着她了。   思忖了一下前因后果,江亦川俯身问:“你不高兴我去接我大哥?”   “哪能呢。”宁朝阳道,“我还得多谢你大哥,若不是他,你也不会站在这里。”   江亦川微哂。   他伸手捏住她椅子两侧的扶柄,将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我一早与你说过,我不愿为人外室,是不是?”他道。   宁朝阳鼓着脸颊,微恼道:“我也一早与你说过,我不愿强人所难。”   是他自己非要上门来的。   “大人是没有强人所难,只不过是我走投无路。”江亦川认真地道,“在下很感谢大人愿意伸出援手,但要一直留在这方院子里,我还是很难受。”   见她要发怒,他及时按住了她的手背。   “但我只是不喜欢做外室,不是讨厌你。”他说。   宁朝阳一愣。   面前这人脸上挂着淡淡的自嘲,可眼眸抬起来,里头却又有光:“留在这院子里就是信守诺言,我没有说错——但昨晚之事不是。”   昨晚的事,跟承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心里莫名松展开了些,宁朝阳抿了抿嘴角,没好气地道:“知道了。”   “那药还换不换?”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换。”她答。   禁果这东西,哪有啃一口就能停下来的。   梦境里的画面荡漾开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真实无比。   江亦川低头,就见乌发雪肤的少女仰头望他,肌肤湿漉,唇瓣嫣红,皓腕朝他搭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开。   他将人抱起来,压进了满是文卷的长案里。   青丝垂坠,如水般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波纹,宁朝阳看着眼前这人,愉悦的同时又在想,她从没输给过任何人,自然也不能输给他。   他心有芥蒂,那她就使尽所有手段消了他的芥蒂。   富贵荣华、名声地位、家人安康,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有欲望。只要有欲望,那就没有什么是死活都不愿接受的。   外室怎么了?她宁朝阳能让他成为整个上京最风光的外室。 第42章 牛刀愿意,你管得着吗   四月的上京风和日丽,江亦川坐在医馆里,重新提笔写起了药笺。   他年纪太轻,原是不能坐堂看诊的,但宁朝阳把整个医馆都送了他,那别说坐堂了,他横躺着都行。   紫苏跟在他身后帮忙打下手,忙碌间忍不住频频看他。   “主子。”他纳闷,“您很高兴?”   江亦川抿了抿唇角,一脸漠然:“你看错了。”   是吗。   紫苏摇摇头,转身去碾药,可下一个晃神的瞬间,他又看见自家主子在捏着狼毫笔微微出神。   这人本就生得俊逸出尘,情动起来就更是摄人,眼前分明只一张普通的药笺,他却看得眼尾含笑,嘴角也轻轻勾起。   心里咯噔一声,紫苏放下药碾子,终于是忍不住将他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主子。”紫苏神色严肃地道,“您现在离开这里也还来得及。”   江亦川回神,眉间略带了些凉意:“怎么?”   “您亲自来做这些,还是太危险了。”紫苏连连摇头,“不如按照先前的计划,您先离开上京,让军师派别的人来替代您。”   替代他做什么?勾引宁朝阳?   江亦川半垂眼眸:“你以为宁朝阳当真那么好对付,随便来个人她都会放在心上?”   “您的确举世无双。”紫苏拱手恭维,“但小的担心……”   万一把他自己赔进去了怎么办?   轻蔑地嗤了一声,江亦川懒眼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逢场作戏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再说了,要不是因为手下这群笨蛋,他也犯不着亲自来上京一趟,眼下胡山的事情刚有了起色,这些人竟就惦记着让他走。   紫苏很冤枉:“主子,一开始是您自己说的,只要顺利将消息和证据都交给胡海,您就回徐州。”   结果人都要离开上京了,突然就变了卦。   江亦川抿唇,没好气地道:“那是形势有变。”   他没想到胡海会迷路,带着证据竟直接去了凤翎阁的衙门,这与送肉入虎口有什么区别?若真被淮乐给扣下,瞒而不报,那胡山就死定了。   所以他得留下来把新的书信交给常光,还得在宁朝阳身边,努力唤起她的良知。   好在宁朝阳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坏,知道胡山有可能是冤枉的,选择的破局之法立刻就偏向了替胡山洗冤的方向。   想到这里,江亦川目光柔和了下来。   “主子。”紫苏又叫了一声。   脸色一阴,他抬眼:“上京的风水是不错,把你胆子都养大不少。”   紫苏背后一凉。   他哭丧着脸道:“主子,您常说杀鸡焉用牛刀。”   牛刀乐意,你管得着吗。   江亦川拂袖就走。   袍子从阴影里出来,重新变得雪白,江小大夫一抬眼,就又变成了清澈俊逸的模样。   他坐回方桌后头,继续耐心又细致地给病人们把脉。   上京里有许多医馆,一般有名气的都是老大夫坐诊的堂子。   但不知为何,短短几日之后,江亦川所在的仁善堂突然就声名大噪。   传闻此处大夫医术精湛、态度温和,不管富贵贫贱,所有病人他都一视同仁。医馆里的药材价钱也公道,哪怕眼下药材价格飞涨,这儿也始终是定价。   一传十十传百,江亦川再度打开医馆大门的时候,外头就已经站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嚯——”众人看见他,都先发出了一声惊叹。   江亦川:“……”   耐着性子坐下来,他一如往常?????地给人看诊开方。仁善堂的药香顺着暖风,渐渐吹遍了整个上京。   ·   凤翎阁重审了胡山之案。   其实就现有的证据来看,胡山被冤枉的可能性很大,但淮乐殿下坐在上头,迟迟也没有下定论。   宁朝阳明白,镇远军征战多年,其主帅定北侯实在是功绩累累,若不能借着副将胡山的由头压一压他的气焰,那么等到他班师回朝,荣王便会借势而上,将她经营多年的局势瞬间扭转。   殿下不愿看荣王得意,但她也不愿冤枉一个为大盛夺回了三州疆土的功臣。   “派去徐州的人怎么说?”淮乐突然问。   眼下屋内就几个心腹在,华年倒也直言不讳:“进展缓慢,定北侯戒心极重,似乎对美色不感兴趣。”   淮乐抿唇,思忖片刻之后道:“那就从荣王身上下手。”   荣王与定北侯沾些表亲,但多年不在一处,也未必有多亲近,只要找到法子离间这二人,那放走胡山对凤翎阁来说损失就会小上许多。   宁朝阳听着听着就偷偷打了个呵欠。   淮乐看了她一眼,轻笑摇头:“年轻人还是要节制些。”   嘴角一僵,宁朝阳无辜地眨眼:“殿下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本宫是过来人。”淮乐嗔怪地道,“古书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殿下言重了。”宁朝阳笑道,“微臣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还能不清楚?”   她连自己亲爹都能外调去雷州,前些天还将一群亲叔伯都关进了大牢,整个上京没有比她更绝情寡义的人了。   念及此,淮乐点了点头,但还是道:“我们会动的心思,青云台也会动,你们都是本宫的左膀右臂,切不可出什么问题。”   几个女官齐声应是。   散场出来,华年一把拉住了宁朝阳。   “你往御医院递了名碟?”她瞪大了眼睛。   宁朝阳哼笑:“又不是头一回了,用得着这么意外?”   “可是。”华年道,“他不是你的外室吗?”   “大盛律法又没规定外室不能在御医院挂名。”   “……”这话也就她说得出来。   华年摇头:“镇远军回朝在即,整个上京都暗潮涌动,你家那位是突然冒出来的,我觉得你还是当心些为好。”   那怎么能算突然冒出来呢?   宁朝阳想,人是她无意间遇见并看上的,也是她使着手段追到的,江亦川从头到尾都没有很情愿,又怎么能怀疑到他头上。   摇头继续往前走,但没走两步,宁朝阳突然又停了下来。   “华年。”她眯起眼问,“寻常男人的身子,长什么样子?” 第43章 我可能当真很喜欢你   华年被她问得一个趔趄。   她左右看了看,好笑地道:“这要我怎么说?就是寻常男人的样子啊。”   不对。   宁朝阳摇头。   她拉起华年出门上车:“去你常去的那家倌馆。”   华年一本正经地道:“你别胡说,我为人清正,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车夫前头左拐,在第六个巷子口停。”   宁朝阳斜眼看她。   轻咳一声,华年道:“偶尔。”   每天公事那么多,玩点男人怎么了嘛。   她熟门熟路地带着宁朝阳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看上哪个只管取牌子。”   宁朝阳看上了五个。   她把人都叫到厢房里,张口便道:“脱了上衣。”   华年一口茶喷了出去。   殿下不是才说了要她们节制点?她抬手欲拦,却见宁朝阳站在那五个人面前,脸上没什么情绪,一双眼只打量着他们的腹部。   “谁干过什么重活?”宁朝阳问。   五个人里有两个举了手。   她走到那两个人身边仔细看了看,脸色更加不好。   “怎么了?”华年凑过来道,“你若想要壮实些的,就去武夫里挑呀,这几个这么文弱,自是没什么筋骨的。”   她说得对,文弱的人大多没什么筋骨。   但江亦川怎么就有?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宁朝阳有些烦躁。   她扔下赏银离开了倌馆,径直去往仁善堂。   仁善堂里正人满为患。   江亦川坐在最里头,一身白衣显得格外孱弱。四周喧闹不止,他却还是温声细语:“这个病急不得,要静养。”   “方子拿好,找紫苏抓药即可。”   “您慢些走,劳烦各位给老人家让条道。”   声若清泉,潺潺涓涓,听得人心里十分舒坦。宁朝阳缓和了些神色,安静地站在后门边等着。   江亦川抬眼间瞥见了她的衣角,他眼眸一亮,借着由头就进了后堂。   “忙完了?”他低声问。   宁朝阳点头,目光缓慢地从他胸口扫了过去。   喉结一滚,江亦川不甚自在地道:“我这里还没有忙完。”   “嗯。”她欺压上来,二话不说就拨开了他的衣襟。   江亦川心里猛地一跳。   背后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门,他能清晰地听见外头喧闹的人声和药炉烧开冒泡的动静,可眼前这人偏凑得极近,双眸涟涟,似笑非笑。   “大人,别……”   话没落音,她的手就抚在了他的胸膛上。   江亦川呼吸一窒。   与往常的单刀直入不同,这人只一点一点仔细地摸着他的皮肉,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江大夫?”掌柜的在外头喊了一声,声音很近,似乎就在门板的另一侧。   宁朝阳感觉自己手下的皮肤瞬间缩紧。   她抬眼,就见面前这人双眸雾蒙地看着她,像一只迷路的羔羊,眼神里有哀求,也有一丝深晦。   宁朝阳笑着收回了手。   “去忙吧。”她道,“我在东院等你。”   长睫一颤,江亦川僵硬地拢回自己的衣襟。他想系好那扣子,但手有些抖,系了几次都没系上。   宁朝阳啧了一声,伸手接过那两条系带,慢慢地替他打上了结。   “早些回来呀。”她笑。   江亦川迟缓地点头。   转身拂袖,宁朝阳笑意淡去,袖口里的手轻轻捻了捻。   她回到东院,问了许管家一句:“江大夫身边的小厮是他自己挑的还是您给挑的?”   许管家道:“是老奴挑的,那日牙婆送来了几十个人,老奴就瞧这个机灵。”   宁朝阳点了点头。   她独身进了书房,扫了四周一眼,将一封文卷放在了桌上。   没过多久,江大夫就回来了。   宁朝阳起身,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他大步过来抱起了自己,抬膝就将她抵在了后头的书架上。   高高的书架晃了晃,被他伸手扶住,江亦川低眸看进她的眼里,眸光晦涩难明。   宁朝阳一顿,接着就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挑眉轻笑:“这么急?”   “是大人先急的。”他哑声道。   学着她的动作,他也挑开了她的衣襟。   朝阳挣扎了一下:“官服不能皱,明儿还要穿呢。”   置若罔闻,江亦川揉着她的官服,将上头的梅花纹都揉成了一团。   风将桌上的案卷吹开,露出了胡山等字样。   江亦川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就移开视线,只将她抱着压上去,肆意报复后堂戏弄之仇。   情浓之时,宁朝阳问他:“你可曾学过武艺?”   江亦川坦然地答:“幼时习过些皮毛。”   “哦?”   “幼时有武师路过我们村子,说我生得太招祸端,若无武艺傍身,会活得艰难。”   他说着,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学了好像也没什么用,该招的祸端一个也没少。   宁朝阳纳闷了:“你既然会武,当初在花明村又怎么会被赵申打伤?”   将她翻过去,江亦川抵在她颈后闷声道:“我学的是武艺,不是戏法。”   赵申带着那么多人呢,双拳也不敌四手,更何况……他抿唇:“久不练,也早就生疏了。”   朝阳看着窗边摇曳的花枝,唔地应了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花落池塘,涟漪久久不散。   文卷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始终没有人再去展开。   餍足的宁大人心情好了起来,第二日就带江大夫出门观上京之花。   江亦川刚想说上京这么大,哪能观得完呢,结果扭头就见宁朝阳牵了一匹青骢马来,马上双鞍,鞍上还扎了一朵红绸。   他下意识地后退:“在下想起医馆里煮药的火还没熄。”   宁朝阳跺脚。   “不是在下不愿,但这双鞍也太窄了,恐怕坐不下。”   宁朝阳又跺脚。   江亦川认命地踩上了马镫。   青骢马本就引人瞩目,上头还坐着上京最当红的宁大人,这一路踏花而去,花观没观到是一回事,他们先被旁人观了个彻彻底底。   “我以前总想着,荣华富贵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所以一朝得势,我只想自己观这盛景。”宁朝阳策着马,微微偏头与他道,“但现在,不管什么美景,我都想跟你一起看。”   “我可能当真很喜欢你。”   风卷着这声音,悉数灌进了他的耳朵。   江亦川一震,握在她腰上的手倏然收紧。 第44章 试探试探   宁朝阳装作没察觉。   她只一路策马,带着他一起登上了仙人顶。站在六楼上倚栏凭眺,半个上京都尽?????收两人眼底。   “那边是皇城。”她指给他看,“皇城的西边,就是御医院的所在。”   江亦川眼眸亮了亮。   行医之人,最高的成就莫过于在御医院挂职,虽然他是半路出家,并非真的医者,但只要接触了医术,就难免对那里产生向往。   他正看着,就听身边的人道:“我替你递了名碟,只要你名声再响些,就可以去那里任职了。”   哦,去那里任职。   江亦川点头。   宁朝阳托腮笑睨他。   面前这人一脸平静,压根没什么反应,直到被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这才震惊地扭过头来:“去哪里任职?!”   她失笑出声。   “不,这怎么行呢?我从医不过数年,资历不够,阅历也少。”他慌乱起来,连连摇头。   宁朝阳道:“可你擅长乡野病症,御医院里无人能出你之右。”   “那也轮不到我去。”   “轮得到。”她捏住了他的手,双眸抬起来,满是认真地道,“我说你能去,你就是能去。”   江亦川怔了一下。   面前这人当真很喜欢他,给他账房对牌,给他开医馆,给他种草药,又让他当御医。她几乎是把所有觉得他会喜欢的东西,全拿来摆到了他的面前。   江亦川不是没被人仰慕过,但他真的没被人这般仰慕过。   他看着宁朝阳的侧脸,一时有些出神。   有东西突如其来地就在天边炸开,江亦川倏地回头,却见无边流萤纷落而下,霎时缀亮了天边昏沉的暮色。   “我升官了。”宁朝阳看着那烟火,愉悦地道,“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般心境。”   一颗又一颗的焰火升上去又砰然炸开,五颜六色的光开成花的形状,华盛地绽放于整个城池之上。   他微微睁大眼,随即又柔和了目光。   身在高位的人是不会轻易敞开心扉的。   可现在,她就拉着他的手站在这里,任由烟火在自己身后愉悦地炸响,一轮又一轮,璀璨夺目,映得她的眼眸也明明亮亮,光华无双。   ……   第二日江亦川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   他一怔,披衣开门,寻了一圈才看见宁朝阳。   那人穿了一袭红裙蹲在青白色的院墙上,在她的不远处,有一只喵喵叫的狸奴正无措地伸着小爪。   “过来呀。”她皱眉低唤。   狸奴哪里懂人言,依旧伸着爪子试图自己跳下那高高的院墙。   它才两三个月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非没命了不可!   宁朝阳一急,伸手就过去抓它,但瓦檐上青苔极滑,她一个没踩稳就朝里头摔落下去。   江亦川脸色一变,倏地就纵身而至。   宁朝阳猛地落进了他怀里。   双臂将人接稳,又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确认无碍,江亦川才轻舒一口气。   “你。”他有些生气,“爬那么高做什么。”   怀里的人眨眨眼,打开双手将那狸奴递到他跟前。   “喵~”黑白交杂的小狸奴可怜兮兮地叫唤。   江亦川抿唇,把人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   “哎。”宁朝阳笑着跟上他,“怎么就生气了?”   “没有。”他冷冰冰地答。   她左右探头:“这还叫没有?”   “说没有就没有。”   好大的气性哦。   宁朝阳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看着他走去前面,又回头瞥了那院墙一眼。   结实无比的手臂,快如闪电的身形。   她的小大夫好像在撒谎,这根本不是疏于习武该有的反应。   但是为什么呢?   垂下眼眸,宁朝阳去了一趟凤翎阁。   阁里消息三番五次地走漏,沉浮玉和秦长舒一起,已经将所有人排查了一个来回。   见着她来,秦长舒开口就是一句:“你最近别用六子了。”   六子是凤翎阁最勤快的密探,想知道什么消息,她都会派他去查。   宁朝阳心里微沉:“确定是他?”   “还没有,但他嫌疑极大。”   六子在凤翎阁效力了五年有余,他怎么能有嫌疑呢。宁朝阳怔然地想着,当初江亦川的家世背景,也是六子查来给她的。   该不会……   心里燥郁横生,宁朝阳在凤翎阁转了一圈,干脆去大牢里看胡山。   因着有了新的证据,胡山已经从死牢换到了普通牢房,他看见她,第一反应不是行礼,而是朝她啐了一口。   “你这奸贼!”胡山骂道,“谗佞至此还能步步高升,我大盛真是气数将尽!”   宁朝阳听得眉心跳了跳。   她道:“青云台的人拼命想要你活,没想到你这么爱自己找死。”   这话要是传出去,他叛没叛国就不重要了。   胡山恼恨地瞪着她,一腔气愤难消:“死是好事,活着才受罪,我镇远军肝脑涂地浴血前线尚要落狱,你这宵小欺上瞒下陷害忠良却还荣华富贵,这世间哪配好人苟活!”   宁朝阳啧了一声。   她蹲下来从栅栏里看他:“我陷害哪个忠良了?”   “萧北望萧大将军,你难不成就敢忘了?”   脸色微微一沉,宁朝阳拂袖起身:“我不想与你说这个。”   “心虚了是吧?你放心,萧大将军在九泉之下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一个厉鬼咬不死你,两个三个也咬不死你,那镇远军数十万的冤魂一起上,你总不会有好下场!”   “用不着你找那么多人。”她冷淡地道,“一个江亦川就够了。”   这话一出,她就紧紧地盯着胡山的脸,想从那上头看出些端倪。   但胡山听完这个名字,眼里竟然只有困惑:“江亦川是谁?”   嗯?   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确定他不是在伪装,宁朝阳困惑了。   她试图描述:“一个爱穿白衣的小郎君,生得温文尔雅,腰窄肩宽,眼眸十分清澈好看。”   这已经很具体了,但胡山听完,依旧只觉得她有病:“我军中儿郎个个孔武有力高大如山,哪来什么小郎君,你莫不是在瞎编,又想污蔑我什么?”   宁朝阳没好气地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心情倒是好了起来。   有武功也不一定就跟这些案子有关。她想,也许真如小大夫所说,练武只是为了防身呢? 第45章 跟喜欢的人,做最傻的事   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宁朝阳走路都轻快了起来。   她愉悦地回到别院,看见江亦川就扑过去吧唧一口。   江亦川正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环出神,冷不防被她一亲,耳根跟着就红了:“这儿还这么多人。”   “人多怎么了?”她叉腰,“我与你亲近,不是天经地义?”   话是这么说。   他略显无措地让开了身子。   背后的花坛露了出来,宁朝阳一看就哇了一声:“这药材怎么长得这么快?”   “我还种了些茯苓党参,也不知能不能活。”提起这茬,江亦川微微一笑,“今日天气好,待会儿还可以晒晒药材。”   医馆新来了不少药材,前院已经晒不下了,东院这块空地倒是正好。   宁朝阳没有拒绝,不但没拒绝,甚至还搬了圈椅来坐在檐下看着他晒。   这是个枯燥且乏味的活儿,就把药材摆好晒着,过一会儿翻个面,再过一会儿再翻个面。   可宁朝阳看得很起劲,兴致上来了,甚至帮他一起翻。   “那个我刚翻过。”   “这个也翻过。”   江亦川看着她尽心尽力帮倒忙的模样,不由地失笑,而后伸手,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放到离药材最远的边上去。   宁朝阳气鼓鼓地道:“你不喜欢我!”   “是药材不喜欢你。”   “那药材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江亦川:“……”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很想说人掉水里没事,药材掉水里那就毁了。   但迎上宁大人那委屈又愤怒的眼神,话到嘴边突然就拐了个弯:“救你。”   宁朝阳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抱来些公文在檐下看,他继续晒着他的药材,雪白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的。   宁朝阳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看着看着嘴角就染上了笑意。   这日子也挺好。她想,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天边突然昏暗了下来。   江亦川擦着汗水抬头:“终于摆完了。”   “是摆完了。”宁朝阳点头,神色复杂地指了指远处,“但是你看那边的云,是不是要飘雨啊?”   闻言抬头,江亦川脸色一垮。   “完了。”他喃喃。   宁朝阳跳起来就拉了他一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   两人一人一个簸箕,匆忙地把摆在各处的药材都收拢进去,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是到后来,宁朝阳已经是一袖子就能扫十根党参进去了。   “我比你快。”她得意地哼哼。   江亦川并不服气:“你连灰尘也一起扫进去了。”   “那也总比慢了被雨淋了好哇。”   他看她一眼,暗暗攒劲,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不少,两人一起忙活,没一会儿旁边就堆了十几个簸箕。   那朵雷雨云笼罩到头顶的时候,江亦川长舒了一口气。   “赶上了。”他欣慰地道。   “嗯。”朝阳也笑。   紫苏在远处看着,皱眉就想上前。   “?????哎。”许管家连忙拦住他,“人家俩正好着呢,你过去做什么?”   他们是好着没错:“可……”   “闭嘴,不许过去。”   “但是……”   许管家一把就将他推走了。   紫苏不太甘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场景。   两人亲密地依偎在檐下,十几个簸箕整齐地堆在雨里。   ……他们是不是傻?紫苏很不能理解。   当天晚上,朝阳做了个很好的梦。   她梦见自己和江亦川站在一根巨大无比的党参下面看雨,雨没停,江亦川抱着她的手也没松,两人就这么依偎着,从黑发长垂变成了白发苍苍。   醒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也没有落下去,朝阳睁开眼,在身边这人脸上轻轻一吻,然后起身下床,换上官服上朝去。   纷杂的朝事没有影响她的心情,青云台众人丑恶的嘴脸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她一路含笑而行,直到回去凤翎阁,听淮乐殿下说了一句:“兵部已经将日子拟定下来了,下个月镇远军就要班师回朝。”   宁朝阳垮了嘴角。   两年过去,镇远军重挫了屡犯边境的邻国,替大盛收复了七个州、二十五座城池,此等丰功伟绩,回来自然要受万民跪迎,圣人厚赏。   原本她是不用在意的,但胡山的话提醒了她。   在镇远军的眼里,她是一个奸臣。   刚立功回朝满怀热血的忠臣良将们,看见她这个奸臣好端端地站在朝堂上,会是什么反应?   圣人若真被他们给架起来要交代,那她这个无辜的走狗,又会是什么下场?   宁朝阳认真地开始思忖起来。   正想着呢,淮乐殿下突然道:“听人说你新开了个医馆。”   宁朝阳回神,微微颔首:“闹着玩的,怎么还扰了殿下的清听了。”   淮乐殿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笑道:“上京里要起风了,你若真疼惜身边的人,不如先送去别处娇养,也免得风吹过来刮到他。”   要是别的人,宁朝阳可能二话不说就如殿下所愿将其送走了。   但现在她身边的人是江亦川。   眼皮一垂,宁朝阳认真地拱手:“谢殿下关怀,微臣定会竭尽全力照拂好他。”   淮乐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是个软钉子,但这也是宁朝阳入仕以来第一次拒绝自己。   就为一个男人?   意外之后,淮乐殿下轻轻抿了抿唇:“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   自古以来的英雄人物大多都要面临美人和仕途的选择,仿佛不做这个选择,生命都不完整。   但宁朝阳偏不想做。   钱她要,官她要,人她也要。如果世间真没得双全法,那搞个三全的也行。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她起身下车,满身夜风地跨进黑漆漆的大门。   ——然后就看见了东院亮起来的盈盈烛光。   “朝阳。”有人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不甚自在地喊她,“快来帮我。”   宁朝阳一愣。   她抬眼往上看,就见那不怕死的小狸奴又跳到了房梁上,而先前还因为它生了气的江亦川,眼下正小心翼翼地伸着手,想把它接到掌心。 第46章 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这画面很是动人,看得宁朝阳眼睫都颤了几颤,喉头微动,嘴角跟着就勾了起来。   她抬步走过去,伸手替他扶住了木梯。   江亦川没有注意她的神情,他手勾了许久,终于把小狸奴接到了,眼里顿时涌上喜意。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般,跟那日她在墙头上的傻样有何区别?   翻涌的喜意被主人无情地压了回去,江亦川抿了抿唇,顺着木梯下去,没好气地将狸奴往她怀里一塞:“你也不看好它。”   宁朝阳接过来摸了摸,顺手放去旁边不知谁做的竹藤猫窝里,轻笑着应:“怪我。”   他这才发现她有些疲惫,眉眼惺忪,双肩也微微塌着,一身官服穿了好几日了,袍角上满是灰尘。   “桌上有当归鸡汤。”他语气柔和了下来,“你先去尝尝。”   听见有鸡汤宁朝阳是欣喜的,但是……   “当归?”她脸皱了起来。   “给你补气血的。”他走过来,解开她的官袍顺手就搭在了自己的手臂间,“我熬了一个多时辰。”   这话一出,宁朝阳就知道自己躲不了了。   她认命地坐到桌边,拿起了汤匙。   身后这人抬步朝一侧的屏风后走去。   朝阳眼眸一亮,登时就想将当归偷偷舀走。   “与汤一起吃。”江亦川头也不回就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许扔。”   宁朝阳:“……”   她愤愤地张口咬上汤匙。   外人都道宁大人刀枪不入毫无破绽,他们哪里知道这人私下是这个模样。   江亦川站在屏风后头,不由地轻笑。   官袍被搭在了衣架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沾灰的袍角,然后就打算出去。   结果这一拍,空气里莫名就多了一股奇异的媚香。   他脚步停下,纳闷地转头细看那官袍。   出入内外,袍角上沾灰是情理之中,但宁朝阳的官袍上除了灰尘,竟还沾了些金粉并着艳色的木屑。   这不是官衙和朝堂会有的东西。   江亦川沉默了一会儿,径直开口问她:“大人这几日都去了何处?”   宁朝阳苦兮兮地吃着当归,闷头答:“还能去何处,凤翎阁、禁内、大牢。”   没了?   他等了一会儿,外头的人却没有再说,只接着继续喝汤。   江亦川松开了那截袍角。   宁朝阳是真的累了,喝完鸡汤就洗漱上塌,一张脸困困倦倦地倚在他肩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柔和。   罢了。他想,这人在外头已经很累了,没道理回来还要受他盘问。她都说了喜欢他,那肯定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骗他。   缓缓伸手,他搂住了她的肩。   宁朝阳其实很容易满足,一碗汤,一张榻,一个人,她一觉睡醒就又恢复成了精明厉害的模样。   换上另一件崭新的官袍,她亲了他一口,弯着眼笑道:“乖乖等我回来。”   江亦川抿唇瞪她。   他也要去医馆,很忙的好不好,又不是被她娇养的什么。   气哼哼地披衣下床,他也换上崭新的白袍,伸手戳了戳窝里的狸奴:“乖乖等我回来!”   狸奴无辜地喵了一声。   今日的仁善堂也挤满了生病的姑娘们,哪怕堂里还有别的大夫,她们也没去,只有说有笑地等着江大夫出来。   江亦川在后门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脚。   紫苏纳闷:“主子,怎么?”   “我想起医馆里的笔墨快没了。”他道,“你去前头帮忙,我去买。”   买东西这种活儿,不是应该自己来做吗?紫苏困惑地低头,还不等想明白,面前的人就没了影子。   江亦川大步走去了街上。   他其实不懂情爱是什么样子,但料想和对战也差不多,敌国最好只有一个,多了便是分身乏术。宁朝阳选了他,他也选了宁朝阳,那旁人能不沾惹便就不沾惹。   这样想着,他挑笔墨纸砚的动作就格外地慢。   隔壁的首饰铺突然来了个大客,那掌柜的喜上眉梢:“哎您戴这个好看,就这个,听咱们的不会有错。”   声响太大,江亦川跟着抬眼,就看见隔壁门口站了个瘦瘦高高又俏丽的郎君,一身青烟白雪袍,满手都戴上了翠色的扳指。   “这个不好看吗?”他对着外头的日光比划食指。   掌柜的赔笑:“这个好看归好看,可比拇指上那枚要贵一大半呢。”   俏郎君嗤地一声:“贵怎么了,爷有的是钱。”   说着,就把其他扳指都取下来,只留食指上那一枚,而后伸手一抛,白花花的银子就落在了掌柜的怀里。   江亦川倒没看那银子,他目光下移,注意到了这人的衣角。   袍子浅白,上头的脏污就分外明显——是金粉和艳色的木屑。   “……”   柳岸毫无察觉,他买得了喜欢的扳指,举着手就回了倌馆。一旁的小倌儿们瞧见这抹值钱的翠色,连忙挤上来看。   “柳郎君真是好福气,昨儿刚来就得了贵人厚赏。”   “什么贵人一赏就是一个翠色扳指啊?”   瞧着他们这艳羡的目光,柳岸很受用,翻着手就道:“凤翎阁的宁大人,出手可不像你们客人那般寒酸,她给了我好几块赏银呢,下回来,定还会点我伺候。”   此话一出,四周又是一番恭维奉承之声。   柳岸显摆够了,刚想回房,却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他不耐烦地抬头,却骤然见朗朗明月入眼。   “你说的宁大人,是宁朝阳宁大人?”那人问。   柳岸看得愣住了,下意识就答:“听华大人唤来,是这个名字。”   答完又惊觉不对,连忙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何人?”   江亦川没有答,只扫了一眼这靡靡的销金窟。   地上铺的红色的木板起了屑,纱上浸的金色的细粉也随风往下飘洒,人在这里头来回多走两步,袍角上自然而然就会带上这些东西。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眸光一点点地沉下去。   这里叫凤?????翎阁?还是叫朝堂?叫大佬?   他都问了她了,分明都已经认真地问了她了!她为什么还是要骗他?   为什么每次在说完喜欢之后,她都要给他闷头一棍,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骗最愚蠢的人? 第47章 那他又算个什么   风穿堂而来,吹得纱帘上的金粉簌簌地往下落。   江亦川兀自站在这里,身上气息杂乱又愤怒。   他试图理解宁朝阳的行为,比如要与谁应酬,亦或是来查案。   但面前的郎君说了,她是与华年一起来的,而胡山胡海的事都已经了结,没有什么案子需要她来这种地方。   那就只能是她自己愿意。   但是,刚带他看过上京满城花、带他登仙人顶放了烟火的人,怎么会、怎么可能突然就有了二心?   两军对战贸然挑衅第三方,她真不是个好将领。   ——可她本就不用做将领,她甚至连一兵一卒都不需要,就能让他连败数城。   江亦川又气又好奇,宁朝阳这人没有心吗?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为他做了这么多事,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沈御医?”有人突然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江亦川回头,就见另一个小倌张嘴欲劝什么,可一看清他的脸,那人就仓皇地闭了嘴。   “抱歉。”他说,“认错人了。”   将他认成了沈晏明?   心火上涌,江亦川倒是笑了出来。   他拦下那人,和蔼地开口问:“沈御医也来过这里?”   小倌被他吓得一抖,支支吾吾地道:“是,是吧。”   旁边已经来了护院想让他出去,江亦川往怀里一掏,拿出了那块小木牌。   “我想听你说些故事。”他道,“说得好了,便让宁大人替你赎身。”   那人眼眸一亮,饶是再害怕,也挥退了护院,引着他往楼上厢房走。   “郎君说话算话?”关上门,小倌问他。   江亦川点头:“只要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看着他手里那块木牌,小倌就明白了大半。   他说:“我叫柳岸,是华年大人最常点的郎君,五年前就跟了华大人,也就有幸结识了宁大人。”   “宁大人时常在华大人面前提起沈郎君,似乎很喜欢他,她带他策马去看上京风光,为他燃了几百盏明灯,还为他在御医院递了名碟。”   “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人突然就断绝了往来。小的最后一次看见沈御医,就是在楼下大堂里,他如您方才一般站着,问我宁大人在不在上头。”   自然是不在的,宁大人不喜欢来这里,来这里的只有华大人。当时的沈御医显然是急疯了在乱投医。   “小的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江亦川安静地听着,搁在膝盖上的手却越握越紧。   好,好个似乎很喜欢,好个带沈晏明策马给他放灯为他递名碟。   这就是她嘴里的不喜欢?   这就是许管家说的半分情意也没有?   这若都叫没有,那他又算个什么?   江亦川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不算贪心,不过就想要她真诚地、一心一意地待他。结果没想到,一心一意做不到,连真诚都是在照葫芦画瓢。   所有的那些感动都是从沈晏明嘴里生扯出来的,她原封不动地塞给了他,还笑着跟他说喜欢。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喜欢!   一股怒意直冲天灵,江亦川浑浑噩噩的灵台突然就有了一丝清明。   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千里迢迢奔赴上京,是来与人谈情说爱的?是该被一个小女子诓骗、然后拈酸吃醋愤恨不已的?   笑话!   脸上的情绪一点点地收拢回眼底,江亦川喉结动了动,跟着站了起来。   柳岸有些紧张地看他:“郎君说的赎身?”   江亦川把手里的小木牌扔了过去,冷声问:“你在华年身边五年了,竟还没赎回身契?”   柳岸拿稳了小木牌,垂下眼帘道:“在身边不在心上又有什么用。”   倌馆里郎君很多,他是她最常点的一个,却不是她唯一点的一个。能进凤翎阁当女官的人,谁又会把情爱当回事呢。   柳岸拿着牌子下去找人了,江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就往回走。   他不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宁朝阳骗他,他也没对她说什么真话,大家有来有回,算不得他一人在上当。   不过这他的演技还真不错,面对沈晏明,一点好脸色也无,叫他还真以为是沈晏明在自作多情。   高半个脑袋看来也没什么用,该做人替身时还是得做。   嘲弄地捏了捏手,江亦川回去了医馆。   紫苏迎上来,刚想说话就被他吓了一跳:“主子,何事恼怒至此?”   “你哪只眼睛看我恼怒。”他云淡风轻地坐下。   紫苏沉默。   他低头注视自己手里接过来的药笺,觉得自己两只眼睛可能都看见了。   ——这么厚一叠,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捏成这么皱巴巴的一团?还,还从中间裂开了。   不如让他去买啊,这能用吗。   ……   看了两个时辰的诊之后,江亦川起身走向东院。   紫苏跟在自家主子身后,有些犹豫:“班师回朝的日子已经定下了,胡副将那边……”   被人诬陷的证据已经呈交,按理说凤翎阁近日就该把人放了,但大牢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军师传信来,想让主子从宁朝阳这里下手,探一探情报。   可是。   紫苏皱着眉想,主子现在只想养狸奴,他哪里想刺探什么情——   “你替我守着,我去她书房里看一眼。”江亦川开口。   “……”紫苏惊愕地张大了嘴。   宁府的守卫一点也不多,主院附近的人对他更是恭敬,江亦川面无表情地朝里走,谁也没有上来阻拦。   他先进了主屋,然后从窗户翻进了旁边的书房。   宁朝阳最近总在东院,这书房里堆的都是陈年的旧文卷,他翻得灰尘满身,正不耐烦地打算放弃,却突然瞥见了一行字。   《镇远大将军萧北望罪状草拟》   指尖一顿,江亦川皱眉。   萧北望是镇远军的第一代将领,收复北漠的仗就是他带人打的,他在北漠边境大获全胜,得了圣人器重,封为镇远侯。   可班师回朝后不久,萧北望突然就获了罪。   江亦川当时远在边关,一直不知道他是因什么罪名而死。但现在,这份草案展开,他看见宁朝阳那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   狂妄犯上,罪不容诛。 第48章 这就是有归宿的感觉吗   瞳孔微微一缩,江亦川看着那些字句,迟缓许久才想起来。   宁朝阳是文官。   是不会在边塞饮霜茹雪、也不会在沙场上血溅红樱的文官。   是在这繁华的上京、在他们保护着的后方、高枕无忧安逸享乐的文官。   是心机深沉、自私自利、仅用几行浅薄的字句就能谋夺武将性命的文官!   他居然还以为她是有良知的?   没错,宁朝阳是选择了保胡山,但当时她做这个选择,是因为知道了胡山是被冤枉的,还是因为常光手里的亲笔信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手里这份草案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答案。   江亦川沉默地把它看到了尾,再合拢,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他回到东院,将宁朝阳新搬来的文卷找了一遍,找到了胡山的相关,誊抄下来便交给了紫苏。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问紫苏,“你可安排妥当了?”   紫苏迷茫了一会儿,接着眼神就坚定起来:“回主子,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好。”江亦川拢起花瓣,往浴池里洒了下去。   宁朝阳回来得晚,依旧是一身疲惫。   但她进门就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刹那间所有的疲惫好像都滑落了下去,她眨眼,笑着抱住他的脖颈:“今日怎么这般主动?”   小大夫没吭声,目光流连在她的眉宇间,隐隐有些心疼。   其实宁朝阳自己是不心疼自己的,想要权势地位,那就得鞠躬尽瘁,每日睡得少是家常便饭,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更是司空见惯,只要能换回她想要的东西,那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此时此刻,被江亦川拿这眼神一看,她突然也委屈了起来。   “我都三品七命了,官服上的海棠绣得比兵部侍郎的脑袋还大,竟还要站在那儿听他教训。”   她扁嘴,“好生气哦!”   本来么,迎接镇远军回朝的礼仪之事是不归她掌的,但华年事儿做一半突然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兵部的人还在跟前站着呢,她没法子,只能顶上去与人交接。   武将的事的确是武将说了算,但任务毕竟是交在凤翎阁,她就说了一句要多布人手防止百姓踩踏。   结果话还没说完,兵部侍郎就冷笑着说她什么也不懂,那语气那神情,仿佛她欠了他银钱一般。   要不是程又雪在旁边拦着,朝阳就一脚踹上去了。   闹那么一场,兵部侍郎甩手就走,什么规制也没商量好,留她一个人在凤翎阁,拟定草案梳理章程,忙到现在才能回家。   耷拉着眉梢,她将脑?????袋埋进了他怀里。   江亦川耐心又温柔地听着她抱怨,听完就将她抱去床边,替她更衣擦脸。   “我帮不了大人什么。”他轻声道,“但今晚的鸡汤里没有放当归。”   宁朝阳眼眸一亮。   她接过汤盅抿了一口,温温暖暖香香甜甜的,心里的憋屈突然就散下去大半。   这就是有归宿的感觉吗。她想,也太好了一些吧。   一口气把鸡汤喝尽,宁朝阳双眸明亮地与他道:“明日就不必这么忙了,明日秦长舒大婚,殿下特许凤翎阁上下休沐一日,去仙人顶吃酒宴。”   若是寻常时候,女官大婚,殿下是不会有这样的恩许的,但碰巧秦长舒的婚事赶在了镇远军班师回朝之前,淮乐公主也想借机再笼络笼络人心。   江亦川眼神清澈,什么也不问地就应她:“好。”   宁朝阳愉悦极了。   她给他拿来了新衣,不是先前沉浮玉买的那种贵气装束,依旧只是一袭简单的白衣,但料子更好了些,他穿得也会更舒坦。   江亦川垂眼接下,似笑非笑:“多谢大人。”   清清冷冷的侧脸,看着比平时还更勾人。   宁朝阳拉着他就滚进了帷帐里。   作为凤翎阁里最勤奋的女官,宁朝阳信奉的就是活到老官就升到老,她永远不会为眼下的官位和钱财而满足。   但有那么一瞬,抱着身旁的人,她突然就想到了荣退。   二十不到就荣退也忒过分了些,但是,人的一生总共就那么六七十年,若是剩下的时间都能与这人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美滋滋地闭眼,她放心地沉入了安稳又平和的梦境。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就把江亦川拉了起来。   她亲自给他束发,一边以手作梳,一边认真地与他叮嘱:“你今日不要离我左右,若我实在太忙疏忽了你,那你也待在原地别动。”   “沉浮玉不敢找你麻烦,你放心。”   “淮乐殿下也会去,你避开她些,免得横生枝节。”   江亦川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春日过去,江大夫的美貌似乎也跟夏日一样更加灿烂耀眼了些。宁朝阳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与他一起出门上车。   秦长舒阔气地包下了整座仙人顶,宾客如云,寒暄声此起彼伏。   宁朝阳一跨进去就被人围住了,这个恭喜她高升,那个嗔怪她怎么不办宴,她一人就一张嘴,怎么都有些回不过来。   江亦川不喜欢这热闹,就站在最远处等她。她在忙碌间抬眼,正好能看见他因为不适应而低垂着的脑袋。   心生怜惜,宁朝阳迅速抽身,快步拉着他就往上头走。   六层的高楼,越往上宾客越少,六楼上更是只有淮乐公主和秦长舒的房间。   “朝阳,你来得正好。”秦长舒一看见她就道:“这事也只能交给你了。”   她头上还戴着花冠,妆容也娇艳含羞,偏眼神严肃,一看就是说的公事。   宁朝阳哭笑不得:“你倒是厉害,这时候还念着别的。”   外男不好进人喜室,她示意小大夫在栏杆边等着,自己掀帘迈了进去。   楼高巍巍,江亦川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依旧能看见半个上京的坊市,只是今日这会儿天边还没有晚霞,也没有一簇又一簇璀璨的烟花。   他嘲弄地勾唇。   风吹起梁上的纱幔,也吹开了远处另一间厢房的窗户。   淮乐殿下正在歇息,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她目光一顿,接着整个人都坐直了身子:“来人!” 第49章 最年轻的将军   江亦川正看着天边出神,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他神情温和地回头,微微颔首:“阁下有何指教?”   一个侍女神色严肃地朝他行礼:“定北侯爷,淮乐殿下有请。”   “定北侯爷?”他无辜摇头,“你们殿下怕是认错了人。”   “……”侍女垂眼,沉默片刻之后骤然出手,一招直锁他咽喉。   江亦川柔弱地站着,脸上神情很是无措,似乎对这样的杀招十分惧怕。但在那侍女近身的一瞬间,他眼神陡然一变,猛地身起如雷,在侍女后头出手,动作却比她更快。   侍女只觉得一窒,手还没挨到他,就被他掐着脖子凌空而起。   接着就是跟随他的力道往后疾退,越过栏杆、拂过门槛,闷地一声撞上凤座的旁侧。   “臣,定北侯李景干,参见殿下。”他轻笑着道。   淮乐瞳孔紧缩。   面前雪白的袍子翻起又落下,那人再抬头时,清澈漂亮的丹凤眼就变回了以往的阴狠深沉,杀气从他半弓着的背脊间溢出来,如蛇一般绕上了近在咫尺的凤座。   “果真……是你。”她喃喃。   定北侯李景干,镇远军里最年轻的将军,也是中宫同父异母的幼弟。   他本不姓李,但在五年前大盛危难之际,这人带着八百单骑就直冲敌营。众人都以为他是送死去的,谁料只短短一日,这人就绑回了北漠的帝王、西韩的储君以及王公重臣,俘虏多达两千余人。   北漠与西韩的攻盛联盟当场溃散,各自奔逃。   镇远军乘胜追击,守住了大盛边疆不说,还拿回了被漠北侵占的三个州。   此一战他即成名于天下。   圣人大悦,赐其国姓为李、以皇室辈分为景,再亲取干字,御书于宗庙族谱之上。   如此待遇,不管是她这个皇长女,还是荣王那个嫡子,都只能遥望而艳羡。   不过荣王还好,他毕竟可以喊李景干一声小舅舅,而自己,从母妃到凤翎阁,都是与李景干立场相左的存在。   淮乐殿下捏紧了拳头,又骤然松开。   “侯爷这般生气。”她恭敬地问,“可是怪淮乐未曾远迎?”   按照兵部和凤翎阁定下的规程,这人应该在下个月才能踏进上京。而现在,他居然就站在了这里,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侍女掐得脸色发紫。   要是一般的皇子皇女,肯定会大声斥责他,叫人进来将他拿下,可淮乐却主动放低了姿态,甚至给了他台阶。   照辈分他高淮乐一头,但问年岁,淮乐殿下长他十岁有余。   李景干骤然松开了那侍女。   他收拢衣袖后退两步:“臣如何敢怪罪殿下。今日造访实在唐突,还望殿下莫要记挂在心上才是。”   你管这个掐着人冲进来的行为叫造访?   淮乐呵呵笑了两声,慈祥地问:“侯爷今日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景干也和蔼地答:“随意走走,见这儿高,便翻上来看看景致。”   两人都虚伪地拱手。   缓过神来的侍女去倒了茶来,哆哆嗦嗦地放在了旁边的茶座上。李景干看了一眼,端起来就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淮乐看得一怔,随即道:“这外头的东西,侯爷还是小心些好。”   “外头自然要小心,但殿下难道还会害我不成?”他道。   这话有些没道理。淮乐想,眼下整个上京最希望他李景干暴毙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可她面上还是呵呵笑道:“侯爷说得是,都是一家人。”   茶色的水滴顺着杯壁滑落,涟涟的水面上映出了半阖着的幽深的眼眸。   李景干没有再说,只晃着薄瓷盏,将这茶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宁朝阳还在房间里听秦长舒说话。   “抚恤粮是每户五石,我亲自押出的粮库,分交给了二十七个运粮官,上个月就已经发往了各地。”秦长舒恼道,“但青云台那些人也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上百个兵眷,非说凤翎阁贪墨抚恤粮。”   “他们想借着我的喜宴将事情闹到最大,人都已经汇集在了长宁坊。”她握着朝阳的手道,“眼下只有你能拦得住他们。”   宁朝阳一边听她说一边就将长宁坊附近的巡逻布置默写了出来。   那么多人,想一起抵达仙人顶是不可能的,走到门坊的位置就会被巡逻拦下。所以他们一定是分散到仙人顶外集合,而仙人顶前的空地只有一块,二十个城防兵就能控制住场面。   写完巡逻布置,宁朝阳跟着就安排好了要抽调哪些人手,秦长舒话刚说完,她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起身往外走了。   眉头一松,秦长舒终于笑起来:“咱们宁大人可真是靠得住。”   宁朝阳没好气地道:“给我留一盏喜酒,回来再喝。”   “一定。”   跨出门槛,宁朝阳刚要往下走,转眸却瞥见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   “你做什么?”她不解。   小厮被她吓了一跳:“宁,宁大人。小的奉殿下之命在这里守着。”   守着做什么?她有些好笑:“怕我抢亲不成?”   “不,不是。”小厮冷汗涔涔,“殿下有急事先走了,让小的来知会秦大人一声。”   先走了?   宁朝阳很惊讶,殿下不是还打算借这喜宴笼络些人么,喜宴还没开始,怎么会就走了?   而且,这个小厮怎么说也是在仙人顶见过世面的,为何连传个话都结巴?眼神还不断地往对面的房间瞥,仿佛那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宁朝阳扭头喊了一声:“江亦川。”   栏杆边空空荡荡,原先站着的人已经没了影子。   她一怔,顺着栏杆多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找。   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阴沉了下来,轻纱被风卷得翻飞不止,她绕过回廊,走到对面淮乐殿下歇息的厢房前时,脚下突然就踩空一崴。   手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门上扶去,可那门没关严,被她一按,吱呀一声就朝两侧打开。   里头的轻纱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宁朝阳似有所感地朝房中看去。 第50章 我害怕   凤驾已走,满室冷风,只一袭眼熟的白袍还坐在客座上。   他单手撑着眉骨,另一只手捏着茶盏,似乎是睡着了。   朝阳怔了一下,接着就连忙起身进去,嗔怪地道:“不是叫你待在原地别动?”   纱幔起落,江亦川安静地坐在客座里,没有应声,也没有抬手。   她站在他跟前,停顿片刻之后,脸色微变,伸手就捏住了他撑着的手腕。   冰寒入骨。   宁朝阳瞳孔倏地收紧。   面前这人支撑被撼动,整个身体突然就像散了的沙一般滑落下来,俊逸清冷的脸映入她眼里,颜色比他身上的袍子还要苍白。   “江亦川!”她急急地伸手将他接住。   他好沉,压得她没有蹲稳,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往后仰,磕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白光过曝,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不能慌,不能这么慌。   宁朝阳喃喃安慰自己。   从小她就明白,慌张除了露怯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她必须理智而清醒,才有力气解决所有的问题。   小口小口地吸气,眼前的白光一点点散去,她慢慢地又能看见四周飘飞着的轻纱了。   身上这人还压着她,一动也没动。   不但没动,关节甚至慢慢开始有些僵硬。   心口微窒,她摩挲着按上了他的脉搏。   ——没有反应。   不敢置信地撑地坐起,她将他抱进怀里,又贴上心口听了听。   ……不对。不对。   她慌张地抬头去亲他的唇瓣。   “你别这样。”她哑声喃喃,“我害怕。”   空寂的厢房里没有人回应她,江亦川唇瓣冰凉,颓然地靠在她怀里,已是半分生气也没有了。   他手里的茶盏落了下来,薄瓷骨碌碌地在地上一滚,剩下的茶水溢洒出来,落在地上泛起白沫。   宁朝阳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传话的小厮畏畏缩缩地在门口看了一眼,见势不对,扭头就想跑。   “站住!”她怒喝,“进来!”   “宁大人饶命,宁大人饶命啊!”小厮连滚带爬地进门,扑跪下来就道,“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担不起各位贵人的殃及,还请大人……”   “你奉谁的命行事?”她问。   “这……”   “奉谁的命!”   小厮吓得连连叩头:“是殿下,殿下吩咐小人准备茶水,小的……小的不敢不做啊!”   朝阳听得身子都晃了晃。   她看着那翻腾的白沫,又看了看上头威严的凤座,脑海里顿时响起淮乐殿下的声音:   “上京里要起风了,你若真疼惜身边的人,不如先送去别处娇养,也免得风吹过来刮到他。”   不敢置信地摇头,宁朝阳只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气血都在这一瞬冲至头顶,颅内滚烫欲炸,耳膜也咚咚生疼。   “朝阳?朝阳!”有人朝她扑了过来。   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颤抖着手抱紧了江亦川,然后眼前就是一黑。   ·   年初之时,秦长舒求得了心上人。   彼时她笑盈盈地对自己说:“这狼毫笔真管用,你要不要也去买支来试试?”   她是开玩笑的,但宁朝阳真去买了。   秦长舒很意外,意外之后又唏嘘:“你这人,看过太多无情事,也受了太多蹉跎苦,得求个什么样的人回来,才能打动得了你?”   这话很有理,连宁朝阳自己都觉得,能打动她的人一定是文武双全惊世貌,上天入地第一好。   但是后来她明白了,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只要一点好就能打动。   只要他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把她捡回去、给她煮一碗粥。只要他能自不量力地挡在她身前护着她。只要他能接住她喜欢的狸奴、跟她说今晚的鸡汤里没有放当归。   她就真的会心动得一塌糊涂。   宁朝阳不喜欢王公贵族,她自己就是王公贵族。她喜欢普普通通的小大夫,这样只要她自己够努力够厉害,他就不会离开她。   可是。   宁朝阳想不明白。她真的很努力也很厉害了,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喉间紧得几近窒息,她挣扎着睁开眼,就看见顶账上的绣纹恍惚地打着圈。   “大人。”一道雪白的衣袖伸了过来。   宁朝阳一怔,欣喜又慌张地侧头,映入眼帘的却是沈晏明的脸。   “……”眼里的光骤然熄灭,她撑着床弦起身,挣开了他诊脉的手。   沈晏明垂眼,嘴唇苍白地道:“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若死的是我,你会不会这般伤心?”   “不会。”她干净利落地给了他答案。   眼里涌上痛苦,沈晏明颤抖着垂眼:“你就非得这样对我吗。”   “当初先选择放弃的是你。”她平静地道,“所以现在你没有任何资格质问我。”   感情是相互的,若只有一个人在里头努力,那就会显得荒诞而可笑。从前的她是这样,现在的沈晏明也是这样。   “许叔。”她喊了一声。   许管家就在旁侧,闻言就上来道:“大人已经睡了整整两日,大夫说是忧思过重,还请您保重身体。”   鼻尖又有些发酸,她瓮声问:“他人呢?”   “在东院停灵。”   “……”   宁朝阳闭了闭眼。   她起身,披衣下床往东院走。   原本灯火通明的地方,一转眼又变得昏暗寥落,院中摆了厚重的棺材,纸钱烧起来的烟灰翻卷往上,又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散四处。   宁朝阳刚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突然道:“我不进去就好了。”   只要不进去,不看见他躺在棺材里的脸,不看见灵位上的名字,那江亦川就没有死。   她的小大夫只是不喜欢做人外室,所以出远门了。   没错,他只是出远门了。   眼眸重新亮起来,宁朝阳笑着转头:“许叔,劳您替我把文卷都搬到旧书房,我睡了两日,一定堆了很多事。”   “还有,把东院封起来吧,一切如旧,这样等他回来,就还可以接着住。”   “还有……”   晒好的药材都堆在墙边,风一吹,药香便越墙而出。   宁朝阳脚步一顿,眼眶跟着就红了。 第51章 班师回朝喽   四月底的上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凤翎阁秦大人的婚宴上死了人,喜事取消不说,还来了上百名兵眷闹事,说是凤翎阁贪墨抚恤粮,中饱私囊,他们要求皇长女给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很快就被好事者传入宫中,圣人大怒,当即就命荣王牵头,彻查抚恤粮的去处。   凤翎阁中多桩差事被停,秦长舒也脱簪待罪,淮乐公主欲进宫求情,却得知圣人连一月一次的阖家宴也取消了。   她立刻想找宁朝阳,华年却说,宁大人病了。   淮乐一惊,挥袖摆驾宁府。   宁朝阳看起来很是虚弱,身上的罗裙空空荡荡,整个人如同游魂一般。   她上前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只这一下,淮乐就察觉到了不对:“你在生本宫的气?”   “殿下言重。”她垂眼道,“朝阳已将命卖在了凤翎阁,只管办事妥不妥帖,哪有生不生气一说。”   那就真的是在生气。   淮乐抿唇,轻声问她:“朝阳,你可还记得本宫见你第一眼时说的什么?”   宁朝阳眼皮动了动。   “殿下说,微臣的好处是不管大小事都能藏在心里,坏处是不管大小事都藏在了心里。”   淮乐点头:“那现在,你说出来,本宫听着。”   朝阳抬眼看她。   面前的女子已近而立,凤眸含威,一身皇家气派,但她说这话的语气是略有委屈的,像谁家温柔的长姐,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   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平静地开口:“微臣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忠君之志、报国之愿。”   淮乐皱眉。   她拂开凤袍起身,从窗口看向隔壁院落纷飞的灰烟:“是因为你那个突然暴毙的外室?”   拳头骤然捏紧,宁朝阳冷声道:“启禀殿下,微臣正在准备婚事,他以前是外室,以后不——”   话没落音,脸上倏地就挨了一巴掌。   宁朝阳眼眸微睁。   面前的人与她对立,冷着眉眼一字一句地与她道:“朝阳你记住,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只配待在后宅里,不配站在朝堂上。”   “本宫一心提拔你,不是让你来与死人成婚、做名留青史的痴女的。本宫要的是良臣,大盛要的是好官,你有这个本事,但你现在显然没了这份心。”   “本宫对你很失?????望。”   喉头微动,宁朝阳缓了一会儿才淡声问:“在殿下眼里,朝阳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   “你放肆!”淮乐大怒,“为他,你这已经是第二次顶撞本宫!”   凌厉的气势逼得那纸一样单薄的人来回晃了晃,淮乐看着,又有点不忍心。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怒意道:“朝阳,你是凤翎阁近两年来最好的苗子,本宫不希望你折在这里,不值当。”   宁朝阳安静地站着,听她说为官要义,又听她说男人不值得信任。   一通深聊之后,淮乐问:“你明白吗?”   说了这么多,殿下始终没有与她解释到底为何一杯茶毒死江亦川。   嘲弄地勾起嘴角,宁朝阳慢条斯理地拱手行礼。   她答:“汪。”   淮乐殿下气得红了眼。   这等的冒犯,殿下无论如何也是忍不了的,宁朝阳平静地看着她,已经做好了被外调的准备。   谁料淮乐殿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却还是道:“后日定北侯班师回朝,你代本宫去长安门迎他。”   朝阳不解地抬眼。   “让你去你就去!”淮乐恼道,“办不好本宫就将你那外……你那郎君的棺材掀了!”   “……”   沉默良久,宁朝阳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   五月已至,天光更加灿烂,戴着盔甲的骏马长嘶一声,雄赳赳的镇远军精锐就跨进了上京的城门。   宁朝阳站在长安门下,身着三品海棠花官服,手持淮乐殿下的玉笏板,恭敬地朝着来人躬身:“凤翎阁领命在此恭候。”   以她为首,门边两侧上百名官员皆躬身。   长安门以内是不能骑马的,这些人见了这阵仗就应该下马还礼,然后再随她一起往皇城里走。   然而,镇远军的这些人没动。   打头的副将高坐马上,皱眉盯着她就道:“你们就是凤翎阁啊?方才一路走过来我就想说了,那路边是谁掌的规矩,守卫极少,防范松散,以至百姓拥挤踩踏,险些冲撞我们将军。”   “百叶!”旁边的老者斥了他一声,而后就朝宁朝阳拱手,“在边关长大的毛头小子,没那么懂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没关系。”宁朝阳道,“我活该的。”   此话一出,镇远军众人皆是一愣。   传闻里的凤翎阁宁大人,不该是个凶神恶煞奸猾馋佞的形象吗?可眼前这个小姑娘,虚弱憔悴就罢了,眼里还一点光都没有,仿佛已经被这世间蹉跎了所有的希冀,只剩一副躯壳还站在这里。   有人突然嗤笑了一声。   声若流泉,潺潺涓涓。   宁朝阳身子一僵,但也只片刻,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幻听而已,这几日她经常幻听,能听见江亦川让她喝药,也能听见他在她枕边说让她多睡会儿,情况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能听见他说想她了。   人死后也会有思念吗?她以为这东西都会留给活人,不然她这里的,怎么会这么这么多?   正想着,镇远军的这些人突然就都下了马。   宁朝阳麻木地让开身子,就见一片黑沉沉的铠甲从自己身侧交错而过,乌泱泱的,像沟渠里挤满的鲫鱼。   有将士撞了她一下,那肩上戴着护甲,力气又大,她一个走神就被撞得往后趔趄,险些摔跌。   乌黑的人群里突然就伸出来了一只戴着银甲的手,那手接住她,将她带得晃了一圈,站去了旁侧的空地上。   宁朝阳怔愣抬头。   红衣银甲,墨发如瀑,来人长得很高,脸侧被耀眼的日头照着,看不太清。   她恍然想道谢,这人却又嗤了一声。   熟悉的声音,比方才听的真切了许多。   宁朝阳心里一紧,猛地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地再次抬头。 第52章 一些很狗的计划   耀目的光线随着她的站位往旁边移开,眼前这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   薄唇、挺鼻、丹凤眼、双剑眉,她每往上看一寸,心里就紧一寸。   一模一样,当真是一模一样,她嘴巴张了张,几乎就要喊出一声江亦川。   可是,还不等她开口,面前这人竟就先皮笑肉不笑地颔首:“宁大人好啊。”   “……”   不是他。   一整张脸都灰暗下来,宁朝阳收回目光,敷衍地往旁边让了让:“这位将军好,烦请走路看路。”   李景干眼里的讥讽之意全僵住了。   他皱眉将脸凑近些:“方才不看路的是你还是我?”   宁朝阳不感兴趣地垂眼:“嗯嗯嗯,好好好,是我。”   李景干:“……”   他看着面前这人,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被掩饰的震惊和慌乱、惭愧亦或者愤怒。   但是没有,都没有,眼前的宁朝阳一如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那样,装腔作势,虚伪冷漠。   像是完全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有点生气。   ·   给花明村送证据这件事,原本是不用李景干亲自来的,但他先前派来上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足足一个月,竟无一人成事。   眼看着胡山的叛国之名就要定下了,李景干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前往上京。   他身边原是带了十五个人的,谁料这一路竟比打北漠的战场还凶险,十五个人,抵达上京时就剩下了两个,一个是江大,一个是紫苏。   哦对了,紫苏叫陆安,是他麾下的百夫长。而江大就叫江大,他只是没那么傻。   感觉形势不对劲,三人一入上京就隐姓埋名,打算装作普通人老老实实地生活一阵再不着痕迹地联系胡海。   于是去花明村就来了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大夫。   在遇见宁朝阳之前,李景干其实就已经得手了,大夫的身份让他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了胡海,而江大假装痴傻落井,顺势就把书信塞给了下井救他的胡家三舅。   到这里事情完成,他是就可以走了的。   但谁能想到胡海竟那么笨,带着证据一头撞进凤翎阁所辖的衙门不说,还大骂人家淮乐公主一顿。   李景干无可奈何地迎上了宁朝阳的目光。   坦白说,他前十九年的脑子里都只装了打仗两个字。别的兄弟追女人,他挑灯看沙盘,别的兄弟抱女人,他埋头画攻防图。   故而别的兄弟不懂打仗不懂沙盘也不懂什么是兵法。而他,只是不懂女人。   在军营里,李景干是无人敢直视的统领,可在宁朝阳面前,他好像柔弱得一阵风就能被吹倒。   ——别说,被人当弱者看的感觉很新奇,他一时还有点感兴趣。   但这兴趣感着感着,他就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   宁朝阳这个人,居然跟传闻里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不孝,没有奸佞,她笑得眼睛弯起来的时候,甚至很让人心动。   “江大夫好呀~”   “江大夫好呀~”   李景干觉得腻歪的同时,又觉得江亦川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好的。   江是他原本的姓,而亦川——   十七岁那年,他带骑兵踏足天河山,有人哆哆嗦嗦地与他道:“贼人休进,这是我西韩的山川。”   他当时横剑立马,扬声便道:“天河乃我大盛之山川,你西韩,亦将是我大盛之山川,我镇远军铁骑已至,尔等宵小,焉能挡之!”   最是战场风光时,他悉数收之于名,觉得这三个字真是威风又大气。   可从她嘴里念出来的时候,李景干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巍峨连绵的山脉,而是盈盈燃起的红烛。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大家都知道。   但温柔的是他的话,李景干觉得,那就不能算自己在沉沦,沉沦的分明是宁朝阳。   他在她照拂下过了一段十分不错的日子,可惜胡海的证据一找到,他就该走了。   那天江大把马车都套好了,他们也已经走到了城门口,谁料凤翎阁突然来人,把江大给抓进了大牢。   当时陆安愁坏了,他问:“主子,这可怎么办?”   他思忖之后痛苦地答:“回去找宁朝阳。”   “不不不,您如何能为这等小事牺牲自己?让卑职去吧,卑职能顶得住那女官的美人计。”   他当时就冷笑了一声。   宁朝阳眼光高着呢,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被她看上。若是陆安这点姿色,当初在桃林宁朝阳的马车都不一定会停下来。   他承认自己接近她,就是有利用她的意思,谁让她那么刚好地出现,又那么刚好地有用?可是后来,李景干发誓,在她决定帮胡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过要真的与她在一起。   他可以抽出些时间挑灯看她,也可以抽出时间给她画眉。   可以护住她,也可以恢复自己的身份平等地站在她身侧。   结果扭头却发现,宁朝阳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玩他。   她骗他也就算了,还把他当沈晏明的替身。   沈晏明比他矮了半个头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继续留在她身边,就是想在她与自己情意最浓时,惨烈地死在淮乐的手下。   他要她痛苦,要她与淮乐决裂,再在班师回朝之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致命一击。   她想要的权势地位和人,他一个都不会给她留。   计划很好,但是现?????在——   李景干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毫无反应的人,觉得真的很不痛快。仿佛一个喷嚏,起了半天的势,最后竟然憋回去了。   真是让人生气。   长安门下乌泱泱的人群突然都停滞不前了。   宁朝阳抬头,就见这将军还在盯着自己看,就好像认识她似的,目光幽深,意味深长。   她对这样的眼神实在不意外,官场来往,每次有人要求她办事都会这样套近乎。   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她道:“还请将军莫错过了时辰,圣人和殿下该等急了。”   有什么后门要走也下回再说吧。   拂袖转身,宁朝阳领着凤翎阁的人就往前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撞了一下他的肩。   李景干脖颈僵硬,万分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第53章 很好   四周都是森冷高大的铠甲,宁朝阳穿行其间,背脊挺直,步伐自若。   她一边走一边与程又雪嘱托:“过永昌门之后你便来替了我位置,我去同殿下复命。”   程又雪一愣,接着就欣喜地抬头:“大人?”   这几日宁大人生病,整个人都魂不附体的,行事惫懒不说,还对殿下甚是抵触,她们这些身边人难免也跟着无所适从、慌张害怕。   可一个转背的功夫,程又雪发现,以前那个宁大人似乎又回来了。   眼里的恍惚褪了下去,松垮的双手也重新将笏板握紧,宁大人按照事先演练好的礼仪,一步步踩在皇城的地砖上,落位与做示范的礼官完全一致,傲然的气势也重跃于眉心。   身后的女官们跟着她,也都纷纷抬起了下颔。   程又雪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就觉得高兴,一到永昌门,她就忍不住小声道:“又雪喜欢您。”   是崇敬的那种喜欢,但干净且炙热。   宁朝阳听见了,她微微颔首,郑重地将笏板放进了程又雪秉着的双手里,而后转身,目不斜视地从侧门步入宫城。   按照规矩,班师回朝的军队要在永昌门前接受封赏和洗尘礼,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才能入内,但司徒朔站在李景干身边,发现他居然就想直接跟着人从侧门进去。   “将军。”他暗暗拉住他的衣袖,咬着牙道,“您昨儿还说一定不乱来。”   李景干一顿,接着就停步回神。   谁要乱来了?他没反应过来而已,一直在想怎么让宁朝阳认出自己,身体就习惯性地跟着她走了。   没好气地站回永昌门前,他双眸平视前方,就见余光里那人渐渐走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侧门之后。   不碍事,李景干想,待会儿还有百官宴,他总还能碰见她的。   宁朝阳跪在淮乐殿下跟前,恭恭敬敬地与她行了大礼。   四周都是礼官,淮乐高坐凤位,也说不得先前那些私话。她只看着面前这人陡然恭顺的眉眼,有些生气,又有些不解。   “你来跟在本宫身边。”她招手。   宁朝阳依言上前,如同以前一样替她执礼护驾。   淮乐气着气着就叹息了一声。   自己挑出来的孩子,无论是性子还是生气时倔的要死的样子,都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在青云台,这种犯上忤逆的人是要被外调去雷州的。但在她这里,淮乐觉得,她可以再给宁朝阳一次机会。   “百官宴后。”她轻声道,“你去替本宫查一个人。”   “臣可以现在就去。”宁朝阳答。   淮乐挑眉:“今日可是场难得的宫宴,你先前不还盼着要吃御厨做的白龙臛?”   “先前是喜欢吃。”她道,“但人总是会变的。”   淮乐意外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之前在宁府上看见的那个满脸情绪的宁朝阳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冷漠也更功利的忠臣。   她说:“百官宴起,四下防备皆松,无论殿下想查什么,这都是最好的机会。”   淮乐顿了一下,但也只一下,她就笑了起来。   “好。”   挥退四周的人,她带着宁朝阳往僻静些的地方走了两步。   “本宫要你查一查定北侯——看他提前来上京、还刻意出现在秦长舒的喜宴上,究竟是意欲何为。”   永昌门外封赏已成,礼花十二响,炸在天边如同烟火一般。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站在淮乐跟前,听完那震耳欲聋的动静,才又轻问了一句:“殿下在秦长舒的喜宴上就见过定北侯?”   “是。”淮乐想起来还皱眉,“他当时穿一身白衣,没带护卫,就站在秦长舒的喜室之外。”   嗯了一声,宁朝阳又问:“后来呢?”   “后来便是饮茶寒暄,没什么要紧。”淮乐道,“但没聊一会儿,宫里来人说母妃病重,十二位御医齐至,连父皇都去了。本宫一听便着了急,只吩咐小厮去知会长舒一声,就起驾赶赴了宫城。”   结果母妃竟只是崴了脚。   淮乐当时就觉得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蹊跷。   “您离开的时候,定北侯爷可有说什么?”   “他未禀告圣人就提前入京,自是想让本宫帮他隐瞒行踪。”淮乐道,“以一个人情做交换,他让本宫不要告诉任何人本宫在仙人顶见过他。”   宁朝阳听完,轻轻笑了一声。   她拱手与淮乐殿下道:“微臣这就去查。”   宫城里逐渐热闹起来,一袭绛袍拂风而过,却是往热闹相反的方向去。   宁朝阳没有召宋蕊,也没有回凤翎阁。   她径直回了自己的府邸,面无表情地走进尚在停灵的东院。   纸钱漫天,地上像是下了一场雪。半开的棺材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中央,跟她这几日梦境里的场面一模一样。   但是这次,她没有再停在门口,而是径直跨进去,一脚就狠踹上那厚重的棺木。   许管家吓了一跳,连忙扑上来拦:“大人,您再伤心也不能如此啊,江大夫他……”   话没落音,棺材侧翻,里头躺着的东西也跟着滚了出来。   一团塞在衣裳里的稻草人,脸上还戴着一个悲伤的人面。   ——这是连她不愿看他尸身的心思都算到了。   很好。   她转身回自己的书房,翻找了一下那份关于胡山的文卷。   当时她想试探他,故意将文卷放在了外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动过。   自己就是那时才放下了戒心。   然而现在,重新打开这份文卷,宁朝阳伸手捻了捻,自己当初夹在里头的发丝已经没了。   很好。   她最后去找了一下自己的马车。   矮几下的抽屉里装着各式的药瓶,伸手拨开,最里头的那瓶被三层绢布裹着的保魂丹已经不翼而飞。   “药搁久了会坏,大人这抽屉,也该时常清理着才是。”   那日去仙人顶的路上,体贴的小大夫替她一一清理了不能用的药膏。   她当时在做什么呢?   好像在看着窗外,笑着跟他说:“别的会坏,我那瓶最甜的药肯定不会,你可别扔错了啊。” 第54章 许江氏亦川为正头夫婿   江亦川的确没扔错,他把保魂丹准确无误地扔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佯装被淮乐殿下所害、死在了她面前。   最甜的药化成了尖刀,从她心口捅了个对穿。她不知握刀的人是谁,竟还像个傻子似的伤心欲绝。   下颔紧绷,宁朝阳伸出手来,重重地给他拍了拍。   干得好啊定北侯爷,心狠至此算计至此牺牲至此,真不愧是镇远军里最年轻的将军。   是她技不如人,是她蠢笨如猪。   淮乐殿下说得没错,为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人,哪配站在朝堂上。   双眸紧闭,宁朝阳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她就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许叔。”她道,“天气渐热,还是早些让江大夫入土为安吧。”   许管家一听这话当即皱眉:“可那里头不是稻……”   “不是。”朝阳打断他,“那里头是我宁朝阳此生的挚爱。”   “我要将他风光大葬,百年之后与我并坟。”   “……”许管家惊愕地张大了嘴。   ·   宫里的百官宴已然开始。   李景干正坐在圣人右侧的位置上,迎百官恭贺、受万众瞩目。   然而他瞧着并没有多激动,面上神色如常,只一双丹凤眼时不时往台阶下瞥着,似是在找着什么。   圣人见状就问:“可是看上谁家姑娘了?”   眼神一收,李景干抿唇:“没有,臣不过觉得人多热闹罢了。”   旁边的皇后忍不住笑:“景干这孩子,打小就口不对心。”   “已是要弱冠的年纪了,身边没个人也不像话。”圣人跟着道,“若真看上了谁,只管与孤说,孤替你赐婚便是。”   提起这茬,花贵妃也搭话:“凤翎阁里就有不少适龄的姑娘。”   皇后侧眸,皮笑肉不笑:“凤翎阁里的姑娘景干可高攀不上,又是查案又是打杀人的,哪里是成家过日子的气候。景干这样的性子,要配个柔情似水的才好。”   圣人也跟着点头:“女官们好是好的,就是缺几分柔情。”   ——怎么就缺柔情了?   李景干冷着脸想。   有些人远看着凶神恶煞,真柔情起来能?????把人骗个团团转。   心口恶气难消,他突然就侧头道:“听闻淮乐殿下甚是器重一位女官,近日还将她擢升到了三品?”   此话一出,淮乐愣住了,中宫和荣王也都愣住了。   “……侯爷说的,可是凤翎阁的宁朝阳宁大人?”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是。”他点头。   主位高座上的众人一时心思各异,脸色分外精彩。   按理说这定北侯是中宫的幼弟,又是荣王的小舅,若要成亲,自是该在荣王这边的人里头相看才是。可他一开口,问的却是淮乐殿下身边的女官。   更怪异的是,这等好事都落头上了,淮乐殿下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的居然是:“朝阳是个能干的,虽然刚死了夫婿,但办的差事没有一件错漏。”   言下之意,她是新寡,不能说亲。   李景干听得笑了:“她死了夫婿?”   “臣怎么听说,死的只是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外室而已。”   刚回来,就连这个也听说了?   淮乐震惊,中宫的脸色更是难看:“景干,大好的日子你提这茬做什么。”   “随便问问。”他不甚在意地夹起炙肉扔进嘴里。   百官之上,天子面前,谁的话会是随便问的?   荣王面色凝重,皇后也低头不语。   对面的花贵妃倒是喜上眉梢,但她身边坐着的淮乐殿下压根笑不出来。   有荣王妃的前车之鉴,淮乐绝不会再将自己辛苦栽培的女官嫁给荣王那边的人,但李景干话都说出来了,主位上的圣人自然也动了心思。   圣人招手就对刘公公低语了两句。   刘公公会意告退,出宫直奔宁府。   收了宁府那么多银子,刘德胜是乐意给宁朝阳报喜的,若真能与定北侯成婚,她就不必在皇家权势下苦苦挣扎了,想要免死金牌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然而人刚走到平宣坊附近,刘德胜倏地就被一大堆纸钱扑了个满面。   “呸!”他晦气拂袖,却见许管家大哭着正带队往外走。   “哎哎。”他连忙上前,“这是怎么了?”   许管家本就哭得双眼通红,一看见他更是跌坐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拍地:“我们少君走得早啊,留下大人孤身一人,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少君?   刘德胜听得纳闷了:“你们大人,几时立的少君啊?”   “就刚才。”   “啊?”   许管家抹着泪,当街与他大声解释:“今日我们宁大人已正式许江氏亦川为正头夫婿,江少君人死得凄惨,大人悲痛欲绝,已发誓三年内不再另纳少君。”   “对了,刘公公,您来这儿是?”许管家好奇地看他。   “……没。”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刘公公朝他摆手,脚尖一转,唏嘘地喃喃,“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呐。”   像是配合他这话似的,送葬的队伍登时吹起唢呐,凄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遗憾,飘向了平宣坊的每一寸角落。   于是一场百官宴直到结束,圣人都没再提起过宁朝阳。   他只和蔼地对李景干道:“难得回京一趟,你多四处走动走动。”   李景干拱手推辞:“臣久在边关,不识礼数,怕冲撞了上京的贵人。”   圣人一听就皱眉:“你替我大盛收复失地,救我流离百姓于水火,又固北漠边防、退西韩于天河山,这上京之内,除了孤,谁敢在你面前称贵?”   这话看似是对他说的,实则是对下头乌泱泱的文武百官说的。   众人低眉垂目,心里大多都是一震。   袒护器重至此,若这定北侯懂事还好说,若不懂事,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正想着呢,定北侯爷就侧头说了一句:“那不如就从凤翎阁起开始走动吧,淮乐殿下可愿借宝地一游,让臣开开眼?”   淮乐眼皮不安地一跳。   迎着圣人的目光,她连犹豫也不能有,当即就答:“侯爷言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个凤翎阁,哪用得着借字。” 第55章 去开屏的   上一次见定北侯,还是在四年前。   那时候的李景干沉默寡言,对打仗之外的所有事都不感兴趣,淮乐即使有一颗想拉拢的心,也完全无从下手。   但四年后再见,淮乐发现这人变了。   他居然愿意主动去女官极多的凤翎阁。   去就去吧,去之前还特意换了一身陛下御赐的百剑穿花袍,墨发高束,佩剑抱胸,若不是神情敷衍且不耐烦,她非得以为这人是去开屏的不可。   “侯爷。”淮乐试探着问,“此行可是对凤翎阁有所指教?”   “殿下何出此言。”李景干微微颔首,“武夫粗鄙,谈何指教。”   就是单纯地想去膈应一下宁朝阳罢了。   在她眼里,自己是一个好骗又好玩弄的小大夫吧?他偏要满身金光地重新站在她跟前,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有眼无珠,他要让她认出他来,然后追悔莫及!   深吸一口气,李景干解恨又期待地笑了笑。   然而——   一路从凤翎阁东阁走到了大牢,他把凤翎阁的女官都快看遍了,就是没有看见宁朝阳。   李景干抬着的嘴角慢慢地平了下去。   “淮乐殿下。”他试着暗示,“你们阁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淮乐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牢房,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定北侯怎么知道她抓了一些闹事的兵眷?   先前那些人大闹秦长舒婚宴,怎么看都是被人唆使,圣人却偏还将案子交给了荣王来查。淮乐不放心,就暗中让人搜罗了几个来盘问。   在他来之前,她就让人把兵眷们都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这自然是不能主动交代的。   淮乐闷头没有答,幸好李景干也没有继续问,他只是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过去,最后在一间摆着桌椅的审问室外停了停步子。   审问室又怎么了?   淮乐刚想问他,抬头却见定北侯满脸阴翳,恨得牙根都咬了起来。   “……”   不是吧,连她们审那些兵眷的地方都知道?   冷汗直流,淮乐有些站不住了,连忙退到旁侧对华年道:“快去把朝阳叫来。”   这种场面,宁朝阳是最擅长应付的,比装高深莫测,她还没输过谁。   于是李景干满腹不悦地跨出大牢时,终于在外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脚下步子一顿。   那人没穿官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身素色的长裙随风翻飞,发髻却是有些松散了。   竟敢如此仪容怠慢于他?   李景干冷哼,大步就朝她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她完了,今日他说什么都要拿不敬做由头开刀,先给她个下马威——   然后他就看清了她的模样。   神色憔悴,唇上干裂,宁朝阳双眼红肿,眼尾还带着些泪意。   心口一缩,他蓦地就停下了脚步。   他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哪怕是被亲爹欺负上门,她也没掉过半滴眼泪。   他是该开口训斥人的,这样两军交战,光气势就能先赢一半。   然而,恶狠狠地瞪了她半晌,李景干开口说的却还是:“谁欺负你了?”   宁朝阳皱眉抬眼。   两人视线一对上,她眼里只有陌生和戒备,仿佛他只是牢里普通的犯人,亦或者是她马车边路过的碍事恶棍。   ……眼睛长来出气的不成!   眼瞧着气氛不对,淮乐殿下拂袖便来打圆场:“宁大人家中有丧,难免失态,还请侯爷体谅。”   提起这茬,李景干嗤了一声,睨着她道:“听闻宁大人的夫婿死了?”   这语气简直与挑衅无异,淮乐听得都皱了皱眉。   但话落进宁朝阳耳里,她竟完全没有生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敷衍地夸:“侯爷消息灵通。”   就这反应?   李景干眼眸微眯:“宁大人这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自然是伤心。”她客气地答。   完全看不出来好吗!就她这态度,他怀疑她这眼睛都是秉烛看公文给熬的!   他气得想发作,余光却瞥见旁边还站着一堆人。   “淮乐殿下。”他垂眼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不妨回去歇息?”   淮乐已然看出了不对劲,但眼下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候,她笑着颔首,轻轻拍了拍宁朝阳的肩:“替本宫引侯爷看看各处。”   “是。”朝阳恭敬地应下。   一阵脚步声后,此处就剩了他们两个。   李景干冷下脸就开口:“没别人了,别装了。”   宁朝阳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似乎听不懂这话。   李景干以为自己最讨厌的是宁朝阳装深情的模样,脉脉温柔,皆为欺骗。   但眼下,对上她这个空洞又冷漠的目光,他才发现这模样比装深情时还让人讨厌。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她眼里就是装不进去。   他失了耐心:“你真看不出来我是谁?”   这话几乎是摊牌了,李景干说着还特意站得离她近了些,找了个光线最好的角度,力求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结果宁朝阳听完这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侯爷。”她说,“今日在长安门外时下官便想说了,大庭广众之下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实在有失?????您的身份。”   “下官心悦之人,眼有春水,眉藏清月,是这世间第一等的美貌。”她上下扫了他一圈,皱眉摇头,“不是面容肖似就可拟代。”   “还请侯爷自重。”   搔首弄姿……肖似……还自重?   李景干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被她气炸。   同一张脸,怎么就被她看出两个不同的人来了!即使是他演技高超,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可能还听不明白!   “侯爷来此,是为抚恤粮之事吧。”她了然地道,“下官愿意配合审问,侯爷大可不必走歪门邪道。”   你才歪门邪道,你全府上下包括那只猫都歪门邪道!   李景干怒目欲眦,却又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不对,分明是来气她的,他怎么能先把自己给气死了。   不行,冷静,要冷静。   深吸一口气,李景干拽着她就进了身后的大牢。   牢房森冷,斑驳的墙壁裂开了口子,有蟑螂进出其中。比手臂还粗的栅栏木上渗着黝黑的脏污,一口小窗斜列房顶,落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宁朝阳的脸上。   李景干就坐在她当初的位置上,咬着牙问她:“姓甚名谁?” 第56章 是谁都不重要   这是他当初作为一个毫无权势的大夫,被她逼迫着成为外室的场景。   在李景干看来,这是屈辱的、是不想再回忆的。   但他觉得宁朝阳会喜欢。   看着这么眼熟的画面,听着这么眼熟的话,她就算是块木头,也该想起自己这个居高临下睥睨卑微小草的痛快时刻,顺带想起他是谁。   然而。   宁朝阳站在光里看了一会儿漂浮的灰尘,开口说的却是:“侯爷的消息果真灵通。”   “什么?”他皱眉。   面前这人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满身的光俯身下来,手撑长案,似笑非笑:“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下官以为侯爷只会将这计谋用在边关沙场,没想到却连我凤翎阁也有此殊荣。”   言下之意,是他安插了人手打听到了她和江亦川的过往,然后故意效仿?   李景干拍案而起:“本侯岂会做这等——”   她转身就往外走。   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李景干一顿,不服气地越过长案:“本侯话还没说完,你……”   宁朝阳走得极快,他大步跟迈,两侧的木栅栏快速后退,影子都晃连成了一片。   “你站住!”他微恼低喝。   前头的人一顿,竟当真听话地停了下来。   李景干走到她跟前,转过来冷眼睨她,刚想说她这举动真是嚣张冒犯,旁侧突然就传来一声鞭响。   啪!   他眼眸微张。   沾水的牛皮鞭子打下去,力道之大,在光里溅起了一片细细的水雾,木架上绑着的人闷哼一声,囚服上慢慢渗出血来。   宁朝阳的鞋尖转了个方向,负手看向那牢房里:“还是不肯招供?”   宋蕊正执着鞭,闻声立马靠近栅栏行礼:“回大人,别的倒问出一些,但胡山胡海之事,他始终说与他无关。”   李景干这才看清牢里那人的模样。   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相普通,右腿微微有些跛。他听见动静就习惯性地往外瞥了一眼,视线一与自己对上,整个人都是一僵,而后便飞快地埋下头。   是六子,在凤翎阁效忠了七年的密探,也是此次回京替他作掩护的人之一。   李景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踏进了宁朝阳的圈套。   他还沉浸在报复她的念头里、满心地想让她认出自己。但对她而言,他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查出六子背后的人。   六子看见他时的反应已经全数落进了她眼里。   宁朝阳轻轻笑了笑。   “定北侯爷。”她道,“若您麾下出了奸细,按照军规当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是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李景干垂下了眼眸。   六子是他十年前从边关救回来的人,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他办事,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人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若直接开口要人,那他就是不打自招,显得蠢就算了,宁朝阳还未必会答应。   牢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宋蕊就重新回去动刑了。   宁朝阳甚是温柔地问他:“侯爷可要再去西阁看看?”   鞭子落一下就是一处皮肉开绽,里头的人忍着疼没有吭声,但伤口处翻卷的皮肉还是让人很不适。   李景干垂眼转身,大步往外走。   宁朝阳跟在他身后,能察觉到他一瞬汹涌的怒气,也能察觉到他克制压下的情绪。   她眼皮也没抬,只懒散地看着他衣角上精巧的花纹,胸有成竹地等着这人先开口。   走出大牢,走过西阁,眼瞧着已经无处可再看,这人才终于停了步子。   “本侯今日不是为抚恤粮之事而来。”他背对着她道,“此事,陛下既已交给荣王,那便等着荣王决断便是。”   真让荣王来决断,那凤翎阁和淮乐殿下都得脱两层皮。   宁朝阳淡声道:“传闻里侯爷是最体恤下属之人,四年沙场,跟随您的将士们埋骨他乡,侯爷难道连个公道都不肯亲自替他们讨?”   “宁大人说笑,本侯刚刚回京,人生地不熟,哪能担此大事。”   “侯爷身边若是缺人手——”宁朝阳抬眼,“下官倒是可以让一些人将功抵过。”   熟悉上京又有罪过在身,凤翎阁大牢里关着的那个人就正好。   李景干闻言就看了她一眼。   做普通人仰视她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人行事霸道又蛮横,可真恢复身份与她平视,他才发现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宠臣是有道理的。   条件和台阶都给得刚好,连他的心思都能拿捏得准确,不卑怯,也不冒犯。   但他下意识地就想激怒她:“若本侯身边不缺呢?”   宁朝阳浅淡地笑了笑。   与往常的笑意不同,这人眼尾都没弯一下,但嘴角偏还敷衍地抬起来,平白显出些阴冷。   ——不缺,那留着六子也就没用了。   背叛凤翎阁的人总归是要死的,能换点东西回来是好,不能换也无妨,反正还有别的路能走。   她转身就想叫人。   李景干及时捏住了她的手腕。   冰凉的手指握紧一瞬又松开,他抿唇,没好气地道:“事情已然落在荣王殿下手里,你若是本侯,难道会轻易插手?”   宁朝阳半侧回眸:“顺理成章之事,谈何插手。”   只要他能点头,她有的是办法让圣人改主意。   李景干觉得好笑,区区女官,淮乐的走狗罢了,她凭什么能对这种大事也把握十足。   可是——好笑之余,不得不说,这提议还真让人心动。   回京之路凶险成那样,想置胡山于死地的人又一直没有露面,镇远军此次凯旋,背后是笼着一层阴影的。   李景干不想步萧大将军的后尘,他想让身边的人都活下来。   荣王稚嫩,还不如淮乐一般的聪慧,比起依靠他,李景干更宁愿相信自己。所以抛开救六子这一事不说,若真能接手抚恤粮一事,他也是乐意的。   他抬眼再度看向她。   夕阳西下,霞光给面前这人镀上了一层暖光。   她拢袖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原先看来明明媚媚的一个人,不知何时起就慢慢变成了传闻中的模样。   阴险狡诈,冷漠无情。 第57章 她定是知道了   宁朝阳完全不担心李景干会不答应。   镇远军的分支何其多,他能带着麾下的人杀出重围屡立战功,跟他这人惜才爱才的性子是分不开的。   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堪用的部下,胡山是,六子自然也是。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一呼百应屡战屡胜的关键。   所以一离开凤翎阁,她没有回府,径直就去了一个地方。   三日之后,李景干突然就被召进了宫。   饶是已经有所准备,但真当圣人开口说“孤有一事为难,想让你替孤分忧”的时候,李景干还是震惊了一下。   她怎么做到的?   座上的圣人看起来忧心忡忡,话里话外都在后悔不该让荣王去查淮乐,两人的关系随着年岁的增长本就有些淡了,他偏还火上浇油让弟弟查姐姐,导致两人愈加不和。   李景干很想说,那二位一直都不和,跟年岁的关系应该不大。   但圣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圣人径直就道:“抚恤粮一事本也与镇远军有关,你便接了去,替孤好好查查清楚。”   李景干迟疑了一下,面露为难。   圣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摆手道:“荣王那边孤会去说,孤也会给你安排好人手,你不用担心。若淮乐无罪,孤自会补偿她,可若她真贪赃枉法罔顾英魂,那也怪不到你头上。”   犹豫又叹息,李景干被逼无奈地点了头。   他一出宫就去了荣王府,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不得已,以及希望荣王指条明路。   荣王本是有些不满的,一看他这态度,连连叹气就道:“怎能怪小舅舅,此事是本王自己无能,给了皇姐卖苦的机会。”   说着,就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李景干越听越觉得不对。   前因后果是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但怎么就能发生得那么碰巧,外头淮乐刚与荣王因审问之事闹翻,宫里就恰好唱了一折子祸起萧墙。   圣人爱梨园戏,最易被其打动,刘公公还好死不死的就在那时说起两位殿下感情甚好,幼时还在一起放风筝捉小鱼。   不管是梨园戏子还是近侍刘公公,分明都该是宁朝阳控制不了的人,可一时间,怎么所有人和事都恰好如她所愿。   李景干从不相信运气,他听着荣王那句“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觉得宁朝阳心机深沉,人脉极广,远超他先前所知所见。   这样的她,和先前别院里那个爬墙救猫的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正想着,陆安就道:“主子,六子到将军府了。”   李景干回神,拜别荣王就往回走。   六子身上伤痕累累,但好在人还活着,一看见他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是将军第二次救小的性命。”   李景干把他拉了起来,微微抿唇:“这次不算,若不是我,你也未必会落到这个境地。”   六子摇头:“不关将军的事,是小的自己粗心,不过将军放心,所有关于将军的事,小的半个字也没说。”   李景干点头,想了想,突然问:“宁朝阳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江亦川?”   “没有。”六子摇头。   没有?   李景干有些意外:“她都发现了你的不对,难道还没发现江亦川的身份是假的?”   “小的不知,但宁大人确实没有再问过,哪怕小的入狱,她都只问公事,半句没提别的。”   不对啊。李景干想,以她的聪慧和敏锐,没道理放着这么大的疑点都不问。   除非——   她已经知道了江亦川是谁,所以没有再问的必要?   李景干眼眸一亮,整个人顿时舒坦起来。   宁朝阳果然没有眼瞎,她知道他是谁,只是心里有愧,不敢面对如今的他。每每相见,她肯定都万分煎熬,所以才摆出那副素不相识的态度。   面上有多冷漠,心里就该有多慌张。   一想到她会在暗处追悔莫及抱头痛哭,李景干这几日心里的憋闷就瞬间消散开去。   他愉悦地鼓了鼓掌,并且当即起身问陆安:“宁大人何在?”   宁朝阳正哼着曲儿坐在仙人顶的四楼上。   比起华年最爱去的倌馆,此处的郎君倒是更有趣些,倒酒的郎君温柔,抚琴的郎君俏丽,远处那个吟诗作画的,更是别有一番才情。   秦长舒坐在旁边笑她:“你不是说了三年不纳少君?”   宁朝阳就着小郎君的手就抿了口酒,而后抬眼答:“是不纳少君,可没说不纳侧室,更没说不养外室。”   她现在依旧是上京贵门联姻的香饽饽,虽没了宁肃远的逼迫,但也难免被人惦记,与其天天为婚事烦忧,不如立个死人在前头挡着。   “你这人,倒是什么也不往心里去。”秦长舒摇头,“刚开始看你那架势,我还当你是动了真格。”   “哪能呢。”宁朝阳不甚在意,“逢场作戏而已。”   几个郎君被她的话说得脸色一白,可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拥上来:“大人的戏精彩,我等也想唱上两句。”   “在下也想。”   “宁大人~”   宁朝阳含笑应着,挑了两个喜欢的就塞了银子。   背后突然有人嗤了一声。   停杯回眸,宁朝阳看见了厢房门口站着的李景干。   他像是路过顺带看了里头一眼,神情冷漠,姿态也漫不经心。但整个人往门口一站,莫名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搞得屋子里阴沉沉的。   怎么的?宁朝阳懒散抬眼。   这么爱显摆自己个子高?   秦长舒待罪在家,没有去迎大军回朝,自也没有见过李景干。   她只咦了一声,跟着起身道:“朝阳,这不是你上回带来长乐宴的那个……?”   “不是。”宁朝阳打断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镇远军的主帅、陛下亲封的定北侯。”   秦长舒一惊,当即起身行礼,头低下去了,可脸上却仍是困惑。   这么像,怎么能不是呢?   李景干听着她这话,眼里的嘲讽之意更盛。   他慢悠悠地迈步进来,越过秦长舒,在她的座前站定。   “宁大人好兴致。”他俯身睨她,“看上了哪个,用不用本侯替你赎?” 第58章 求他真的去死   旁边的几个郎君被他吓得纷纷往后瑟缩,宁朝阳倒是捏着酒盏没动。   她掀起眼皮看他:“那头作画的小郎君下官瞧着就不错。”   还真挑上了?   李景干轻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喊:“陆安,把人赎了送去宁大人府上。”   陆安是想劝两句的,这仙人顶里多是倌官,真要赎难免被人议论。   可看一眼自家主子身上的火气,他识趣地把话都咽了下去:“是。”   宁朝阳愉悦抚掌:“多谢侯爷。”   谢?   李景干睨着她,心里冷笑连连。   都知道他是谁了,还在这里与他装腔作势,嘴上谢他,心里该不知难过成了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毫无波澜地面对自己曾经的爱人,尤其是死过一回的那种,她宁朝阳也不会例外。   他倒要看看这人能装到什么时候!   “侯爷特意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她问。   皮笑肉不笑,李景干道:“左右不是来找你的。”   秦长舒在旁边越听越不对。   什么定北侯,这不就是个捉奸当场阴阳怪气的小情郎么?都直勾勾走到这儿来了,不是找宁朝阳的还能是来找官倌的?   更离谱的是,宁朝阳听完那话,居然还信了:“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扰侯爷了。”   李景干骤然拂袖站直了身子。   他冷着脸道:“这便下逐客令了,那待会儿宁大人可莫要上来求本侯才是。”   求他做什么,求他真的去死?   宁朝阳托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倒也可行。   李景干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大步迈上五楼,一边走一边问陆安:“孙司吏怎么还没到?”   “回主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陆安擦着冷汗亦步亦趋,“想是有些波折,眼下还没有消息。”   荣王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李景干却知道战后军中会有专人清点牺牲的将士,记录名姓整理成册之后,司官会将名册送回各地,待各地核对过家眷名姓,朝廷才会发粮抚恤。   一般官员再贪都不会打抚恤粮的主意,那是兵部连年征兵的保障,一旦出现问题,危害的将是整个大盛。   他不信淮乐会这么蠢,所以打算先将兵眷名册与自己手上的英魂名册核对一遍。   兵眷名册在孙司吏手里,约好申时初到,这人直到申时两刻才战战兢兢而来。   “侯爷!”孙司吏一进门就扑跪在他脚边,整个人都在发抖,“侯爷救命!”   李景干不解地看向他身后跟着的江大。   江大一扫先前的痴愚,进门就拱手抱拳:“将军,我们在来的路上遇了伏。”   陆安震惊:“上京之内他们也敢当街动手?”   “是,幸好属下带的人多。”江大连连皱眉,“先前孙司吏在家还好好的,跟我一上马却就连遭三放冷箭。”   “你被人盯上了。”李景干皱眉,“待会儿取我令牌去城防调人,将沿途都细查一遍。”   “是。”   李景干低头,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兵眷名册呢?”   孙司吏连忙将那厚厚的一大卷东西捧出来给他。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兵眷的名字有多少个,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就有多少个。   微微抿唇,李景干低下身来,伸出双手郑重地去接。然而手指刚要碰到纸卷,耳畔却突然响起一阵破空之声。   眼神一凛,李景干侧身躲过,顺势将孙司吏也推开了三寸。   铮地一声,羽箭没进地里半寸,尾羽嗡鸣。   陆安和江大当即拔剑出鞘。   李景干背抵石柱朝箭来的方向回看,就见窗外另一处高楼上,有人正挽弓又起。   他微微眯眼。   “江大,陆安,把孙司吏带到我这边来。”   江大和陆安都在另一侧的石柱后,两人一边打量着远处的弓箭手,一边朝空地上抖得不敢动的孙司吏靠近。   结果刚迈出去两步,就被纷至羽箭给堵了回来。   “主子,您后方那边也有人。”陆安急喝。   李景干闻声而动,旋即躲开三箭,可接着四面八方都有羽箭射来,像是一定要将他们弄死在这里。   “孙司吏。”李景干一边注意飞箭一边急喝,“把名册扔给我!”   孙司吏抖啊抖,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给我!”他厉声道,“给了你才能活!”   一听这话,孙司吏总算找回些神智,他哆嗦着举起文卷,拼命往李景干的方向一扔。   李景干伸手去接,右后方的三支羽箭却比他先至,快准狠地射中卷身,破空的力道当即就带得文卷飞出旁边的栏杆,坠向下方的清湖。   直觉告诉李景干,这文卷一定有问题,若真被湖水洗了,他将查无可查。?????   于是他想也没想,飞身就扑出去接。   文卷没有抓住,只抓住了上头插着的一根羽箭。   李景干整个人吊在了五楼的栏杆上,耳边全是呼呼的风。   楼下有人惊叫了一声。   他吃力地低头,正好对上宁朝阳仰上来的目光。   她站在一众郎君之前愕然地看着他,震惊了一瞬之后,接着就满脸都是紧张和担心。   嘁。   李景干抿唇,没好气地想,就说这人装不了太久,一点危险而已,这不就显露无疑了?   “主子!”远处有箭来,陆安又惊呼了一声。   与此同时,手上的羽箭也勾不住那重量,箭头一松,文卷就要继续往下掉了。   李景干抿唇看了一眼。   从五楼到四楼有一段距离,足够他抓住掉落的文卷。   ——也足够有人慌张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   轻哼一声,他在下一道羽箭抵达之前松开了攀着的栏杆。   “宁大人!”陆安大喊,“快接住!”   宁朝阳闻声就朝这边冲了过来,动作迅速,脸色发白。   面前的景象似乎瞬间被放缓了,她看见李景干皦玉色的衣袍被风卷得猎猎,墨黑的发丝凌乱地拂在唇边,那双撩人心弦的眼眸在翻转间与她对上,嘲弄又隐晦。   她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在他期盼的目光里——   快准狠地接住了掉下来的文卷。   慢放消失,一团皦玉锦袍刷地就从旁边坠了下去。 第59章 到底在不甘心个什么   飞射而来的羽箭扎进了六楼的木栏杆里,重要的文卷被宁朝阳牢牢地接在了手上。   她低头将上头扎着的几根羽箭拔出,掀开卷头瞥了一眼。   竟是兵眷名册。   还好她接住了!   正想松口气,远处却又飞来几支羽箭,杀气凛然,直取她心口。   宁朝阳反应极快,脚尖一勾便将旁边的矮凳取来作盾。铿铿几声之后,她对身后众人低喝:“快跑!”   呆愣的郎君们登时作鸟兽散。   木凳结实,但也被那羽箭逐渐穿透,宁朝阳且挡且退,一出厢房就与秦长舒道:“东侧望月楼四楼、北侧鸿鹄阁五楼、南北侧珍宝斋楼顶,就这几个地方,你速调城防围堵。”   秦长舒二话不说接了她的腰牌就走。   宁朝阳瞥了一眼外头那些仍旧不肯放弃的弓箭手,唏嘘地想,当官真是个要命的活儿,还好自己身手不错。   抱着手里的文卷,她扭头就想下楼,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就与上头下来的陆安撞了个正着。   “宁大人!”陆安焦急地问,“侯爷呢?”   什么侯爷?   她茫然了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刚刚旁边掉下去的那一团,是你家侯爷?”   陆安:“……”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人:“卑职不是还喊了一声,让您接住他?”   “我以为你是让我接这个。”宁朝阳晃了晃手里的文卷。   接这个倒也没错,文卷也重要,但是,但是……   陆安一拍大腿,连忙往下跑。   宁朝阳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层一层地找人。   三楼没有,二楼没有,陆安一路跑出仙人顶,终于在后头的清湖边看见了浑身湿漉的李景干。   他垂眼在湖边坐着,一身皦白的袍子已经湿透,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划过苍白的下颔,转瞬就没进了狼狈的衣襟。   陆安跑上去看了看,见他摔得不重才长舒一口气,继而恼怒回头:“宁大人怎么能不拉侯爷一把!”   宁朝阳满脸无辜:“我没看见他。”   “荒唐,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那一卷文书你倒是看见了?”   “陆安。”李景干淡声开口,“此事怪不得宁大人。”   陆安愕然地扭头看他:“侯爷?”   “是我武艺不精。”李景干嘲弄地看着面前水上的涟漪,“就该自己抓住四楼的栏杆。”   是他太自信了,觉得宁朝阳一定舍不得他,一定会来救他。   当初在东院的时候,她赌气问过自己一个问题,说药材和她掉进水里,他会先救什么?当时他只觉得这问题可笑,人和药材有什么好比的,哪个更不能落水就该救哪个。   但当事情真发生的时候,在她想也不想就抓住文卷的那一刹那,李景干完全没想过什么该不该,他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气炸了。   不救他?她不救他?   为了一个文卷,她居然不救他?!   仙人顶这么高,她就不怕他掉下去出意外,当真摔死了!   他有一万句话想问,也有无数的火气欲冲顶而出。   但一对上她那漠然的眼神,李景干就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猜错,这人就是认出他了。   但是,与他料想不同的是,宁朝阳并不觉得有愧于他,昔日所有的情意仿佛都随着江亦川一起葬进了棺材里,她负手站在远处看他,脸上一丝波澜也无。   李景干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是失态。   执着于什么报复,他也将她利用了个彻头彻尾,大家各取所需一拍两散,本就是他计划好的结局。   到底在不甘心个什么。   袍子吃满了水,沉得拖拽不动,他垂眼褪下了外袍,着中衣起身走向她。   “文卷,给我。”   宁朝阳迟疑了一下。   “怎么?”他冷声道,“光天化日,还想从本侯手里抢东西?”   “不是。”朝阳道,“下官只是觉得文书一类的事务繁冗费神,侯爷身边的人未必能做好,凤翎阁里有个叫程又雪的女官,倒很擅长此道。”   “本侯用什么人,不必宁大人操心。”他拿回文卷,不为所动。   查凤翎阁的案子,还用她凤翎阁的人,她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盘。   宁朝阳抿唇,倒也不多劝,看他们主仆二人开始往外走了,便也施施然跟着出去。   长宁坊出了欲杀人的弓箭手,街上满是追捕的城防护卫,李景干一踏出去就看见秦长舒已经押住了一个人,正带着往凤翎阁的方向走。   “你站住。”他开口。   秦长舒转头见是他,便停下行礼:“侯爷。”   “此人是冲本侯而来,可否交由本侯亲审?”   自然是可以的,秦长舒想,以这位眼下的圣宠和功勋,想审谁她们都得给面子。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后头的朝阳道:“城防之事是由下官执掌,下官也很想答应侯爷。”   李景干眉头一皱。   身后那人慢悠悠地走上前来,一脸可惜地道:“但大盛有律法,官员要各司其职、不得僭越,此人既是在上京行凶,便得交由下官来审问,还望侯爷见谅。”   宁大人本就执掌上京的城防与刑狱事,这话说得没问题。   但是,秦长舒有些担心。定北侯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这么驳他,万一惹他发怒……   然而不等她想完,对面的李景干就轻轻点了头。   “很好。”他说,“既如此,那宁大人可要好好审问,别让本侯今日这罪白受。”   “侯爷放心。”宁朝阳朝他颔首,“下官必定竭尽所能,尽快给您一个交代。”   “宁大人辛苦。”   “侯爷也辛苦。”   两人站在街口,脸上都没有什么严肃的神色,宁朝阳的姿态甚至是恭敬的。   但秦长舒站在他们旁边,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李景干握着文卷走了,宁朝阳也押着人送往大牢,两人交错而行,谁都没有犹豫和回头。   秦长舒左右看了看,然后朝宁朝阳追上去。   “我应该没有认错。”她道,“那就是你的相好。”   宁朝阳大步流星,边走边道:“不重要了。”   她现在只想挽回之前的损失,替凤翎阁重新稳住局面。 第60章 又是一场合理的交易   李景干不肯用程又雪,宁朝阳也不着急,她只将抓到的弓箭手先审问清楚,从籍贯到经历,尽数让程又雪记录下来。   程又雪有些不解:“大人,这事往常不都是宋蕊在做?”   宁朝阳看着案卷头也不抬:“她今日没空。”   “哦。”程又雪点点头,认真地将草记的口供又誊抄了一遍。   牢房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宁朝阳抬头,就见一个狱卒在朝里面张望,对上她的眼神,他赔笑就道:“宁大人,小的来送茶水。”   审问已经告一段落,宁朝阳大方地就让他入内,顺势又问程又雪:“你都记清楚了吗?”   程又雪自信地道:“不敢说倒背如流,起码也是滚瓜烂熟。”   她胆子虽然小,记性却是凤翎阁数一数二的好。   宁朝阳微笑,侧头见狱卒还在磨蹭,便啧了一声:“机密要案也是你听得的?快走。”   “哎哎,小的告退。”   喝口茶歇了片刻,宁朝阳泼醒弓箭手,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审问。   一天下来,程又雪的嘴巴都惊成了圆形的。   “大人。”她拿着口供震惊地道,“我以为青云台那些人挤兑起人来已算凶恶,没想到这军营之中厮杀起来,更是直接要人性命的?”   宁朝阳勾唇:“军营朝堂,不都是人多的地方,既然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没什么两样。”   她起身走到程又雪身边,想了想,问她:“此事若?????有人与你打听,你当如何说?”   程又雪当即摇头:“打死我也不会透露出去的!”   “不对。”宁朝阳拿过她手里的毛笔,“常人问你你自不要说,但这人问你,你可以说一半。”   笔尖抹过纸张,落下个张扬的名姓。   程又雪看着,眼眸微微睁大。   上京繁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司徒朔正在将军府与陆安一起核对名册,他对完自己手上的一百个,便侧头去看旁边这人。   不看还好,一看胡子都差点气歪:“你打什么瞌睡!”   陆安一惊,当即坐直身子,可看一眼面前密密麻麻的名字,他又萎顿了下去:“也太多了,怎么就我们陪着主子看?”   司徒朔没好气地道:“怪谁?整个营帐里识字的就那么几个,再要嘴巴紧为人可靠的,不就得咱们亲自来。”   李景干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是坐不住了,就出去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陆安一听,当即就重新拿起名册仔细核对。   可是,字太密了,看得眼睛花,他核对完一百个交给司徒朔,司徒朔只扫一眼就瞥见了错漏:“这一排连着两个名字都对不上,你也就这么交给我了?”   陆安微惊,接回来一看,当即心虚低头。   司徒朔要气死了:“这还是我看了,那前头你对那一千多个我没看的呢?”   “您受累,都再看看?”   “……”   司徒朔呯地跪在了李景干面前:“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不胜军师之职,望将军——”   “行了。”李景干摆手,“都放着给我,你们出去歇息吧。”   陆安大喜,起身就要跑,司徒朔一把抓住他,皱眉对李景干道:“英魂太多,将军一人恐怕要看上几天几夜,实在劳神伤肝。”   那有什么办法,想不被蒙骗欺瞒,不就得事必躬亲。   李景干不甚在意地继续往下,却发现有一个名字被羽箭刺破,看不太清了。   他皱眉,有些无奈地将文卷放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侯爷。”六子进来,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景干一听就脸色阴沉。   平时不见她多防备,眼下他有想知道的事,她偏就开始滴水不漏了。六子在凤翎阁那么多人脉,竟也最多只能打听到些皮毛。   “宁大人那话倒是没有骗您。”六子道,“程又雪是出了名的善于文事、过目不忘,大人让她来帮您,未必是坏心。”   确实不是坏心,她就是想在他身边放双眼睛,好知道案情进展如何,方便她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李景干冷着脸想,他凭什么要如她的愿?   六子接着就道:“程大人也参与审问了追杀孙司吏的刺客。”   眼眸一亮,接着又不悦地眯起。李景干发现自己好像又在她的算计里了,他要肯向她透露抚恤粮的案情进展,她才会让他最快知道那刺客的来头。   又是一场合理的交易。   可再合理,也还是让人生气。   她凭什么就觉得他一定会答应?案子总有审完的一天,她还能把口供一直给他藏着不拿出来不成?   ——还真能。   凤翎阁案件极多,她要真有心拖延,那他也只能继续等。   眼前密密麻麻的蚊字跟苍蝇一样飞起来,在他脑袋周围打转。李景干忍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陆安,去跟凤翎阁要人。”   陆安领命而去,结果刚出府外,就见一个怯生生的女官骑着马来了。   “在下程又雪。”她道,“奉宁大人之命,特来拜会定北侯爷。”   这么巧?   陆安欣喜地引她进府,以为交了差侯爷会高兴。   谁料李景干看着行礼的程又雪,眼里的神色竟是更阴沉了些。   “有劳程大人。”他道,“这上头有些名字笔画残缺,不知你可有办法。”   程又雪原战战兢兢地上前,看了一会儿文卷上的破洞,倒是冷静了下来。   “就残部看来这可能是神、绅、坤亦或者伸。此人籍贯穗城,穗城信奉神明,取名会避讳掉神字,再照前头的笔画习惯来看,绅字比伸和坤都更为接近,应作方元绅。”   陆安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扯着军师的衣袖小声道:“她是怎么这么快就想到所有形近字的?”   司徒朔嫌弃地收回衣袖:“术业有专攻。”   将才绝不该事必躬亲,而该是知人善用。宁朝阳一早就知道他身边没有人能做这种文字细活儿,所以才举荐程又雪。   逼他做交易,又给他极为细致体贴的安排,让人想生气都气不起来。   李景干垂眼,沉默半晌之后才道:“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第61章 要么在身边,要么在黄泉   五月好风光,上京的少年人都相约着赏景游湖、击鞠斗鸡。   而淮乐低眸看下去,就见宁朝阳一身官服站在阴影里,面容恭顺,目光灼灼。   她道:“定北侯此人,向来以怜下惜才之心服众,抚恤粮一案交到他手里,自是比在荣王手里要好得多。臣会跟进此事,一定为我凤翎阁洗清污名,讨回公道。”   先前的迷茫和糊涂好像只是她的错觉,这人重新站上来,还是先前那副可堪大用的模样。   淮乐觉得很欣慰:“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   宁朝阳上前,将查到的李景干相关都放在了她手里。   “殿下想必不知微臣与定北侯之间发生过何事。”她道,“臣都一并写在里头了。”   淮乐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纸边:“你的私事,其实也不必都与本宫交代。”   “后宅中事方为私事。”宁朝阳拱手,“事涉权贵,臣半分不敢隐瞒。”   说罢,双手举过额头,与殿下行了大礼。   “臣年少狂悖,不懂分寸,幸得殿下包容厚爱、不计前嫌。臣愿为殿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淮乐安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轻叹了一口气:“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曾爱过一个人。”   宁朝阳眼睫一颤。   殿下是她见过的皇子皇女里最冷静清醒的一位,荣王尚会沉迷享乐,淮乐却是每日都在用功,要么在朝堂上争权,要么在圣人面前争宠,只要眼睛还睁着,殿下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时光虚度。   这样的人,也会爱上别人吗?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郎君,武艺超群,朝野当中无人能敌。”淮乐依旧端手坐着,眼里却渐渐带了笑意,“那时候他越过宫墙来看我,那么多守卫,没一个发现了他。”   宁朝阳无声地哇哦了一下。   连宫墙都敢翻?   “他给我带过醉仙斋的好酒,也带过春日里最好看的桃花,他教我舞剑,也陪我罚跪在玉阶之下。那时候我意乱情迷,觉得只要能嫁给他,那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忆起往事,淮乐眼尾浮出些笑纹:“是不是比你还傻?”   宁朝阳想点头,又觉得不合适。   “不必顾忌,我知道自己当年的德性。”淮乐坦然摆手,“在他出征的时候,我给自己准备了嫁衣,还给他缝制了一身铠甲,说他若是死在了战场上,那我就穿着这身嫁衣与他的灵位成婚,而后陪他去长眠于地下。”   瞳孔微震,宁朝阳这会儿是真想点头了。   她痛失所爱还只说给人补个正室之位,殿下这倒是好,直接就要殉情?   “那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后来。”淮乐垂眼,“他平安凯旋了,身边还带着个姑娘,说是怀了他的骨肉,所以他要许她一场婚事。”   宁朝阳:?   这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人的感情是这世上最脆弱最易变的东西,不管开头有多美好多甜蜜,结局大多都是一片狼藉。”   笑意消散,淮乐认真地看着她道:“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就是钱财和权势,男人可以玩,但不可以信。”   宁朝阳总算明白了那日殿下为何会那般激动。   她也为殿下感到不值,当即就气愤地问:“您说的这个人,他现在在哪儿?”   “在黄泉。”淮乐温和地笑了笑。   “……”   收回了自己多余的情绪,宁朝阳朝淮乐行了一礼。   吾辈楷模,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行了,你去吧。”似乎是说了太多,淮乐有些累了,撑着眉骨道,“待那边有消息了再来回禀。”   “是。”   离开公主府,宁朝阳马不停蹄地就去了凤翎阁。   程又雪已经把李景干给她的名册都核对了个清楚,见她来,立马捧出一份文卷:“下官都默写好了。”   宁朝阳接过来扫了一眼,微笑颔首:“做得不错。”   大盛对抚恤粮看得很重,所以名单一般来说是不会出错的,可这册子上核对有误的兵眷个数,只一个太平村就有两百余之多。   先前去闹事告状的那些兵眷有部分人就来自太平村,秦长舒审问过,他们没有撒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才远走上京想要讨个说法。   宁朝阳想了想,问程又雪:“定北侯看完?????可有说了什么?”   程又雪摇头:“下官只见了侯爷一回,之后就只他身边的军师来与我说话。”   戒心还挺重。   她哼笑,转头就命宋蕊去找华年,让华年提前去探一探那太平村。   此事症结多半在当地的里正身上,籍兵眷时钻空子让人矫名冒领,若能将犯事的人抓着,那凤翎阁最多也只算受人蒙骗。   “太平村?”路过的沉浮玉突然停下了步子。   宁朝阳抬眼:“你熟悉?”   “这能不熟悉么,我跟我哥五岁之前都住那儿。”她白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难道没听我哥说过?”   “没有。”   程又雪在旁边看得很迷茫:“沈大人的兄长是?”   “禁内御医,沈晏明。”宁朝阳道。   沉浮玉哟了一声,当即凑过来:“您还记得他的大名呢?我还当你俩已经是前尘往事,各自不识了呢。”   宁朝阳皮笑肉不笑:“我也以为沈大人和他已经是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   “你们……?”程又雪更迷茫了。   沉浮玉往她旁边一坐,勾着她道:“小姑娘刚来凤翎阁,不知道事儿吧?我和我哥还有这位宁大人,从七岁开始就是邻居了,打小一块儿玩大的。”   “原本呢,这位宁大人是能当我嫂子的,可惜她害死了我们的亲舅舅,他们两人就再无可能啦。”   宁朝阳眼皮都懒得抬:“沈大人看起来很闲,既然很闲,不如就由你替华大人跑这一趟吧。”   说着,手里的印鉴一盖,就将调令塞到了她手里。   沉浮玉脸绿了:“那么远,我不想去。”   “阁里的事,只有你能不能做,没有你想不想做。”宁朝阳和蔼地道,“不想做会被弹劾革职哦。”   顿了顿,跟着补充:“不能做也会被弹劾革职。” 第62章 她不能让他死   说来说去,就是想把她弹劾革职!   沉浮玉气得站了起来:“宁朝阳,你不讲理。”   说得像她自己就讲似的。   宁朝阳往椅背上一靠:“我劝你快些去,且好好查查莫要隐瞒遮掩,不然万一祸及家门,我可不会再救你。”   沉浮玉一愣:“此话何意?”   她不耐烦了,摆手就让宋蕊送她出去,连着行李一起给她塞上马车,径直送出城外。   事情有人办了,还没人跟她作对了,程又雪以为宁大人会舒坦不少。   但抬眼看去,宁大人别说笑一笑了,神色甚至比先前还更严肃些。   “又雪。”她问,“你离开将军府的时候,那个叫陆安的副将还在府里吗?”   程又雪摇头:“他早上就出去了,说是侯爷有差遣。”   宁朝阳闻言起身,顺手拿起块腰牌就大步往外走。   程又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了两步完全跟不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大人的衣角消失在凤翎阁大门外。   她的官帽还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官服也还堆在一旁。   程又雪疑惑地想,不是公事?   可若不是公事,宁大人又怎么会急成这样?   ·   镇北将军府。   两盏茶搁在桌上,一盏满的,另一盏却已经空了。   沈晏明捏着拳头看着对面这人,心情甚是复杂。   “侯爷是想秋后算账,怪我当时得罪?”他按捺不住开口问。   李景干倚在檀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杯子里根根倒立的茶叶:“你当时得罪我什么了?”   沈晏明噎住。   他先前很看不起那个来路不明的江大夫,言语上也诸多鄙夷,没想到这人摇身一变,突然就成了凯旋归来的定北侯。   要细说哪里得罪,就等于是再把人得罪一遍。可要是不说,他实在拿不准这人想干什么,心里真是万般不安。   “时候不早了。”他道,“侯爷若是没别的事,在下还要回宫中请脉。”   “不急。”李景干道,“宫里也不缺你这一个御医。”   沈晏明皱眉,语气低沉下去:“侯爷这是何意?”   伸手取下他挂在药箱上的铭佩,李景干拎起来看了看上头刻着的大名和御医院字样,漫不经心地问:“你的医术,真的够格入御医院了?”   这话嘲讽之意十足,沈晏明霍然起身:“要杀要剐都可以,但还请侯爷莫要侮辱在下的家传之术。”   “哦?”手指一顿,李景干抬眼,“也就是说,你是靠自己在御医院挂名的?”   外头的那些话都是误传,她没有拿这事儿讨他欢心,也没有帮他……   沈晏明突然就坐回了位子上。   李景干不解地看过去,就瞧见了他脸上盖也盖不住的心虚:“我年岁尚轻,想平白在御医院挂名自是不能。”   “……”   僵硬地收回手指,李景干嗤了一声:“那你急什么。”   “在下好说也读完了百册医书,行医看诊数千人,如何就是不够格?”他犹自忿忿。   就这点东西,连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都做到了。   眼眸半阖,李景干失了兴趣,挥手就让司徒朔过来接着问,自己去旁侧坐着,一边听一边喂水池里的鱼。   这鱼是圣人刚赐的,也不认生,给点食就在他跟前挤成一团。   他漠然地瞥着,觉得有的人还不如鱼。鱼有吃的就会打着圈回来争,有的人一旦游走了,把水池抽干都未必能让她低头。   正想着,门口突然就传来一阵喧哗。   李景干有些不耐,抬眼就看谁不想活了连他的府邸都敢闯。   一袭绛纱海棠裙摇曳迈上了走廊的台阶。   他微微一怔。   宁朝阳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动人,她一边走还一边与旁侧的江大寒暄:“大哥的病可大好了?最近在吃什么药?”   江大被她这话挤兑得有些无地自容,手上一松,她就走得更快,越过假山,穿过小院,径直就朝那头坐着的沈晏明而去。   下颔紧了紧,他松手,一把鱼食掉下去,砸得锦鲤四散一瞬,又重新回头扑食。   “宁大人?”司徒朔被她吓着了,“您这是?”   “花贵妃病重,在下奉淮乐殿下之命,特来请沈御医回宫。”宁朝阳说着,将令牌往司徒朔面前一晃,然后顺势就往袖子里塞。   有人倏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宁朝阳一愣,回眸看去,就见李景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指一动就将她的令牌给夺了去。   “凤翎阁的腰牌。”他翻看了两下,眼尾挂上讥诮,“什么时候也能充作淮乐殿下的信物了?”   眼皮微跳,宁朝阳把牌子拿了回来:“出来得匆忙,许是拿错了。”   “东西拿错不要紧,事情可不要记错才好。”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花贵妃当真病重了?”   “此事难道还能有假?”   自然有,他就曾经假传过这消息,才将淮乐从仙人顶引了回去。   李景干抿唇,然后抬腿,自然而然地挤进了她和沈晏明中间。   宁朝阳后退了半步:“侯爷?”   “宁大人的反应比本侯想的要快上许多。”他皮笑肉不笑,“程又雪应该刚刚才把名册交给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扣了人在这里?”   太平村抚恤粮出了大纰漏,按照章程他应该去查知州知县以及当地的里正。但巧的是他身边的将士里有人就来自太平村,一问便说出了沈晏明的名字。   他这是运气好,但宁朝阳身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侯爷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她眼观鼻口观心,“堂堂将军府,怎么会平白扣下一个御医呢?”   “宁大人这话问得好。”李景干轻轻抚掌,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不如让沈御医自己解释解释?”   方才司徒朔问了他一些话,沈晏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他脸色有些难看,手上拳头攥紧又松开。   “朝阳。”沈晏明道,“你先走吧。”   走?   宁朝阳抿唇。   抚恤粮之事,淮乐殿下沾上尚且要掉两层皮,更遑论他一个虚衔三品的御医。   她不能让他死。 第63章 瞧瞧这青梅竹马的默契   “怎么,刚刚跟司徒军师都能狡辩两句,眼下见了宁大人,倒是不会说话了?”李景干睨着沈晏明。   他语气很是轻松,似乎只是在打趣,但神情却是冷漠甚至慑人的。沈晏明被他盯着,牙关紧咬,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李景干朝他走了一步。   就在此时,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沈御医不善言辞,不如由下官来替他交代吧。”   “……”   停下步子,李景干缓缓转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面前这人负手而立,嘴角有些僵硬,但也只僵了一瞬,就从容地继续往上勾:“有些事情,下官可能比沈御医还更清楚些。”   “宁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嗤笑,嘴角却抿成了线。   替沈晏明交代,意味着她自认与沈晏明同罪,凡沈晏明所涉之事,也都有她的参与。   就是亲兄弟也不可能这么给人作保。   “回侯爷的话,下官清楚。”她微微颔首,目光坚定,“事关抚恤粮,下官想让侯爷知道最完全最详细的来龙去脉。”   “?????你先前并未主动与本侯说这些。”他半阖了眼皮,捏得指节脆响两声,“现在倒是知道说了?”   宁朝阳摇头:“下官并非刻意隐瞒,而是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了一些事。”   说着,抬步就走到司徒朔旁边坐下:“冒昧请问军师,方才与沈御医聊到哪儿了?”   司徒朔略为顾忌地看向自家侯爷。   按理说,有人提供更多的线索,那是个好事。但侯爷漠然地站着,眼神阴沉晦暗,似是动了怒。   他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说。   一片沉默之中,沈晏明突然出了声:“司徒大人方才问我关于太平村修祠堂之事,我说我不知道,实则是知道的。”   宁朝阳抬眼看他。   沈晏明低头坐着,双手都捏得发白:“我得封三品官衔的那日,摆了烧尾宴,太平村的里正远道而来,给我送了一份厚礼。”   村里头一次出这么高品阶的官员,里正送礼庆贺也是正常,但除了送礼之外,里正还跟他提了要兴修祠堂。当时沈晏明正高兴,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之后,太平村里正便开始每年都给他送一份生辰贺礼,价值不菲。   先前宁肃远也说了,大盛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微薄,有此一笔收入来补贴家用,沈晏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觉得这不算受贿,毕竟自己没有因为收礼而替人做任何事。   可是刚刚,司徒朔说,有人告他鱼肉乡里、贪墨抚恤粮。   沈晏明觉得很冤枉,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觉得是不是李景干看不惯自己,要寻个由头来定他的罪。   宁朝阳听得闭了闭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问他:“你可有给那里正任何信物?”   沈晏明摇头:“信物是没有,但他每年都给我送贺礼,我总也要回上一两样东西。”   “都回了什么?”   “有一幅我写的字,还有一块我的长生牌。”沈晏明道,“那里正说这些就是好东西,抵得上千金。”   这便是了。   宁朝阳转头看向李景干:“侯爷,就下官所知,瞿州一带常有乡官借着各种名头修建祠堂,然后挨家挨户地收‘工土钱’,少的两三月收一次,多的每月都要刮一回。”   “沈大人送出去的字画和长生牌,此时恐怕就被供在太平村的祠堂里,然后里正以此为由,让村民缴更多的工土钱。”   李景干面无表情地听着,墨眸含讽:“按照宁大人的说法,沈御医既不知情,那就算从中享了好处,也是一身清白毫无罪名?”   “下官并无此意。”   “那宁大人是什么意思。”   宁朝阳有些莫名:“侯爷,下官还未说完。”   “……”李景干抿了抿嘴角。   司徒朔发现了,自家侯爷平时都是很冷静的,可一旦遇见这位宁大人,他就极易动怒失态。   他连忙起身去将人请过来坐下,轻声安抚:“您多听一会儿也无妨。”   李景干拂袖坐下,左边是宁朝阳,右边是沈晏明。   宁朝阳接着就道:“先前在凤翎阁下官就在想,兵眷登记造册是要人亲手画押的,下头到底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妄造名册还能过了县上的复核。”   “直到有人告诉下官沈御医也出身太平村,下官突然就想起那边的一些风俗。”   “修祠堂、缴工土钱。可经常缴钱,总是有人家会穷得缴不出来,这时候若不想背井离乡,那就得写下欠条。”   “村民里识字的人少,给欠条画押时极有可能被蒙骗,在兵眷记册上按下手印也全然无知。”   她看着他道:“如此一来,凤翎阁即使按照名册发放抚恤粮,也未必都能发到朕的兵眷手里。”   “错不在凤翎阁,也不全在沈御医。此乃大盛蚁穴之患,还请侯爷明察,惩奸除恶,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沈晏明愕然地看着她,眼里神色很是复杂。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宁朝阳心里没有自己,拒绝他的求亲,对他视若无睹,对从前的两小无猜之谊只字不提。   可有时候,尤其当他有危险的时候,宁朝阳又总是不顾一切地想救他。   为什么呢?   李景干冷笑了一声。   他道:“宁大人巧舌如簧,的确是比沈御医更适合来回话。”   宁朝阳看着他,等着他的“只是”。   “只是——”他抬眼看她,目光疏离冷淡,“这一切能说通的前提,是沈御医没有撒谎。”   沈晏明回神,皱眉笃定地道:“我不会对她撒谎。”   宁朝阳也点头:“他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   瞧瞧这青梅竹马的默契,瞧瞧这对彼此之间的信任和了解。   很好。   李景干都想站起来给他们鼓掌。   “既如此,那二位都请吧。”他抬手。   沈晏明疑惑:“去哪儿?”   “自是去御前。”他和蔼地道,“这么动听的话,怎么能只让本侯听见?该说给陛下听才是。”   然后再看看是二位的感情硬,还是午门外的斧头硬。 第64章 如果可以,不想见他   李景干觉得,自上次掉下仙人顶之后,自己就冷静了许多。   他一开始接近宁朝阳就是有目的的,就算后来相处久了心念有些动摇,也多半是因为自己没见过几个女人,一时好奇。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也并非真心待他,那一拍两散就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她再喜欢谁,再与谁在一起,都跟他没有关系。   ……沈晏明除外!   他一看见这个人就觉得碍眼。   宁朝阳骗他、把他当替身,他凭什么还要成全她和她的心爱之人?   火气蹭地往头顶蹿,血涌得手心都发烫,他恨不得直接把沈晏明拎起来扔到旁边的池子里去喂鱼。   但面上还不能显露出来。   宁朝阳很会通过神情揣度人心,他不能让她那么得意。   压着火气站起身,他抬步就要走。   “侯爷。”宁朝阳抓住了他的衣袖。   身子微微一滞,李景干停下了脚步。   他侧眸低眼,冷淡地问:“宁大人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她抬眼望着他,“下官就是想试着与侯爷下个军令状。”   “什么?”   “侯爷久在边关,身边想必没有熟悉瞿州官场之人。”宁朝阳道,“下官可以为侯爷效劳,只用十日,此案的所有人证物证来龙去脉,就都能送到侯爷的手里。”   瞿州官场水深,不是他一个武将可以应付的,而她,熟门熟路又知道哪些人好用,有她在,他事半功倍。   李景干瞥见她脸上那笃定又自信的神情,明明灿灿,仿若朝霞。   他忍不住问:“你若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她抿唇,“下官愿意与沈御医一起入狱。”   好。   很好。   说来说去就是想保沈晏明,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李景干笑了。   原来宁大人不是全然没长心,也并非只把感情当消遣,她只是对他才会那样。而对沈晏明,她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   着急忙慌地过来他这里,不过就是怕他把沈晏明提去公堂上审,因为就算沈晏明真不知此事,也逃不开一个受贿和助纣为虐的罪名。   “你想从我这里将这案子截下来,若能查到具体犯事的人,便好先将他摘出去,是不是?”他问。   宁朝阳大方而坦荡地点头:“是。”   眼神晦暗,他漫不经心地收拢袖口:“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下官就再想别的办法。”她弯眼微笑。   这么大的决心,这么好的态度,换做旁人来,定是要答应的,能给宁大人一个人情,又能不费力气地快速了结此案,简直是一举多得。   但李景干看着她,只道:“祝大人好运。”   旁边的司徒朔欲言又止,止了又言:“侯爷,您这……”   赌的哪门子的气啊?   宁朝阳倒不是很意外。   她只得体地颔首:“如此,那下官便不打扰了。”   说着起身,与沈晏明道:“去牢里别嘴硬,人家问什么你最好就答什么,保命要紧。”   沈晏明怔怔地看着她,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笑着凑近他些,语气陡然森冷:“不要给我添乱。”   “……”沈晏明沉默。   宁朝阳后退两步,脸上重新挂起笑意,转身朝李景干屈膝行礼,而后便大步离开了将军府。   其实按照正常的发展来说,李景干会答应她,就算不马上答应,再分析分析利弊也是能成的。但她莫名就是懒得说了,这里行不通,就去走刑部的路子,不过是再曲折些,没什么大不了。   刑部的黄厚成是个假清高,装的一副两袖清风,实则是见钱眼开,宁朝阳以前不爱同他打交道,但这一回有求于人,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应付。   “要拿走上京镖局?!”许管家站在主院里,满眼都是震惊,“这黄大人的胃口是不是也忒大了些,不怕噎死吗!”   宁朝阳沉着脸捏着茶盏,一时没有说话。   沈晏明这个事听着不大,但要真敢在风口上触怒龙颜,丢命也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且?????真到那个时候,她将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局面。   黄厚成开的价钱是很过分,但他不但能暂时压下沉晏明的案情不上禀,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开门放沈晏明走。   也就是说,一个镖局买沈晏明一条命。   “真贵啊。”她忍不住唏嘘。   上京镖局是她两年前很艰难地建立起来的,光打通所有关系就花了极多的心思,更别说其他的投入。眼下这镖局也是她进账的大头,一下子给出去,她也很肉疼。   许管家抱着账本,眼泪都快下来了:“大人要不再跟人商量商量?亦或者,再去求求定北侯?老奴总觉得他或许会……”   “许叔。”宁朝阳轻声打断他。   许管家怔然抬眼,就听自家大人道:“如果可以,我不想再看见他。”   若非沈晏明在他手里,今日她也不可能会登他的府门,开口商量已经是极限,真要屡次去低头,那她不如跟沈晏明去坐大牢。   许管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抹抹眼泪,抱着账本道:“那老奴去安排让渡事宜。”   “嗯。”宁朝阳点头。   许管家提灯走了,主院里慢慢归于黑暗。   宁朝阳抬手拦住了欲点灯的丫鬟,自己安静地坐在黑暗里,认真又仔细地想着眼下的所有事。   良久之后,她唤来了小厮:“把这个交给宋蕊宋大人,让她替我跑一趟。”   “是。”   偌大的宁府漆黑一片,上京的别处却是灯火通明。   六子神色复杂地跨进门槛,站在李景干身边唤了一声:“将军。”   李景干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怎么。”   “上午您吩咐小的找人去瞿州探听情况,当时小的觉得为难,因为那地界小的实在不熟,能打听的消息也有限。”   “但方才,小的得到了一封重要的举荐信,有了它,县乡之下的事,小的都能替将军查清。”   李景干终于回了头:“走的什么大运?”   六子苦笑:“小的也希望是走大运,但这信是宋蕊大人送来的。” 第65章 一些真相   宋蕊,宁朝阳身边唯一的执事官。她是不可能会帮六子的,能写举荐信的只有宁朝阳。   李景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声。   “你看她。”他垂眼,“一遇见沈晏明的事,便理智没有了,利弊也不看了,满心都只想着怎么能让他脱险。”   原本能与他谈条件的东西,她竟是拿来直接给了六子,只为沈晏明能早些出来。   六子长叹了一口气:“宁大人冷血无情,待人严苛,小的也是不喜她的。可在沈御医的事上,小的对她倒是有几分敬佩。”   “敬佩?”李景干满眼嘲讽,“敬佩她不长脑子?”   “……”   难得见将军这么挤兑人,六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然后问:“将军是不是不知道宁大人与沈御医之间的渊源?”   这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开始是这样。”六子道,“但自宁大人做了女官起,他们便闹得水火不容了。”   “不就是凤翎阁与青云台的立场之争?”他恹恹地道,“无甚新鲜。”   “谁同将军说是这个原因?”   “难道不是?”   六子摇头,严肃地道:“是因为萧北望萧大将军。”   李景干眼皮微动。   “萧大将军当年功盖一方,却不知为何触怒了龙颜,群臣进谏了数日,好不容易才将大将军给保了下来。”   “可就在那时,宁大人突然上了一道奏表,列数了萧大将军多桩罪名,桩桩件件都写得令人发指。圣人就阶而下,名正言顺赐死萧大将军的同时,也让淮乐公主重用了宁大人。”   “宁大人因此而平步青云,也因此与沈晏明彻底决裂。”   李景干抿唇:“这跟沈晏明有什么关系?”   “萧大将军出身乡野,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嫁在太平村,生了沈晏明。”六子道,“换句话说,萧北望是沈晏明的亲舅舅。”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害死了自己的亲舅舅,也害得萧家家破人亡,这梁子一结下,沈晏明岂能不与宁朝阳翻脸   李景干慢慢坐直了身子:“萧大将军一家获罪,没有牵连沈晏明?”   “牵连了,连同他的妹妹沉浮玉也一起牵连了。”六子道,“原本这两人都是要被流放的,但宁大人苦求淮乐殿下三日,以终身听用为代价,为沉浮玉求了女官之职,也为沈晏明在御医院挂了名。”   大盛有规,官身不流放,若是犯罪,那要么先去掉官身再罚,要么就改判别罚。   于是最后沈家两兄妹认了银罚,缴纳了两笔银子,便各自留在了上京。   李景干茫然地看着六子,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六子,宁朝阳带沈晏明骑过马吗?”   这是什么问题?   六子很不解,但还是答:“小的平时没有一直跟着宁大人,他二人相处的细节小的不甚清楚,只一回,小的撞见过宁大人带沈晏明在街上策马。”   那是沈晏明刚被宁朝阳从牢里接出来的时候。   沈晏明不愿意跟她走,但宁朝阳又不放心他自己乱闯,于是便将人强行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带着从城西的大牢跑到了城东的医馆。   “宁大人骑术不错。”六子评价道。   方才还懒懒散散的定北侯,眼下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   他绕着屋里的桌子走了两圈,又回到他跟前问:“那燃灯呢?有人说,宁朝阳为沈晏明燃过几百盏明灯,那么大的动静,你该是知道的。”   六子点头:“这个小的的确知道,不过那些灯不是宁大人买的,是沈御医买的。”   害死自己舅舅一家的人又救了自己,这样矛盾的心情沈晏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宁朝阳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所以他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买来了几百盏孔明灯。   尴尬的是,他一个人无法同时点燃这么多灯。   宁大人倒也不与他计较,自掏腰包雇了几百个人来放灯,看着那些灯如萤火一般浮满整个天际时,她说:“你我自此不相欠了。”   当时六子就在旁边点灯,他听得很清楚,甚至现在还能把宁大人那冷漠又释然的语气与他完全学出来。   李景干听得怔愣,想摇头又皱起了眉:“那她去倌馆做什么,还赏了人翠玉扳指。”   “您说华年大人常去的那家倌馆?”六子道,“小的当时就觉得与您有关,所以特意让人去查探了,说宁大人点了好几个与您身材相似的小倌,看了他们的上身。”   “上身?”他黑了脸。   六子点头:“现在想来,宁大人应该是那时候就已经察觉了不对,您常年习武,身段与寻常人自是不同。小的也想提醒您,但当时小的已经是自身难保。”   不过也不知道宁大人是怎么想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见这么大的疑点,竟还是选择了相信江大夫。   六子唏嘘:“情字误人,连宁大人也难逃其外。”   胸口像有什么东西猛地锤了一下,李景干指尖一胀,浑身的血都跟着汹涌沸腾。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眼神渐渐变得惊慌失措。   无数画面纷飞起来,像桃花瓣一样在他面前铺散开。   “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我不可能接受苦药,一辈子都不可能。但我喜欢熬药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我以前总想着,荣华富贵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所以一朝得势,我只想自己观这盛景。但现在,不管什么美景,我都想跟你一起看。”   她拉着他的手站在仙人顶上,任由烟火在自己身后愉悦地炸响,一轮又一轮,璀璨夺目,映得她的眼眸也明明亮亮,光华无双。   “我可能当真很喜欢你。”她说。   喉间微紧,李景干下意识地想伸手。   可画面一转,他看见一身铠甲的自己站在长安门下,皮笑肉不笑地朝她颔首问安。   宁朝阳那明明亮亮的瞳孔分明紧缩了一下,而后,整个人才终于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第66章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当时的宁朝阳在想什么呢?   李景干试想了一下。   自己看上了一个人,百般待她好,说是外室,却分明将她养在府里,给她账房对牌,给她医馆药材,陪她看风看月,带她赏遍上京。   如此种种,求的不过是她心甘情愿与自己厮守。   而她,假意逢迎,实则卧底,打探完消息然后诈死离间自己与自己效忠之人,反手再风光回朝,站在几千人面前等着他崩溃——   他不适地皱起了眉。   “宁大人一开始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六子还在说,“她连最基本的讨人欢心都不会,还是华大人和秦大人在凤翎阁里闲了就教她几句。”   从买狼毫笔,到给他开医馆,她学得很认真,做得也很到位。   李景干恍然想起来,宁朝阳从小就没被爱过,自然不懂怎么去爱别人。她一心?????想往上爬,也不过是因为不安。   生病时无处可去是因为不安,戒备心强待人冷漠是因为不安,就连喜欢亮亮堂堂的东西,也都是因为不安。   没有人能保护她,所以她只能自己变得更厉害。不想再被伤害,所以她就不期待任何人。身边没有贴身丫鬟也没有伴侣,她就待在光亮些的地方——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肯带伤站在夜风里,捧着锦盒眼眸璀璨地问他:“小郎君,定情信物要不要?”   李景干时常觉得宁朝阳在骗他,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嘴里半真半假,待人忽近忽远。   可是眼下当真回头看,他才发现骗人的一直只有他自己。   她已经把所有能给他的都给他了。   是他没好好接住,不但没接住,还将它揉碎了掰烂了踩在地上,然后笑她说她压根没有真心。   想起她曾经亮如星辰的双眼,再想起今日她来见他时的疏离冷淡,李景干突然觉得很难受。   “六子。”他哑声问,“你们宁大人,好哄吗?”   六子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摇头:“没人哄过,小的不知道。”   沈晏明爱她又恨她,没有哄过她。宁肃远欺她又怕她,也没有哄过她。在众人眼里,宁大人冷静理智,不需要人哄。   所以宁朝阳这十几年来唯一一次被人哄着,可能是在江大夫给她喂药的时候。   “……”   心口堵得缓不过气,李景干闭了闭眼。   良久之后,他对六子道:“你替我去给她传话,就说她今日的提议,我答应了。”   六子点头:“小的明儿一早就去。”   “不,就现在。”李景干摇头,想了一想,干脆自己起身,“陆安,备马。”   “侯爷。”陆安一脸莫名,“外头已经宵禁了。”   上京坊市有规,从亥时末宵禁至丑时末,期间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提醒三次之后可当盗贼射杀。   且坊市之间大门已落,就算他拿麒麟顶的马车强行夜闯,也无法离开宁义坊去到宁府所在的平宣坊。   李景干僵硬地坐回了椅子里。   他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指尖颤得厉害,差点将上头戴着的白玉指环给抖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陆安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问六子。   六子想了想,道:“侯爷可能有点喜欢宁大人。”   “就这?”陆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在宁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六子震惊地看着他:“将军不是说只是逢场作戏?”   “我一开始也信。”陆安撇嘴,“但只要你跟我一样见过他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的怨恨模样,就断不能信侯爷这鬼话。”   其实先前遇上宁大人,侯爷有很多次机会都是能脱身的,他完全可以换一个人来替代自己,还不用假死,还能一直留人在宁朝阳身边当卧底。   可他不愿意,说什么都不愿意。   当时军师和自己还觉得他只是一心想救胡副将,不想冒任何风险。后来陆安才发现,这人是不愿意任何人像他一样亲近宁朝阳。   口口声声抱着目的而来,醋劲儿倒是比谁都大。   打了个呵欠,陆安道:“就这点事那我就不管了,先睡觉去了。”   那好像不止一点事。   ——但是他们确实也帮不上忙。   六子想了想,也决定先去睡觉。   ·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就与黄厚成派来的人一起去了镖局。   签字画押,落印无悔,她站在大堂里,平静地看着家奴拆下自己的字号,搬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东家!”镖头很是惶恐,“好端端的怎么一夕之间?”   “是我行事匆忙了些。”宁朝阳与他颔首,“后续会有人来交接,我与他们谈过了,你们现有的位置和月钱都不变,只是换一个东家。”   镖头皱眉,又问:“东家可是在别处开了新镖局?我们也可以过去。”   “现在还没有开。”朝阳笑了笑,“往后等我能开了,一定来接你们。”   “一言为定!”十几个闲着的镖师都围了过来,与她伸手碰拳。   “一言为定。”她轻声应下。   最后一箱东西搬出去,宁朝阳头也不回地跟着上了车。   爱别离,怨憎会,世间多有苦楚,但这些于她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情绪低落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再下马车时,她又是无坚不摧的宁大人。   宁朝阳笑着踩上凤翎阁的台阶。   然后就遇见了一脸阴沉的李景干。   她脚步一顿,微微眯眼。   昨夜让宋蕊送举荐信给六子,为的不过是让六子能帮他快点把案子结了,按理说是对他好的,就算略显冒犯,应该也利大于弊。   这人至于一大早过来堵门?   真是晦气。   僵硬了片刻,宁朝阳迅速挂上得体的笑容:“定北侯爷大驾光临,不知又有何指教?”   “你把医馆关了?”他省去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宁朝阳笑意一顿,接着就更加灿烂:“是呀,昨儿瞧着是个黄道吉日,宜驱邪避灾,下官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将镖局让出去,她实在损失惨重,就没必要再开着那个不赚钱只为人开心的铺子了。 第67章 呜呼   利用她算计她,连死都是为了在她心口再补一刀,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曾将她为他开的仁善堂放在眼里的。   但也不知怎么的,听见她的回答,定北侯垂下眼帘,嘴角微微抿平,瞧着竟有点……难过?   宁朝阳觉得自己可能是没睡好眼睛花了,大白天的竟看见猫来哭耗子了。   皮笑肉不笑,她道:“侯爷,若无别事,那下官就先进去了。”   “等等。”李景干缓过神来,抬眼看着她道,“我已经让人去牢里接沈晏明了,按照你先前说的,我可以替你保下他。”   微微一顿,宁朝阳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传闻里的镇远统领军,不是一向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的吗,昨儿拒绝她那般干脆,今儿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她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这人可能又盘算了新的坑害她的主意,当下就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不必了。”她道,“多谢侯爷费心。”   李景干捏了捏手指:“你,不想救他了?”   “想。”她微笑,“但侯爷的人情下官还不起,思来想去还是另择别路更为妥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识趣的就该给她让路了。   但宁朝阳瞧着,眼前这人竟依旧站着不动,如同一尊高大的石像,沉默而慑人地矗立在台阶上。   揉了揉自己仰酸了的脖颈,她从容抬腿,从他身边绕了半圈,头也不回地进了后头的凤翎阁。   大门只开着一条缝,远看是安静而肃穆的,但一进去,宁朝阳吓得眉心都跳了跳。   “你们在做什么?”   乌泱泱的一群人都挤在门后,看见她来了竟也不害怕,一双双眼里盛满了兴奋。   “宁大人,您不愧是咱们凤翎阁的头把椅,对着定北侯爷都敢甩脸色,厉害!”   “该,让他前日在朝堂上帮荣王说话。”   “可侯爷是来做什么的?我瞧着一大早他就在那儿守着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再大些就要被外头的人听见了。   宁朝阳沉了脸色,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内阁的方向。   一群女官登时噤声,乖乖排成两列跟着她往里走。   分明都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也不知道她们为何会这般活泼好动,哪儿有热闹都要伸个脑袋去。   宁朝阳摇头,上二楼看见年长些的女官们正八风不动地低头看卷宗。   这才对嘛。她舒坦地松了口气,跟着就走去秦长舒身边,想看她在跟哪个案子。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份凤翎阁小书,最大的一栏上写着:呜呼!定北侯清晨堵门为哪般,是公事的争辩还是私事的纠缠?下注请寻至沈大人文案旁,买定离手,当天结算。   宁朝阳:?   秦长舒察觉到身边来了人,袖子一抖就将小书换成了卷宗,再装模作样地抬头:“昨儿的案子我已经……”   对上这人不太友善的眼神,她噎住,心虚地伸出手挥了挥:“宁大人早啊。”   “不早了。”宁朝阳扯了扯嘴角,“秦大人下的是公事注还是私事注啊?”   “瞧你说的,我们共事两年多了,我哪能拿你的事儿赚银子呢。”秦长舒一脸正直。   “哦~”宁朝阳感动地颔首,然后问,“押私事赢了能赚几两?”   “十两。”   嘴比脑子跑得快,秦长舒答完才意识到不对。   宁朝阳拂袖就走,越过华年的位置,拂过程又雪的长案,一巴掌就拍在正在数银子的沉浮玉面前。   “为的是公事。”她皮笑肉不笑地道,“结算吧。”   身后传来一声秦长舒的哀嚎:“朝阳你不能不讲理,他在仙人顶上看你的眼神那可不一般,怎么能是公事呢。”   华年闻声就笑:“秦大人糊涂啊,堂堂定北侯,若真为私事一大早来咱们凤翎阁,?????那传出去岂不是荒唐。”   “程大人押的什么?”宋蕊好奇。   程又雪皱着小脸:“私事。”   “你又是为什么?”华年纳闷。   “我就觉得侯爷对宁大人好像不一样。”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侯爷待旁人虽也有礼,可轻易不靠近,也不多话,整个人冷冰冰的。但刚刚跟宁大人站在门口时,他瞧着不但有了人味儿,还有些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谁?李景干?   宁朝阳倏地冷笑:“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眼睛。”   程又雪脑袋一缩,当即不吭声了。   沉浮玉乐呵呵地结算了各位的赌注,算了一下自己还净赚五十两。她包起银子,破天荒地一把塞进了宁朝阳的怀里。   朝阳不解:“做什么?”   “没什么,太沉了不想拿,所以给你好了。”沉浮玉摆手。   以往这人一看见自己都是要开口吵架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掂了掂银子,满脸莫名。   “你其实已经救过我和他一回了。”沉浮玉转身,有些别扭地道,“早就不欠什么了,用不着还过意不去。”   微微一顿,宁朝阳没好气地道:“你哪只眼睛看我过意不去,我做的都是忠君之事。”   “是是是。”沉浮玉撇嘴,拎起她的文卷就吆喝:“蒋林,随我去一趟户部。”   “来了大人。”   绛色的官袍一扬,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宁朝阳捏着银子站了一会儿,垂眼将它塞回了沉浮玉桌下的箱笼里。   一个镖局而已,她还没到缺银子的地步。   不过,今日的沉浮玉,看起来似乎比先前要顺眼不少。   拢袖回到自己的长案前,她开始细阅最近上京衙门里积攒的疑难案卷。晌午就在阁里用膳,下午又继续伏案。   眼看日近黄昏,宋蕊突然跑来与她道:“大人,您今早交代的过名之事,好像不太顺利。”   一般的铺面易主流程都很简单,但她这个是镖局,得过上京户部兵部好几个地方的审阅。   宁朝阳听着,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是黄厚成想要的东西,他人脉那么多,会自己想办法的。   可是,当她忙完准备回府的时候,宋蕊却又跑来了。   “大人。”她道,“卑职听说黄尚书在户部与人争执起来了,定北侯爷刚好在附近喝茶,就过去看了一眼。”   怎么哪儿都有他。   宁朝阳抿唇:“然后呢?” 第68章 是这个医馆不值得   “然后。”宋蕊将一叠东西捧起来给她,“他们就让我把这些带回来给大人您。”   熟悉的纸张,上头还盖着她的鉴章和指印。   宁朝阳眼皮跳了跳。   黄厚成吃肉向来不吐骨头,肯把这些还给她,那想必是李景干拿剑架在人脖子上威胁,亦或是端着架子欺压。   不管是哪一种,黄厚成都不会把账算在李景干头上,他只会算在她的头上。   这不是替她得罪人吗。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拿过那叠文契就上车往户部走。   她想过李景干会将场面闹得很难看,也想过黄厚成会咬牙切齿地等着与她秋后算账,但真随着侍从踏上高楼,抬眼却只看见——   黄厚成喝高了,正双颊通红地抱着李景干的胳膊,一口一个大哥。   “我为官这么多年了,从未遇见什么人像大哥这般照顾我!”   “大哥,我往后就跟您混了,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大哥您这话就见外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聊到起兴处,黄厚成扭头看见了门口站着的她,当即嘴一咧:“大嫂!”   宁朝阳谨慎地后退了半步。   李景干瞥她一眼,抬手就按住了黄厚成的肩:“叫宁大人。”   “宁大人。”他当即照办。   这场面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   宁朝阳勉强抬了抬嘴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去黄厚成身侧低声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厚成一听就摆手,然后指着李景干道:“这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嘴角微抽,朝阳道:“如果在下没记错,大人比定北侯年长十岁还有余。”   这声大哥是怎么好意思叫出来的?   “嘘——”黄厚成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醉醺醺地道,“你不说,大哥不知道的。”   宁朝阳:“……”   李景干只是心狠,又不是眼瞎。   放弃了跟醉鬼沟通的想法,她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这人:“侯爷?”   镖局转让的文契全在她手上这一叠东西里,连房契和地契都一并夹在了里头。   李景干垂眸饮酒:“这是黄大人自己的意思,与我无关。”   骗鬼呢,黄厚成是出了名的胃口大,都吃下去的东西了,哪还有主动吐出来的道理。   她皱眉想反驳,却听黄厚成登时就道:“大哥说得对,是我自己琢磨的,与宁大人共事也有两年了,一点小忙,何至于让大人重谢。”   小忙?那日答应她的时候,他分明还很勉强,说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掉脑袋的事,要她一个镖局不过分。   可一转眼,竟又变成小忙了。   宁朝阳抿唇打量黄厚成,发现他脸上当真没有半点不情愿,甚至还一脸欣喜。   她默了默,而后起身:“既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二位了。”   只要黄厚成不记恨她,别的事就都无关痛痒。   “宁大人。”李景干唤了她一声。   宁朝阳不耐烦地皱眉,深吸一口气,又带着微笑转头:“侯爷有何吩咐?”   “天黑了,我没有车驾。”他微微抿唇,“可否劳烦大人送我一程?”   废话,当然是否。   她张嘴就想拒绝,黄厚成却跟着点头:“送送吧,外头路黑,我大哥不好走,有劳宁大人了!”   宁朝阳闭了闭眼。   风吹着酒气弥散到了街上,她冷脸走下楼梯,大步迈上了车辕。   李景干跟在她身后,走到车边却就停了下来。   “怎么?”她倚在窗边看他,“需要在下给侯爷拿个小凳儿?”   他没吭声,兀自站在那儿,眼里有一瞬的恍惚。   天上仿佛又飘起了细雨,明媚的姑娘倚在华车上,指尖葱白,神色慵懒。清瘦的大夫站在雨雾里,墨发松散,背脊孤直。   江亦川当时其实是故意的。   他故意痛打赵申,故意受伤,故意要柔弱地站在那里惹她怜爱。因为不那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回头。   那时候的宁朝阳还很好哄,哪怕刚刚还在生他的气,一转头看见他受伤了,便又心疼起来。   可眼下。   雨雾散去,月色无声,明媚的姑娘变成了冷漠的女官,依旧是倚在华车上看他,眉眼间却只剩下了防备和抵触。   李景干垂眼,轻声与她道:“大人若是不想与我共乘,那便借我一盏车灯即可。”   车灯怎么借?摘一盏下来给他?那待会儿车夫看不清路摔去哪儿了算谁的?   她满是不悦,正想让他赶紧上车长痛不如短痛,这人竟就拂袍往前,慢慢走了起来。   车夫会意,驾车跟在他旁侧。车灯盈盈,照亮了他前头的一片路。   宁朝阳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看得出来,李景干对她的态度变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仿佛看见了江亦川。   背影挺直,墨发微扬,皦玉色的袍子在暗处恍然若白。   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变了又如何。   她已经不稀罕了。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在哪儿转了个弯,又继续往前走了。   宁朝阳没有察觉,她只摩挲着手里的房契和地契,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炷香之后,车慢将停。   以为是将军府到了,宁朝阳转头就想与外面的人告辞。结果视线一转,她看见了自家宅院的围墙。   嗯?   她皱眉问车夫:“我没有吩咐清楚是去将军府?”   车夫尴尬地转头,小声道:“是这位,他……”   宁朝阳看向李景干。   他正在她车边望着前头仁善堂的方向,眼神有些晦暗难辨。   “宁大人。”他道,“人我替你保了,前头那医馆你能不能继续开着?”   “侯爷说晚了。”她遗憾地摇头,“里头的药材和布置都已经清拆,再重新布置要花很大的功夫。”   他皱眉:“沈晏明不值得你花功夫?”   “非也。”宁朝阳笑着看向他,轻描淡写地道,“是这个医馆不值得。”   李景干一怔。   他转眸看她,试图解释仁善堂开得不错,即使没有日进斗金,但也算蒸蒸日上。可目光与她一对上,他觉得自己喉咙像被人扼住了。   宁朝阳说的是医馆。   但又好像不止是在说医馆。 第69章 侯爷送来的人   时辰晚了,平宣坊的灯一处接一处地暗了下去。   李景干走到仁善堂面前,抬头看了看门楣,发现宁朝阳当真不是在说笑。   匾额拆了,门帘拆了,半掩的门扉里空空荡荡,已经是什么也没剩下。   不愧是她,做什么都雷厉风行,不留余地。   沉默地抚了抚门弦,他转身,看着已经走到前面的马车,想上去跟她说声抱歉,想?????说若不是因为误会,他未必会选那种方式离开。   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得前头有人欣喜地喊:“大人,你回来啦!”   李景干皱眉抬眼。   一片光在前头的角门处亮起,有个穿着白衣的小郎君站在光里,正雀跃地朝马车挥着手。他身弱如柳,眼波盈盈,干净又俊秀的脸上盛满了天真又纯粹的笑意。   ……哪来的玩意儿?   他戒备地停下了步子。   乍然出现个人,宁朝阳也茫然了一瞬,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了,掀帘踩着车辕下去便笑:“这两日忙了些,难为你还主动出来接我。”   “大人这说的哪里的话,我就是个外室,不主动些,难不成还等着大人来哄么?”齐若白大方地道。   李景干听得一刺,不悦地眯了眯眼。   前头的宁朝阳倒是很开心,站进那人提着的夜灯光亮之中,二话不说就与他摆手:“侯爷慢走。”   “你……”   没再听他说什么,宁朝阳带着小郎君就跨进了门。   那郎君似乎没注意到后头还有个人,他只跟着宁朝阳,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许管家说大人怕黑,我想着这么晚了,四处不都是黑的?该提灯来接大人才好。”   “大人肯定累了吧?我给大人炖了汤,就放在东院里。”   “沐浴用的热水也已经烧好了,您现在去正好能用上。”   角门吱呀一声合上,那嘈杂的动静也渐渐远了。   李景干站在门口,看着前头的光骤然消失,衣角边就只剩了夜间的凉风。   他有些不可置信。   这才过去几日,这府上怎么可能就来新人了。   他快步转身,走向后头不远处牵着马的陆安,严肃地道:“立刻着人去查,我倒要看看这人是何方神圣。”   陆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怎么?”他不解,“区区外室,我难道查不得?”   “自然查得。”陆安点头,“但不用另外派人,卑职就能回答您——那人叫齐若白,是仙人顶上的官倌,前些日子由您亲自替他赎身,送到了宁大人府上。”   ???   李景干又急又气:“我送她就收?”   那不然呢!   陆安头一次对自家侯爷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人家身家清白,模样俊俏不说还热情体贴,这样的人送上门,宁大人岂会不收!”   “……”李景干闭了闭眼。   他当时只是在赌,赌她心里没有放下自己,也不会那么快接纳别人。谁料这个小郎君这么会来事,给她提灯引路,给她烧水泡澡,还,还给她炖汤?   深吸一口气,他理智且认真地对陆安道:“你去把人要回来,就说我不送了。”   陆安一滞,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个卑职恐怕不行。”   若是一般的府邸,他厚着脸皮说不定也就去了,但那是宁朝阳的府邸,半夜三更去抢人,与叫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咬咬牙,李景干转身就想自己上前。   陆安拽住了他的胳膊。   “侯爷。”他叹了口气道,“您别再折腾了。”   “这叫什么折腾。”李景干不悦地道,“我不过是知道自己错了,想改。”   “您是有错,但哪些错是知道就能改得了的?”陆安摇头,“敢问侯爷,若重来一次,您可还会来上京救胡副将?”   脚下微顿,李景干抿唇:“会。”   “再度阴差阳错地被宁大人看上,您可还会起利用她的心思?”   “会。”   “那么利用完她,您可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一辈子隐瞒身份,只为与她厮守?”   “……不会。”   “您看吧。”陆安唏嘘摇头,“重来一次也都不会改变的事,您就算说了抱歉又有什么用。”   李景干捏紧了拳头。   他想反驳陆安,可将脑子里的话都刮了一遍,他也没找到哪句合适。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纯粹,他是,她亦是。只是后来谁都没能控制住,她对他心软,他亦动摇心神。   疙瘩打在最里头的地方,外头的情绪已经绕成了线团。   怎么解?   风从他的墨发间拂过,在黑沉沉的街上打了个圈儿,吹向了明明亮亮的宁府。   宁朝阳坐在东院的椅子上,纳闷地看着面前的小郎君。   先前在仙人顶上她瞧这人多才多艺,以为是个安静内敛的,没想到离开诗画笔墨,他竟像个转得停不下来的陀螺。   “大人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晚上睡这儿还是主院?我用不用洗个澡?”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嘴不干么?”   齐若白摇头:“我刚喝了茶。”   ……倒不是这个意思。   轻笑扶额,她道:“我要回主院去睡,你自己挑个屋子住吧。”   “好。”齐若白眨眼问,“那我能挑院子里最大的那间么?”   “可以。”   “多谢大人!”欢呼一声,他高高兴兴地就抱起被子出去。   许管家有些尴尬地与她道:“这小郎君年岁不过十六,难免跳脱些,大人若是不喜欢,老奴再找人来教教他规矩?”   “不用。”宁朝阳摆手,“我只想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如何。”   “这个好说。”许管家抽出誊抄的户籍并着一张身契,“老奴都看过了,他家祖祖辈辈都是耕读人户,没出过什么大官,家境一直清贫,他也是苦得过不下去了,才凭着诗画技艺做了官倌。”   “确定查实了吧?”她皱眉。   许管家认真点头:“确定。”   轻舒一口气,宁朝阳嗯了一声:“那就好好养着他,月钱照给,也不必拘着,待他哪天想走了,告知我一声即可。”   “是。”   她起身往外走,路过花坛边的时候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跨出了门。 第70章 夏也有花,冬也有花   太平村的事查得很快,不到半个月,涉案的县官与里正等人就悉数被押解进京。   淮乐跪在圣人面前眼泪直流:“父皇说的哪里话,儿臣岂会觉得委屈,儿臣只是心疼那些没领到抚恤粮的兵眷,家人已殁,锅中还无半粒米果腹,实在是令儿臣不忍。”   “儿臣自请将城南的一处宅子变卖,换银钱来抚慰那些为我大盛尽忠的英魂!”   圣人心里本就愧疚,再一听她这话,当即就起身去扶她:“是孤一时情急错怪了你,哪还会要你出银钱。”   “是儿臣失察之过!”   “底下州县的人层层欺瞒,就连孤也被蒙在鼓里,更何况是你。”圣人连连叹气,又拿出凤翎阁呈交的账册,“你差事办得很好,这账目很是清晰干净,莫说贪墨,怕是都没少自掏腰包。”   “难为你了扶摇。”   淮乐公主呜呜咽咽地哭着,拿够赏赐行礼告退,一出门脸上就瞬间恢复了常态。   “朝阳。”她问,“长舒人呢?”   宁朝阳行在她后侧方,低着头答:“去了一趟吏部,眼下应该已经回凤翎阁了。”   先前被抚恤粮的事连累停职,如今水落石出,秦长舒不但官复原职,还得了陛下的赏赐。   “辛苦你了。”淮乐颔首,“若没有你劳心费力地往瞿州奔忙,此事未必能这么快了结。”   提起这茬宁朝阳都生气。   她本是好端端在上京待着的,也不知吏部那群人抽的什么风,愣是将她从殿下这儿借走,连夜派遣去瞿州。   她是自愿去的吗?她是没来得及跳车!   好在一切顺利,李景干也如约放归了沈晏明,不然她说什么都得去吏部走一趟。   心里骂着,她面上却满是惭愧:“这本就是下官的过失造成的后果,谈何辛苦。”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淮乐轻笑,又侧身看她,“长了记性就好。”   两人这边正说着,那边又是一群人乌泱泱地往御书房而去。   宁朝阳抬头,正好看见走在最前头的李景干。   有十几日没见了,这人瞧着竟是更阴郁了些,被一群人围着脸上也不见笑,盔甲的束腕绑得很紧,露出手腕上瘦得突起的骨头。   他也瞥见了她们,似乎想停下来与淮乐见礼。   但常光拥着他,二话不说就往前走:“侯爷快些,不好让陛下等急了。”   李景干皱眉,又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才跟着继续往前走。   淮乐殿下看着这群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扶光是把他当救命稻草了。”   李扶光,荣王殿下之名讳也。   宁朝阳微笑:“殿下如日中天,他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原本荣王还想借着抚恤粮的案子踩淮乐一脚,谁料圣人突然改变主意将案子给了李景干,李景干查是查得迅速又漂亮,可他竟将淮乐和凤翎阁完完全全地摘了出去。   其实中间他完全是有机会攀扯凤翎阁的,皇后甚至多次与他暗示,连人证和物证都替他准备好了。   李景干一个都没用。   淮乐看着看着,突然对宁朝阳道:“你其实也未必全然是输的。”   宁朝阳不解地抬眼。   殿下却没继续往下说,只转眸又笑道:“这次的婚事,你可不能再给秦长舒搞砸了。”   “殿下放心。”她道,“这回微臣身边?????的人,是真真的乖巧懂事又听话。”   齐若白不懂什么权势争斗,也没有什么心机算计,他每天在那院子里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兴致好了,就给她写信。   可惜这一趟瞿州她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信还没寄到,人就已经站在了大门口。   齐若白深感挫败,却又兴致勃勃地问她:“那我可以从东院给主院送信吗?”   “可以。”她点头。   于是刚回上京的第一晚,宁朝阳就收到了这个少年人的来信。   宁大人:   展信佳。   花坛里的药草都枯死了,可以换种茉莉与山茶吗?   如此,便夏也有花,冬也有花。   宁朝阳觉得他很有意思。   她喜欢单单纯纯干干净净的人,连装出来的都喜欢,就更别说这种货真价实的。   所以当秦长舒补办她的婚事时,宁朝阳包了个很大的红封给她,顺带把齐若白也带去了。   沉浮玉老远就看见了她,当即翻了个白眼:“你这换人的速度都快赶上华年了。”   宁朝阳哼笑:“你倒也不必挤兑她,我见她最近很少去倌馆,一直都在阁里待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沉浮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她有个心爱的小倌儿受不了她,赎身跑路了,咱们华大人急得嘴上都生燎泡,哪儿还顾得上换新人。”   心爱的小倌儿?   宁朝阳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生得斯斯文文的,总是双眸泛光地盯着华年瞧。   算来也跟了她很多年了,怎么会突然跑了?   摇摇头,她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只引齐若白落座,而后道:“我去楼上看看,你自己饿了就拿点心垫垫。”   “好。”齐若白乖乖地点头。   宁朝阳如常踩着台阶往上走,没走两层却碰见了正要下去的李景干。   余光瞥见他手上的白玉指环,她眉心皱了皱,想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走。   “宁大人。”他开口了。   宁朝阳耐着性子转过身,虚伪地笑道:“侯爷安好。”   李景干抿着唇,什么也没说就给了她一张银票。   一看面额不小,宁朝阳不解地抬眼:“侯爷这红封是不是给错了人?”   “不是红封。”他道,“这是我欠你的。”   什么时候欠的?她想了想,倒也不愿再与他多作推扯,干脆就将银票揣下:“多谢侯爷。”   说罢,也不再引什么话头,拎起衣摆径直就继续往上走。   李景干下颔紧绷,兀自在楼梯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往下。   今日秦长舒不知怎么就也给他发了请帖,他原是不想来的,但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   重来一次的确不能改变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若是真能解释清楚,那她也未必就会一直恼他。   只要不恼他了,那……   “我是宁大人府上的人。”齐若白站在人群里,无助地喊了一声。 第71章 抱歉   李景干回神,低头往下看,就见宁朝阳府上那个小郎君正被一众好事者围着,左问右问,脱不开身。   这小郎君长得平平无奇,心思倒是挺重,穿了身与他当初一模一样的白衣,墨发也学他松松地束在脑后,眼眸无措地抬起来,清澈又干净。   有那么一瞬间李景干突然理解了当时沈晏明看见江亦川时的感受。   自己是没有刻意模仿沈晏明的,大家都是行医问诊的,打扮差不多也正常。但下头这个小郎君分明不会医术,腰间竟还系了一个药囊。   他看得不太高兴。   可转念一想,当初宁朝阳带自己来这里时,那可是千般叮嘱万般照拂,绝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一见他不自在,还立马就带着他上楼。   但这个齐若白跟她一起来,却就被扔在了下头。   眉头松开,他嘴角克制又含蓄地勾了勾。   齐若白还在忙碌地应付着众人,正手忙脚乱呢,四周叽叽喳喳的官爷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一怔,回头往后看,就见一袭皦玉色的青烟袍拂开了满室喧闹,缓慢又气势十足地停在了自己身侧。   “见过侯爷。”周遭的人都纷纷行礼。   齐若白睁大了眼。   “喜宴之上,不必拘礼。”李景干慢条斯理地道。   众人起身,笑着四散,齐若白松了口气,侧头却见这位侯爷正看着自己。   “借一步说话。”他道。   齐若白呆呆点头,跟着他穿过人群,走去外头的露台上。   “在宁府待得可还习惯?”李景干轻声问。   “还,还行。”   齐若白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怯生生地答。   李景干笑了一声,低眼看着自己的指节:“她十天半个月不回去,回去了也不歇在你院子里,这样也叫还行?”   “……”齐若白身子颤了颤。   宁府里的事,他,他怎么会知道?   面前这人俊逸又贵气,说话间也带着轻笑,本该是和蔼可亲的,但不知为何,齐若白发现自己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光是站在他身边,脖颈上就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喘气也不敢大声。   饶是如此,他还是挣扎着答:“宁大人是个好人。”   用得着别人来说?李景干垂眼,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你现在要是想离开,我可以给你一处宅子,并一些银钱。”   嗯?   齐若白不解:“宁府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想离开?”   “不为什么,就为你想。”李景干双指捻出一张银票,朝他递了过去。   齐若白一看就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钱!   齐若白从小被穷怕了,最喜欢的就是银子,这么多银子一下子放在眼前,他很难不激动。   于是李景干就见面前这人满脸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丝毫也没有当初他在花明村门口拒绝金子时的骨气。   他想,这样的人,空学了他的外表又有什么用,宁朝阳没过几日就会腻烦了。   眼瞧着这人要来接银票,他也将手伸过去了些,想让人早拿早走。   然而,就在齐若白将要碰到银票的那一瞬,旁边突然就冲出来一个人,一把就将他拉去了她身后。   “侯爷这是做什么?”宁朝阳跑得有些气喘,细眉紧皱,满是戒备地看着他。   李景干骤然就将银票收回了袖口。   他有些不甚自在地抿唇:“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瞥见他这动作,宁朝阳皮笑肉不笑:“今日上头既没有人设套,又没有人诈死,自然耽误不了什么。”   “……”李景干垂眼沉默。   宁朝阳转头看了看齐若白,确认他没被伤着,才轻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莫要再乱走了。”   “好。”齐若白应下,有些可惜地看了看李景干的方向。   不过也只看了一下,他很快就收回目光,乖乖地跟着宁大人走了。   “宁朝阳。”   眼看要走出露台了,背后那人却又喊了她一声。   宁朝阳不耐烦地停下步子,刚想说又怎么了,却听得李景干认真地道:“抱歉。”   露台上乍然起风,吹得她的鬓发往前浮动,宁朝阳眼眸微微睁大,感觉有一瞬四周好像都变成了一片白光。   门栏之外的露台上,江亦川一身白衣,萧萧而立。   他无措地捏着指间的白玉环,慌张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如当初清澈,却又多了些艰涩难言的东西。   宁朝阳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一场骗局而已,她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就不需要再沉溺其中。   可真听见他说这两个字,心头的火竟还是蹭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抱歉?   好生轻飘的两个字,仿佛只要他说了,她就要马上感动地转身抱住他,说声没关系。   去他的没关系,她很有关系。   她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六楼上自己是如何的痛彻心扉,也清楚记得自己顶撞淮乐殿下、几欲放弃前程时的万念俱灰。   李景干什么也没失去,他摇身一变就可以做他高高在上的定北侯。可她,连累了秦长舒,殃及了凤翎阁,一连半月彻夜辗转难眠,还要继续收拾抚恤粮一时留下来的各种烂摊子。   凭什么呢?   宁朝阳觉得自己不是输在付出的感情更多,而是输在地位权势尚不如他。   但凡她能掌他生死,他现在压根不会有机会在这里膈应自己。   白光消失,四周恢复了原样,从门栏边再往露台上看去,那人就变回了李景干的模样。   朝阳拱手,规规矩矩地与他一行礼。   然后什么也没说,带着齐若白就回到了宴席里。   喜宴开场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衬得露台仿若隔在人间之外,李景干沉默地站在露台上,看着宁朝阳与齐若白一起往楼上走。   该给的给了,该说的也说了,他该离开了。荣王因抚恤粮一事已经疑心他倒戈,再在凤翎阁女官的喜宴上久留,恐怕就更难以解释。   ——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脚一抬,李景干想也没想就朝那两人跟了上去。   四楼之上。   宁朝阳刚拉着齐若白在自己右侧坐下,左侧就倏地也落坐了个人。 第72章 没什么该在原地等你   定北侯鲜少回京,回来这么久也只在宫城?????和自己的府邸走动,皇后想见他一面都有些困难,就更别说朝中的其他人。   于是当那块彰显身份的玉牌在桌沿边一闪而过时,桌上其他人登时都站了起来。   “侯爷?”华年起身道,“您怎么坐这儿了?该上五楼去才是。”   “是啊。”程又雪也手足无措,“咱们殿下也在五楼。”   沉浮玉倒是没说话,只默默端起碗筷换去旁桌,努力不让李景干注意到自己进而记仇。   李景干微微颔首:“各位请坐,不必紧张。”   说是这么说,这么一尊杀神杵在这儿,谁还吃得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宁朝阳居然没有开口赶他走。   她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自顾自地提起了筷子。   齐若白敏锐地察觉到了宁大人不太高兴。   他虽然喜欢银子,但宁大人待他很好,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地方住,还允许他到处种花。这么好的女官,怎么能被个只知道给银票的男人欺负呢?   鼓了鼓腮帮子,齐若白当即就拢起衣袖,给朝阳夹了一块酒醋肉。   桌上其他人都还僵持着,他这动作就显得格外的扎眼。   “大人。”他道,“这个看起来好吃。”   宁朝阳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在偷偷瞪着李景干。   这么稚嫩的小郎君,连李景干的一剑都挨不住,识相的就该缩在她身边不吭声。可他倒好,挺着小身板,神色还颇为不服气。   像乡野间刚满月的小狗,龇牙咧嘴地对峙着路过的老虎。   她忍不住弯了眼尾:“好,我尝尝。”   对面的程又雪战战兢兢地坐在华年身边,小声问:“华大人,这情形是不是不太妙?”   华年闻言偷瞄李景干一眼,低声与她回:“这不神色挺和蔼的?”   “可,可我总觉得冷。”   “喝点热汤,别多想。”华年安慰她,“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侯爷总不能跟人打起来吧。”   话刚落音,李景干的筷子就与齐若白的撞在了一起。   桌上顿时一片死寂。   “是我先看上的。”李景干轻声开口。   齐若白皱眉:“但是我先落的筷。”   “哦?”李景干笑了一声,筷尖随之一撇,齐若白的筷子登时脱手,飞落到了旁边的地上。   “你!”齐若白咬牙,“堂堂侯爷,纡尊降贵与人争抢,不觉得丢人么!”   “我既喜欢吃这个,便要伸筷去夹,因果得当,谈何丢人。”他漫不经心地夹起那块金粟平追,放在了自己碗里,“抢都抢不到才丢人。”   这话太挤兑人,齐若白气得当即就要站起来。   宁朝阳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她斜睨着他道:“不要命了?”   对面的某个人登时连背脊都挺得更直了些。   看吧看吧,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他的。真品和赝品放在一起,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满腹的愉悦刚涌起来,李景干就瞥见宁朝阳手腕一转,将自己的筷子放到了齐若白手里。   他嘴角一僵。   “该是你的东西,从来就不用抢。”宁朝阳朝那盘金粟平追示意,“它等在这儿让你吃。”   齐若白年岁太小,听不懂这话的深意,但见大人已经展颜了,他也跟着高兴,当即就伸筷去夹来吃。   “好吃!”他眼眸晶亮。   宁朝阳失笑,左手撑着眉骨睨着他狼吞虎咽,余光瞥见对面的程又雪,她纳闷:“你很冷?”   程又雪哆哆嗦嗦地接过华年递来的热汤,心虚地摇头:“还,还好。”   外头艳阳高照,常人穿薄衫都微微有汗,她身子骨也太弱了。   摇摇头,宁朝阳接过身后小厮重新拿来的筷子,顺手又给程又雪夹了一块。   于是等李景干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盘金粟追平已经没了。   他嘲弄地道:“以宁大人之意,这东西就不该是我的。”   宁朝阳半阖着眼哼笑:“方才是有侯爷的份的,侯爷自己也夹到了。但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会变的,就算该是你的,也不可能一直在原处等你。”   “我已经说过了喜欢。”   “那又如何,桌上喜欢这道菜的又不止你一个。”   “……”   程又雪哭丧着脸转头,问华年:“我们真的不能换一桌吗?”   华年也扶额:“没别的位置了。”   四下宴席都已经坐满,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独她们这一方角落,桌上的菜都快结霜了。   华年愁着愁着,突然又想起了柳岸。   他那么爱看热闹,若能遇见这样的场面,说不定不会害怕,只会更高兴。   怅叹一声,她又招来随侍询问柳岸的消息。   齐若白胃口很好,一直在吃。   宁朝阳心情很好,一直在看他吃。   她觉得自己一开始想要的外室就是这个模样的,单纯省事,天真无邪。自己到底是抽了什么疯,非得去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而李景干已经气饱了。   他觉得宁朝阳大多数时候是很聪明的,看得清形势,也分得清利弊,但一遇见感情之事,怎么就那么容易变成傻子。   齐若白肖似他又如何,终究不是他,她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正想着,陆安就穿过层层人群,艰难地到了他身边:“侯爷,荣王和常将军想见您。”   李景干一顿,接着就看了宁朝阳一眼。   她像是没听见陆安的话,只继续给齐若白夹着菜。   深吸一口气,他拂袖起身。   宁朝阳漫不经心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等了一会儿见人已经走远了,才对宋蕊道:“让灰雁别吃了,先去跟他兄弟回话。”   宋蕊低声应下。   灰雁是她亲自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挂着个不大不小的武职,乍看不太起眼。可他常跟荣王那边的人走动,还时不时将凤翎阁的消息传给他拜把子的兄弟。   与六子不同的是,她想让荣王知道什么,灰雁才会说什么。   荣王已经对李景干有所不满了,她知道。   但光是不满怎么行呢。   轻叹一声,朝阳心情甚好地又给齐若白夹了一块肉,看他吃得腮帮鼓鼓,不由地跟着笑起来。 第73章 造化弄人罢了   李景干一走,华年和程又雪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正常进食。   华年换到朝阳身边来,犹豫地与她道:“我实在没法子了,你可否帮我一把?”   “还在找人?”宁朝阳扬眉。   “是。”华年抿唇,“我官威太小,压不住那倌馆的掌事,他死活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给柳岸赎的身。若你去问,许是能有些眉目。”   “华大人的官威都压不住,我去能有用?”她轻哂。   “宁大人说笑。”华年掩唇,“整个上京谁不知道您凶狠又无情,等闲谁愿意与您过不去。”   “……”   宁朝阳凶狠又无情地拒绝了她。   齐若白看着华年大人在旁边哀嚎不止,不由地跟着劝:“大人要不应了吧,我待会儿可以自己回去。”   倒也不是因为他。   瞥见华年那凄凄楚楚的神情,宁朝阳叹了口气:“行。”   华年大喜,连忙拽着她就往外走。   “我饭还没吃完。”   “你也不缺这一口。”   被推搡着上车,宁朝阳没好气地道:“先说好,我只负责帮你问,不负责帮你找,城防的人只为大盛效力,不为私人所驱。”   “哎好好好,知道了。”   再度闯进倌馆,华年底气都足了,拽出掌事来就道:“老实交代吧,柳岸到底哪里来的银子赎身。”   掌事哭笑不得:“华大人,小的已经说过了,事关小的一家的身家性命,小的没法告诉您啊。”   “身家性命是吧。”华年冷笑,一把将宁朝阳拉进来,“宁大人在这儿,你看是那背后之人能要你的命,还是她更能要你的命!”   宁朝阳有些无奈,却还是配合地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掌事傻眼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宁,宁大人,那小倌,不就是您赎走的吗?”   什么?   华年一震,宁朝阳也是一震。   “你——”   “我不是,我没有。”宁朝阳皱眉盯着那管事,“我何时来这里赎过人?”   管事慌了:“没错呀,柳岸拿的就是您府上的账房对牌,他与我一起去宁府拿的银子,银子拿齐了,我才放他走的。”   账房对牌?   宁朝阳愣了愣,突然想起李景干今天给了自己一张银票。   心念一动,她问管事:“柳岸的赎身钱是多少?”   管事说了个数目。   宁朝阳低头去看那银票,刚好能对上。   “……”眯起眼尾,她觉得这事很荒唐。   江亦川为什么会找到这里,还用她的银子把华年最爱的小倌儿给放跑了?   “哎,你,就是你。”管事一招手,叫过来一个戴着翠绿扳指的小倌儿,“你当时是不是跟柳岸在一起?”   那小倌儿一看宁朝阳,当即就笑着上来:“在的,小的当时还在大堂里与柳岸说过话。”   “那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宁朝阳问。   提起这茬,小倌儿还有些后怕,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有个小郎君,大人应该认识,他不知何故找到了这里,想问小的关于大人的事。?????小的自是守口如瓶的,但柳岸没受住那牌子的诱惑,就带他上楼说了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她皱眉。   小倌儿掩唇:“这小的怎么能知道,我们这里都是本本分分的男子,难不成还会去偷听墙角……”   “说!”   “回大人柳岸说大人对沈御医一往情深带他骑马看灯替他在御医院挂名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那小郎君听完脸色很难看从墙洞里看过去仿佛要杀人一般。”   一口气说完,小倌差点噎过去。   宁朝阳听得好笑又生气。   她转头问华年:“你教的?”   华年连连摇头“我可半个字没说,他估摸是自己那么以为的。”   柳岸哪儿都好,就是过于在意情爱之事,成天想的都是能与华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华年还没玩够,再说了,就算玩够了,以她的身份,他也未必就能做她的正室。   于是柳岸看谁都觉得人家情爱正浓,觉完之后再顾影自怜,伤春悲秋一番。   华年最受不了他这一点,可除了这一点,别的她又都挺喜欢的。   长叹一声,华年愧疚地道:“是不是造成什么误会了,可要我去解释?”   宁朝阳垂眼想了一会儿,摆手。   李景干拿银票给她,就是盼着她快来发现这事儿,不用谁去解释,他反是想告诉她他当初做得那么绝,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恰是因为太喜欢,所以误会了,一时气愤才会选了那么绝的法子。   也就是说,他骗了她,但又不是完全骗了她。   那些个从疏远到亲近的日夜里,江亦川也是真真动过心的。   造化弄人罢了。   宁朝阳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上车。   华年小心翼翼地跟上她,试探着问:“你要去找定北侯?”   “找他做什么。”   “既然有误会,那你俩说开不就好了。”   说开?   宁朝阳笑了。   她说:“我已经与人交付过一次真心,没换来什么好下场不说,还差点被外调。你若是我,发现其中有误会,难道就又义无反顾地朝他扑过去了?”   不等华年回答,她自己跟着道:“我不会,起码在权势远小于他时,我不愿意。”   被人戏弄的感觉很糟糕,哪怕是有误会、他本会选择更温和的方式,但江亦川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必定会放弃她的。   她不想把半条命都托付在别人的选择上。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华年张了张嘴,目光触及到她眼里的火气,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算了。她想,若对方当真只是个小大夫,那还能劝上一劝,可对方是定北侯,正在与凤翎阁争夺巡防大权的定北侯,若真把宁朝阳让出去,她们凤翎阁还活不活了。   ·   “不活了!”荣王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撒气似的闹起来。   李景干眼皮跳了跳。   他很想提醒眼前这位王爷,虽然就辈分上来说他要管自己叫小舅,但是以年龄而言,他比自己大了整整九岁。   快三十的人了,顶着王冠穿着华服,在他府上摔杯子?   但看了看旁边已经起范儿了的常将军,李景干忍了忍,还是老实坐着,打算把这场戏看完。 第74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我还是中宫所出的皇子,我到底哪里比不上淮乐?”荣王继续闹着,“淮乐有大片富庶的封邑,我只有一个徐州。淮乐有参政议政之权,我只能在御书房里蹭着听两件国事。”   “淮乐还有城防兵权和禁军协防之权,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连块虎符都摸不着!”   常光一边抹泪一边道:“王爷这些年当真是不容易,现在好了,侯爷回来了,侯爷与王爷是骨肉至亲,岂会置王爷于不顾?”   两人说着,齐齐看向李景干。   李景干拿起桌上的瓜果正打算吃,冷不防被这么一盯,当即就停住了动作。   “侯爷。”常光凑近他道,“我等这段时日一直想助您夺下城防之权,不是为着王爷私心,而是那执掌城防的女官,实在不是什么好人。若能从她手里夺来兵权,便是我上京万民之福。”   “是啊,那些女官压根就不懂兵事,还是侯爷更为合适。”门客张岩正也道。   一旁的荣王随官顿时都七嘴八舌地劝起来。   李景干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声:“我何时说过不愿了?”   自中宫提出这一茬开始,他就没有拒绝过。   “小舅是没说不愿。”荣王委屈地坐下,“可小舅您也没尽心去争。”   李景干放下瓜果淡声道:“凤翎阁掌此事已久,又一向未出什么错漏,王爷想要我如何去争?”   道理他都懂,可荣王就是心里不舒坦。   从抚恤粮一事起李景干就有偏帮凤翎阁之嫌,最近更是频频被人撞到与凤翎阁的人接触。他盼了四年,原以为会盼回自己最大的助力,谁料自己的亲舅舅竟还跟对手更亲些。   他着急地想让李景干用行动证明些什么,好让自己安心。   可今日一看,这人还是没什么太大的心思。   他不悦地捏紧了袖口下的手。   一群人见气氛不对,连忙岔开话聊别事,还有人宽慰荣王,说定北侯久在边关,虽手握兵权,但一时也拿上京这混沌局面没有办法,毕竟连胡山都还在大牢里没放出来,他身边没几个通晓上京事的属官。   说到这里,李景干倒是开口了:“若胡山能早些出来,那就算城防之事难争,禁军之事倒也还有可能。”   胡山在京中有不少人脉,尤其是禁军,十二个统领有七个都曾在他身边跟随。   荣王听着,沉默许久才道:“本王想想办法。”   离开将军府的时候,荣王的脸色郁郁沉沉。   司徒朔在旁边看着,略微担忧:“荣王此人心胸小眼界又窄,将军何苦与他闹成这样。”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李景干道,“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撒泼,不如意就黑脸,我不想惯着他。”   “可他毕竟是荣王,再者说……”司徒朔看了他一眼,“再者说,凤翎阁本就与我等立场不同,将军何必留情面。”   “你哪只眼睛看我在留情面。”李景干严肃了神色,“我在做我该做之事,断不会被人胡搅蛮缠而左右,也绝不会因为谁而避让退缩。”   “说得好!”有人喊了一声。   李景干回眸,就见远处行来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精烁的双眼盯着他,一步一步地疾行而来。   他垂下了眼:“云叔。”   “老夫不过一四品武官,担不起将军这一声叔。”云晋远站定看着他,嘴边的纹路凹成了两条沟壑,“老夫就想来提醒将军一声,明日是萧北望萧大将军的忌日。”   萧北望虽与李景干接触不多,却也是他的前辈,是整个镇远军都敬仰万分的大元帅。   李景干颔首:“晚辈没忘。”   “那你何以祭之?”云晋远逼近他一步,“以尚在凤翎阁大牢里的胡山,还是以活得万分痛快的奸官佞臣?”   “……”他沉默。   “将军有情有义是好事。”云晋远严肃地道,“但情义用错了地方,是会丢命的。不止你一个人的命,还有镇远军成千上万将士的命。”   “你现在是活着,但没有他们,你活不下来。将军若真还想重返战场,定要先慰了我镇远军那些无辜的亡魂!”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有夏雨将至。   李景干站在回廊之下,面色镇定,嘴唇却有些发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宁朝阳是,他也是。   在来上京之前,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甚至班师回朝的第一件事,就是该替萧北望洗刷冤屈,而后奏请圣上重处宁朝阳。   可一转眼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真的好像全都忘了一样。   情字误人,宁朝阳没逃过,他又何曾逃过了。   眼睛紧紧地闭了闭,再睁开时,李景干恢复了镇定。   他道:“明日一早,我与云叔一起去山上祭拜。”   萧北望是因重罪死在御旨之下的,按理不会留坟,但不知为何圣人开了恩,以其战功赫赫之由,将其葬在花明山。   饶是如此,每年也没什么人敢光明正大前去祭拜,怕台谏官多嘴,也怕圣人迁怒。李景干这一去,之后势必要进宫给圣人一个交代。   云晋远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连说了几个好字,立马回去准备祭品。   暴雨很快落了下来,滂沱地冲刷了整个上京,一夜过后,花明山的山路变得异常泥泞难走。   李景干走到一半就弃了马,让陆安照顾云叔,自己先迈步往上。虽说很熟悉这边的路了,但真顶着泥水爬上去,就算是他也要气喘不止。   扶着旁边的树木喘了口气,李景干刚想继续往前,却倏地愣在了原地。   有人拢着一袭黑色的长袍,已经站在了萧北望的坟前。她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许久也没有动。   李景干愕然回头看了看那难走的泥水路,又看了看前头这人脏了半?????幅的衣袍,怔愣许久才喊了一声:“淮乐殿下?”   李扶摇闻声一愣,慢慢转过头来。   脸上两行清泪未散,她神情却是平静,看见是他,她微微颔首:“见过侯爷。” 第75章 看不见的手   山风夹雨,天色灰暗,孤坟旁树影摇动,一片沙响淅沥。   李景干与淮乐还了一礼,目光落在她身后碑刻的萧北望三字上,一时没想起这二人有何交集。   淮乐笑道:“原是要去寺庙上香,不曾想却因雨迷途,误入此处,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如此难行的泥泞之处,竟能误入?   李景干垂眼颔首,眼底疑色浮动。   “殿下。”有侍从急匆匆地举伞过来。   淮乐低头进入伞下,而后就与李景干道:“先行一步了。”   “殿下慢走。”   黑色的披风拖着泥水,淮乐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坡,慢慢地消失在了山路拐角处。她走后许久,陆安才带着云晋远跟了上来。   “侯爷?”陆安喊了他一声。   李景干回神,转头问云叔:“萧将军可曾与淮乐公主有旧?”   “侯爷说笑。”云晋远摇头,“萧将军久在边关,鲜少回京,别说有旧了,将军怕是连淮乐公主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一个外将,一个公主,若非大宴大赏,的确是不可能见面。   但是。   李景干想不明白。要真是素不相识,淮乐怎么会对着这块墓碑落泪?   云晋远扶着膝盖喘了许久的气,才缓过神来去摆放祭品和蒲团。   “主子,老臣又来看您了。”他擦着碑上的泥水道,“转眼已经过去两年,定北侯承您旧志,不但收复了天河山,还镇住了北漠和西韩。大盛故土,至此已复十之八九。”   “您若在天有灵,就请庇佑侯爷说服圣人,重征东凉,固我大盛边关,保我百姓万世太平!”   头重重地磕下去,溅起地上泥水两三。   后头跟上来的将领士卒都跟着行礼,百人列队,静默无声。   李景干突然就想起天河山大战的前夕,萧北望带兵从西陇山赶来,玄袍猎猎,白马扬蹄。   “景干。”他落马到跟前,眼睛亮得不像话,“此一战你若能胜,天河山附近的大盛子民必将对你万分感激。”   他当时听这话还愣了一下,子民感激?这有什么用,杀敌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痛快?   可抬眼看向萧北望,他发现这人似乎不是在说场面话。   与自己年少带马从军不同,萧北望十七岁方才入军,从步卒做起,拼杀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场战役,才坐上了大元帅的位置。   他对凯旋回京万分期待,觉得自己必定能说服圣人重征东凉,再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仗。   可没想到的是,圣人用来迎接他的是一道密密麻麻的罪状,以及一把毫不留情的屠刀。   司徒朔说,萧北望也有错,原本可以徐徐图之,但他太过冒进,多处举动僭越犯了圣上忌讳,所以才被毫不留情地斩杀。   但李景干不这么觉得。   上京里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引着萧北望往死路上走,就算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恐怕结局还是不会有改变。   先是他,然后是胡山,最后可能就会轮到自己。   乌云翻滚,雨水渐深,四周的草木都摇曳不止,凉风夹着潮湿的气息,凌厉地往城中吹去。   ·   宁朝阳正在应付荣王府上的门客张岩正。   这人一大早就在凤翎阁坐着,要她认荣王的手令,放了胡山。   她认真地解释:“大牢放人需要淮乐公主的手令并刑部的书文,二者缺一不可。”   张岩正不服:“宁大人的意思是荣王的手令作不得数?”   “在青云台作得,毕竟圣人亲旨命荣王究学于青云台。”朝阳有礼地道,“但凤翎阁是归淮乐殿下所辖,大小事务,都需得淮乐殿下首肯。”   “可这案子都已经结了,胡副将也摆明是冤枉的,淮乐殿下为何还不肯放人?”   “不是殿下不肯,是胡副将身上还有别的牵扯,总要一起查清楚了,才好……”   “我看你们就是故意拖延!”张岩正拍案而起,“圣人何其爱重定北侯,你们却敢拿鸡毛当令箭,为难功绩赫赫的镇远军?”   他声音很大,惹得阁中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宁朝阳停下了手里的毛笔。   她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态度,而后抬眼温和地问他:“你找死?”   张岩正心里一憷,还不待反应,旁边的宋蕊就已经撑着长案飞身过来,一把将他押住,反剪着手就往外拖。   “我,我有荣王手令——”他又急又气。   宁朝阳眼皮也不抬,将桌上那封手令拎起来,捏着中间撕成了两半。   “为这种人犯不着。”秦长舒笑着安抚她,“消消气,消消气。”   “我不是在气他。”宁朝阳垂眼,“我是在气我自己。”   先前都好好的,没人敢来招惹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阁里的散官们敢跟她闲聊了,大牢里的犯人也敢跟她回嘴了,就连荣王府上一个小小的门客,竟也敢在她面前大声吼叫了。   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正气着呢,程又雪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头就扎进了她怀里:“宁大人!”   脸色更黑,宁朝阳低眸睨她,想把方才给张岩正那三个字也贴她脑袋上。   结果程又雪抬头就急道:“不好了!禁内传来消息,说昨夜有刺客闯宫惊了圣驾,圣人大怒,要赐死昨夜负责宫巡的廖统领!”   宁朝阳一惊,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问:“殿下呢?”   “殿下一大早就没了影子,公主府的人急得团团转,实在没法子了才派人传信来。”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外头大雨倾盆,雨水顺着瓦当往下,细密如珠帘。宁朝阳坐上马车,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她借着请安的由头来的,赵公公从太极殿出来迎她,低声与她说了昨夜情况。   刺客一路从永昌门闯进了后宫,当着圣人的面杀了两名内侍不说,还将其中一人的头颅割了下来。圣人受了惊吓,中宫为救驾受了伤。   这情况比想象中还严重。   宁朝阳原先还有替廖统领说情的想法,听完这些,当即就收敛了心思。   殿门打开,她挂上一副焦急的神色疾行而入,几乎是扑跪到御前,语带哽咽地道:“圣驾万安!” 第76章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圣人余惊未定,已经连续迁怒了好几个来求情的人,乍一看宁朝阳,他也不太高兴,连平身都没喊,只揣手等着她开口。   结果下头那人满脸担忧,连声问圣体如何,又问中宫如何,还说愿去冀州寻颗千年老参,好给娘娘滋补。   说半天也没替廖统领求情。   心里舒坦不少,可圣人脸上还严肃,冷声问她:“宁爱卿觉得当职巡卫该以何罪论处?”   宁朝阳挺直身子就答:“圣体安危乃大盛国本,动摇国本者,按律当斩。”   此话一出,大殿里所有的人,包括后头跟来的程又雪都愕然地看向她。   廖统领可是禁军十二统领之首,又与淮乐殿下素有交情,她不帮着求情就算了,竟还火上浇油?   可圣人听着这个回答却是万分满意的,神色和缓下来,他摆手就道:“起来吧。”   宁朝阳起身再拱手:“禁内失职,也非廖统领一人之过,臣请陛下严查,一一惩处方能稳固社稷、安抚民心。”   “好。”圣人颔首,“此事便就交由你去办。”   “臣遵旨。”   程又雪离开大殿时腿都有些发软。   她看着前头那飒爽的背影,一时心情复杂。   宁大人待她们是挺好的,但有时未免太过冷血功利,廖统领帮过凤翎阁不少的忙,甚至还去过秦大人的喜宴。   就这么干脆地卖了他,莫说殿下会生气,这宫中的禁卫、包括前朝的百官也都会在心里鄙夷,觉得她是个不堪交的小人。   往后还有谁敢帮她,谁愿意与她亲近?   前头那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妥,出宫的步伐又稳又快,眨眼就将她甩开一截。   程又雪停住脚步,长长地叹了口气。   骤雨初歇,檐上雨水落下来砸在了洼地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骏马踏蹄而过,踩碎了刚平静下来的积水。   “你说她请旨赐死廖统领?”陆安坐在回城的车上,嘴巴张得老大。   六子骑马行在车旁:“是宫里刚传来的消息。”   “宁朝阳疯了?”陆安看向司徒朔,“廖统领不是淮乐公主的人吗?”   司徒朔也皱眉,想了许久才道:“到底年轻,又是女子,行事欠些周全。”   说着,转身对主位上的人道:“侯爷也该借此看清她,此人不值得深交。”   李景干闭眼靠在软枕上,没有应他这话。   司徒朔有些着急:“侯爷!”   “准备准备吧。”他道,“禁军统领之位已经空缺,总有人要填补上去。”   司徒朔一愣,接着就有些汗颜。大事当头,他竟只想到了私事,瞧瞧侯爷,多么地?????深谋远虑,多么地以大局为重。   他不吭声了,外头行马的云晋远也欣慰地捻了捻胡须。   回到上京,荣王立刻就派人前来相邀了。   李景干一坐下,就见他满脸兴奋地问:“侯爷觉得宁大人此举如何?”   幸灾乐祸的心思一眼就能让人望穿。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宁大人是个聪明人。”   荣王不高兴了:“损了名声又赔了一个禁军统领,这还叫聪明?”   李景干想解释,但看了一眼荣王那大愚若智的模样,他抿唇,干脆转话说起禁军之事。   ·   淮乐大步跨进了凤翎阁。   察觉到她的怒气,华年等人齐齐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都出去。”淮乐道,“朝阳留下。”   “是。”   众人飞快退散,还顺手关上了大门。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弱,淮乐皱眉看着阴影里跪着的人,沉声问她:“何种情况?”   朝阳答:“圣人受惊,中宫受伤。”   “何种场面?”   “不容求情,迁怒数人。”   眼睛闭了闭,淮乐吐出一口气。   她伸手将宁朝阳扶起来,缓和了神色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了,做得很好。”   宁朝阳眼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为人臣子,最重要的事不是立马做出多大功绩,而是一开始就要选对效忠之人。   她很幸运,遇见的是淮乐殿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她不介意担点恶名,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能明白她在做什么。   “荣王已经着急忙慌地拉着定北侯进宫了。”淮乐问,“你可有对策?”   宁朝阳颔首:“肃清禁卫军之事已落在了臣手里,无论荣王与定北侯去做什么,殿下都能后发制人。”   “很好!”淮乐展颜,拍了拍她的肩。   宁朝阳已经把她们的损失降到了最小,旁人只会骂她冷血无情,可淮乐觉得她能立马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难能可贵。   两人坐下来仔细商议了一番,决定下了填补空缺的人选。   可不巧的是,荣王也举荐了他觉得合适的人选。   姐弟俩在圣人面前即将争执起来的时候,圣人头疼地开口:“景干,你一向擅长这武道之事,你怎么看?”   “回禀陛下。”李景干道,“臣以为,禁军统领,武艺自当服众。十二位熟悉宫闱的统领之中,还是以梁统领武艺最高。”   淮乐呼吸一紧。   那边的荣王正要得意,却听旁边的宁朝阳又开了口:“侯爷此言差矣。”   李景干侧眸看她。   她拂袖出列,站在御前拱手:“宫中向来不缺武艺高强之人,但大统领乃十二统领之首,微臣以为,武艺是次要的,能合理安排调度防卫才更能护陛下周全。”   “哦?”圣人道,“以宁爱卿之见,还是徐统领更为合适?”   “正是。”   “宁大人此言。”她话还未落音,李景干就接了过去,“——是说只要研习好宫防调度,随便是谁都能当这大统领?”   宁朝阳抬眼看他:“侯爷这话,是说十八般武艺皆会的徐统领是随便一人?”   “徐统领未必是,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旁边站着的青云台官员忍不住开口帮腔,“武人事本就该由武人做,若交在文臣手里,那便是要出乱子的。”   “是啊,我看问题是先出在城防,后出在宫闱。若是城防宵禁得当,那刺客又岂能闯到宫城里去?”   “赵大人这话是说陛下冤枉廖统领了?”凤翎阁的人也不甘示弱。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城防也难辞其咎。”   “宫里出的事,倒怪起城防来了,照你这么说其他十二个禁军统领罪责更大,焉还有升任之理?” 第77章 立场不同   宁朝阳和李景干只一人说了一句,剩下的时间都在听两旁的人争执。   “宫防何其重要,大统领之位岂能交给不熟悉宫闱之人。”   “廖统领倒是熟悉宫闱,不也出岔子了么。”   “照我说宁大人是该避嫌的,与廖统领有私交之人,怎么能主审廖统领的案子。”   “黄大人你要这么说,那定北侯爷岂不也该避嫌?廖统领与萧大将军私交更厚,而侯爷昨日才去祭拜过萧大将军。”   此话一出,满殿的嘈杂顿时停歇。   说话的官员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朝圣人跪了下去。旁边的青云台众人也屏住了呼吸,偷摸抬眼去看圣人的反应。   要是别人这么光明正大去祭拜一个罪臣,那就是在打圣人的脸,挨板子是铁定的,说不准还要被外调。   可做这事的是李景干。   圣人心中叹息,只佯装生气地问:“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李景干掀袍跪下:“臣久在边关,未曾得知详细。”   骗鬼呢。   宁朝阳腹诽,连六子都是他的人,这上京又有什么事是他想知道还不能得知详细的。   可他说完,圣人居然就缓和了神情。   他甚至问:“你去祭拜他,都说了些什么?”   “回陛下,臣告知了萧将军西韩已降的喜讯。子民归家,山河大复,这也是他当初的志向。”   李景干的声音平静地在御书房里响起。   他语气很轻松,一丝煽情也无,但众人听着,心里莫名就有些沉重。   圣人也垂眼沉默。   人活着的时候总会犯各种错,让人看不顺眼,但死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   荣王趁势就出来拱手道:“父皇,镇远军此次大功,封赏已下,但胡副将还在牢里尚未领赏,不知父皇可否开恩?”   圣人回神,纳闷地看向淮乐:“胡山还在牢里?”   “这种小事,何必来扰父皇清听。”淮乐皱眉,“胡山牵扯的案子已经归置了大半,等全部归置好,他自可以出来。”   什么案子,分明就是她们忌惮胡山,生怕放他出来给自己增了势。   轻哼一声,荣王又重复了一遍:“请父皇开恩。”   圣人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当即摆手:“你待会儿随你皇姐去领人便是。”   说着又看向下头:“行了,你们也别争了,眼瞧夏景园要开了,就让所有五品以上的习武官员都过去就着场子比试一番,文韬武略,各显神通吧。”   比试?   淮乐和荣王齐齐摇头,还想再劝。   身后的宁朝阳和李景干却是同时开口:“陛下圣明。”   宁朝阳说完就看了旁边这人一眼。   李景干刚好也在看她,巍巍龙椅之下,他眼里没再带什么私情,只剩胜券在握的笃定和看见对手的兴致勃勃。   出于尊敬,宁朝阳也颔了颔首。   自入官场以来,她还没遇见过什么对手。就算胡山人脉广,但她这边能用的人也不少,且真论文韬武略,徐统领未必会输。   众人一起退出御书房的时候,荣王很是高兴地走在了自家小舅的身侧。   他刚想与他说说自己的打算,却见宁朝阳飞快跟上来,拿出一张银票,当着他的面就塞进了李景干的衣襟。   李景干步伐一顿:“宁大人?”   “还你。”宁朝阳道,“我不缺这点。”   说罢,也不等他做什么反应,抬步就继续往前,追向了走得很远的淮乐殿下。   这是不打算原谅他了?   李景干捻出那张银票,眼眸微沉,略为烦躁。   旁边的荣王看着他这反应,心里先是一惊,接着就变成了生气。   先前有人给他告状,说李景干对那凤翎阁的宁大人有心思,纡尊降贵不说,还不顾一切地要讨她欢心。   他当时是不信的,小舅分明不通男女情事,也一向冷静自持。   可真亲眼看见他这模样,荣王气得牙都痒痒。   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他黑着脸拂袖,大步就将李景干抛在了身后。   前头的淮乐殿下已经与宁朝阳走在了一起。   “夏景园那边微臣较为熟悉,可以让他们提前过去看看。”宁朝阳道,“题目方面,就有劳殿下多打听了。”   淮乐颔首,又有些担忧:“胡山要出来了,你可得小心些。”   本来得罪的人就多,再加上与镇远军的旧仇,她怕她招架不住。   宁朝阳点头表示明白,她回去就加强府里的守卫,顺便出行时再多带几个人。   紧张的气氛之下,连马车的车轴声响都更沉闷了些,宁朝阳满脑子想着肃清禁军和统领比试的事,连车停了都没有察觉。   “大人!”齐若白掀开车帘,脆脆地喊了她一声。   宁朝阳抬眼,就见他捧来一把茉莉,欢喜地塞进了她手里:“我养活了!”   紧皱的眉头松开,宁朝阳下车,低头嗅了嗅:“好香。”   骄傲地挺起胸膛,齐若白道:“我别的事不会,养花可是一绝,现在东院里都是花香,大人……可要去看看?”   话说到后头莫名就带了些娇羞。   宁朝阳暗笑,心想这多半又是许管家教的。   “好啊。”她应下。   齐若白眼眸一亮,当即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与她道:“您走慢些,我回去收拾收拾!”   分明还是个小孩儿。   她摇头,捏着茉莉放慢了步子,以数蚂蚁的速度往?????前挪动。   “大人。”   眼瞧着要走到东院了,许管家突然跑过来道:“东院里走水了。”   嗯?   宁朝阳皱眉,抬头往前看,果然看见东院里冒出了火光。   “若白呢?”   “小郎君已经暂时移去了东南边的小院。”许管家答。   那边的院子没怎么收拾,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匆匆点起来的烛台。   看了一会儿,宁朝阳叹了口气:“罢了,明日还有事,我先回主院去,你让他好生歇息。”   “是。”   转头往主院的方向走了两步,她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许叔等等。”   “大人?”   宁朝阳转头,指着东南院道:“你去守着他,让他沐浴更衣,然后来主院陪我,” 第78章 他不想与人分享   大人一向不喜欢留外人在主院过夜,就连当初的江大夫,也多是在东院里歇的。   许管家有些意外,但看大人一脸认真,倒也没有多说。   宁朝阳去主院里等着,纤细的食指轻轻敲着桌沿,眸光若有所思。   “大人。”半个时辰之后,许管家匆匆来道,“下人一时不察,竟让齐郎君烫伤了。”   果然。   她抿唇,垂眼漫不经心地道:“烫伤了也给我抬过来。”   “是。”   齐若白觉得自己今日分外倒霉,院子里走水就罢了,沐浴还被烫伤了手背,烫伤手背也就罢了,被抬去主院的路上,竟还给摔了一跤。   他觉得自己都快没命了。   然而最后,宁大人还是将他抱在了怀里。   “辛苦你了。”她叹息。   齐若白觉得宁大人好温柔,所有的伤痛仿佛都在这一刻平息了下去。   他低声答:“没什么大碍。”   宁朝阳柔缓地抚着他的肩,手一勾就将床帘给放了下来。   “大,大人?”齐若白有些紧张。   朝阳浅笑:“我其实会算卦。”   “啊?”   “你且等着,外头马上就会有事发生。”她捻起手指,一本正经地同他数,“三,二……一。”   “大人!”许管家又惊慌地喊了起来。   宁朝阳满眼了然,齐若白却是先震惊而后钦佩:“大人怎么什么都会!”   “我还会讲故事。”没理会外头的喊叫声,宁朝阳只低头与他道,“你睡吧,我讲给你听。”   齐若白乖巧地点头,闭眼听她从盘古开天说到愚公移山。   慢慢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又平稳。   “大人。”许管家急得在窗外压低声音道,“夏景园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几个武将打起来了。”   宁朝阳抿唇,拉过被子给齐若白掖了掖,而后披衣起身,大步往外走。   “许叔,院子里不干净,劳您有空清一清。”   许管家刚应了一个是,大人就已经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时辰已近宵禁,宁朝阳骑了一匹快马,赶在坊间关门前到了夏景园。   宋蕊已经到了,一见她就上来禀告:“原是让徐统领和周统领先过来看一看园子,谁料其他人接到了风声,都一起过来了。先前还一派和气地在饮酒,酒饮多了,竟就直接动了手。”   宁朝阳皮笑肉不笑地问:“定北侯呢?”   宋蕊有些惊讶:“大人怎知侯爷也在?”   他若不在,这些人未必打得起来。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大步朝里走,穿过一片狼藉,踩上厚毯高阶,一把就按住了一个人的手腕。   李景干正要喝酒,被她这一按,酒都洒出来大半。   他冷冷抬眼,正好与她目光相对。   “真慢。”他道。   宁朝阳气笑了:“侯爷做大夫时,还说让我每日多睡一个时辰,眼下为了扰我梦境,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了。”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收紧手指,恨不得把他骨头捏碎。   李景干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望着杯里残存的酒水,恹恹地道:“在我身边,跟在他身边,哪里都不一样。”   他这语气远没有她凶恶,仔细听来,还带点委屈。   宁朝阳一愣,俯身下来看了看,这才发现他浑身酒气,似也已经醉了。   没好气地将人甩开,她道:“往事莫追,真追起来,你我现在就该刀剑相向了。”   “我宁可你与我刀剑相向,也不想你连银票都还给我。”   四下都是倒在地上烂醉成泥的武将,宁朝阳本是不想提这茬的,但他都开了头了,她忍不住就嘲弄地道:“不还如何?侯爷难不成还想与我成亲?”   “……”李景干怔怔地看着她。   “放弃你的身份地位,放弃你的亲姐姐,放弃一切,做回江亦川来与我成亲。”宁朝阳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他垂眼,坦诚地答。   现有的一切都是他拼杀多年的结果,若为她全然放弃,那以后无论两人间出现什么矛盾,他都一定会怨怪她,觉得她负了自己。   两个人的感情是不能以一个人单方面的牺牲来成全的。   宁朝阳点头:“我也一样。”   她不可能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也不可能放弃器重她的殿下。   “所以侯爷又何必还要强求。”她道。   李景干捏着酒盏,半阖的墨眸里一片灰败:“你以为我想。”   他也想坦然接受她和别人在一起,但眼睛一闭上,他就会想起两人之间的所有过往亲密。   远瞧着冰冰冷冷的宁大人,在江亦川身边会变成另一种妩媚动人的模样。   他不想与人分享。   一丝一毫也不想。   拳头紧握,李景干道:“宁大人不是喜欢做交易吗?我也有个交易想与大人做。”   “什么?”她抬眼。   沾了酒的手指往她脸侧轻轻一抹,李景干低声道:“你送走齐若白,不再纳侧室外室,我便无论何时都保住你的命,你觉得如何?”   官场中人,脑袋都是别在裤腰上的,若有人能确保自己性命无虞,那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宁朝阳笑了笑,开口回他:“不如何。”   始料未及,他沉了眼神:“这才多久,你就舍不得了?”   “是啊。”朝阳抬袖擦了酒渍,“侯爷今夜若不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眼下他该正躺在我怀里。”   话音落,眼前这人的呼吸跟着就重了两分。   宁朝阳莫名觉得舒坦,她半蹲在他桌前,单手撑着下巴看他:“若白是我见过最单纯的人,听话,懂事,还会讨我欢心。”   “这样的人。”他冷声道,“倌馆里一抓一大把。”   “有道理。”她恍然,接着又笑,“所以当初我是中了什么邪,非要求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   喉咙紧了紧,李景干垂眼:“你图他貌美。”   “那样的人。”她哼笑,“倌馆里也一抓一大把。”   胡扯,他这样的风姿,倌馆里的人才学不来。   心口闷痛,酒意也上涌,李景干突然觉得很累,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但那人一退,轻飘飘地就避开了。   “还是比试场上见吧。”宁朝阳朝他颔首,“定北侯爷。” 第79章 夏景园春色   外头已经宵禁,宁朝阳被迫在夏景园里住下。   园南有一排厢房,她随意挑了中间的一间,刚想进去,却被人挡住了。   “去头上那间。”李景干道。   宁朝阳不太高兴:“我想选这间。”   他有些醉了,不甚舒服地揉着眉心,却还是重复:“去头上那间。”   方才还说在比试场上见,这人一转眼竟又跟了上来。宁朝阳不悦地抿唇,也不想再跟他多纠缠,干脆就如他所愿。   门啪地一声被关上。   李景干抿唇,缓慢移开步子,站住了她隔壁的厢房。   大堂里那些醉得东倒西歪还打得鼻青脸肿的武将被掌事们一个个地扶了过来,有人呕吐,有人骂骂咧咧,外头一时吵闹。   宁朝阳没有就寝,她在陌生的地方本就睡不着,还要防备这些酒鬼继续闹事,干脆就在桌边坐下,一边忍耐一边写他们的罪状。   有人似乎醉醺醺地往她这边来了。   宁朝阳冷眼提笔,只等那门被撞响一声,就立刻写下一条冒犯之罪。   然而,等了一会儿,那人好像半途转了方向,往别处去了。   算他走运。她扔开了笔。   夜色寂寂,屋里的人秉烛闲坐,写了一半的纸开始被画上一只又一只的小王八。   屋外的人靠在渐渐安静的走廊上,碎发低垂,遮住眉眼。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灿烂的日头照得夏景园里的草地粼粼泛光。   鼻青脸肿的武将们聚集到了空地上,老老实实地朝刘公公低头。   “圣上有旨,拟于夏景园比武艺十八项,文事十八项,各计其筹,以筹最多者为魁,当任禁军大统领一职。”   “适逢太后寿辰,礼部以此为热闹事,便同于夏景园设流水席宴五十桌,邀朝中百官共赏。望各位施展所能,扬我大盛武将之威。”   众人听令,纷纷上前听题。   第一日要比的是刀枪剑戟四项。   宁朝阳寻到了徐若水和周世殷,想问问他们可有把握,但那两人远远看见她,竟就回避了去。   想起自己刚做过恶人,宁朝阳抿唇,招?????来宋蕊让她去问。   “徐统领擅长刀法,周统领擅长剑法,这两项他二人应该能拿上二三筹。”宋蕊回话道,“但其余的,就不好说了。”   凤翎阁这边的人本就要少一些,主事的还都是女官,气势莫名有些低沉。   宁朝阳眉心微皱,刚有些担忧,抬眼就见对面不远处的荣王已经与李景干分成了两处。   荣王熟络的武将都站在左边,李景干的人站在右边,分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舅甥,眼下倒比她和沉浮玉还更疏远。   胡山已经出来了,他脸上留了一条伤痕,此时正站在李景干的身边。   “荣王殿下这是怎么了?”胡山纳闷。   李景干摇头:“今日一来他就不想与我说话。”   胡山皱眉:“可是有人从中挑拨?”   “谁知道呢。”   这般轻易就能被挑拨,荣王也委实太小气了些。   胡山摇头,继续对自己这边的几个统领进行嘱咐。   梁安城笑道:“刀枪剑戟我都擅长,大人该对我有信心才是。”   “在这里比试,比的又岂止功夫。”胡山严肃地道,“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有几斤几两我都清楚,再说了,对面连主帅都是女子,何足惧哉?”   “女子?”胡山冷笑,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落在了宁朝阳身上,“偏就是女子,北漠战神都杀不死的人,她能杀,西韩铁骑都败不了的军,她能败。”   察觉到杀气,李景干抿唇:“胡山。”   “将军?”   “这里是上京。”他道,“收敛些。”   “是。”   众人都有一日的时间准备,荣王身边的人想起要去买最好的刀剑时,宁朝阳已经把兵器都放在了小院的架子上。   “随意挑。”她道。   几个武将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想承她的情,但那架子上的兵器远远一看就知道是名匠精炼所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咬咬牙,徐若水先上前挑了一把刀,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选了自己想要的兵器,而后沉默且戒备地等着宁朝阳说话。   宁朝阳却只抬手:“各位自便。”   说罢,冷漠地就去旁边的茶座上休息。   徐若水有些不自在,低声问旁边的宋蕊:“这些东西看着都贵重,若是坏了?”   宋蕊摆手:“不会要各位赔,既已拿着了,它们就已经属于各位。”   周世殷皱眉,欲言又止。   宋蕊没好气地道:“我们大人说了,不必惦着人情,她不会找你们还。”   “……”心思被拆穿,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宝贝在手,作为武将多少都有些兴奋,跟着就各自去试练起来。   “圣人挑了九人作评。”宋蕊看了看名单,低声与宁朝阳道,“除开兵部和吏部的人,您与定北侯也在其列。”   三人为一筹,不满三则为零筹,这评法也算公正。   宁朝阳点头,回房更衣,打算去见殿下。   然而,刚踏进那间厢房,她就觉得不对劲。   目光往上轻轻抬了抬,宁朝阳若无其事地跨进去,关上了门。   房梁上寒光一闪,有人提剑刺来,直取她的脑袋。   宁朝阳侧头避开,拢起袍角一转身,重重踢在蒙面人的腰腹上。   看着斯斯文文的姑娘家,力道大得却是惊人,那人始料未及,呯地就砸在了旁边的石柱上。   “胡山。”她开口,“你是不是很喜欢凤翎阁的大佬?”   光天化日行刺朝廷命官,十个荣王也不能再把他保出来。   胡山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布,确认没掉,才气急败坏地发现是这人诈他。   没法再动手,他翻身就越出了窗户。   宁朝阳立马追了上去。   只要能把他面巾扯下来,她就能了了殿下一桩烦心事。   可是,这人武艺粗糙,轻功倒是不错,七拐八弯的,竟真将她甩开了。   朝阳低头,仔细看着地上的痕迹,围着厢房绕了一圈之后,猛地推开了一扇门。   李景干正在更衣,衣裳刚褪到一半,就见有人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拢上衣衫,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停下了动作。   “宁大人?”眉梢扬起。 第80章 会   宁朝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埋伏了,没想到闯进眼帘的竟是这人健硕的肩臂。   她神情一滞,接着就退出去站在了门外:“侯爷恕罪。”   李景干半拢着衣裳漫不经心地朝她走过去:“躲什么,没见过?”   不但见过,还摸过呢。   宁朝阳垂眼:“今时不同往日,还请侯爷自重。”   他自重?李景干气笑了:“宁大人,这难道不是你先闯来了我的房里?”   “下官在追一个蒙面人。”   “哦?当真不是趁我更衣想来闯门的借口?”   “不是!”   宁朝阳微微眯眼,抬手将掌侧被剑锋带到的伤口递给他看:“夏景园里有人要刺杀重臣,侯爷难道是想替他掩护吗?”   两寸长的口子,血还在往外溢。   李景干变了脸色。   他拢好衣裳将人拉进来,下意识地想找自己的药箱。   “侯爷。”宁朝阳面无表情地提醒他,“您现在已经不是大夫了。”   背脊一僵,李景干收回了手。   他嘴硬地道:“我记得,不用宁大人提醒。”   宁朝阳没再理他,只往他房里打量。   夏景园临时安置的厢房,摆设与她那边没什么两样,只多了些箱笼和他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她抬步就想去屏风后头。   李景干抓住了她的手腕。   “宁大人连我也怀疑?”他垂眼问。   不是怀疑,是确信。   宁朝阳停下步子,没有侧头,只问他:“若我今日当真死在他剑下,侯爷可会为我抓住凶手?”   “会。”他毫不犹豫。   撒谎。   挣开他的手,宁朝阳大步走去屏风之后。   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动了屏风上的轻纱外袍。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微微抿唇。   “那边还有几个木柜。”李景干站在她身后,声音极轻地道,“大人不如一并去打开来看。”   既然敢让她看,那想必人早就跑远了。   “不必了。”她转身便往外走。   李景干目送她离开,看见她没有回房,而是一路往院子外找去。   眼神沉了下来,他道:“出来。”   木柜打开,胡山一声不吭地跪在了他面前。   “今日这屋子里的人但凡换一个,你就得把自己赔上去。”李景干墨眸阴沉,“萧大将军将你托付给我,是为了让我给你送葬的?”   “将军息怒。”胡山咬牙,“属下只是太狠了,若不是因为她,萧大将军根本就不会死。”   闭了闭眼,李景干道:“你若只想杀她泄恨,那就离开镇远军,离开我身边,自己去送死即可。”   胡山抬头,满眼诧异:“在徐州时,您不是也说了要回来先杀宁朝阳祭旗?”   “她现在动不得。”   “为何动不得?!”   李景干沉默,半晌之后才道:“你懂了,打过她了吗?”   胡山愤恨地捏拳。   他一直以为宁朝阳是个文臣,不会武,杀她只需要等个机会。可方才一交手,他才发现这人武艺竟在他之上。   “若是将军出手……”他抬眼。   李景干冷笑:“赌上我整个将军府人的性命,赌上所有麾下之人的前程,就为了给你泄愤?”   他起身:“你若想不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就在这里好好想,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这语气太严肃,胡山当即噤声不敢再言。   夏景园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安排厢房的管事找到宁朝阳,想给她换个单独的小院。   “不用了,我左右也睡不了什么。”宁朝阳道,“那厢房离练武场更近。”   管事忍不住笑:“您未免也太刻苦了些。”   往手上缠着白布,宁朝阳想答这都是分内之事,结果还没说出来,管事就接着道:“与定北侯爷竟是一个念头。”   捏着白布的手一顿,宁朝阳眯眼:“他也不换住处?”   “不换。”   有些烦躁,宁朝阳道:“你给他换了吧,堂堂侯爷,皇亲贵胄,哪能与臣子一起挤厢房。”   “方才小的就是这般劝侯爷的,侯爷倒也听劝,立马将其余厢房里的统领们都送去了小院里。”   宁朝阳:“……”   “我搬。”她道。   管事应声,转身就要去办,结果身边跟着的小厮与他耳语两声,他嘴角一抽。   “怎么?”宁朝阳看向他。   管事尴尬地搓了搓手:“原是想让您去北边那个小院住的,但……那边的人刚刚来传话,定北侯原先的小院住不下那么多人,剩余的统领,已经自顾自地去了北边小院。”   也就是说,没位置了。   宁朝阳觉得李景干这人就离谱。   这弯弯绕绕的心思花在哪里不好,就花在个厢房上头?   深吸一口气,她咬着白布单手打了个结,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去:“知道了。”   大不了就不回去歇息,反正总共也没几日。   上京大抵是许久没什么热闹了,一听有比试,朝中官员和眷属都纷纷赶来,刚到第一日的比试,草场的四周凉亭里就已经坐满了人。   宁朝阳依制在前?????头的交椅上落座,华年秦长舒等女官都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   刚坐下,李景干也来了。   虽与荣王有了嫌隙,但他身后依旧站着一大堆自己的亲信,宁朝阳瞥了一眼,胡山就在其中看着她。   她嗤笑,抬起自己包扎过的手,轻轻朝他挥了挥。   ——别让我抓到你。   胡山抿唇,拳头紧握,但看了她旁边一眼,接着就低下了头去。   云晋远看着前头坐下的九个人,略微有些不满:“武艺比试,怎么连文官也能作评。”   华年淡声道:“这话该去问陛下。”   身后两群人之间的气氛登时紧绷。   宁朝阳与李景干倒还好好坐在一起,宁朝阳甚至主动问他:“侯爷公正,该不会有负圣恩,偏袒自己人吧?”   李景干墨眸带笑:“我不会,相信宁大人也大公无私。”   “自然自然。”   两人彼此点头,然后就看向场中。   第一场比刀,参与者二十七人,一阵刀光剑影之后,宁朝阳给六个自己人投了筹。   她投完看向旁边。   果然,李景干给他那边的十一个人投了筹,两人无一筹重复。   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漠然地收回目光,捏着筹等着下一轮开场。 第81章 侯爷在看谁家姑娘啊   能在禁军里混上小统领的位置,那自然都是有些底子的,不管是徐统领还是梁统领,三场下来都至少该是七筹的水准。   但评议席上一个打死不投徐若水,一个打死不投梁安城,一番铆劲之后,两人的竹筒里都只有可怜兮兮的四根筹子。   后头的云晋远沉不住气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此等盛事交给压根不会武的人来评断,当真是糟蹋了。”   众人纷纷应和:“是啊,白瞎了梁统领那么好的剑法。”   “什么人该干什么事,她竟是半分自觉也无。”   宁朝阳气定神闲地坐着,压根不觉得他们说的是自己,直到旁边的兵部尚书也转过头对她道:“明日的题目是斧、弓、钩、叉,宁大人想必更不曾了解,不如就先歇息歇息,让赵郎将先行顶上。”   嗯?   她觉得好笑:“尚书大人是觉得我不够格坐在此处?”   兵部尚书嘴里说着哪里哪里,但看神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了。   凤翎阁的人愤愤欲言,宁朝阳抬袖拦住了她们。   “好。”她笑着颔首,“就如尚书大人所言。”   说罢起身,径直就往台下走。   “大人!”宋蕊急得飞快迎上来,“偏袒我们这边的人本就少,您若再一走,岂不就白白让定北侯主了大局?”   华年也快步跟上了她:“朝阳你冷静些,不可意气用事啊。”   “你们何时见过我会意气用事?”   的确是没见过,但这个节骨眼上离席,那她们这边的人该怎么办?   察觉到她们的不安,宁朝阳停下了步子。   她问程又雪:“徐统领今日得筹情况如何?”   程又雪道:“刀法共八人赞许,三人计一筹,得两筹,其余题目赞许者四五,一场一筹,共两筹。”   “这已经是我在时的最好情况了。”宁朝阳颔首,“多我这一筹,对结果并无任何改变。”   “那您也不能直接走啊,在上头总是要好些。”   不对。   宁朝阳回头,看向评判席上的定北侯。   那人施施然坐着,漫不经心地往前头的竹筒里投了一筹。   旁边顿时有三四个人跟着投筹。   ——镇远军威名远扬,即使其余几位大人与他没多深的交情,也总会被他影响。   一直坐在上面与他对着耗,她才是真的输定了。   收回目光,宁朝阳道:“剩下的交给我。”   有她这话,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可她们这一大群人都往外走,四处的百官贵胄瞧着,难免就跟着议论。   “这是不战而降了?”   “到底是姑娘家,哪能在武试上站得住脚。”   “此番众多武将还朝,凤翎阁贪占着的城防之务怕也是要让出来喽。”   一片嘈杂之中,青云台众人气势大盛,梁安城一戟斩下木栏上飘飞的发丝,小吏凑近去数,整整九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哐——   魁锣响起,即使评判席上少了一人,此战他也得了三根筹。梁安城高兴得当即大喝一声,耀武扬威地举起了手里的长戟。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顿时从后头涌来。   宁朝阳大步向前,完全没有回头之意,绛色的背影眨眼就消失在了小门之外,独留风还拂着门口的青草。   旁边的兵部尚书还在说着武人事武人毕,像侯爷这样的枭雄才能当真惜英雄云云。   李景干收回余光,眼神疏疏淡淡,没有应他。   第一日赛毕,梁安城得七筹位居榜首,徐若水却只得了五筹,凤翎阁众人愁眉不展,淮乐殿下安慰道:“后头还有五日的比试,武试过了还有文试,不必因一时失利而乱了阵脚。”   说是这么说,士气这东西一旦下去了就很难再涨上来。   梁安城一派的小院里喧哗庆贺,趁势练武。徐若水这边却是一片死寂,兵器都放在木架上,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虽说各个题目都有魁彩——也就是做到一个极致,不用评判席投筹也能得三筹,譬如梁安城以戟在二十根飘飞的发丝中准确斩断九根。   但这除了绝对强悍的实力,还需要九分的运气,大多时候参试者所得的筹子多少,还是要看评判席上人的偏好。   宁朝阳一走,徐若水周世殷心里就更没底了,没人想去练明日的比试,只在屋子里坐着发愁。   夜风沉沉,吹得兵架上缀着的红穗寂寥地翻飞。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伸过来,无声地拿起了上头的重弓。   第一日比试精彩,还有人夺了魁彩,故而第二日来夏景园围观的人就更多了。   李景干一踏进赛场,就见梁安城骑着马正围着草场跑圈,他所过处,众人一阵欢呼,仿佛比试的结果已经落定。   陆安看得唏嘘:“也太沉不住气了。”   李景干淡声道:“今日题目所涉,都是徐若水更为擅长之事,他是想在气势上压住对手,讨两分便宜罢了。”   对面的徐若水几人骑马等在角落,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欢呼起一声,他们的眼神就沉一分。   陆安恍然,送主子去落座,不由地又看了一眼旁边坐下来的人。   宁大人当真没来了,今日来的是赵中郎将。   一看见定北侯,赵郎将当即就坐直了身子:“侯爷!”   李景干颔首,不愿多聊,这人却是主动凑上来,激动地道:“下官敬仰侯爷已久,不知可有机会切磋?”   兵部尚书不由地拉了拉他:“赵大人,下头还有比试呢,你这话未免冒犯。”   赵郎将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道:“那等比完我再问。”   昨日之后,有两三个人自知夺魁无望,主动退了出去。为了维持看头和热闹,兵部便又选了几个人递补了上来。   不知为何,头一日还兴致勃勃的定北侯,今日瞧着竟有些懒洋洋的,目光看着场子里,余光却在往旁边瞥。   两侧的官员有所察觉,都只敢在心里纳闷,但不巧的是赵郎将是个口无遮拦的,瞧见侯爷又往贵人席座上瞥了一眼,他当即就大声问:   “侯爷这是在看谁家的姑娘啊?” 第82章 宁大人来了   凉风习习,李景干墨发微扬。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旁边这人。   赵郎将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站起来望了望,然后坐下与他道:“那边的不行,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娘子了。侯爷不如看看我妹妹?”   陆安想拦他都没来得及,就见这位挤眉弄眼地道:“我妹妹年方十六,听话又懂事,可不是那些年近二十的人能比的。”   “……”   李景干沉默了片刻。   接着抿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年近二十的人怎么了?”   这还用问?赵郎将拍腿就道:“老了啊!不但老,还不听话,总嚷嚷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肯老实待在后宅里。这样的人,怎么能合侯爷您的心意呢?不像十六岁的年轻姑娘,那叫一个天真鲜嫩,熨帖人心。”   他每说一句,陆安就在后头摆一下手,手都快挥断了,赵郎将也没注意到他。   咽了口唾沫,陆安干净利落地退回了镇远军的队伍里。   李景干一字不落地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他温和地笑了笑,接着就道:“赵郎将方才说想与本侯切磋?”   “是啊是啊!”   “正好,趁比试还没开始,我们去那边吧。”   “多谢侯爷!”赵郎将喜出望外,立马跳起来跟着李景干下了评判席,兴奋不已地走出小门。   一炷香之后。   李景干一个人走了回来,拂袖坐回椅子里。   兵部尚书好奇地往他身后看:“赵大人呢?这马上要开始了。”   “他有点事。”李景干微微颔首,“让后头的侍郎大人上来替他片刻即可。”   不疑有他,?????兵部尚书挥手就叫了人来。   比试开始,先比的题目是斧。   斧头分投斧与战斧,前者比投掷的准头,后者只比力道。   李景干安静地看着,就见徐若水十掷投斧中六次靶心,战斧一次劈开了四根横木。   这样的成果比梁安城好上些许,但不巧的是,他得八人赞许,梁安城得六人赞许,算下来得筹数都是二。   原本就士气不高,再遇见这样的结果,徐若水当即就气得要走。   “徐统领息怒,您再一走,咱们当真只能将大统领之位拱手相让了!”   “让就让,这还有什么好比的!”   “您冷静冷静,万一后头能夺魁彩……”   “那哪是那么好夺的!”   正吵闹不休,有人突然从他们身边经过。   众人一愣,停下动作抬眼看去,就见一袭暗花金丝袍翩然落下,袍子的主人站在木架前,拿起了两把投斧。   旁边的礼官跟著名单唱道:“下一位参试者,凤翎阁宁氏朝阳,官任三品,兼四品城防武职——”   此唱一出,热闹的夏景园登时安静了下来。   日光耀眼,宁朝阳站在烈阳之下,束腰纤纤,身板挺直。她举起投斧,在一片寂静之中双手同出。   斧刃破空,呼呼作响,两把投斧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两个靶心。   王公贵族面面相觑,评判席上的众人也傻了眼。   “这,这怎么行?”兵部尚书看向吏部尚书,“宁大人怎么能去参试?”   吏部尚书有些慌张,但还记得规矩:“只要是习武的官员,五品以上就可参试。”   “可她,她……”   “她自幼习武。”   ——淮乐殿下坐在凉亭里的席位上,笑着与旁边的命妇解释,“朝阳是个很努力的孩子,旁人幼时大多学学耍耍,她是将一日掰成三日在用。”   不会诗文会被亲爹痛打,不会武艺会被宁府的下人欺负,宁朝阳习文是被迫,习武却是拼了命的,只要是有用的武艺,她不吃不喝都会练到会了为止。   所以,她出现在场上,淮乐的神色顿时就轻松了起来。   投斧之事,首在腰腹之力,次在手臂之力,宁朝阳举斧再出,眼神笃定,动作干净利落,两把斧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风声飞出,又一次正中十步外的靶心。   安静的夏景园跟着就沸腾了起来。   “宁大人好厉害!”   “双手同掷,比一把一把地掷可难多了!”   “宁大人加油!”   原本颓丧不已的徐若水等人见状,也不吵了,纷纷跑到宁朝阳身后去围观,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运气,但连续六把投斧都中靶心之后,徐若水服了。   “宁大人竟对投斧这么有研究!”他有些激动。   朝阳盯准远处的靶心,轻声道:“略懂皮毛。”   话音落,双斧再中,四周喝彩声再度而起,直冲云霄。   八投八中,真乃神人也!   评判席上有的人坐不住了,站起来往前倾着身子朝那边的一排靶子张望。   李景干也怔愣了了一瞬,不过只一瞬,他就垂眼抬袖,将手里的筹子扔进了前头的竹筒。   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宁朝阳。   衣袍猎猎,双臂坚实稳扎,她穿的是女子才爱的海棠金丝裙,可动作看起来,比场上那几个男儿还更加干净漂亮。   不像文卷堆里埋着的书生,像他在战场上见过的巾帼。   筹子一个接一个地落进竹筒,宁朝阳十投十中之后,只有兵部尚书还捏着筹子没动。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他抿唇道:“不急,还有战斧呢,总不能只看投斧就全许了她。”   说是这么说,手里分明已经出了汗,眼神也有些不安。   沉浮玉在后头瞧着,不由地皱眉低声道:“这老头儿是不是觉得下不来台,故意不给面子?”   “显而易见。”华年没好气地道,“昨日才说朝阳不懂武事,今日朝阳就亲自上场,若得三筹,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那也太不公平了!”程又雪气得小脸发红,“宁大人这么厉害都只有两筹的话,如何追得上其他人?她昨日的都没比呢。”   众人听着,都往旁边立着的牌坊上看。   梁安城高居第一,已经有九筹,而宁朝阳刚刚才参试,名次还排在最后一个。   正想着,场上就起了一声巨大的裂响。   程又雪吓得一哆嗦,扭头去看,就见横陈着的五根木头,已经被一把巨大的战斧尽数劈断。   顺着斧柄看过去,宁朝阳红袍翻飞,青丝浮游,她盯着横木的断处,眼尾正兴致盎然地弯起。 第83章 给她的筹子   哐——   魁锣重重地响了一声。   兵部尚书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筹子就顺着衣袍落到了地上。   前头竹筒里只插着八根筹木。   不过无妨,魁锣已响,宁朝阳的名字后头被挂上了三块筹牌,一跃就到了中间偏后的位次。   “宁大人!!”凤翎阁众人尖叫欢呼,好几个人都原地跳了起来。   徐若水等人也震惊地凑上去问:“大人怎么做到的?平时在家也练这个不成?”   宁朝阳摇头:“许久未练了,只昨夜临时抱了抱佛脚,想来老天看我顺眼,送了我几分运气。”   这还能叫运气?   徐若水连连摇头,一改先前的鄙夷和戒备,主动拿来帕子给她擦汗:“您歇着,后头我们先上,等您缓过神了再说。”   “是啊,您比得晚,先歇一歇,不然后头要比力气就吃亏了。”周世殷也给她端了水来。   宁朝阳沉默地接过,有些不太适应。   这群武夫的爱恨是不是都太直接了些?   远处的梁安城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没说什么,翻身上马就去准备第二道题目。   第二场比的是弓,有五斗轻弓,也有一石余的重弓。   宁朝阳翻身上马,背着自己的弓行到了人群之中。   梁安城瞥了她一眼,哼笑:“七斗的弦哪里配得上威风凛凛的宁大人。”   “梁统领谬赞了。”宁朝阳微笑,“我等小女子,七斗弦已是勉力难支,不像梁统领英雄好汉,两石的弓也拉得开。”   徐若水跟着看了梁安城的弓一眼,朝她小声道:“他的弦也只有九斗。”   宁朝阳瞪大眼道:“徐统领怎么能这么说,梁统领可是现下的魁首,他怎么会拉不开两石的弓?”   “我没……”   “你别说了。”朝阳抬手拦住他,扭头就对梁安城道,“请梁统领先上,给我等开开眼,看两石的弓弦拉开是什么模样!”   “梁统领这么厉害?两石的弦?”   “这还比什么,这肯定是梁统领赢了呀。”四周听了半截的人都开始纷纷感慨。   梁安城僵在马上,脸皮一阵青一阵白。   弓固墙上、以重物挂其弦,弦拉满时所坠之物的重量即是这把弓的弓力,在大盛一石弓已是重弓,两石的弓站射都困难,就更别说骑射。   他很想说自己最多拉一石弦,但气氛莫名已经被烘到了这里,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   梁安城咬牙就让随从换了一把两石的弦。   远处的李景干沉默地伸手,扶上了自己的额角。   比试开始,二十余武将一齐策马来回奔走,要射中十丈外的草垛、半个时辰为限,以身姿和草垛上的箭簇为评。   箭簇还好说,多少一目了然,但身姿这一项各花入各眼,注定本场没有魁锣。   宁朝阳一开场就察觉到了杀气。   她不动声色地挽起弓,先射中远处草垛,再一夹马腹,飞快避开旁人的箭。   羽箭纷飞,徐若水十中其七,周世殷也中了六次,但旁边的梁安城冷汗涔涔,六次挽弓只中了两箭。   骑射最耗体力,宁朝阳没有频繁挽弓,只守着自己的节奏,开弓则必中。她每中一箭,旁边的梁安城就着急地跟着她挽一次。   这样的后果就是时辰刚过去一半,梁安城就已经累得拉不开弓了。   “愚蠢。”李景干不悦地抿唇。   形势不太对,梁安城那边的人也发现了,眼看着己方一步一步落进下风,有人气急败坏地拉开弓弦,不等宁朝阳走开就松了手。   “宁大人小心!”徐若水开弓急射。   宁朝阳闻声就倏地往后倒在马背上,侧方一支箭飞来,与后方的箭狠狠一撞,箭簇叮地一声响,跟着就被打飞到了旁处落下。   淮乐从席上站了起来,皱了眉刚想发怒,却见评判席上有人极快地纵身,眨眼就到了那暗算之人身侧。   他一掌捏住那人的咽喉,将人径直拖拽下马,狠狠按到了草地上。   嘭地一声闷响,梁安城惊呼出声:“侯爷!”   宁朝阳从马背上坐起来,就见一抹皦玉色从眼前落下,露出后头那人满身的戾气。   “比试高低而已,你想杀人?”李景干怒不可遏。   梁安城愣住,徐若水也有些意外。   虽说这人是其心可诛,但他这反应,是不是也忒大了些?   眼瞧着地上那人被掐得双腿直蹬,两人还是纷纷下马,上前去劝:“侯爷息怒,此处有不少王公眷属在场,不可惊着啊。”   “侯爷,松松手?????。”   李景干置若罔闻,眼底戾气一浮就想送人归西。   一只纤手伸过来,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手指一僵,他侧头回眸。   宁朝阳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略带嘲弄地道:“侯爷是见不得我赢,想杀了人顺带取消了这比试?”   “……”   李景干气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那不然呢?   使着百般手段也想赢她的人,会只是因为担心她就这么急吼吼地冲过来?   以前她脑子一热还会信这鬼话,但现在。   宁朝阳掰开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时辰要到了,请侯爷回去投筹。”   李景干气得胸口都疼。   他站起身,冷声咆哮:“礼官何在,将这人带走,送往青云台查办!”   礼官连忙上来应声,将人连马一起拖出草场。   水漏滴尽,第二场比试鸣金收尾。   计筹官数清了草垛上的箭簇,一一往评判席上呈报:“徐若水二十七枚,宁朝阳二十六枚,周世殷二十三枚……梁安城九枚。”   评判席上各位大人一一投筹,兵部尚书终于想通了,老老实实地给了宁朝阳一筹。   旁边的定北侯自从草场上回来就在生气,脸色阴沉得可怕,尚书大人以为他不会投了,想让计筹官收竹筒。   结果在最后一刻,一支筹子还是从李景干手里飞出来,落在了属于宁朝阳的竹筒里。   尚书大人意外地看向他。   李景干不高兴,很不高兴,眼里郁郁晦晦,整个人都像浸在了黑色水墨之中。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想断了她的筹。   做得好的小孩子是值得被夸赞的。   江亦川会夸她,李景干也会。 第84章 还、还挺好看的   宁朝阳已经很厉害了,身为文官,她敢与一群武将争高低,而且两场下来,竟都拿了三筹的满筹。   这样的人若在他麾下,他也是会当珍宝一样对待的。   可是在那么大的喝彩和夸赞声里,她竟还只是安安静静地牵着马站着,别说骄傲了,脸上连笑意也不甚明显。   李景干不由地想起了宁肃远,想起了宁府回廊边上她那略带委屈的身影。   手指紧了紧,他挡住了旁边滔滔不绝的胡山。   “我给她筹子,是因为她达到了我的要求。”他道,“众目睽睽,你想让旁人也说我一句不懂武事?”   “可是再这样下去,她会追上梁安城。”胡山很着急,“安城方才那一场没有拿到筹牌。”   昨日一整天梁安城才七筹,加上今日两场也不过九筹,而宁朝阳已经六筹了,后头还有文试呢。   李景干不悦地起身:“位子给你,你来坐。”   胡山慌忙低头:“属下不敢。”   “男子汉大丈夫,要靠作弊才能赢一个姑娘家,那还要什么禁军统领之位,不如早点回家种田。”李景干看着他,“你说是不是?”   胡山尴尬地沉默。   所有人都没料到宁朝阳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一如那天去行刺的他自己。   在他的印象里,宁朝阳是一直端着手笑眯眯站在圣人身侧的奸臣。   而现在。   骄阳似火,宁朝阳正捏着绳结,一圈一圈地绑住自己微敞的袖口。   她眉目间没了那股阴险谄媚之气,堂堂正正地站在人群里,锋利得像一杆红缨枪。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侧眼看过来,眼尾似刀,凌然慑人。   胡山后退了半步,略显仓皇地低头。   第三场比的是钩,此种武器是在戟的基础上改良而成,分长钩与短钩,因为较为冷僻,比试便选了一些武士持剑来与各位对战。   徐若水不太擅长这东西,原本还有些心慌,但侧眼一瞥宁朝阳,见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他不由地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有宁大人在,就算自己输了也没什么,后头还有机会。   这样想着,他和周世殷就先上场,从容自若比完之后,甚至还拿到了两筹。   十一筹到手,徐若水反超了梁安城的十筹。   宁朝阳看着他们比完,才收回目光自己上场。   徐若水和周世殷都在旁边看着她,打算学一学钩到底该如何用得好看。   ——结果就见宁朝阳用拿剑的姿势,凭着灵活的身形和实用的招数,硬生生将对手打退,必要的时候,她还偷袭了人家一下。   徐若水:“……”   所以一开始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   比试结束,宁朝阳得了一筹。   她面不改色地放下长钩,看了一眼自己名字上挂着的筹木,微微点头:“不错。”   这就有七筹了。   周世殷抹了把脸:“宁大人,您下回遇见不会的,可以先告知我等一声吗?”   白等半天!   瞥他们一眼,宁朝阳摇头:“不能。”   “为何?”   “无所顾忌,方能一往无前。”她微笑。   徐若水怔住了。   先前他们都对宁朝阳抱有极大的敌意,哪怕收到这人的赠礼也没有丝毫改变,她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但眼下,这人站在他们面前,竟还能朝他们笑。   笑得还挺、挺好看的。   喉结微动,徐若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手挠了挠后脑勺,结结巴巴地问她:“大,大人要不要喝水?”   宁朝阳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着的杯子,又看了看他。   “……喝着呢哈。”他干笑,“那,那我们去准备下一场的题目吧。”   下一场比的也是冷门的兵器叉,比试法子改成了所有武将两两对战。徐若水以为她也不会,连忙引她到旁侧耐心教授。   “手捏这里,然后也是腹上多用些力道,快准狠,这样。”他一一演示。   宁朝阳沉默地看着,任由他在自己周围转来转去。   徐若水以为她听不懂,抓耳挠腮地四处打量,想找个人来与自己比划。   然后他就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定北侯。   一众武官顿时都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脖子。   “怎么?”李景干走过来站定,温和地问,“各位脖子不舒服,比不了了?”   “不是不是。”周世殷干笑,“就是酸,揉一揉就好了。”   “是啊,我们自己揉一揉,揉一揉。”   宁朝阳戒备地看着他:“侯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景干冷眼瞥着她手里的三叉,“只是对这东西略懂皮毛。”   “哦?”她扬眉。   “方才徐统领说捏这里,男儿家手长,自然合适。”他负手,下巴微抬,“但你不同,你来握它,须往上一寸。”   “徐统领还说出手是这般。”他学了学,眼里溢出两分轻蔑,“浅显了些,若想制敌,还得这般。”   旁人的三叉被他夺过来,当场挽出一道花,再出手如龙,震得四周地上的草都齐齐一伏。   于是宁朝阳又沉默地看了第二个人在自己周围转来转去。   “不会可以不教,却不好误人子弟。”末了,他还对徐若水这样说。   徐若水脸上通红,有些无地自容。   宁朝阳看着他,却是极缓极慢地翻了个白眼:“多谢侯爷赐教。”   “不客气。”他心里舒坦了,这才拂袖转身,回去了评判席。   周世殷小声问徐若水:“侯爷怎么老往咱们这儿凑啊?”   “这就是你心胸狭窄了。”徐若水道,“他虽偏心梁安城,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看见旁人有疑惑,哪有吝啬藏私的道理。”   “原来如此。”周世殷恍然,看向李景干的方向,眼里多了两分敬佩。   宁朝阳话都懒得说,提着叉就回去了赛场上。   几个人一同上场比试,徐若水有些担心自己真把她教歪了,故而比试间还频频往宁朝阳那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见那人身姿飒爽,出手如电,不过三招就将对手挑落下台。   绝不是个初学者的水准。   一个走神,徐若水当即被对手挑中,落下台去。 第85章 是时候登场了   李景干是看着整个比试台的,但看着看着,目光之内就只剩下了宁朝阳。   他看着她飒爽旋身,衣摆飞转如花,力道过处,青草齐伏。也看她收势如水,徐徐缓缓,拢袖归处眉若春山。   然后还看着她跳下比试台,步伐带风地朝徐若水走去。   朝,徐若水,走去?   李景干敛了笑意,微微眯眼。   这才第一轮,徐若水竟就落台了,落台也罢了,还受了点皮肉轻伤。   宁朝阳俯身下去就问他:“如何?”   徐若水捂着手臂羞赧地道:“一时大意,我原是要……”   “先起来。”   他抿唇,伸手搭上她递来的手,借力而起。   两人站在一处,他眼神游移,刚还想找点什么话聊,就听得宁大人冷声道:“梁安城拿了两筹。”   徐若水失这一城,筹木顿时被反超一块。自己必须拿下全筹,才有可能在明日追上梁安城。   捏紧手里的三叉,宁朝阳观察了一下剩下的人,然后就干脆利落去旁边准备。   徐若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他打起精神,跟她前去仔细观摩。   今日参试的武将一共二十八人,互拼五轮之后即可得出魁首,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一轮轮空。   但?????宁朝阳分明已经将人挑下了台去,对面的人却还不服,说台面太滑亦或是她兵器与旁人不同,要求重来。   徐若水看得都生气,想为她辩驳,但宁大人竟是很好脾气地道:“重来便是。”   他皱眉,觉得她太过良善,白白浪费力气,会在后头吃亏。   ——然后就见重来一次,宁大人直接将人叉起来,凌空扔出三丈之外。   “还滑吗?”宁朝阳关切地问,“要不要再重来一次?”   捂着肩上的血窟窿,对方惊恐摇头,连连后退。   徐若水:“……”   比起担心她,他好像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   对手有资历深厚的老将,也有年纪轻轻的女统领,徐若水以为宁朝阳至少也该磕绊两局。   但是没有,一路横扫下去,宁大人身上连点血都没沾,魁锣响起的时候,她眼里甚至还有点不尽兴的遗憾。   四场比试完毕,宁朝阳得了十块筹木,眨眼就来到了第四名的位置。   凤翎阁的人在远处大声为她喝彩,连平时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官员们,也不得不服气地鼓掌。   两次响魁锣,一次满筹,还有一场不擅长的也混得一筹。   这般厉害的身手,谁还敢说她忝居武职、贪掌城防?   青云台的众臣看得忧心忡忡,纷纷议论起宁朝阳参试的合理性,企图寻得一个由头迫使她退试。   然而激烈讨论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绝望地发现,宁朝阳站在场上之前就已经考虑了个周全,所有他们能想到的借口,她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应的手段。   双车困将,怎么都是个死局。   饶是再生气,荣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景干。   “本王这边已经没人是她的对手。”荣王朝他拱手,“恳请小舅相帮。”   李景干正在整理自己的兵器,闻声低笑:“王爷说的哪里话,你我一家人,有什么帮不帮的。”   看他态度这么好,荣王一时倒有些惭愧自己的狭隘,他跟着坐下来道:“小舅这边可还有什么高手堪用?”   “没有。”李景干摇头,“我麾下武艺比她高的人,没她懂文试,文试比她精的人,武艺又未必能胜她。”   那岂不是完蛋了?   荣王急了:“只要小舅能阻止她夺魁,本王愿做任何事。”   一听这话,李景干终于抬起了头。   他略显犹豫地道:“会不会太为难殿下了?”   “不会不会!”荣王道,“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小舅尽管开口!”   沉思良久,李景干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那在下就姑且一试。”   徐若水的院子里。   众人一扫先前的颓丧,都喧喧闹闹地练着明日的题目,周世殷端了点心来,恭恭敬敬地捧给宁朝阳:“大人尝尝?”   宁朝阳不太感兴趣,摆手谢过他。   徐若水拿了一块来,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看她:“首战告捷,大人怎么看起来还不太高兴?”   她抬了抬嘴角:“挺高兴的。”   “……”敷衍得也太明显了些。   宁朝阳觉得自己没法跟他们解释这种惭愧又低落的感受。   她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不说精通,至少也都算熟练,可久在文阁,许多兵器都已经生疏了,只能拿来欺负欺负这些大多靠力气搏位的武将。   ——这话说出来他们只会觉得她在挤兑人。   但对她而言,这样的一路横扫,的确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徐统领。”她抬头。   徐若水立马在她跟前站得笔直:“宁大人?”   “后头的比试,你切不可再松懈。”她道,“我会尽力替你拦下梁安城。”   徐若水有些意外:“那大统领之位,大人不想自己争一争?”   分明有那个本事,为何还只想着让他呢。   宁朝阳虚伪地笑道:“人各有所长,我觉得您几位更适合那位置。”   众人呆愣地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若是李景干在这里,他定然不会露出这种神情。宁朝阳想,那人只一眼就会明白她在想什么,还会顺带嗤笑她花言巧语笼络人心。   摇摇头,她放下茶杯,起身回去自己的厢房。   偌大的院子远瞧黑漆漆的,近看里头的石灯却都亮着,她迈步进去,发现自己的房里也满是灯火,贴心的掌事甚至将她檐下的灯笼也一并点亮了。   心情好了些许,朝阳跨门而入,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便锁了门窗在竹榻上小憩。   一整天的比试怪累的,若不好好睡一觉,明日难免乏力。   想是这么想,但四周的气味都太过陌生,她闭眼假寐,却怎么也进不了梦乡。   隔壁有人在看书,翻页的声响很清脆。   好歹毒的心思,宁朝阳想。这么大的动静,这是成心想吵得她休息不好。   可是,真听着那时不时的翻页动静,她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竟慢慢松了下来。   眼皮泛酸,呼吸放缓,她昏昏沉沉挣挣扎扎,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86章 有对手才有意思   难得在陌生地方入睡还做了个好梦,宁朝阳醒来时心情甚好。   她收拾好今日要用的兵器,迎着灿灿的日头就走去了草场。   牌坊之上挂着的名字,前四里有三个都是他们这边的人,饶是第一还未到手,宁朝阳一入场,四周也全是喝彩恭维之声。   “宁大人威武!”   “一举夺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她不由地抬眼看向远处的梁安城。   他仍旧是目前的魁首,但精气神却大不如昨,站在候场区里垂着脑袋,仿佛今日已经输了一般。   徐若水等人见他这模样倒是高兴,可她瞧着,却只觉得无趣。   都这样了,自己还来做什么。   “今日是太后寿辰,圣人已经到了,只等各位今日的比试结束,便要过去领赏。”华年小声与她道,“这可是出风头的好机会,你得抓紧。”   勉强提起兴趣,宁朝阳拿起自己准备好的弩站到了场上。   今日第一题比的是精弩的拆组和准头。   有武将对弩不甚了解,比如梁安城,他一宿没睡,专门将所有动作都练了一遍。一站上台,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将一把完好的弩拆开,再重新就着榫卯装回去。   旁边的水漏只滴了五十下,对他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轻轻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宁朝阳。   原本该人站着的位置已经只剩了一片凉风,桌上的弩完完整整地放着,像没被人动过一样。   可转头看旁边的水漏,分明已经滴了十二下。   如遭雷击,梁安城愕然地转身。   宁朝阳已经回到了歇息的席间,百无聊赖地接过宋蕊递来的水,甚至还打了个呵欠。   “大人连弩也这般精通?”宋蕊双眼发光地望着她。   “不算精通。”朝阳道,“略懂皮毛。”   这还叫略懂皮毛?   梁安城顿觉崩溃。   两人相较,若是有来有回地输了,那他还能够不服气,但她这般一骑绝尘,连背影都不给他留一个,就只会让人感到绝望。   以她射箭的准头,弩这一题定也能夺魁彩。   那还有什么好比的。   双肩垮下,梁安城想退试。他身后众人与他一起望着宁朝阳,心里想法也都差不多。   正沮丧呢,观赛席四周突然响起阵阵惊呼。   梁安城丧里丧气地扭头,却突然整个人都是一震。   比试台的最后一个位置站上来了新的武将。   他着一身麒麟月袍,袖口紧拢,墨发高束。逆着日头站在桌旁,双肩巍峨如天光破处。   旁边的水漏登时被打开了。   就这一瞬,方才还一动不动的双手,眨眼便在弩上翻飞起来,带着峰棱的骨节隆起又平复,青筋鼓动,指尖缭花,顷刻就将一把完整的弩给拆得七零八落。   停顿半息,他开始复原,用与拆法完全不同的顺序,准确又快速地将弩组回了原先的状态。   水漏戛然而止。   “七,七滴。”旁边的礼官报数。   宁朝阳霍然抬眼。   四周嘈杂喧闹,惊叹声不绝于耳,她站在角落,越过簌簌作响的青草,穿过欢呼不已的梁安城等人,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略显呆滞的自己。   “承让。”他朝她颔首。   依旧是那张清俊不可方物的脸,也依旧是那双修长且温柔的手。李景干站在停滞的水漏旁侧,却完全不似先前的急躁。   他像一头回到了自己领域的雄狮,优雅地朝她发来了挑衅。   “侯爷!!!”   “侯爷冠绝无双,天下第一!”   后头的镇远军大声呼喝起来,连带四周的观众都一并沸腾。凤翎阁众人面面相觑,淮乐殿下也皱了皱眉。   “定北侯怎么也上场了?”   “按照先前的说法,他的确也有五品之上的武职。”   “那评判席?”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胡山已经坐在了原先属于李景干的位置上。   “不妙。”秦长舒沉了脸色。   先前只要朝阳出彩,定北侯还愿意投筹,可眼下换成了胡山,那不管宁朝阳有多厉害,少他这一筹都是肯定的。   不公平。   她急急起身往旁侧走。   站在场内,宁朝阳倒是没想那么?????多。   她只看着李景干,眼神从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专注而锐利。   声名在外的定北侯,从前见他只如管中窥豹,眼下既然有了切磋的机会,她也想认真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   拆组比试结束,下一轮是二十丈的瞄射。   原本已经没什么悬念的比试,因着定北侯的到来而变得格外精彩。其余武将都争着先上场,比完就连忙将位置空出来。   于是轮到宁朝阳的时候,整个场子格外空荡,她的对手也只剩了站在一旁的李景干。   “宫中机弩精良,二十丈未免有些看不起宁大人与我了。”李景干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轻声道,“再退五丈如何?”   方才脱靶的众武将在旁边听得嘴角直抽。   宁朝阳却兴致盎然地点头:“好。”   两人一齐后退,绣花的锦靴与黑色的长靴同时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碾响。   周世殷屏息替他们数着:“一丈、两丈……五丈!”   最后一个丈字刚出口,两道短簇就倏地破空而出。   在别人手里瞧着平平无奇的弩箭,在这两人手里却是被使出了两声尖锐的哨响,一眨眼后,两道箭簇都没进了远处的靶心。   “再来!”宁朝阳多挑了两把弩出来,自己一把,也扔给对面一把。   李景干接住,欣然应战。   双弩齐发,靶心接连被箭簇打中,光命中目标不算,宁朝阳兴致一起,后箭瞄准前箭,自己将自己的箭劈开了两瓣花。   李景干觉得有趣,学着她的动作,后来的箭每一下都命中前头的箭尾。   好熟练的手法。   朝阳心里暗叹,这人实战太多,已经不用估算风势,随意出手都能命中。而她还需要感测风力,是落了些下乘的。   哐——   魁锣响起,李景干名字后头被挂了三块筹木。   她侧眼去看评判台,自己的竹筒里只有八根筹。   程又雪等人已经气坏了,大声声讨着胡山,胡山稳坐台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更好的人在,为何要给她满筹?”   就算是魁锣,她拆组弩也慢了两滴的功夫。 第87章 不要心存慈悲   “你!”沉浮玉气得想上去动手。   华年拉拽住了她。   “你别拦着我,就算圣人在,他也得挨顿揍!”沉浮玉恼恨道,“他自己上去都未必能比宁朝阳快,怎生好意思在这里指点!”   华年摇头:“你先看看朝阳。”   沉浮玉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宁朝阳施施然站在场中,脸上没半点愤怒不说,甚至还有些愉悦。   不是看见美人的那种愉悦,而是棋逢对手的那种愉悦。   她松了弩,下巴抬起来,睨着李景干就道:“让你一回,下场我定会赢回来。”   李景干被她脸上的笑意晃得一愣。   呆顿片刻之后,他无奈地扶额。   先前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江亦川可谓是想尽了办法,什么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能用的招数都用了,也没见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现在是在与她作对争抢,她竟还更高看他一眼?   “想赢我可没那么容易。”他轻哼。   宁朝阳丝毫不惧,转身就去拿下一轮比试要用的锏,她步伐轻快,如燕一般从场上掠了过去。   这身影落在沉浮玉眼里,沉浮玉渐渐地就平静了下来。   在凤翎阁,这人从未这般高兴过。   大事落成,她也会笑,也会愉悦,但那些情绪就像隔着琉璃杯的葡萄酒,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而眼下,宁朝阳好像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不悦和舒意都痛痛快快的,满心都只有想赢。   没必要再闹出事端来让她收拾。   咬咬牙,沉浮玉拉着华年和程又雪躲去一侧,开始想别的法子。   原本一边倒的局面迎来了转机,旁边下注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徐周宁梁四人在这一场之后以十二筹并列,定北侯暂且只三筹。但众人下注,多数还是在宁朝阳和定北侯之间。   第二场比锏,规则是在一定时辰内击倒木桩,量多者为胜。   宁朝阳一扫先前的懒散,整个人好似一只伺机而动的猎鹰,背脊微弓,双目灼灼。哨响之后,她疾驰而出,在一众攀爬的人旁边飞身越过了前头高高的草垛阻碍。   锏是很沉的兵器,杀伤力大,所需的力气自然也更多,她估算了自己大概能击倒的木桩数目,而后便持锏而出,直取目标。   潮湿还带着青苔的木桩被锏从中间砸断,木屑飞溅间,李景干转眸就瞥见了她星辰一样的眼眸。   他抿唇,手上跟着动作,将旁边的木桩也一并砸断。   场上木桩有限,一开始众人还各自砸各自的木标,但到后头,就需要几人争抢一个木桩了。   徐若水和梁安城等人齐齐围住一处木桩,开始在争抢中动手,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而另一旁仅剩的木桩前,却只站了两个人。   宁朝阳捏着锏,一丝犹豫也没有地就先出手了。   李景干当即立锏去拦。   锵地一声,两人的虎口都有些发麻。   对面这人丝毫没有要退让之意,反而再度抬手,像是想连他手里的锏都一并挥断。   蛮横不讲理。   他暗笑摇头,刚想挽锏卸了她的力道,却见后头梁安城被徐若水一挡,长锏脱手,舞着风声就朝这边砸了过来。   瞳孔一紧,他身上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旋身揽过她的腰,抬锏就挡住了这一下。   与此同时,宁朝阳手里的锏挥断了木桩。   铿锵之声和木桩的断裂声混在一起,震得她耳朵都疼。   她茫然抬眼,就见李景干呼吸略重,满眼恼怒地道:“为了赢,命都不要了?”   最后一根木桩倒下,魁锣随之响起。   宁朝阳眨了眨眼,捏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拿开。   “多谢侯爷。”她有礼地颔首。   胸口起伏,李景干气得喉咙疼:“你在赌我会救你?可我万一不会呢?”   “侯爷说笑。”她扬眉,“真若不会,又何必烧我东院。”   “……”   有些狼狈地转头,李景干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十六岁的小郎君,总是要比年近二十的人好些。”朝阳唏嘘,“不说别的,至少还耳聪目明。”   “宁朝阳!”   “我在。”   她转眼看他,眼尾弯了弯:“侯爷,赛场如战场,对对手心存慈悲的人下场会如何,不用我来说吧?”   李景干气得闭了闭眼。   真是厉害,察觉他心意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拒绝,而是二话不说地加以利用。   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了,在宁朝阳的眼里,得失永远比情爱重要,所以她才能这般无畏地面对他,不露一丝的怯。   可他不甘心,他就是还想试试。   魁锣响毕,宁朝阳的名字后头多了三块筹木。而他得了评判席上所有的筹子,也得了三块筹木。   宁朝阳已经到了牌坊上的魁首之位。   深吸一口气,李景干握了握拳。   上京之人久在繁华里,不曾看过什么真的打斗比试,就连这两日的场面,也多是以热闹为主的。   然而,到了第三题,场边众人莫名地都觉得气氛好像变了。   其余的统领依旧是在比试,但场上有两个人,好像是在捉对厮杀。   使盾互撞,甚至将自己这边的攻击引到对方身上,宁朝阳和李景干僵持不下,甚至到最后竟拿盾动起手来。   当真一交手,李景干就明白了那日胡山为何会狼狈逃窜。   这人招式刁钻,身形还格外灵活,在她面前,生得高大反而是一种劣势。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不至于被她得手。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势,一招的力道抵她三招,真要换招的话,她显然会先落下风。   宁朝阳很快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借盾挡他的攻击。两人从草场的边缘打到草场正中,最后一击之后,双方的盾都从中间破开,呼啸而过的风扯得红蓝两抹衣摆几欲相逢。   “好!”   观席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众人就都鼓起掌来,大呼过瘾。   然而场内那两人连停顿也没有,对视一眼就纷纷纵身去场边,拿起了下一个题目要比的戈。   利刃相撞,火花四溅,宁朝阳一边接招一边学他的招式,只五招之后,就将他的攻击原封不动地还了过去。 第88章 我也早就放下了   李景干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倒是来了兴致,使出的招式一个比一个难,对力道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宁朝阳照学不误,甚至还融会贯通,还了他一招新的。   但这样一来,她体力消耗极大,最后一招双戈对撞之后,不得已旋身落到了看台之下。   评判席上的胡山见状就笑:“高下已分。”   众人已经准备投筹了,然而,李景干却是蹲在看台边,漫不经心地朝她伸手:“还来吗?”   “来!”她不服地飞身跃上去。   对战又起,看台上兵响如瓦鸣。   胡山愕然,其他官员也面面相觑。   这两人是来比试的还是来过瘾的?!   日近黄昏之时,胜负初分。   宁?????朝阳喘着气捏着长戈,有些懊恼自己对武艺的生疏,不过对面那人也不太轻松,汗水顺着他的鬓发落下去,在他的肩上化成一个深色的点。   “你学这个学了多久?”他问。   朝阳想了想:“算不清日头,三岁起就什么都学。”   “当初镇远军征兵,你怎么不去?”   眼眸半垂,宁朝阳抿唇:“宁肃远说武将没出息。”   大盛的朝野,虽不至于扬文抑武,却也多是文臣位高权重。   李景干冷哼一声,又抿唇:“你这样的人,不管做文臣还是武将,都会有出息。”   握着长戈的手一顿,宁朝阳眼眸微亮,却还是克制地低着头。   “侯爷也很厉害。”她道,“我原以为皇亲贵胄多是蒙了祖荫才做得将军。”   李景干别开脑袋:“我从军的第一年就差点死在北漠人的铁蹄下。”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骑兵,身边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跟在别的将军身后冲锋陷阵,被一柄长锏横断铠甲,若不是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他当场就会坠马然后被踏成泥。   “我跟你对战,对你来说不甚公平。”他道,“你压根没有见过真的杀戮。”   这话是真心的,比武艺,她未必是他的对手。   然而,宁朝阳听完,不但没有退缩之意,反而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是我,怎知我见过什么,没见过什么。”   武试过后还有文试,她的机会多着呢,没到最后一刻,哪里就能轻易低头。   李景干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遗憾。   若是能在镇远军里遇见她,若她没有投在淮乐麾下,他们应该会一见如故,而后携手并肩。   “宁大人,定北侯爷,圣人已经在赏月堂里宣召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站在离两人五丈外通禀。   朝阳回神,这才想起来瞥了一眼远处的牌坊。   李景干很厉害,四场满筹,已然有了十二块筹木,但他少赛两日,排名还在后头,而自己,十九块筹木,已经高居魁首,岿然不动。   心情甚好地拍手,她放了兵器,稍稍整理之后,就去面圣领赏。   太后寿辰,圣人照例赏了二人,又额外给了李景干一把好弓。   宁朝阳一如既往地会讨圣人欢心,说了许多悦耳之言,又跟着谢恩,一脸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赏月堂。   但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李景干捏着弓将她拦了下来。   “想要?”他挑眉。   朝阳虚伪地笑道:“我一介文臣,要此物何用?”   对面这人嗤笑一声,轻蔑地将弓举高:“抢到就给你。”   贵庚啊,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   她不以为意地转身,但眼眸却往弓的方向瞥着,趁人没防备,跳起来就是一抓——   李景干手举得老高,弓身与她的指尖堪堪擦过。   “……”士可忍孰不可忍!   她纵身而起,追着这人一路跑回院子,上房梁绕厢房,好一通折腾之后,才终于在屋顶上把弓抢了过来。   然而,真抢到了,宁朝阳倒是不稀罕了,往屋脊上一坐就道:“不一样。”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李景干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给她,和圣人给她,就是不一样的。   不知从哪儿摸了两坛子酒出来,他递了一坛给她:“人心不长中间,总是有所偏好,我毕竟算是皇亲。”   安慰她?   宁朝阳仰头喝了口酒,不屑地哼笑:“皇亲又如何,想要大统领之位,不还得亲自下场与我争抢。”   也亏她好意思说,若不是她将那一池水搅浑,眼下大统领之位已经落到梁安城头上了。   没好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李景干道:“大人这是有恃无恐。”   先前不躲那飞来的锏是,此时与他这么说话也是。   “这不是侯爷您教我的吗?”她微笑,“人的感情不就是用来利用的?”   “……”捏着酒坛的手紧了紧,他沉声道,“我道过歉了。”   “哦。”朝阳摊手,“又有什么用呢。”   “你……”   “我看过梨园里很多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儿也没侯爷您会演。”   酒气上涌,她单手撑着下巴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你这般气势汹汹的武夫,是怎么装成那样柔弱的大夫的。”   轻哂一声,李景干软下眉眼,突然就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大人~”   宁朝阳背脊一僵。   她捏着酒坛转过脸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眼里陡然就带了火气:“你不死,真是难解我心头之恨!”   说着,举起酒坛就想砸他。   李景干抬手稳稳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酒水晃荡,在坛子里当啷一声响。   “大人这么恨我,是不是心里还有我?”他问。   眼含嘲讽,宁朝阳道:“你做梦。”   有猫有狗有蛐蛐,都不会再有这个骗子。   失望地垂眼,李景干嘴硬地道:“正好,反正我也已经放下了。”   “若明日再遇见今日那样的险况,我不会再出手,你好自为之。”   “多谢侯爷提醒。”她冷声道,“侯爷也请多小心,我这人手段阴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连你的命一块儿赢了去。”   “宁大人厉害。”   “侯爷过奖。”   晚风吹拂,两人一同坐在屋脊上沉默。   宁朝阳克制地喝了最后一小口酒,然后就将坛子放在了脚边,转身回房。   李景干一个人留在原处,慢慢地抿着残存的浓酒。   陆安四处找他,终于顺着酒气上了房顶。   “主子。”他小声道,“云副将和胡副将与军师吵起来了。” 第89章 部将只是部将   胡山和云晋远先前都是跟在萧大将军身边的,他们此次回京最大的目标,就是杀了宁朝阳为萧北望报仇。   原以为定北侯也是这么想的,但看过今日的比试之后,两人发现侯爷似乎有别的心思。   于是云晋远先闹了起来,嚷嚷着要带人回徐州,胡山也跟着起势,觉得侯爷并未将萧将军的死放在心上。   正吵得欢时,李景干抬步跨进了门。   “侯爷。”众人气恼未消,却还是低头行礼。   “云叔麾下有多少人?”李景干淡声问。   云晋远不解地看他一眼:“五百二十七人。”   “那回徐州走水路更快。”他颔首,转头对陆安道,“去问京运师借一条最大的船,三日内抵岸载人。”   “是。”陆安应下就要往外走。   “侯爷?”云晋远傻眼了,“您这要赶我走?”   李景干抬眼:“不是云叔你自己想走?”   “我……”   “云大人不过只是一时情急。”胡山郁闷地道,“仇敌难除,您让他老人家怎么能安心。”   目光转向他,李景干似笑非笑:“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云叔自己的想法?”   胡山噎了一下,而后道:“为人部将者重在一忠字,萧将军有恩于我,卑职忠于主帅,难道也是罪过?”   “忠于主帅不是罪过,但不分主次地忠于旧主,便让本侯有些心寒了。”李景干漫不经心地拂袖。   原本被这两人气势压住的司徒朔,此时终于想了起来:“胡副将,为了救你,我们将军千里跋涉,折损亲信十余不说,还孤身犯险,你不念此恩,倒还妄图以旧主恩情相挟?”   “卑职绝无此意!”胡山也急了,“但萧将军他……”   “萧将军于尔等有恩,与我却只算有过几面之缘。”李景干打断他,语气渐冷,“当初收容尔等时,我可曾许诺过一定要替他报仇?”   云晋远和胡山皆是一僵,而后摇头:“没有。”   不但没有,当时侯爷甚至还说了要他们放下执念。   “可是您分明也好奇萧将军的死因,分明也说这上京里……”   “那是本侯自己的念头。”他寒声打断胡山,“何时轮到尔等来胁迫?”   萧北望一事的确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他愿意尊敬这位为大盛收复过失地的英雄,也愿意承袭他的遗志继续东伐,但那不代表他得服从于这些人。   主帅就是主帅,部将只是部将。   “要是觉得本侯不符合尔等的期望,让萧将军这一支的将士们失望了,那尔等就回徐州,本侯替尔等开路。”   “要是不想走,就去各领二十军棍,再行归队。”   压迫之意如山倾顶,胡山和云晋远一时都噤了声,双眼无措地看向彼此,接着就低垂了头。   李景干拂袖就回了那处简陋的院子。   一天的比试本就让人疲惫,再遇见这些烦心事,他只觉得整个天灵盖都疼。   隔壁还亮着灯,灯火明明,从花窗里透出来在地上落成了斜的长块。   李景干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莫名地就想起了江亦川。   江亦川不用带兵打仗,也不用攻心御下,他只要有宁朝阳的喜欢,就能被照顾得好好的,连药材都有人帮他种。   她不要他打胜仗,也不要他为谁报仇,她只要他心里有她。   眼帘半垂,他安静地站在外头,看着窗上漏下来的人影出神。   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李景干警觉,闪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宋蕊站到了门前?????与她说话。   宁朝阳开了半扇门问:“府中如何了?”   “一切都好,就是那位小郎君生了病,有些不爱吃药。”   李景干背抵着门扇,就听她的声音带着低笑传来:“药就是不好吃,谁会爱吃呢。”   “让许管家照顾好他,我明日就回去。”   “是。”   人在这夏景园里,心却还在宁府上。   李景干觉得烦躁极了,手指抠在门栓上,将漆木都抠得掉了屑。   于是最后一日的武试,宁朝阳发现自己的对手好像气性变大了。   鞭、棍、锤、抓、槊、套索,每一样兵器他使起来都带着杀气,吓得与他对战的两个统领当场退试不说,还将周世殷的手骨给打折了。   宁朝阳见势不妙,主动替了徐若水与他对垒。   后果就是她伤了他左腕,他伤了她右肩。   “各位大人,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啊!”刘公公哎哟连天地上来劝,左看右看,无所适从,“您二位这般,老奴该怎么同陛下交代!”   血顺着手腕往草地上滴,李景干脸色却依旧冷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就说宁大人武功盖世,在下不是对手。”   “哪里哪里,侯爷少比一日,筹木却只比在下少一块,该在下汗颜才是。”朝阳皮笑肉不笑。   六道题目,三道他拿了魁锣,三道得了评判满筹,简直是没把其余各位当人看。   梁安城和徐若水一开始还互相看不顺眼呢,到最后一场比过之后已经能蹲在一起聊天了。   “兄弟你几筹?”   “二十六筹,你呢?”   “我二十五。”(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两人互道承让,然后就蹲在一起仰望那边的两位。   宁大人已经摘得了武试魁首,但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敷衍地领了奖赏就走了。定北侯一共就比了十题,题题都是满筹,但他看起来也不高兴,与围上去的王公贵族们敷衍一番,便也拂袖离开。   “不对劲。”徐若水摸了摸下巴。   “你也发现了?”梁安城激动地道,“我早就说了,宁大人和侯爷他——”   “侯爷他,好像走错路了。”徐若水接着就道,“回将军府不是走北门更近些?”   梁安城:“……”   重点压根不是这个好吗!   宁朝阳肩上带伤,隐隐渗了血,她坐上马车想了一会儿,还是让车夫先去找个医馆,免得回去叫人担心。   然而刚在医馆隔间里坐下,她抬眸就见李景干也跟着落了座。   “侯爷?”她戒备起来。   对面这人没好气地道:“上京最有名的医馆便是这悬壶堂,难不成只许你来医伤,不许我来包扎?” 第90章 耳不聪目不明   五层楼高的大医馆,人多又杂,她若非说这人是跟她一起来的,就未免有些自负了。   宁朝阳按捺下脾气,拉住路过的药童询问:“可还有别的空余隔间?”   药童忙得满头是汗,将伤药往桌上一放便道:“没有了,这是最后一间,二位且先稍等。”   上药的地方,又不是过夜的客栈,朝阳觉得自己应该放宽心。   可是,对面这人的手一直在淌血,血珠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桌面上,看着有些瘆人。   她不由地皱眉:“侯爷自己就会医术,何必这般耽误着。”   “宁大人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他冷笑,“医者难自医。”   再难自医,止血总会吧?   宁朝阳左手拿起桌上的白布就朝他扔了过去。   一卷白布砸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粗暴和不耐烦。   但莫名其妙的,李景干的脸色竟还好了两分。   他慢吞吞地用右手拿起白布,张嘴咬开上头的结,然后咬住白布的一头,吃力地往左手手腕上裹。   本该是很简单的事,但他居然能裹得七零八落,白布绕了两圈,伤口还露在外头。   宁朝阳额角直跳。   她伸出左手去,替他拿住了嘴里的白布:“松口。”   他依言松开,瞥她一眼,淡声道:“大人今日那铁抓再近一寸,我这手便要废了。”   “侯爷也不是什么会吃亏的人。”她恼恨地动了动自己的右肩。   “那么多人都在旁边看着,我总不好给大人放水。”   “在下也是一样。”   所以又有什么好记恨的?   重重地吐了口气,李景干看着她缠绕白布的动作,闷声问:“你回去也要这般照顾那个小郎君?”   手指一僵,宁朝阳抬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侯爷这是在吃醋?”   “没有。”他垂眼,“只是我这人一向小气,自己有过的东西,就不想再让别人有。”   占有欲不是爱意,是凡人自私的本性。   宁朝阳哼笑:“那侯爷注定要失望了,他现在是我的人,我对他做什么都是应当。”   “……”   李景干沉默,眉眼耷拉下来,就着她的手将白布打了个结。   “宁大人。”他突然软了声线。   捏着布结的手一紧,宁朝阳眼神带刀:“在下奉劝侯爷一句,不要再用这个声音来与在下说话。”   “这个声音也是我的声音,为何不能用?”他重新抬眼,清澈的眼眸里一片湿润,“还是说你觉得我的声音比那小郎君的好听,心猿意马了?”   “侯爷自重。”   他轻笑,眼尾上却满是委屈:“沈晏明也好,齐若白也好,你对他们都没舍得下重手,怎么就偏偏舍得我呢。”   废话,沈晏明和齐若白可没他这么高的武艺。   她漠然地收回视线:“伤口包好了,侯爷请吧。”   李景干目光落在了她肩上。   “我可以再等等医童。”她抬手拒绝。   “这里的人都很忙,你也看见了。”他道,“不若我帮你上药包好,你还能早些回去陪你的小郎君。”   “用不着。”她道,“再过半柱香就该有人来了。”   “哦。”李景干应了一声。   一炷香过去了。   宁朝阳微怒起身,想去看外头到底是有多忙,结果面前这人一抬手就拦住了她。   “我们行医之人,时常被病患苛责。”他垂着眼开口,嘴角带了一丝苦笑,“有时当真是忙不过来,却还要被催促,催得急了犯了错,指不定还要挨顿打。”   “医者有仁心,希望大人也有仁心。”   宁朝阳听得很愧疚,一时都开始反省自己态度是不是不太好。   但下一瞬,她肩上的衣裳就被他揭开了。   血肉粘连,这动静疼得她嘶了一声:“侯爷伤人不够,还要折磨一番才罢休?”   李景干抿唇:“劳大人自己想想,这一下是我要伤你,还是你自寻死路。”   那一场要以铁抓抢绣球,以她的反应是能避开他这一下的,但为了早些抢到绣球,她愣是拼着受伤,也要将绣球塞去徐若水怀里。   “我昨日就说过了,要你好自为之。”他微微眯眼,“但大人冥顽不灵,竟还妄图以情意拿捏在下。”   “大人这般冷血无情,难不成本侯还心有妄念?”   宁朝阳不以为然。   不管他有没有妄念,那一下她总归是不会丢命的,既不会丢命又能让徐若水拿到绣球,她觉得不亏。   再者说——   她侧眸看向自己的右肩。   这人嘴里放着狠话,手上的动作倒是放轻了,一如当初替她揭衣疗伤时,细致轻柔,极尽耐心。   朝阳眼含嘲讽:“其实我挨打习惯了,没那么怕疼,当初叫唤得厉害,不过是想惹江大夫几分在意。眼下时过境迁,侯爷倒是不必还这般怜惜,正常上药即可。”   他手上动作停顿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依旧把她当纸糊的一般,半晌也没揭下来多少。   宁朝阳不耐:“侯爷?”   “听见了。”他道。   “那您这是?”她挑眉。   “年纪大了,耳不聪目不明,动作是要慢些。”他扯着嘴角道,“比不得十六岁的年轻人,还望大人见谅。”   “……”   区区三四岁,也值得他时刻挂嘴上?   宁朝阳觉得好笑:“在侯爷眼里,自己与那小郎君的区别,当真只是年岁而已?”   李景干没有答。   他给她上好药,仔细包扎之后,便将她的衣襟拢上。   “文试你还要去?”他问。   宁朝阳定定地看着他:“那取决于侯爷你。”   两人现下高居一二名,若他不再继续去文试,她也可以放手,毕竟徐若水对文试更有把握。   “听闻圣人将内阁一众学士都捉去出题了。”李景干道,“其中有一个人潜心修书撰史,已是两年不曾出世。”   宁朝阳知道他说的是谁。   内阁大学士沈裕安。   她抬眼:“侯爷想做什么?”   “宁大人别紧张。”他笑,“先好好回去陪你的小郎君吧。”   真以为提这个人她就会害怕?   宁朝阳冷笑,起身拂袖道:“这便回去陪,也祝侯爷早日觅得良缘,莫再拘泥于过去。” 第91章 并非不可替代   说得像谁觅不到良缘似的。   李景干冷着脸想,京中想给他说亲之人何止百数,光中宫里的美人画像就堆了山高。   有比她好看的,也有比她温柔的。   他只是没那么喜欢。   皇后屡次说亲失败之后都纳闷了:“你到底心属?????何人?问了又不说,你只要说出来,有圣人做主,还能有娶不到的姑娘?”   还真有。   那人是料到自己心高气傲,断不会给人做侧室,所以才立个死人为正室,别人都不防,就只为防他。   呵。   但是,李景干觉得,自己怎么比有些人要好,一旦得不到最喜欢的,他情愿不要也不会将就。哪像有些人,摘不了明珠就换鱼目,成天自欺欺人,也不知装快活给谁看。   啊嚏——   宁朝阳倚在窗边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地往外头看了一眼。   “大人肩上还有伤,做什么又吹风?”齐若白捧着花进来,嗔怪地就将她拉到屋子中央。   因着受了伤,她得了两日的休沐,两日之后就是文试,她需得在这空隙里替殿下挑出三个能服众又能偏袒凤翎阁的评判官。   忙得有些头晕眼花,她只是想透口气。   不过一坐下来,对上齐若白那双分外担心她的眼眸,宁朝阳还是觉得很受用:“知道了。”   他这才放心,将手里的花分枝插进瓶中,满意地点头。   “夏日炎炎,还是花香能宁神。”   许管家把府里的账册拿来了,宁朝阳随手翻看,不由地轻笑:“你都生病了,怎么还出去买了这么多衣裳?”   齐若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病的路上瞧见的,一时没忍住。”   他以前衣裳少,也没见过那么多花式。   宁朝阳反应过来,摆手安抚他:“我不是嫌你花钱,你花的这点不算什么,只是怕你病着难受。”   齐若白点头,接着就老实交代:“我还买了很多首饰,还有粮食。”   看见了,原本一年才用得完一本的账册,眼下才一个月竟就写了十几页。   她带着笑意往前翻,密密麻麻的出入记在一个节点上突然变得稀疏了起来。   宁朝阳一愣,瞥眼去看后头的标注。   江亦川。   笑意微敛,她随手翻了两页。   那人什么也不缺,自然不会像齐若白这样什么都想买,唯一一笔大的支出,还是替柳岸赎身。   点了点上头的日期,她觉得很奇特。   抱着其他目的来接近她的人,竟也会在意她去没去倌馆?   她以为只自己头一次陷于情事,什么都不太明白,没想到这人也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   摇摇头,她合上账本对齐若白道:“想买什么尽管问账房支取银子,不用替我省着。”   “多谢大人!”齐若白眼眸一亮,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先前定北侯给我银票,我差点就想答应他离开大人了。”   他没见过那么多钱,也穷怕了,就想要钱。   这话说出来,许管家在后头直摇头,怕大人听了会不高兴。   但宁朝阳听完,倒是不怎么介意:“下回他再给你银票,你就跟他说不够,起码要再加十张。”   齐若白吓得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太多了!”   喜欢钱,却还怕钱太多?   朝阳低笑不止,觉得这人实在有趣,贪得光明正大,没见识得也是光明正大。在他面前,她好像压根不用端着架子,也不用刻意隐藏什么。   这就是一个极为合适的外室。   聊得欢了,齐若白又咳嗽起来。   宁朝阳一边替他顺气一边问许管家:“大夫没嘱咐什么?”   许管家轻声道:“说是小风寒,不碍什么事。”   “那就好生养着。”她伸手替人倒了杯茶。   傍晚时候府上来了些人拜访,宁朝阳与她们闭门议事,一直议到了深夜。   开门回屋的时候,她瞥见了掌着灯在等她的小郎君。   盈盈烛光照满她周身,有那么一瞬间宁朝阳想,江亦川也并非是不可替代的,齐若白不就很好么。   只是,江亦川是装弱,齐若白是真弱,一个小风寒,咳嗽了许久都不见好,只能自己住在东院将养,连想送什么来给她,都得由管家在中间传递。   于是宁朝阳每日看完文试回来,都能收到一封信。   宁大人:   见字如晤。   今天若白的病好了吗?还没有。   但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大人心系之事,一定会有个好的结果。   宁朝阳看得眼尾弯起。   她惦记着要给他回信,但每日忙完回来都很晚,就只能暗想着明日再回。   文试已开,圣人特意将宁朝阳与李景干召去书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两人将赛场还给了各位统领。   饶是如此,评判席上也是一片腥风血雨。   “这样的解法还不够好?”宁朝阳气得站了起来,“那不如请侯爷给各位统领赐教?”   李景干二话不说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有条有理,当真更胜徐若水一筹。   宁朝阳看了一会儿,憋气地坐下,接着就把梁安城的答案也给否了。   如此针锋相对之后,徐若水还是胜梁安城一筹。   眼看着文试接近尾声,徐若水的大统领之位十拿九稳,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你说什么?”宁朝阳骤然回头。   宋蕊擦着额上的汗道:“沈御医已经过去了。”   剧毒的千尾草,被掺在了以她名义送去的糕点里,徐若水吃了两块,呕吐一阵之后,人就昏迷了过去。   宁朝阳快步疾行,穿过回廊跑过操场,刚走到一半就撞到了与她相向而行的李景干。   “宁大人?”他不悦地捂住肩头,“这是赶着去见哪个小郎君,急成这样。”   抬头看他一眼,她二话不说就抓住他的胳膊,将人带着一并往前走。   “侯爷!”陆安无措地跟在后头喊。   李景干朝后摆了摆手,低眸看着她那又怒又慌的神情,微微抿唇。   沈晏明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床上的人没有转醒,甚至脉搏还越来越弱,他刚想出去告诉外头的人做好准备,却就与冲进来的宁朝阳撞了个正着。   许久未见,沈晏明一时有些恍惚,但还不等他恍惚完,后头就跟着进来一个人。   “借过。”李景干低头看着他的头顶道。 第92章 你别难过   近来上京里一直有传言,说定北侯与宁大人分外不和,场上你死我活,场下也是争锋相对。   可眼下,这两人竟是一起来的。   不但一起来,这定北侯看他的眼神,竟依旧是这般轻蔑抵触、令人不适。   沈晏明道:“徐统领眼下命悬一线,不宜有太多人打扰。”   李景干越过他径直就往里走:“既是不宜有太多人,那沈御医就先出去吧,记得将门带上。”   “……”   他生气地转身跟上他,想说自己好歹是个御医,要走也该他走才是。   然而还不待他出声,里头的宁朝阳就低喝了一声:“徐统领!”   李景干快步入内,垂眼就见徐若水又吐了一口秽物,嘴唇发紫,呼吸也短促。宁朝阳扶着他的肩,脸色分外难看。   “千尾草生在徐州,解药得是近旁食草的鱼。”沈晏明跟在后头道,“但这毒性猛烈,徐州离此地路途又遥远,恐怕是来不及了。”   徐州?   宁朝阳抬眼看向对面这人,眼神不太友善。   李景干皱眉:“你想也不想就怀疑我?”   不然呢?徐若水眼看就要胜出了,却突然就中了毒。偏巧这毒还来自镇远军囤兵修整所在的徐州。   宁朝阳朝他伸手:“解药。”   “我没有。”他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   “保魂丹呢?”她神色严肃,“你既得过那等好药,就绝不会只有一颗。”   是不止一颗,但是。   “那东西只能延缓半个时辰毒发,又不能将这毒全解了。”   半个时辰用飞的也来不及去徐州捉鱼,时辰一到,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呼吸微沉,宁朝阳捏紧了徐若水的胳膊。   凤翎阁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到了,华年带了好几个名医来,程又雪也拿了一堆灵药,宋蕊甚至转眼就已经把送糕点的人给捉拿住押去了大牢。   可是徐若水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变成了一片死灰,嘴里吐的东西也慢慢带了血。   “宁大人。”他突然睁开了眼。   宁朝阳站在旁边应了一声。   徐若水眼里放光,撑着床弦坐起来些,笑着与她道:“你那三叉到底是跟谁学的,下回能不能教教我?”   喉间微紧,宁朝阳点头:“教,等你好了我便教你,往后去禁内上任……”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她眼皮颤了颤。   目之所及,徐若水骤然闭了眼,脑袋垂下来,鲜血不断地从嘴角涌出,像一条奔腾不停的小溪。   “徐统领!!”周世殷大喊一声,尾音带了颤。   他这一声出来,屋子里的众人都忍不住跟着悲戚,呜咽之声由轻到重,慢慢地响成了一片。   宁朝阳被挤到了外间。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在震天的哭声里轻轻接道:“往后去禁内上任,你也能用得着。”   没人再听见这后半句话。   屋子里进了很多人又出去了很多人,嚎哭哀啼,愤怒咒骂,她兀自站了许久,才想起来要去大牢里审人。   “你别难过。”有人对她道。   宁朝阳侧头,看见李景干微微皱起来的眉心,不由地抿唇:“侯爷哪只眼睛看我?????难过?”   朝中大臣,莫名横死者每年都有七八,个个都要难过的话,她哪里忙得过来。   “侯爷既然在场,正好,烦劳与下官一起往大牢里去一趟。”朝阳道,“四品的统领就这么死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她这要求其实有些无理,以定北侯如今的地位,没必要为此亲自跑一趟,遣个人去问话也是可以的。   然而李景干垂眼看着她,竟是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微微一噎,朝阳看他一眼:“若这毒真是侯爷亦或侯爷麾下之人所为,下官不会善罢甘休。”   “好。”   “不乘车,骑马更利索些。”   “好。”   宁朝阳停下了步子。   她莫名其妙又有些愠怒:“我早就过了要人哄的年岁了。”   李景干跟着她停下来,微微扬眉:“大人哪只耳朵听见我在哄人?”   “……”   翻了个白眼,朝阳甩袖就走。   送糕点的侍者、传话的小厮,所有与徐若水接触过的人都已经被宋蕊一一清点,宁朝阳亲自提审,连夜不歇,熬到寅时那传话的小厮终于招供了。   他收了五两银子,将糕点和话一并从文院传去了徐若水那里。   至于给钱的人是谁,他没有看清。   李景干靠在旁边的栅栏上,打着呵欠问他:“是我吗?”   那小厮看他一眼,连连摇头:“没这么高,只比小人高两寸,右手虎口有一道疤。”   一听这个描述,李景干顿了一下。   宁朝阳抬眼就瞥了过去:“侯爷身边有这样的人?”   “没有。”他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我只是觉得时候不早,宁大人也该回去歇息了。”   “下官无碍,侯爷若是累了,倒是可以先去外间稍坐。”她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待天亮之后,下官想清查文院里所有的人,包括侯爷身边的那几位,不知?”   “光这一条口供,就算找到相符之人也是无法直接定罪的。”他忍不住道,“大人又何必意气用事。”   说是冷血无情,审起案来却是不吃不喝不睡,仿佛想在这一夜之间就把仇替徐若水给报了。   李景干想笑她嘴硬心软,又怕人恼起来要与他争执,只能轻轻摇头。   宁朝阳没将他这话听进去。   她整理好口供,又继续审问了两个时辰,天大亮之后,便又起身回了文院。   李景干没有再跟上去。   他站在门口看着四周屋檐上的瑞兽,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宋蕊生气地来回禀,“已经将所有人都盘查了一遍,镇远军副将云晋远的右手虎口上是有伤疤的,但他说自己昨日并不在文院,且有功勋在身,不愿去大牢对峙。”   果然。   想起李景干那一瞬不自然的反应,宁朝阳咬了咬牙。   云晋远是四品的武将,证据确凿之前的确可以拒绝受审,但此案没有别的证据,只有一个人证,他执意不去,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殿下去了何处?”朝阳转身道,“带我去见殿下。” 第93章 无能为力的感觉   规程上行不通的事,那就让殿下用身份压一压。宁朝阳想,云晋远总不能连殿下的召令也不接。   但是,将这想法告知淮乐殿下之后,殿下竟摇了摇头。   “眼下还是太后寿辰的庆贺期间,此事不宜闹大。”   宁朝阳心里一沉:“徐统领是被人下毒。”   “本宫知道。”淮乐颔首,“往后你们所有的饮食,都记得先拿银针试过。”   “……”   深吸两口气,宁朝阳没有再说,垂眼应下便告退出来。   “大人,徐统领的家人来了,吵嚷着要找凶手偿命。”程又雪目露担忧。   她应了一声,将案卷交给又雪:“暂时封起来吧。”   “大人?”程又雪很震惊,“徐统领尸骨还未寒,这便不追查凶手了?”   “你我大抵都猜得到凶手是谁。”宁朝阳嘲弄地道,“但又有何用。”   证据不足,人也不愿去牢里对质,这案子就只能是个悬案。   “他们欺人太甚!”程又雪双眼发红,“身为武将,不去试场上见真章,倒尽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宁朝阳没空愤怒,她先吩咐灰雁将徐若水遇害的消息放出去,再派了两队人马到梁安城所居的院落外巡逻。   最后亲自往吏部与礼部走了一趟。   两日之后,上京里就流出了梁安城比试落败故意杀人的传言。   “好阴诡的手段。”司徒朔连连皱眉,“她们这是看徐若水不成了,就要把梁统领也拉下马。”   “她们又没证据,能拿梁统领如何?”云晋远不以为意。   “云叔你糊涂。”胡山连连摇头,“禁内统领之职何其重要,不用什么证据,光传言涉案,吏部那边就会警惕,轻易不会下任命折子。”   “真是卑鄙。”云晋远皱眉,“好歹是她凤翎阁的人,她不想着为人报仇,倒还只想着利用人命扫清阻碍。”   陆安在旁边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问:“云叔,你前日出去做什么去了?”   云晋远移开目光:“办些私事。”   “不能告诉我等?”   “我一个老人家的私事,为什么还要同你们交代?”他急了,“侯爷问我,你也问我,难不成还真都以为那徐若水的死与我有关?”   低头看向他右手虎口上的伤疤,陆安沉默。   他回去将军府的时候问了自家主子一句:“可要属下去查?”   李景干翻著书页摇头:“不必。”   他再想与她在一起,两人也终究是立场不同,遇见这样的事,对方来查他不拦就已经是高风亮节,没道理还主动将自己的人查干净送去大牢给她。   那不显他体贴,只会显得他蠢。   “派个人跟着云叔。”他道,“让他最近都老实点。”   “是。”   宁朝阳站在自己的主院里,恍惚间眼前还能看见徐若水在自己身边捏着三叉跳来跳去。   她知道自己不宜难过太久,所以只打算耗费三日,三日之后,她便会强行将这件事压进自己脑海里的小角落,不再触碰。   人总是要死的,她得慢慢看开。   深吸一口气,朝阳坐回自己的长案后,翻了翻旁边堆积的书信。   齐若白还是每天一封地在给她写信,她挨个展阅,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许叔。”   “老奴在。”   抖了抖信纸,她抬眼:“不是说是小风寒吗?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许管家叹了口气:“这小郎君的身子骨太差了,药也没有好好吃,昨儿夜里还吐了些血沫,今晨就有些起不来床了。”   心里一紧,宁朝阳站起来就往东院走。   院子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齐若白所在的屋子里却是一股死气沉沉的药味。   她大步走到他床边,将人扶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若白?若白!”   齐若白挣扎地掀开眼皮,眼下一片乌黑。   “大人。”他倦惫地道,“我好困。”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他只答了这话就睡了过去。   宁朝阳看了看他的唇色,觉得不太对劲,立刻让许管家拿着她的印鉴去御医院请人。不消片刻,御医就来了四五个,沈晏明也在其中。   他只看了床上一眼就脸色骤变:“怎么又是?”   “又是什么?”   仔细看了看齐若白的舌苔和眼睑,沈晏明神色严肃:“千尾草,比徐统领的症状要轻许多,想必是将草汁稀释,逐日增服。”   “……”宁朝阳闭了闭眼。   她问:“可还有救?”   沈晏明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看看派人去徐州还来不来得及。”   宁朝阳立马出门找人,走得太急,膝盖撞在了门板上,嘭地一声响。   沈晏明站了起来:“朝阳。”   “无妨。”她站直腿继续往外走,冷静地安排人手去徐州捕鱼带回,又往凤翎阁递了信,挪用几日休沐。   齐若白乖巧又安静地躺在床上,若不是嘴唇微微发紫,便真像只是睡着了。   宁朝阳压低声音问许管家:“我先前让您清理内院,您可清了?”   许管家焦急地点头:“老奴是照主子的吩咐做的,清理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又打发走了几个爱打听的。”   “东院里之前用的人呢?都送走了吗?”   “有两个堪用的,还,还留在东院洒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宁朝阳拳头紧了紧。   比起愤怒,心里先冒上来的竟然是浓浓的无力。   “多摘些花来吧。”她低声道,“我陪陪他。”   从这里到徐州往返最快也要七日,而齐若白已经开始呕血。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几乎只清醒两个时辰,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   一连两次睁眼都看见了宁大人,齐若白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许愿有用啊?”   宁朝阳将药端给他,轻声问:“许了什么愿?”   “想让大人别那么忙,多来我这儿歇会儿。”他笑,干裂的嘴唇一扯,血珠跟着就冒了出来。   低低地应了他一声,朝阳捏着手帕就按上他的唇瓣。   “大人真的待我很好。?????”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为什么会这么好呢?” 第94章 萧北望的死因   但凡懂风月些,宁朝阳都该回答“因为你是我的人”,亦或者“因为我心悦你”。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老实地答:“因为我小的时候,就想有这么一个人来对我好。”   尚未入凤翎阁之前,宁朝阳是靠着在上京天牢里做小吏维生的,每月俸禄只五钱银子,三钱孝敬牢头,两钱填肚,有时候吃不饱,还必须厚着脸皮去蹭牢饭。   她也憧憬过天上掉下来个神仙,给她买好看的衣裳、漂亮的首饰,还想有一个院子,给自己种上许许多多的花。   可是没有,那么多年了,她什么也没等到。   不过后来她就不等了,她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哪怕使些手段为人不齿,那也总比挨饿受冻好。   说来好笑,当年她穷困潦倒时,宁肃远对她不闻不问,说什么在大盛十岁以上的儿郎就该自己出去谋生了。但在她飞黄腾达之后,宁肃远倒是还给她送过两身衣裳。   只可惜,那两身衣裳很小,她已经过了穿得下的年纪。   朝阳想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订的那些衣裳还没到,要再等一等。”   提起这茬,齐若白眼眸亮了亮:“我订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花色和样式,成衣铺那掌柜偷笑我没有品味,我听见了,但我就觉得那大红大紫的好看。”   “有多大红大紫?”她挑眉。   齐若白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手指又脱力落回被子上:“就……就这么大红大紫。”   眼睫微颤,宁朝阳将他的手拿起来塞进了被子里。   “我还有很多好东西想给你。”她轻声道,“你要等住才行。”   枕上的人又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地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屋子里的烛台爆了一声,光微微暗了两分。   文试结束后的第三天,李景干终于在永昌门外堵住了沈裕安。   他有礼地将人“请”回了将军府,奉上了上等好茶。   沈裕安看了看旁边森立着的胡山和云晋远,牙齿都打颤:“侯爷,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景干似笑非笑:“本侯还没有开口,大学士这就招供了一半。”   膝盖一软,沈裕安跪了下去:“老夫还有史书没有修完,请侯爷放老夫走吧。”   胡山见状,不由地冷笑:“都说文臣死节,我看堂堂大学士也没多少骨气,那宁朝阳是绑了你妻儿还是要杀你老母,你说出来,我替你把事儿先办了。”   沈裕安一愣:“宁大人?”   与她有什么关系?   “别装蒜。”胡山捏着腰间的刀鞘恶狠狠地道,“当年宁朝阳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陛下认可那封罪状的,别人不知情,你却是一直在场。”   甚至最后陛下只留宁朝阳密谈,他都还在旁侧记录。   “这可不能说啊。”沈裕安连连摇头,“事关国本!”   李景干轻笑:“这世上关乎国本之事太多了,本侯眼下只想听一听萧将军的死因,沈大学士若是不想说,那就劳烦胡副将再跑一趟,请令郎来说。”   沈裕安僵住了身子。   他认真思虑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开口:“圣人对萧将军,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说什么!”胡山愤而上前。   云晋远拉住了他:“你听人把话说完。”   沈裕安皱眉缩了缩身子:“老夫发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虚妄,便让老夫全家上下不得安宁!同样,也希望诸位听过便罢,出门之后老夫就不会再认,还请侯爷见谅。”   保命要紧,李景干很是理解。   “请讲。”   沈裕安长吸一口气:“话得从两年前萧将军班师回朝说起。”   萧将军班师回朝,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因着有功,想为那女子请封诰命。陛下一开始是同意了的,甚至还想直接给那女子封诰二品。   结果吏部一查,发现这女子是北漠的人,还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个深受北漠帝王宠爱的郡主。   北漠人杀了大盛那么多将士和百姓,哪还能让自己最器重的大将军娶一个北漠郡主?   圣人当即就赐了萧北望二十美人,并一杯毒酒。   只要他愿意舍了北漠郡主,圣人甚至答应将淮乐殿下嫁给他。   可萧北望不愿。   不但不愿,还连夜带北漠郡主回了徐州,拥兵自重,与朝廷对抗。那时外头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萧北望只是回去省亲,可近臣们都明白,萧北望有了反心。   他频繁联络北漠,并且开始往上京遣将囤兵,占据了花明村等数十个周围村落不说,还朝圣人上折,求淮乐殿下为妾。   圣人暴怒,淮乐殿下却是二话不说就上马去了徐州。   但她不是去给人做妾的。   这位有勇有谋的公主殿下,只用了十日,就把萧北望单独给绑了回来。   “当时的萧将军若是不死,上京四周潜伏的势力就会围攻而来。”想起那时的气氛,沈裕安尤自惶恐,“圣人必须斩他,但不能让人知道他这么厉害的将军竟通敌叛国,那会动摇朝中人心。故而只能寻个别的由头来斩。”   但是,在不知情的朝臣们眼里,萧北望是忠臣是良将,虽然嚣张跋扈了些,却也罪不至死。于是他们纷纷上折规劝,将圣人逼得一夜生了一片华发。   就是此时,宁朝阳出现了,她草拟了罪状,大书特书了萧北望的不合礼法之处,还舌战群臣,将一众老臣怼得哑口无言。   “以萧将军原本的行径,是不可能还留有坟冢的。”沈裕安垂眼,“也是宁大人出面,说不能寒了武将之心,圣人才勉强留了他全尸。”   胡山一直在忍耐,听到这里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你胡说!我们将军不可能叛国!”   沈裕安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如果老夫没记错,自圣人赐毒酒之后,胡副将就被萧将军送去了侯爷麾下。”   “胡副将觉得,萧将军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胡山一愣。   自己是军中出了名的热血将领,只要是为大盛做事,他都觉得好,萧将军还曾夸过他铁胆忠心,是最不可能背叛大盛的人。   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特意将他送走?   心里发慌,胡山转头看向李景干。 第95章 大人是个好人   李景干安静地听完,先问了一句:“萧将军与淮乐殿下之事,朝中怎么没有任何风声?”   “萧将军给圣人的折子,当时只有老夫与圣人公主三人看了。”沈裕安叹息,“此事关乎公主的颜面,圣人便勒令老夫不能外传。”   那眼下?   胡山等人抬头看他,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沈裕安气得胡子都立起来了:“不是尔等先威胁我的?!”   他昌林沈氏九代单传的独苗,肯定比这一点皇家秘辛重要啊!   “也就是说。”李景干道,“宁朝阳也不知此事。”   提起这个人,沈裕安有些感慨:“宁大人是年轻一辈里老夫见过最聪慧的人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仅凭些蛛丝马迹,竟就能拟了萧将军的罪状出来。”   当时的朝臣都在劝圣人宽宥,独宁朝阳逆众而行,若是赌错了,以她当时的地位,直接就会被推出午门斩首。   但她赌对了,不仅押中了圣人必斩萧北望的心思,还能力战群臣,为圣人排忧解难。旁人都说她是奸臣宠臣,但沈裕安却觉得,就该她平步青云年年高升。   “那我也不算冤枉了她。”胡山嘟囔,“她这就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攀踩我们将军。”   “可宁大人也没有冤枉萧将军呐。”沈裕安摊手,“她拟那罪状老夫是寻不来了,但桩桩件件的确都是萧大将军所为。”   “萧将军可是功臣!”云晋远捏紧拳头,“他替大盛征战多年,怎么也不能说斩就斩!”   沈裕安摇头:“老夫不知你们军中的规矩如何,但在上京,圣人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何况将军乎?”   “……”众人沉默。   窗外又开始落雨,条条雨丝交织天地。   李景干盯着窗沿上积水泛出来的幽光,指尖微微蜷了蜷。   ·   文试结束,魁首也终于出炉,不是梁安城,也不是周世殷,而是一个姓钱的人。   好消息是镇远军和青云台都不熟悉这个人,坏消息是凤翎阁也一样。   宁朝阳想不明白,她都已经给周世殷恶补过可能会考的东西了,他怎么还能考不过这个人。   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她只能派人去打听钱统领的喜好,顺带让秦长舒准备贺礼。   忙着忙着,门口突然就进来了个人。   “大人。”齐若白端来了茶水。   宁朝阳一惊,连忙放下笔过去扶他:“你怎么下床了?”   “今日天气甚好,想与大人去看看花。”他笑。   天气甚好?   宁朝阳转头,看了看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   “好吗?”他轻声问。   喉咙发紧,她收回目光,一边拿来油纸伞,一边与他低声道歉:“是我不好,原是该在屋里陪你,但临时又有?????事……”   “没关系。”齐若白笑道,“大人已经待我很好了。”   这些天他虽然浑浑噩噩,但也能感觉到大人在竭尽所能地满足他,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好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都悉数堆在了他房里。   大人还会在他半昏半沉的时候给他讲故事。   她语气很生硬,讲的也很快,但他竟然很爱听。   齐若白其实知道,宁大人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她看他的眼神,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当年那个狼狈的自己。   说来好笑,他远没有宁大人厉害,却还觉得她有些可怜。   “走吧。”他拉住她的衣袖,“我,带大人去看看我那好不容易养活的夏菊。”   “好。”宁朝阳撑开了伞。   天色昏暗,院子里只有一片细碎的雨声。   宁朝阳陪他在花坛边蹲下,听他一一指着花苞说:“这个叫小黄,这个叫小紫,这个叫小白。”   “以后我若是不在了,就由它们来陪着大人吧。”   捏着伞柄的手一紧,朝阳声音干涩:“去徐州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齐若白笑出了两颗虎牙来。   他道:“没关系,我已经不觉得遗憾了。”   “怎么能不遗憾。”她垂眼,“我给你的回信都还没有写完。”   “大人那般擅长笔墨之人,短短的一封信却写了好多天。”他轻轻叹息,“我有些等不到了。”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跌进地上的小洼里咚地一声响。   宁朝阳骤然抬眼,眼里齐若白的影子慢慢放大。   他撑着身子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大人是个好人。”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一定会有好报的。”   油纸伞落地,雪白的衣袖也滚进了泥水里。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湿润了她的肩头。   朝阳怔怔地望着雨幕,好半晌,才伸手回抱住了他。   “没人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她轻声道,“你未免也太傻了些。”   声音落在雨水里,很快被淹没。屋子里的灯被狂风一卷,整个东院就重新陷入了黑暗。   宁朝阳就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齐若白的肩。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只是在安抚自己。   ·   安排好了一众事宜之后,李景干去换了身雪锦长袍。   陆安一边套车一边问他想去哪里,他不甚在意地说只是随便走走。   结果陆安搬完茶具回头,人没了,刚套好的两匹马也少了一匹。   他没好气地叉腰:“去宁府就去宁府,与我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李景干嘴角带笑,不用问路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宁府的所在。   但是。   远远看去,东侧门上竟挂了白幡。   脑子里嗡地炸开,他盯了那白幡一会儿,接着就狠夹马腹疾驰而至,翻身下去猛敲侧门。   “来了来了。”许管家连忙过去拉开门扉,不甚高兴地道,“哪有敲得这么……江大夫?!”   一看清外头人的脸,他老人家好悬没吓得跌坐下去。   “谁的白幡?”李景干问。   “你……你……”   “我问你这是谁的白幡!”   被他身上的气势一惊,许管家连忙道:“是齐小郎君的,他昨日殁了,大人正伤心呢。”   耳边的嗡鸣声渐渐消散,李景干缓了口气,掐着眉心冷静半晌之后,才恢复了常态:“如此,便让我也进去吊唁一二吧。” 第96章 一个荒唐的提议   宁朝阳正在主院的书房里写悼词,抬起来的毛笔一顿,她倏地就抄起桌上的镇纸扔向了窗外。   风声舞动,李景干抬手将那厚厚的镇纸接住,不由地闷哼一声:“大人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面。”   “是你。”她站直了身子。   待看清她的面容,李景干有些不高兴:“一个官倌,也值得你难过成这样?”   原先看她为江亦川的死憔悴狼狈,他心里还有些舒坦,但眼下怎么的,一个齐若白,竟也能让她病怏怏的?   宁朝阳没有解释,她脸色很难看,看着面前这人越窗而入,手上甚至还起了些攻击的架势。   想杀他?   气极反笑,他干脆张开双手朝她走过去,抿着嘴角道:“来,动手吧。”   有恃无恐,嚣张至极。   宁朝阳双手捏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但权衡利弊之后,她还是垂下了眼。   “侯爷来此,有何贵干?”   “随便走走。”他抿唇,“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儿。”   “……”   这是在骂她的府邸守卫薄弱对吧?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皮笑肉不笑:“下官这府上有丧事,不吉利,侯爷不如先回吧。”   提起这茬,李景干觉得很奇怪:“你那小郎君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殁了,难不成也是诈死逃走了?”   “侯爷说笑。”她抬眼看他,目光深沉,“这世上能使得出那种手段的,只侯爷一人而已。”   微微一噎,李景干别开头:“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宁朝阳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不等她开口问什么,这人就递了一叠东西过来。   “还给你。”他道。   纳闷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宁朝阳眼皮一跳。   是仁善堂的房契和地契。   “既然落在了侯爷手里,那侯爷自己留着即可。”她道,“拿来给下官,岂不是有行贿受贿之嫌。”   李景干轻哼:“我贿赂你做什么?帮我带兵打仗,还是帮我夺那禁军统领之位?”   那确实都做不到。   宁朝阳看着手里的东西,再戒备地看了看眼前的人,总觉得这像一个全新的圈套,亦或者更大的骗局。   果然,李景干接着就道:“我只是想让你别再耿耿于怀。”   这陡然软下来的语气,这忽闪忽闪的眼神,摆明了就又是要用美男计。   她默不作声地后退半步,面带微笑地道:“下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是吗。”他跟近半步,“那你原谅我了?”   做梦。   “是啊。”她笑着点头。   李景干深深地看着她,而后就道:“那好,等你的小郎君一下葬,我就搬回你这东院来住。”   ?   宁朝阳勉强维持着笑意提醒他:“侯爷,您是战功赫赫的定北侯,不好再跟以前一样。”   “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定北侯。”   来真的?   宁朝阳摇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侯爷此举,对自己百害无一利。”   “既是对我百害而无一利,那大人又有什么好拒绝的?”   “自然是怕被侯爷牵连。”   哼笑一声,他手撑着她身后的桌沿,低头睨她:“我堂堂一品军侯,为何要用自己来牵连你?”   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就有万全的打算。   宁朝阳不笑了。   她冷眼问:“侯爷图什么?”   “图你这院子舒服。”他道,“在这儿,没人会来烦我。”   那确实,他在这儿,镇远军那些人打死也想不到。但她还是觉得很荒唐,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要与她起纠葛?   列了十几种设想,又被自己一一否掉,宁朝阳觉得烦了,干脆嘲讽地问他:“侯爷很喜欢下官?”   “是。”他想也不想就答,“喜欢你以侧室外室来折辱我,我也心甘情愿。”   “……”   她是想呛他一下的,没想到却被他反过来给呛住了。   这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完全不符合身份的话来的?   一品军侯,主动送上门来给她糟践?   面前的人眼眸半阖,里头压着些痛楚,又有一刹那的痛快:“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大人若还拒绝,那便是没有放下过去的事。若真没有放下,那心里想必也还有我。”   “没有。”她也答得很快,“侯爷多虑了。”   她最会权衡利弊,心里该有谁不该有谁,一向分得清楚。   面前这人身上,还背着齐若白的一条人命。   从进屋到现在,他都没有将齐若白的死放在过心上,仿佛只要不提及,外头翻飞的白幡就可以不存在。   嘲弄地勾唇,她道:“此事关系重大,下官只是想请侯爷三思而后行。”   “你不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李景干垂眼道。   天气炎热,尸身放不了两日,他很快就可以搬进来。   只要能回到她身边,两人之间的嫌隙就不会再继续扩大,他总能找到机会弥补,也总能找准时机将所有的误会都说开。   他是这么想的。   但宁朝阳冷冷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位定北侯爷这次想在她这里谋夺的东西一定更多更大,大到让他连尊严也可以舍弃。   正好,她在他那里也有想要的东西。   “好。”她似笑非笑地点头,“侯爷既然豁出去了,那下官也愿意舍命陪君子。”   他上次将她从比试台上挑落下去的时候,也是这般自信地将她拉上台重新比过,觉得自己武艺超群,不管比多少次都还是会赢。   可这一次。   宁朝阳看着他唇边的笑意,觉得只要不比体力之事,自己实难再落下风。   她这边斗志昂扬,李景干那只听得一个好字就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他想。她心里还是有他的,这么荒唐的事?????,为了能名正言顺跟他在一起,她居然也答应了下来。   说明对齐若白压根没用多少真心,只是装样子故意气他的。   亏他还真被气着了两回。   侧头看着远处的白幡,他也觉得齐若白突然死掉很可怜,但因着她的点头应允,他心里还是压不住地涌出了喜悦,像源源不断的皂角泡沫似的,翻腾飞扬,无法停歇。 第97章 江大夫的孪生弟弟   齐若白无亲无故,即使宁朝阳给他厚葬,葬礼也只一日就结束了。   淮乐从钱统领的庆贺宴上出来,站在仙人顶门口就与荣王淡笑:“皇弟消息真是灵通,竟知这位统领所有的喜好。”   “托皇姐的福,若不是皇姐的人使着手段诬陷梁安城,本王今日也不至于要跑这一趟。”   “还是托皇弟的福,徐统领若是不死,本也没有梁安城什么事。”   一番姐友弟恭地寒暄之后,宁朝阳跟着淮乐往左走,李景干跟着荣王往右走,双方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但半个时辰之后,宁朝阳推开自己府邸的大门,却看见江亦川已经一身清月地站在了里头。   “大人。”他回眸,深深地看着她。   四周的景象仿佛在这一瞬开始猛地往后退,夏日落下,春朝再临,风一拂过来,还夹杂着柔软繁蓁的桃花瓣。   她恍惚了一瞬,接着就勾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地应:“我在。”   “这一路好远。”他轻轻叹息,“有些累人。”   宁朝阳低身拎起他身侧的箱笼,笑着转头与许管家吩咐:“这位是江大夫的孪生弟弟,对外就称小江大夫即可。”   饶是早有准备,许管家还是狠狠地被震撼了。   哥哥死了就娶弟弟,这样的剧情他只在话本里见过!   但难得看大人又笑了,许管家也不忍心多说什么,连声应下就吩咐人去收拾东院。   “不用收拾。”江亦川转头看向宁朝阳,“我的东西可还都在?”   她点头:“都在。”   眼里露出些戏谑,他低声道:“竟没砸了烧了?”   “都是花银子买的,不能浪费。”   嘴硬。   江亦川心情甚好地想,分明就是舍不得他,所以留些东西来睹物思人罢了。   可是,一跨进东院的门槛,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花?”皱眉看着四周的花坛,江亦川嘴角抿平,“我的药材呢?”   宁朝阳笑道:“你走后无人看顾,都没养活。若白更喜欢花,我便让人铲了重种了。”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拧了一下,他低声道,“我不喜欢花。”   “嗯,等这些花也死了,就再让人铲一遍。”   就这般云淡风轻?   江亦川觉得不舒坦,可路是他自己选的,眼下也没法再说什么。   他压着脾气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没过片刻。   “我放在这里的药经呢?”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许是在那边的书桌下头。”   “你拿我抄的药经垫桌脚?”他声音扬了起来。   宁朝阳还没回答,许管家先上来打圆场:“不是大人,是齐郎君,他说这桌子有些晃了,便随手抽了本东西来垫。”   江亦川胸口都起伏了一下。   他接着去看桌上,自己一直保存得极好的狼毫笔,竟也被用得陈旧了几分。   察觉到他眼里的怒火,许管家连忙又解释:“齐郎君善书画,他来得急,府上一时没去采买新的文房四宝。”   “你也就看着他用?”他转头看向宁朝阳。   朝阳正倚在榻边看着窗外的夏菊出神,冷不防听这么句话,她回眸,满眼不解:“一支笔而已,你若喜欢新的,我再让人去买就是。”   气血上涌,他捏着那笔大步走到她跟前:“这对你来说,只是一支笔而已?”   是谁当初兴冲冲地拿笔来赠他?是谁沮丧地在马车里说秦长舒买了有用怎么她买了就没有用?   宁朝阳将目光从狼毫笔上抬起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江大夫。”她道,“你当初走的时候既然都没有带上它,那它就的确只是一支笔而已。”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江亦川闭了闭眼。   理亏,他理亏。   算了。   重重地吐了口气,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发现不止文房四宝药经医书,就连他屏风摆放的方位都已经换了。   这种领地被人侵入占据的感觉真是让他从头发丝暴躁到了指头尖。   但江亦川是不会发怒的,宁朝阳也不喜欢李景干那盛气凌人的样子。   拳头捏紧又松开,他坐回她对面,克制而隐忍地道:“我可以将这里恢复原样吗。”   宁朝阳抬眼看他,但目光又似透过他在看别人。   “好。”她敷衍地答。   “……”忍无可忍。   他骤然起身,撑着矮几欺到她跟前,下颔弧线微微上扬:“大人又把我当成了谁?”   干净的指节在她耳旁虚拢,他眼神温柔,眼底却有些冷戾:“我在你眼里,就不能只是我自己吗?”   宁朝阳眼眸动了动。   面前这人脸色苍白,唇瓣却很有血色,自下仰头看她,似卑微承应,又似倨傲逼人。   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杂糅,冲撞抵触,排斥交融,最后竟全都化成了一句:“我以为你心里还有我。”   好逼真的委屈情绪,不送去梨园唱戏都可惜了。   朝阳轻叹,低头抚了抚他柔顺的墨发:“我心里要是没有你,你也不能还在这里。”   “当真?”他问。   “当真。”她笑着点头。   江亦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周身的气息慢慢平和了下去。   他道:“许久没回来,是得花些时间整理归置。”   院子里的粗使杂役已经都被送走了,这次他没再绕弯子,跟许管家打了招呼就直接抽调了自己的部分心腹过来,还命他们搬来了十几箱笼他的私物。   “你原先不太喜欢这些繁琐的东西。”朝阳倚在门口,抿了一口茶。   “我现在也不喜欢。”   江亦川笑着答,然后将带有自己气息的物什一个个地狠狠塞去东院的每个角落。   “仔细些别累着。”她笑,“明日还有得忙呢。”   明日是上京新运河开闸的日子,圣人要亲临岸边开坛祭天。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但第二日,宁朝阳到场的时候,李景干就已经站在了圣人身后。   他看着下头那蓄势待发的水闸,眉心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朝阳没有多看,她只轻声恭贺着淮乐殿下。此河开通,殿下当记一首功,东宫之位,已是十拿九稳。   然而,一声礼花爆响之后,原本该往上升起的闸门竟在瞬息之间被水冲垮,汹涌的水流冲上岸来,卷起围观的百姓就朝河中翻滚而去。 第98章 还请大人信我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除了圣人身边的定北侯。   他在闸门溃开的一瞬间就架起了圣人,一跃而起落到了远处的高台上。   圣人惊慌低头,就见祭坛上已经是一片洪流,他身边的赵公公包括来看热闹的两个小妃嫔都一起被卷走,不见了踪影。远处的群臣和百姓惊叫连连,纷纷狼狈地往高处爬。   “父皇!”荣王抱着高台下头的柱子,连尾音都在抖。   圣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朝李景干示意。后者跟着就跃下去,将荣王和荣王妃都一并救了起来。   “淮乐呢?”圣人左顾右看。   “在那边。”李景干指了指。   淮乐殿下离另一处的高台近,已经被宁朝阳带了上去,新晋的禁军统领也堪用,已经在下头命人手挽手筑墙,勾救上来不少官员。   饶是如此,还是有上百人被洪流冲走,崭新的运河也因这闸口祸事,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宁朝阳心里沉得厉害。   闸口虽不是她监工,却也是凤翎阁的人在负责,在圣人眼皮底下出此大事,已经不是请罪就能平息的了。   淮乐大抵也是想到了后果,放在她胳膊上的手都有些颤抖。   “不对劲。”李景干喃喃。   圣人又惊又怒,正要发火,却被他说得一愣。   “什么不对劲?”   “水位不对劲。”他看着闸口的方向,“方才微臣就听见那闸木有异响,仔细观之,水已经快没出闸顶。”   木门脆弱,一般闸里的蓄水量都不会超过门高的一半。   圣人扶着栏杆仔细去看,这才发现的确有蹊跷。   “传工部的人到御书房。”他道,“孤要亲审此事!”   “是。”   汹涌的水流渐渐都落回了河里,宁朝阳带着众人去善后,直到深夜才赶回自己的府邸。   刚一进门,她就见灯火盈盈,从走廊一路亮到了东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来这里?   朝阳抿唇,大步走向东院。   江亦川吹熄手里的火芯子,抬眼看向进门的人,抿唇道:“劳烦大人过来坐。”   她依言在软榻上坐下,以为他会说一说闸口之事,结果这人却径直捋起她的衣袖,露出一块青紫。   宁朝阳皱眉:“隔那么远,你竟也看见了?”   “大人说什么呢。”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药膏,“在下今日一直都在东院里,能看见什么。”   她眯眼收回了自己的手。   沾着药膏的指腹抹了个空,江亦川停顿片刻,没好气地道:“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放回来。”   对面这人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将伤处递给他。   “磕在栏杆上那么重的一下,你竟也没喊一声。”他垂眼,“逞哪门子的强。”   朝阳觉得好笑:“当时那情况,我喊又有什么用。”   “起码自己不用憋着。”   宁朝阳不想聊这个,她抬眼就问:“你给陛下说了什么,他竟没有立马问罪凤翎阁,而是将工部的人给提到了御书房。”   江亦川头也不抬:“你凤翎阁是负责修运河与闸口的,又不负责蓄水放水。”   只这一句话,宁朝阳就明白了过来。   “工部那几个人。”她眼神不太友善,“竟拿人命来给凤翎阁使绊子?”   “此举对他们而言利大于弊。”江亦川揉着她手腕上的青紫,“若无人发现,便是你凤翎阁头罪,若不巧被人发现,他们也能说是最近夏日多雨,蓄水失量,绝非故意。”   先前正巧一连下了七日的大雨。   宁朝阳思忖片刻便站起了身。   “想去找记录水量的册子?”江亦川摇头,“晚了,胡山已经去问过,说是连记录的官员都一并被水冲走了。”   “那……”   “与蓄水相关之人你都不用找了。”他道,“想想那些人站的位置。”   全是在最靠近河岸的地方。   她闭了闭眼,接着就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简单,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都能想到。   但话说出口却是:“大抵是心灵相通。”   脸色一黑,宁朝阳抬步就想走。   “我人都在你院子里了,东西也都在你院子里了,你难道不想多看会儿?”他抬眼。   脚步停下,她有些失望:“你不说这话,我可能还想翻找翻找。”   但话都说出来了,那他带来的东西里自然不会有任何她想看的。   “昨日被大人气昏了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今日被水一冲,我倒是清醒了些。”江亦川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你似乎在记恨我?”   她平静地回视他:“我为什么要记恨你?”   “因为齐若白也死于千尾草。”他拿了一张药方出来。   沈晏明的笔迹,与先前开给徐若水的药一模一样,笔墨都还是新的。   他有些好笑:“徐若水遇害时我还有些犹豫,料着手下多少有几个不懂事的,万一真是他们做的,我与你之间就得多添一分膈应,不如不问。”   “可昨夜翻找到了这个东西,在下倒是突然想明白了。”   “若真是我这边的人动的手,岂会用那么明显的只有徐州才有的千尾草?”   宁朝阳摇头:“这个说法不对,凶手用千尾草下毒,其一是看在它药性可依用量而变化,其二是因为它易得不易解,远在上京的人,是没法等到从徐州活捉来的解药的。”   “有这两个条件,就算是徐州的人,用了又有什么奇怪。”她抬眼看他,“反正在你们眼里,只不过是除掉两个碍眼的人而已,就算扯出案子来,也查不到上位者的身上。”   江亦川扭头就去抱了他的新药箱来。   “这是穿肠草,这是鸠毒,这是断魂散。”他一连摆出好几个瓶子,没好气地道,“大人方才说的那两个条件,它们都可以办到,且它们都不是只徐州才有。”   宁朝阳怔愣。   她坐下来,仔细看了看那几个药瓶。   “我真想对付徐若水,办法有很多。”江亦川道,“同样,我若不用顾忌你的看法,齐若白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从前我的确骗了大人,但这一回,还请大人信我。” 第99章 握剑的手,用来弹琴   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宁朝阳有那么一瞬间都真相信他了。长得这么好看的美人儿,怎么会骗人呢?   但想起先前的事,她扯了扯嘴角。   越好看的美人骗起人来反而越狠。   她轻点桌沿:“徐若水的事且先不论,但齐若白,他在上京没有任何仇家,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想要他的命。”   “大人都想到这里了,如何还会想不明白。”江亦川轻轻叹息,“我也是有仇家的。”   有人嫁祸?   宁朝阳想了想,倒也不无可能,但也不能因为这个猜想,就排除他的所有嫌疑。   心里防备,她面上倒还带了笑:“原来是这样。”   笑得一点也不真诚。   江亦川垂眼,拉过她的手腕继续给她揉淤青。   天色晚了,宁朝阳起身打算回主院,一抬步却就听他在后头低声道:“这便要走了?”   绣鞋一顿,朝阳觉得好笑:“不走,你还想如何?”   他垂眸倚门,修长的指节抓着门边垂坠的帷帐,欲语还休。   “打住。”她皮笑肉不笑,“别家后院邀宠,那都是要手段的。琴棋书画,诗词酒茶,讨主君欢心可不能光靠一张脸。”   这话多少有些揶揄之意,以定北侯的身份,该恼她践踏怠慢了。   但眼前这人听完,却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轻轻叹息。   “好。”他点头。   宁朝阳有些不太适应,转身就匆匆离开了东院。   圣人虽然还没追究到凤翎阁头上,但运河一事死伤太多,她们总也是要担责的。故而朝阳回主院也没歇息,连夜斟字酌句地写了请罪书,争取以最诚恳的态度,认最少的罪。   重罚了工部之后,圣人其实对凤翎阁的怒气很小,毕竟他亲眼看过那闸口的水量,实在怪不到修建之人的头上。   但青云台众臣纷纷上书,重述亡者的无辜与痛楚,字字句句都是忧国忧民,大爱大悲,仿佛不将淮乐殿下与凤翎阁一并推出午门,李家都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犹豫三日之后,圣人罚令淮乐闭门思过一月,凤翎阁涉运河的所有官员连降二品,罚俸三年,掌事的宁朝阳,虽无过错,却也因连带之责官降一品,罚俸半年。   李景干站在朝堂上看着,就见宁朝阳出列领罚,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怨言。   这就是凤翎阁大掌事的气度吗?   他暗暗钦佩地颔首。   然后晚上回到府里就看见宁大人将枕头抵在墙上,一拳一拳地猛砸。   江亦川:“……”   “大人看开些。”他轻声劝慰。   “我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咚!“我一点也不在意啊。”咚!   忍俊不禁,他上前去将她捏得死紧的手拉住,眼里光芒流转。   “你在看我的好戏?”她冷声问。   “不是。”他笑,“我只是觉得眼前的宁大人,别人都没机会看见。”   只有他看见了。   朝阳完全不吃这套,抱着胳膊就道:“凤翎阁此番受重创,你高兴也是应当,我对你没有掩饰,你又何必拿假话搪塞。”   “大人此言差矣。”江亦川道,“凤翎阁也是大盛的臂膀,臂膀伤重,我焉有高兴之理。”   越说越虚伪。   什么臂膀,凤翎阁在青云台的眼里,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手而已。   宁朝阳拂袖就要走。   “大人。”他拽住了她的衣袍。   “又怎么?”她没个好气。   江亦川眼睫微颤,薄唇几抿,含糊地咕噜了几个字。   “什么琴?”她没听清。   面前这人脖颈都泛起了红来,眼神闪烁躲避,万分为难:“我说,我新学了一段琴。”   宁朝阳当场怔住。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看向这人的双手。   那是握剑持刀征战沙场的手,手背微微凸起经络,骨节嶙峋分明,指腹陈旧的茧上依稀还刮着北漠西韩战场上的血风。   用它,学琴?   江亦川以为她不信,立马去抱了一把素琴出来。   手指按上弦,他略显紧张,见宁朝阳竟沉默地在自己对面坐下了,他背脊更是挺直,盯着弦将拨弹顺序又默背一遍,这才动手。   弦弦曲起。   一声又一声不太连贯的调子,宁朝阳仔细听了良久,才听出是一曲《凤求凰》。   听惯了娴熟的曲调,这动静其实不太能入耳,偶尔一个走音,甚至让人有些想笑。   但朝阳怔怔地看着他的手,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想糟践他的心思,毕竟这人与自己有旧怨,又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但是,真看他如此,她又觉得不应该。   为大盛打江山的手,不应该用在这里。   又一个走音之后,宁朝阳按住了他的胳膊。   江亦川抿唇,不甚自在:“我刚学,再练久些可能会更好。”   “不是这个意思。”她皱眉,眼里半是防备半是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忘记了?”他挑眼,“不是你说讨主君欢心不能只靠一张脸?”   琴棋书画,诗词酒茶,他都可以学。   “荒谬。”她有些受不住地站起身,“你不擅此道,没必要强求。”   江亦川抚着琴弦轻叹了一声:“有些东西我若不强求,就要眼睁睁错过了。”   宁朝阳后退了半?????步。   眼前这个人今早在朝堂上还气势如虹,与台谏官唇枪舌战了半个时辰,强行保下了工部的庞侍郎。圣人金阶之下,独他一言千钧。   可尔下他坐在这里,清清瘦瘦干干净净,水一般的眼眸里只映出了她的身影,仿佛只要她再转头走,他的天就塌了。   这种感觉很割裂,又有那么一丝的怪异的刺激。   “我还学了一曲《关雎》。”他问,“大人可要?”   “不要了。”宁朝阳立马摇头,“我眼下正难过,不想听曲子。”   终于肯说是在难过了。   唇角微勾,江亦川收手撑住下巴,眨眼看她:“就因为官降了一品?”   “就?!”   一听这个字,朝阳火气腾地就起来了:“你知道我为晋这一品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工夫?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眼下你们青云台几封折子上去,我就要被一起牵连,凭什么?” 第100章 最好看的小郎君   不管照理说还是不照理说,她都没有任何该被牵连的道理,运河不是她在负责,况且那些人也不是因为运河修筑的问题而丧命的。   无妄之灾,池鱼之殃,倒了大霉了!   但她还不能有丝毫不满,因为陛下不喜欢当堂求情的做派,越挣扎后果只会越严重。   想起自己的海棠朝服又变回了桃花朝服,想起自己的俸禄和权势都被削减,再想起青云台那群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的人,她恨得整排牙都痒痒。   江亦川温声纠正她:“定北侯不属于青云台。”   “那你们也是一伙的。”   定北侯与中宫荣辱与共,中宫与荣王荣辱与共,打断骨头都连在一起的血脉,是划清不了界限的。   念及此,宁朝阳伸手拨了一下他的琴弦,然后问:“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替工部侍郎求情之时,会也替我说两句话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道。   感情是感情,公事是公事,站在定北侯的立场上,让陛下看见闸口的水位问题已是公正之举,再替她求情就未免有些过了。   真是清醒万分。   宁朝阳咬着牙给他鼓了鼓掌。   人家都这么坦荡分明,她要是还纠结于他的身份,那就显得矫情了。   “继续弹吧。”她把琴往他面前推了推。   江亦川温声问:“大人还喜欢听什么曲子?”   微微一笑,朝阳一字一句地道:“风、尘、吟。”   许管家在门外,本是打算进来添茶水的,一听这三个字立马老脸一红,扭头就走。   但江亦川竟还一脸茫然:“这名字,曲谱上怎的没有?”   宁朝阳提了笔来,三指捻着不甚正经地与他写:“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写完还道:“不会没关系,慢慢学,大人我可以等。”   “……”江亦川怔了怔。   宁朝阳以为他终于要恼了,结果这人低头思忖一阵之后,竟还是道:“好。”   她手里的笔都差点没捏稳。   安静而敞亮的房间里蓦地就漂浮了几分燥热,盈盈灯火之下,江亦川的眉眼显得格外祥和。他望着她,似千山万水穿拂而来的归燕,疲惫收翅,只想安然入她之怀。   断裂的心弦有那么一瞬又动了动。   她忍不住想,这人会不会没有别的目的,就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灯火燃尽,第二日的朝堂之上。   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凤翎阁刚举荐了青州的刺史,青云台就力荐出兵部的侍郎,眼看宁朝阳舌战群雄即将胜出,定北侯却站出来说了一句:“工部所辖之事繁杂,若让人从外头来重新学,未免误事。”   “臣举原工部侍郎庞佑。”   圣人一听,竟觉得有理:“庞佑行事稳重,倒是可行。”   宁朝阳登时皱眉:“原运河之事便就是工部之责,庞侍郎虽无主责,却也牵扯其中。眼下若是不罚反擢,恐怕会招人非议。”   “就是因为庞侍郎也牵扯其中,所以才该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在侍郎之位上如何就不能?”   定北侯转头看向上位:“臣察庞佑此人,耐心细致、入铁主薄、丙吉问牛,是能臣忠臣。”   宁朝阳也看向上位:“朝有纲纪,上行下效,若因侯爷举荐就妄擢有罪之人,臣以为不妥。不如提青州刺史为尚书,以庞侍郎为佐,如此,便是两全其美。”   话说到这里,按照先前的经验,圣人多半会采纳她的谏言。   但是,李景干突然就道:“青州刺史卢英屡次撰文犯上,其治或许明,但其心未必忠。”   此话一出,宁朝阳闭了闭眼。   卢英此人颇有才干,就是身上有股子狂妄劲儿,他初迁青州就写下了二十多篇借古讽今之作,还诘问上天何时能降明珠如雨。   在保举他之前,她就特意派人去收缴卢英的文稿,还打点内外,封人口舌,就是为了将他那点毛病给盖住,毕竟除了口无遮拦之外,他实是能干事的。   然而,李景干竟还是将此事挖了出来。   胜负已定。   朝堂的大门从两边拉开,官员们鱼贯而出。   常光走在路上,伸着脖子就叫嚣:“宁大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宁朝阳冷眼回眸:“自是比不过常大人,无论是降职还是吃瘪,都总是快在下一步。”   “你!”常光恼怒,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却又马上平静了下来,“我现在不怕你了,你说的话在圣人那儿不管用喽。”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宁朝阳看见了李景干。   他被一群人拥着,身如玉山,巍巍伫伫,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的抬头,眼神漠然,情态冷淡。   ——很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目的。   袖口里的手捏紧,她收回目光,大步走回了凤翎阁。   夜灯初燃。   宁朝阳推开东院的门,不意外地发现江亦川又已经在里头了。   他刚沐浴完,只着了一件单衣就倚在凉榻上看书,胸口微敞,半干的墨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白皙的脸侧在暖色的灯烛之下显得格外温柔。   察觉到脚步声,江亦川抬头,目光一触及她就染上了愉悦:“大人。”   宁朝阳勾唇,抬步进去走到他身侧,抽了他手里的书卷便将他下巴捏起来:“在等我?”   他梗着脖子不愿点头,但眼眸却明亮起来,星星点点,如同银汉。   她垂眼欣赏了片刻,便低身下去,在他唇畔轻轻一吻。   江亦川霍然睁大了眼。   这般的亲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心里应该有恼也还有恨,却怎么突然就。   无暇多想,他下意识地伸手,欲勾住她的后颈。   宁朝阳突然就咬了他一口,又重又狠,他嘴角当即就冒出了血来。   嘶——   她松开他,伸着指腹将血色在他唇上抹开,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郎君,大人今儿高兴,就歇在你这里吧。” 第101章 宁大人发脾气了   高兴?   江亦川看着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很想反驳。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嘴,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后倒。   “风尘吟可学会了?”她将他推在床榻上,伸手撑着床栏问。   他轻吸一口凉气,低声答:“刚练了一小段。”   在朝堂上义正言辞地争着青州刺史工部侍郎,背地里却练着邸深人静快春宵的艳曲。   宁朝阳低头睨着他那滚动不停的喉结,伸出指尖就轻轻摸了摸。   “嗯~”他不适地躲避。   “别动。”她不悦,“躺回来。”   他一僵,万分不情愿地在她身下重新躺正。   朝阳这才满意地点头。   她凑近他些,唇瓣几欲相触,手上跟顺狸奴似的顺着他的喉结:“练到了哪一段?”   无措地看着她,江亦川脖颈都泛起绯色:“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   “哼给我听听。”她勾唇,指腹往下,顺着他的锁骨划开了衣襟。   江亦川脸上已经红得快滴血了。   他不安地伸手,想捉住她游走的手腕,但还没碰到,这人就陡然沉了脸色:“你这次若拒我,那绝不会再有下次。”   指尖一颤,他飞快地缩回来,将手放在了枕边。   面前这人又笑了,倾身覆上他,凑在他耳边道:“哼啊。”   “……”   下颔绷得快与脖子成一条线了,江亦川咬牙闭眼,僵硬地哼出了一个调子。   按理说嘴哼比弹琴容易,他熟背曲谱,该不会走调了才是。但前头都哼得好好的,宁大人的手却突然往下。   他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   朝阳愉悦地笑起来,笑声如铃,入耳温热潮湿。   江亦川喘了几口气,难耐地与她道:“我错了。”   “江大夫一整天都在东院里,还未与我见面呢,能有什么错?”她唏嘘,带着浅浅的叹息。   “真错了。”他下巴抵住她的锁骨,眼神略略有些涣散,“但我以为你应该能理解。”   各为其主,与她作?????对的是定北侯,不是江亦川。   “我怎么会不理解你呢。”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这不就来宽慰你了?”   这是宽慰?   喉咙里咕出两声渴意,他背脊颤栗,想按住她的腰肢,手却在半空顾忌地僵住。   “朝阳。”他喃喃,“不要折磨我。”   “我这是在帮你。”她勾唇,将胭脂抿成了好看的线条,再低头印在他的锁骨上。   春帐低垂,有那么一瞬间江亦川觉得自己要跃入了云端。   但下一瞬,身上的温热与重量都骤然消失。   他急喘睁眼,却见宁朝阳已经平静地走下了凉榻。   “炎炎夏日,我这府中又没有冰块,两人待在一起还是太热了些。”她以手作扇,轻轻扇着风道,“我还是得回主院。”   说罢,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人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额上汗水滴落,江亦川闷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   好生气。   但是没什么办法。   长叹一声,他坐起来拢上衣衫:“紫苏。”   陆安在门外应了一声。   “将宫里分的冰块搬到这边来。”他道,“多搬些。”   夏日之冰昂贵,非侯爵之上无有赏赐,本来以她先前的圣宠,也是能分冰的,但不巧她最近才获罪,还罚了俸。   气着气着,江亦川倒是又笑了。   宁大人在跟他发脾气。   她很少会发脾气,但今天对他发了。   也挺好。   似叹似怅,他起身走去湢室,将半湿的衣衫褪了,整个人都埋进温水之中。   ·   宁朝阳沐浴之后准备就寝,突然就发现房内分外闷热。   她开门透风,皱眉嘀咕:“这个夏日怎么比往年还更难熬了。”   许管家拿着账本盘算道:“外头的冰也不是买不起。”   只是花销很大,五两银子一块冰,那冰还只能用一个时辰不到。   “罢了。”宁朝阳摆手,“前途未卜,还是省着些花为好。”   正说着,风里就突然拂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宁朝阳不由地跟着风走了两步,觉得实在凉快,又再往外走了几步。   然后她就看见一辆木板车运着巨大的冰块,正在往东院的方向走。   “站住。”   陆安闻声停步,嘴角抽了抽,不得已地拱手:“紫苏见过大人。”   宁朝阳走过去默默地蹭了会儿凉气,而后才问:“你家主子的?”   陆安点头:“是今年上头的赏赐,主子让我都拿过来。”   “行了,去吧。”她摆手。   许管家看着那冰山慢慢没进东院大门,不由地道:“您又何必苛待自己,真不想买冰,去与江大夫一并歇了也好。”   “我也不觉得很热。”朝阳嘴硬地道,“心静自然凉。”   比起身体上的凉,降官罚俸更让她心里发凉,想想这糟心事儿,也就不觉得热了。   吐了口气,她回去主院,就着窗边的竹榻便闭上了眼。   子夜时分,有人越窗而入。   朝阳察觉了,但她没动。   来人身上一股冰凉之气,先是在她榻边站了一会儿,而后就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   “大人?”他轻声试探。   宁朝阳长气吸入,缓气呼出,恍若熟睡。   于是江亦川就放心地动手,将她抱了起来。   看着那么厉害的人,抱起来却轻得很,拢起臂膀,她身上的雪纱就从他手腕旁垂坠下去,像一弯半沉在水里的月亮,拖着浮银长光。   他不由地想起无数个在沙场上的夜晚,天地间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轮月亮。   而就是这轮月亮,为他照亮地上的图纸,给他指示着行军的方向。   月亮是摘不下来的。   但怀里的人他现在可以抱紧。   唇角微抬,江亦川带着人越窗而出,步伐稳健,一路都没有将她惊醒。   东院里一片凉爽,化下去的水被清理走,铜鼎里又放上了新的碎冰。   宁朝阳很想舒一口气,但她又不想被这人发现,就只能佯装翻身,将脸埋在臂弯里。   身边这人抬了手来,像是想拥着她一起睡,但只一瞬,他好像又顾忌起了什么,手指一节一节地曲回去,克制地躺在了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第102章 侯爷的症状   凉气怡人,朝阳睡了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她兀自打了个呵欠,倚在枕上发了会儿呆,才漫不经心地收拾起身,更衣上朝。   朝堂上的定北侯依旧很讨厌,打压下卢英之后,他顺利地将庞佑给扶上了尚书之位。   为感念定北侯的恩德,庞佑上位的第一天就批下了中宫扩修宫殿之事。   荣王一派弹冠相庆,好不畅快,淮乐殿下却是神不守舍,下朝的时候还差点摔着。   “殿下。”宁朝阳扶住她,神情略有自责。   淮乐回神,拍了拍她的手:“不必往心里去。”   都这样了还不往心里去?朝阳沉默。   淮乐轻叹,将她拉到自己的凤车上:“本宫不是在为工部之事烦忧,定北侯推举之人的确是堪用的,就算与他们亲近,也未必就不愿替本宫办事。”   “那殿下方才?”   “本宫近来总梦见一个故人。”她垂眼,“奇怪的是,现实分明是他负我,在梦里他却问我为何负他。”   许是终于给人扫了墓的缘故,她开始总想起一些往事的细节,比如萧北望死后,北漠郡主不知所踪,再比如她去徐州时,扬言要她做妾的萧北望,竟然毫无防备地对她敞开了臂膀。   她原本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他绑回来的。   临近上京之时,看守萧北望的人甚至已经被下了迷药昏倒在门外,但她冲进房间,那人却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甚至问她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但要说误会……   淮乐抿唇。   她当时直接问过他,为一个女子谋反,值得吗?   他答的是值得。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眼下是什么局面,他只是落在了她手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淮乐觉得自己未必是放不下他,她只是放不下曾经那个为爱不顾一切、傻得可怜的自己。   “朝阳。”她道,“你一定不要耽于情爱。”   先前听这话,宁朝阳还觉得问心有愧,但眼下再听,她却是分外笃定:“殿下放心,我不会。”   比起她,定北侯的症状看起来要严重得多。   夏日炎炎,知了聒噪,整个大地都被晒得发白。   江亦川捏着折扇,状似无意地扇着冰块,却恰好将凉风都送到了她怀里。   宁朝阳漠然地坐着,手里文卷翻页,恍若未察。   他频频看她,右手时而落笔,时而停顿。   半个时辰之后,他将一页画纸放在了她眼前:“如何?”   长卷舒展,美人娉婷,看得出来下了功夫。   但宁朝阳只瞥了一眼就敷衍地道:“甚好。”   多一个字也不夸。   满心欢喜冷却了一半,江亦川抿唇:“今日朝堂之上,定北侯并未与大人起争执吧。”   是没有,甚至还难得地替卢英说了几句话,才让他没被贬去雷州。   但是。   宁朝阳慵懒地掀起眼皮看他:“要我与你谢恩?”   “没有。”垮下双肩,他收拢画纸,沮丧地坐回了远处的椅子里。   身影看起来有点委屈。   她想了想,放下书卷拍了拍榻沿。   江亦川原是有些恼的,但一见她在唤他,身体竟还是不受控制地就凑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比旁边窗台上的狸奴还听话,他有些哀怨地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都这样了,你连两分怜惜都要吝啬于我?   宁朝阳清楚地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这句话。   撑脸低笑,她将他散落的发丝拢了起来:“乖,大人有些忙。”   同在一个朝廷,他都没说忙,她到底在忙什么!   鼓了鼓脸颊,他凑上脑袋去看她手里的东西。   不看还好,一看就看见了沈晏明的字迹。   江亦川的脸刷地就沉了。   “做什么?”朝阳好笑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与他没什么?”   “大人对他是没什么。”他沉声道,“但此人的心思分明不清白。”   “我这是公事。”   “什么公事非得他来说?”   宁朝阳抬眼,似笑非笑地道:“徐统领中毒之事,他是诊脉的御医,自然要与我说清楚情况。”   面前这人不但不觉得心虚,反而更愤怒了:“大人不还怀疑我……怀疑定北侯是凶手吗,那问定北侯不比问他强?”   唏嘘摇头,她道:“你是不知道,定北侯那个人,脾气差,又总是拒人千里,可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   “……”   江亦川起身,骤然贴近她的脸。   宁朝阳瞳孔微缩,身子却没动,翘腿坐在高椅上,腰肢微微后仰。   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身,委屈地闷声道:“他没有。”   军中的定北侯脾气很好,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也就这次回京与她误会连连,才会一直失控。   面前这人表情是了然的,但眼神分明就是不信。   江亦川很难受,他松开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了想,招来陆安一顿吩咐。   于是,原本已经被淮乐殿下压下去了的徐统领被害一事,突然?????就有风声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   太后寿庆已过,圣人毫无顾忌地就让刑部严查。   有圣人的旨意,云晋远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趟大牢,与部分人证对质。   但结果出乎宁朝阳的意料,牢里传话的小厮说当晚看见的人不是云晋远,声音没那么苍老。   宁朝阳脑子里有根弦突然就响了一声。   她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让宋蕊搬来了百官简要,逐一圈想。   右手虎口上的刀疤这么明显的特征,就像只有徐州才有的千尾草一样,若能落实罪名,那便的确是铁证,可若一旦有一处合不上逻辑,那这所有的事就都有可能是骗局。   江亦川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他以为她只排除了云晋远的嫌疑就要作罢,不由地有些着急。   “花明山上风景甚好。”他低声道,“大人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看?”   朝阳故作不在意地别开头:“没兴趣。”   他抿唇:“不耽误多少工夫,去去就回。”   “累得很,不想动。”   “我背你。”   “又没什么看头。”她懒洋洋地道。   江亦川真急了,几乎都快把目的摊牌,但他还是忍了忍,耐着性子与她哄道:“有很好看的山花,我采回来给你做花囊可好?” 第103章 碎片拼凑真相   宁朝阳从书卷里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是绣出来的那种花囊?”   江亦川额角都跳了跳。   他一个大男人,绣什么花囊!拿个袋子给她装一装不就好了!   但是,迎上她“不是绣的有什么稀罕”的目光,江亦川沉默片刻,还是艰涩地道:“是,是吧。”   宁朝阳这才满意地勾唇,放下书卷道:“我让许叔去准备马车。”   “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亦川总觉得宁大人今日好像格外娇气。   往常坐车去花明村,也不见她吭声说什么,今日快走到的时候,她却不高兴地说:“路真陡,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别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想也不想就把人扔下车。   但这人说着,眼尾微微耷拉,眼眸里半含水色,手还轻轻锤了捶自己的腿。   他无奈抿唇,还是自己下车,站在车辕旁边背朝着她,双手微微后伸。   宁朝阳毫不客气地就压了上去。   山风凉爽,吹得他雪白的衣袍与她绯色的长裙拂作一处,她故意压在他身上晃悠,他却没嫌她重,只抬眼道:“花都落尽了。”   原本繁繁灼灼的桃林,如今已经变成了青绿的叶片,树叶掩映间还挂了不少的果实。   朝阳嘴里说着春花夏叶理之自然,眼睛却忍不住往前头那片空地上多看了两眼。   当初这里站着的人,清清瘦瘦的,被人一撞就侧过身来,衣袍都跟着泛起涟漪。   可如今这人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分明是双臂有力,下盘极稳。   她不由地眯眼,而后又抓着他的肩狠狠晃了晃。   江亦川好笑地摇头,配合地脚下踉跄了半步:“大人想自己下来走?”   “不。”她哼道,“有人先前自己说的,要背我上去。”   “好。”他当真应下,踩着石阶一步步地往上。   宁朝阳知道他想去哪里,那地方即使是晴天路也不好走,更别说身上还背一个人。但他没有反悔也没有停下,只低声道:“抓紧些。”   山路崎岖,他背上逐渐有了热气,她倚着他,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他背上紧绷的筋肉。   半个多时辰后,他将她放在了一处坟冢前。   宁朝阳故作不知:“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呼吸有些沉,缓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有缘遇见了沈大学士。”   她轻哼:“沈裕安,先前不是还有人拿他来吓唬我?”   “因为据我当时所知的东西来看,大人的确有诬陷萧将军之嫌。”他垂眼,“但沈裕安说,是萧将军先将一个北漠郡主带回上京,不肯舍弃,所以才有了后头的忤逆之举。”   北漠郡主?   朝阳听得一愣,脑海里七零八碎的消息突然就开始飞卷拼凑。   当时她为其写罪状,的确是因为揣摩了圣人的心思,但萧北望此人横行上京、欺压良民、侵占田庄,短短一月身上就担了二十多条无辜人命——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以为圣人是想杀鸡儆猴,才拿他来给武将们立规矩。但这怎么又冒出个北漠郡主来?   “沈裕安之言听起来很是合乎情理,但是这一点我觉得不对。”他道,“因为萧北望也是花明村的人。”   与胡山一样,萧北望的祖祖辈辈也都是死在战场上的,胡山心有国恨,萧北望自然也有。   他也许会看上一个普通农女,也许会爱慕同行的女将军,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沉迷于一个北漠郡主,甚至还为她与朝廷对立。   宁朝阳抬眼看着前头墓碑上的名字,突然福至心灵:“六月廿八那日,你来这里有没有遇见淮乐殿下?”   六月廿八是萧北望的忌日,那天他大张旗鼓地上山祭祀,没有及时进宫问询圣人遇刺之事。   碰巧的是,淮乐殿下也在那天消失了,连公主府的人都找不到她。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江亦川抬眼,略带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还真会。   宁朝阳愕然地看着那墓碑,终于明白了过来。   淮乐殿下曾经的心上人,是萧北望?   武功高到能越过守卫进宫墙、又在后来凯旋回朝,听来也的确像是萧大将军。只是,北漠郡主是哪儿来的?殿下只说他带了个有身孕的女子,想娶为正妻。   后来萧北望因公事回去了徐州,殿下恰就是在那段时日里生了场病不见任何人,病好之时,萧北望已经被推上了断头台。   所以当时其实是殿下亲自去徐州,把人绑了回来?   那自己岂不是手刃了殿下的心上人?   想起淮乐殿下提起这事时的平静和坦然,朝阳觉得万分佩服又有些不安。   她抬眼看向对面这人:“北漠郡主之事,是沈裕安说的?”   “是。”江亦川道,“但我派人查过,除了他在说,旁的不见任何证据。”   包括北漠,似乎也没有任何有关的风声。   宁朝阳拢着裙角蹲下来,在地上写了三个代称。一个代圣人,一个代殿下,还有一个代萧北望。   她没说话,只捡了树枝在中间比划,但江亦川站在旁侧,竟是看懂了。   “圣人原先很器重萧大将军,也不曾因他功高就忌惮,你这个设想应该是不成的。”   “淮乐殿下心胸宽广,就算姻缘难成,也不会这般去污蔑一个有功之臣,这个设想也不成。”   “萧将军我了解不多,但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并不沉迷女色。”   几条线画完,宁朝阳皱眉问:“北漠郡主的身份,是被谁发现的?”   “沈裕安说是吏部核查。”   “吏部真要核查,就得去北漠,亦或者从边关打听消息。”   “两年前我打过天河山之后就驻守在了北漠边境,不曾听过任何风声。”   宁朝阳抬眼看他,两人对视之后,都皱起了眉。   往好处想这可能是因为中间人传递不当造成的误会,可若往坏处想,那就是有人蓄意作梗。   误会易成,但若要作梗,却是要瞒过吏部、礼部、兵部、刑部,再瞒过凤翎阁、淮乐殿下,最后还要利用好圣人的心绪,在最合适的时机快准狠地了结这一切,且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第104章 想跟你在一起   山风拂来,原本是清爽怡人的,但宁朝阳手背上却起了一层颤栗。   她问江亦川:“陷害胡山通敌卖国之人,是不是也是你麾下的?”   提起这茬,江亦川神色暗了暗。   “那人叫唐慕,镇远军旗下有八个分支,他是其中一支的将领。他原本性子就急躁,还总与胡山起冲突。”   姓唐。   宁朝阳想了想前些天自己看过的百官简要,唐姓人甚多,光三品以上就有二十余位。   “他陷害胡山是因为嫉恨?”她问。   “武人大多冲动易怒,况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不顾后果的性子。”他叹息。   听着是顺理成章,但是。   朝阳严肃地与他道:“不瞒你说,胡山一案若是落定,我后头就打算参奏包括定北侯在内的七八位将领。”   江亦川眉心一跳:“为何?”   “因为我要保命。”她道,“在你们眼里,我是害死萧北望的凶手,不压下你们,我自己就会遭殃。更何况,灰雁这两年找到了非常多的把柄,我不用白不用。”   也就是他来救了胡山,镇远军风头太盛,她才按下了那些东西,打算避其锋芒而后动。   江亦川反应了过来。   与其说是唐慕嫉妒心切,不如说唐慕是倒下来的第一块岩石,以他为起始,胡山入狱、宁朝阳打压镇远军、镇远军失势然后不得已与青云台联手反击、双方带着新仇旧恨,斗争和厮杀会远比现在更激烈。   哪怕现在他提前来上京救人,挽回了一些局面,但?????青云台和凤翎阁之间的嫌隙也依旧越来越大,像一排并立的岩石,在禁军统领之事和运河一事的推动下一块接一块地往后倒。   以两人原本的立场来说,是绝不可能一起站在这里的。   她不会知道萧北望之事有蹊跷,他也不会发现背后还有人想对付镇远军。   两人就会像那幕后之人手里的棋子,撕咬拼杀,还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是。   宁朝阳看向对面这人,微微抿了抿唇。   不是幕后之人算有遗策,这天下恐怕没有谁能想得到,堂堂定北侯爷,竟愿意来给她这个女官当外室。   他这么着急地拉她过来说这个,就是想告诉她两人之间有误会,有人在挑拨圣人殿下和萧北望的关系,自然也会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徐若水不是他杀的,齐若白也不是。   那人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可他偏就想跟她在一起。   但凡这人是自己麾下的,宁朝阳都得把淮乐殿下的话写下来贴在他脑门上,痛心疾首地说上一句情字误人。   但她一抬头,蓦地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他说:“劳大人回去再查一查,云晋远没有嫌疑,我亦没有。”   朝阳那颗在乌泱泱的铠甲之间死寂下去的心,突然就又动了一下。   她绷住脸上的严肃之色,沉声道:“大难临头,你竟还只想着这些小事。”   “小事?”他抿唇,朝她迈近半步,不悦地道,“这还只是小事?”   “相较于家国大事,的确是小事。”   “大人此言差矣。”他下颔绷紧,“眼下执棋人尚未现身,你我若不能相携一心,便就还是孤掌难鸣之势,而后任人唯亲,党同伐异,使名士抑郁不得志,使百姓苟生于水火——如此,天下危矣!”   朝阳听得眼皮都跳了一下:“你我之间的事,还关乎天下?”   “是。”他斩钉截铁地点头。   她觉得荒谬,但竟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树影摇动,山色青蒙。   江亦川紧张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回答。   他怕她冷淡,也怕她依旧不信她。   但良久之后,宁朝阳回过神来,漂亮的桃花眼里已经没了先前的抵触。   她只抬眼问他:“花囊上可不可以绣字?”   江亦川怔愣:“绣什么?”   “风尘吟。”   “……”   他走这么远,是想来听这个的吗!   负气地甩袖,他恼恨地往山下走:“区区外室,要什么君子做派,不绣,说什么我也不会绣!”   话是这么说,几日之后,宁朝阳还是收到了一个花囊。   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晒干了的桃花,鼓囊囊地塞满了一整个锦袋,袋子上用十分简陋的针线绣了一堆旁人绝对看不清的字。   宁朝阳捏着看了一会儿,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没有回礼,也没说任何话,但江亦川这日在暗桩的铺子里换好衣裳出来,却看见宁府外的仁善堂重新挂上了招牌。   “真是……”他好笑地摇头,又觉得今日清风和煦,甚是令人愉悦。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继续在圣人面前唇枪舌战。   “番邦来朝,看的就是大国气象,自古长幼有序,荣王殿下身为幼子,如何能排在淮乐殿下之上?”   “长幼有序,嫡庶也有分,荣王乃中宫嫡出,本就该在淮乐殿下之上。”   “嫡庶是前朝糟粕,两位殿下都是圣人的血脉,若以要尊卑来分,那又将陛下满怀的慈爱置于何地?”   圣人坐在两个人中间,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他按着额角道:“二位爱卿呐,孤瞧外头天气甚好,二位不如一起出去赏赏景、散散心?”   “恕微臣不敢。”李景干唏嘘,“满朝文武,谁堪配与宁大人赏景?”   “谢陛下关怀。”宁朝阳撇嘴,“举国上下,无处能散定北侯之心。”   圣人狠狠抹了把自己的脸。   当初若不是宁朝阳有了正室,他还想着撮合这二人,没想到相处越久,这二人的关系反而还越差。   “礼仪之事还是交由内官们去商定吧。”他匆匆起身,“孤想起后宫里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了。”   “恭送陛下。”   两人齐齐行礼,却又在圣驾走后继续吵,从正殿一路吵出了永昌门,一路上谁都听得见那互不相让的争执声。   来禀事的首辅瞧见了,不由地都觉得好笑。   “爱卿?”圣人唤他,“你今日要议何事?”   唐广君回神,拱手道:“中宫扩建多有花销,臣想遣派户部两人,去西边三州催一催上半年的课税。” 第105章 哪有这样的人   修宫殿花销甚大,圣人心里很清楚,但中宫先前为救他受了伤,又与他是多年的结发,圣人也想哄她开心。   于是思忖片刻之后,他还是点头:“让薛晨和品鸿去,他俩办这事妥当。”   “是。”唐广君应下。   ·   宁朝阳回府,坐下就灌了好几口茶水。   许管家来禀她:“先前东院里清出去的那些粗使杂役,有一个最近常在安永坊出没。”   安永坊里有很多药材买卖,也有十几处官邸。   朝阳淡声问:“没敢跟近?”   许管家摇头:“那人很警觉,下头的人又不会武,只能远远打量。”   点头表示知道了,朝阳取了衣裳就进了湢室。   江亦川一进门就被蒸腾的雾气扑了满脸,他怔愣了一下,而后就在屏风外道:“不是说要去凤翎阁?”   竟比他都还回来得早些。   屏风后头没有回应,连沐浴的水声都没有。   “大人?”他疑惑地唤。   水雾缭绕,寂静无声。   该不是泡晕过去了?   心里略略一紧,江亦川抬步就越过了屏风——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桃花眼泛着潋滟的光,定定地锁落在他身上。   “……”他飞快地转过了背。   浴桶里响起了水声,似乎是她朝他这边靠近了些。   湿润的手指轻轻捏住他的指尖,她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下,而后便伸着手指与他交扣:“害羞?”   “不是。”他抿唇,“我是怕你不高兴。”   再亲密也已经是先前的事了。她看他可以,他看不该看的,就未免有些冒犯。   朝阳轻哂了一声,软绵绵地道:“今日太累了,我动不了了。”   ?   他有些僵硬地侧了侧头。   这人趴在桶沿上看着他,眼眸里的戏谑粼粼泛光。   “抱我。”她伸手。   清亮的水珠顺着她的手势四溅,飞出来落在了他雪白的衣袖上。   江亦川有些无措地往旁边找了找干巾。   她蹙起眉,不耐地道:“手臂酸,快点。”   步子顿住,他喉结滚了滚。   氤氲的雾气里带着一股暖香,他手刚张开一寸,面前这人就哗然而起。   水与人一并入怀,他身上那薄薄的白衣几乎是一瞬就湿透。   肤如凝脂清露落,发若藤枝缠细腰。   她攀着他,不适地呢喃:“要掉下去了。”   他这才慌忙将张着的两只手落在她身上。   碎冰在铜鼎里散发着凉气,这人抱着她,身上却是如火一般地烫。   她忍不住揶揄:“满朝文武,谁堪配与我赏景?”   放在她腰侧的手紧了紧,江亦川道:“你才答应了不将朝堂上的事拿回来与我计较。”   “我是答应了。”她挑眉,“但今日那是在御书房,不是朝堂上。”   “你……不讲理。”   “讲理谁养外室啊。”她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廓,“是不是,侯爷?”   江亦川眼眸一暗。   他轻吸一口气,将人抱起来就大步往内室走。   角落里的冰鼎作证,这是她先动的,不能怪他。   尽兴之时,江亦川感觉这人有话要说。   他亲昵地抵着她的鼻尖,柔声问她:“想知道什么?”   朝阳双眸慵懒,困倦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张口问的却是:“你当初安插在东院里的人,是一个还是两个?”   突然提起这茬,江亦川有些不悦:“一个,就负责洒扫的那个,怎么了?”   “嘴边有痣的那个不是你的人?”   “不是。”   那便就是他了。   打了个呵欠,她握着他窄瘦的腰,含糊地道:“睡吧。”   “睡什么。”他没好气地道,“你刚亲我那一下,是因为觉得我好,还是因为想替齐若白查出下毒的凶手?”   “都有。”   什么都有!   他气得想掐她,但手都放上去了,却没舍得用力。   哪有这样的人!   宁朝阳是真困了,抱着他就睡了过去,留他一个人靠在枕边,半晌也没有想通。   “许管家。”第二日,他忍不住抓人来问,“齐若白比我好?”   许管家先茫然了一下,而后就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未必是他好,只是他去得早。江大夫您要明白,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江亦川更生气了:“随便谁死在这院子里她都要管?”   “也怪不得旁人。”许管家摊手,“谁让您给了人机会,让人住进来了呢。”   “……”   这天上朝,定北侯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满朝文武没人敢招惹他,只不怕死的宁大人还依?????旧与他顶撞。程又雪在后头看着,都怕定北侯暴起伤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早朝结束,宁朝阳全须全尾地跨出了大殿。   “又雪。”她道,“你住在永定坊是不是?”   程又雪乖乖点头:“租的一处小院,离悬壶堂不远。”   宁大人用一种十分器重她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就让她附耳过去,好生嘀咕了一阵。   程又雪脸都皱了起来:“不好吧,我不熟啊。”   “成事之后我给你拨钱买一处离凤翎阁近的院子。”她道。   “——再不熟,那也不会比上天还难。”程又雪登时精神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   宁朝阳欣慰地看着她,觉得又雪真是长大了,比从前成熟稳重了不少。   她看着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宫门,又看着她胸有成竹地走向尚书右丞的马车。   再看着她,以猝不及防防不胜防的姿势,猛地摔在了官道上。   宁朝阳:“……”   她扶额,快步跟着往前走。   但她距离有些远,还不等走到,旁边就伸出来一双手,将疼得脸都发白的程又雪给扶了起来。   “程大人。”叶渐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故要这般摔于我车前?”   程又雪疼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拉着他的衣袖,眼泪汪汪地摇头。   不是想摔你这儿的,我的目标是前头的尚书右丞。   但这小姑娘生得水灵又可爱,含泪做这动作,就很像是在向他求救。   叶渐青不是个会心软的人,跟凤翎阁交道打得不少,他觉得里头没两个好人。   但也不知怎么的,看着程又雪,他想了一会儿,竟是扶着她坐在了自己的车辕上:“送你一程吧。” 第106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程又雪眼睁睁地看着尚书右丞的马车从自己眼前驶走,又眼睁睁地看着宁大人被叶渐青的马车甩在身后。   她仿佛看见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子,正捏着手绢含泪朝她作别。   那可是上京的小院,离凤翎阁近的、独属于她的小院!   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衣裙里,程又雪转身,想瞪他,又觉得人家没做错什么,甚至还是好心在帮她。   吸了吸鼻子,她软下眼神,鼻音浓厚地与他道:“多谢。”   这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姿态,倒是与凤翎阁其他的女官全然不同。   叶渐青端正地坐在车厢里,淡声道:“顺路而已。”   “大人也住永定坊?”她纳闷。   叶渐青被噎了一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就住在自己隔壁的人,很难不觉得她是在装傻。   每隔几日他都会碰见她一次,她还笑着与自己见礼呢,现在就全然不记得了?   没等到回答,程又雪也不甚在意,朝中每位大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总不能要每个人都像宁大人那般知礼守礼。   碍于两人不熟,她没进车厢,寻思着就坐在车辕上也不错。   许是定北侯刚在朝堂上没吵过宁大人,官道上的武将们都有些暴躁,胡山远远地看见她就策马跟了上来,沉声问:“你们宁大人呢?”   程又雪缩了缩晃悠着的腿,老实答:“在后头些的位置。”   往后看了一眼,胡山嘟囔道:“罢了,你替我给她吧。”   是一封密信,用火漆封了好长的口子。她接过来,刚要应下,旁边却又来了个武将,大声嚷嚷道:“胡副将,你怎么在这儿调戏小姑娘!”   胡山一噎,反手就给他一鞭子:“瞎说什么!”   那人笑嘻嘻地躲开:“这路这么宽,你非挤着人姑娘走,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程又雪小声解释:“他是来说事的。”   “说什么事?”那人挑眉,“他是武将,你可是凤翎阁的文臣。”   瞥一眼那密信,胡山急了:“就你话多,舌头不要了就给爷割下来泡酒!”   “喔~恼羞成怒喽~”   程又雪无措地看着他们,正想再解释解释,却发现自己身后的帘子突然开了。   叶渐青面无表情地出来,撩袍坐在了她身侧。   打闹着的武将愣了一瞬,接着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策马走了。胡山看了他们一眼,也抱拳先行。   “哇。”程又雪忍不住感慨,“大人您这么吓人呐?”   叶渐青:“……”   这不是吓不吓人的问题。   面前这小姑娘全然不觉得哪里不对,甚至还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能学会这功夫就好了。”   就是因为她气场太弱,所以才总是容易遇见凶恶之人。   叶渐青看了看她手上的密信,眼神微动。   他慢条斯理地道:“你想学,我教你。”   “真的?”她亮起了双眼,立马学他的模样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叶渐青点头:“手掌放松。”   程又雪想也不想就将密信放在了自己身边,而后学着他的模样放松。   “眼神凶一点。”   “再凶一点。”   她凶恶地龇牙,眼角都挤成了一堆,瞧着却还是有点……楚楚可怜。   叶渐青抿唇,没说什么,依旧耐心地教了她一路。   等到了永定坊,程又雪跳下车就朝他拱手:“多谢大人!”   “不客气。”他摆手。   天真无知的女官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了,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密信还没拿。   叶渐青指尖熟练地一划,很轻松地就将信胆从信封的另一侧拿了出来。   胡山不愧是武夫,字写得那叫一个难看,他看了半晌才看清,竟通篇都是斥骂之言。   就这,也值得一封密信?   叶渐青觉得不对劲,还想再看两眼,却听得一声:“叶大人!”   手一抖,叶渐青飞快地将信纸塞了回去,正打算用话搪塞她,却见程又雪捧着一包银子,满眼期盼地看着他道:“明日上朝,我可以也坐一坐您的车辕吗?”   还是没发现东西掉了。   他抿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包。   凤翎阁的女官俸禄也不高,她竟能攒这么多银子下来。   扫一眼她什么首饰也没有的发髻,再看一眼空空的手指和手腕,他冷淡地道:“不用给我银子,明早我来接你便是。”   程又雪禁不住“哇”了一声。   好好的人哦!   但是人家好是人家的事,坐车哪有白蹭的道理。   她想了想,还是从袋子里抠出两块碎银子塞给车夫:“给马买草料吃。”   车夫愕然地看着她。   小姑娘给了银子自己心里就舒坦了,开开心心地跑回家,等着明日蹭车可以多睡一炷香。叶渐青在窗边看着她那欢乐无畏的背影,倒是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人傻是会挨板子的。   但是,与他有什么关系。   收回目光,叶渐青拂袖回府。   第二日,程又雪跳上他的车辕就哀叹了一声。   “怎么?”他掀帘看她。   终于想起密信不见了?   她摇头,凄凄楚楚地靠在门框上道:“每天都要起这么早去上工,真的好累哦。”   叶渐青:“……”   她眼睛都没睁开,声音也迷迷糊糊:“要是能住在凤翎阁旁边就好了,至少能睡到卯时。”   放在平时,叶渐青是不会轻易跟人聊天的,但这人的要求实在是太低了,低到他万分不解:“凤翎阁四周没有民居租赁?”   “有。”她扁嘴,“租不起。”   月俸才四两银子,那边的租钱就要三两。   叶渐青对她这装清廉的行为很是不齿:“下头的铺子收不上来租?”   随便两间的租钱也够了吧。   谁料程又雪睁开了眼,满眼困惑地问:“铺子?朝廷还给分铺子?”   朝廷当然不给分。   叶渐青抿唇:“你自己没开?”   她傻愣愣地摇头。   有些看不下去了,叶渐青没好气地将密信还给她:“你昨日落下的。”   程又雪一凛,立马接过来看了看。   火漆完好,没有被拆过的痕迹。   松了口气,她感激地朝他行礼:“多谢大人,您人真的太好了,若不是我有官身在,定要给您送一块大匾额!” 第107章 程又雪眼里的好人   接触过太多心机深沉又凶巴巴的大人,程又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叶渐青好。   但宁大人收到她交上去的密信,捻着信纸看了一眼,却问她:“拿信的时候是不是见着了谁?”   程又雪立马将叶大人的助人为乐和拾信不昧之举给夸了一番。   宁大人听完,眼神很古怪。   她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斟酌着道:“还是要有些防人之心才好,外头的坏人实在太多了。”   这话很有道理。   程又雪认真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除了叶大人和宁大人这样的好人,别人她谁也不信。   “让你盯的人呢?”宁大人问。   程又雪立马道:“昨儿回去的路上就瞧见他了,下官没打草惊蛇,只借着买果子的空隙向旁边的铺面打听了一番。那人眼下正在方宅,混了个侧门门房的差事。”   方宅,尚书左丞方叔康。   宁朝阳有些烦躁。   若真是一般的小官小吏,她还能将人提到齐若白的坟上去杀,可这种大官牵扯其中,一时半会就很难有个结果。   “大人可?????还用我做什么?”程又雪兴致勃勃地问。   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宁大人道:“照顾好你自己。”   “好!”   胡山的信用了藏字密语,解开来说就是告诉她新上任的钱统领并非表面上那般好拉拢,淮乐殿下与荣王殿下的礼他都收,但却都置之旁侧,反而是与不太受宠的五皇子麾下的副将以兄弟相称。   宁朝阳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个五皇子,没有封号,没有开府,番邦来朝时,他连正殿都进不了。   若放在以前,她绝不会在意这样的角色,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若是事无巨细,那早晚死而后已。   但现在,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宫拜会一二。   五皇子已经二十有一的年纪,却还屈居在皇子殿里。陛下似乎已经将他忘记了,任由他跟一群六七岁的皇子公主混在一起。   但难得的是,这位皇子眉宇间竟没有什么怨气,看见她们来,还颇为感激地道:“难得还有人记得我的生辰。”   宁朝阳笑着与他寒暄,说自己从前与他的母妃良妃有故,又说最近外头正热闹,若有恩典,五皇子也能去看看番邦来的客人们云云。   程又雪在旁边瞧着,只觉得五皇子温润谦和,与淮乐殿下和荣王都大不相同。   出来的时候宁大人问她:“你怎么看这个人?”   程又雪老实地道:“长得俊朗,人也彬彬有礼,比之荣王殿下,要更让人舒坦些。”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中肯,但宁大人听了,半晌没说话,还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额。   “怎么了?”她很不安,“我看错了?”   “你不是看错了,是看少了。”她叹息,“五皇子久与稚儿在一处,谈吐却不俗。稚子吵闹,他也能泰然处之,不见厌烦。衣裳虽不新,却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样的人,自律自持,心性坚韧,比荣王可有出息多了。”   若不是母妃自戕惹怒圣人,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程又雪听得恍然,接着又皱眉:“可他没有圣宠,看样子是无法翻身的,大人怎么连他也要防?”   “朝局瞬息万变,谁知道明日的圣人又会有什么心思。”宁朝阳摇头,“我们做臣子的,就得多思多想些才好。”   宁大人真的好厉害,她跟在她身后满眼崇拜,总感觉大人的世界里是一片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而她的世界里,只有要交的租钱和看不完的文卷。   程又雪不甘心地想为自己的宅子再努力一下。   她与永定坊的药铺掌柜们还算熟络,找着借口请众人吃饭,那些掌柜倒也没怀疑什么,都欣然赴约。   吃饱喝足之后,程又雪说起了自己治病需要千尾草做引。   几个掌柜纷纷道:“这东西徐州才有,拿来做药所需也少,一般的药铺里也就二钱那么一点。”   “哎,我记得梁掌柜两个月前倒是进了一些。”   “可别,我那点药草早被人买走了。”   程又雪乐呵呵地听着,也没有追问,但这之后,她就往梁掌柜的药铺里跑得勤了,就算不买药,也总要在四周转转。   终于,她这日路过药铺,就看见大人要她盯的那个小厮进去买药了。   梁掌柜与他很熟络,甚至还少收了他两个铜板。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想看他要去何处,但七拐八拐的,那小厮转眼就没了影子,而自己回过神,才发现周围是一条无人的小巷,巷子里凉风习习,吹得人后颈皮发冷。   暗道一声不妙,她转身就跑。   方才还毫无察觉的小厮,眼下竟就拎了刀来追,她半点武功也不会,眨眼就要被人追上了。   “叶大人!”生死关头,她大喊了一声。   叶渐青从巷子口路过,就见好端端的一个女官吓得双眼通红小脸发白,二话不说就朝他扑来。   他不喜与人亲近,更别说是不熟的女人。   但是,她看起来当真很害怕,仿佛被猎鹰追击的兔子,逃无可逃,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   鼻息间莫名就多了股甜香。   他僵硬地站着,好一会儿之后才道:“程大人这是何意?”   “有人要杀我。”她带着哭腔道。   抬头看了看那空荡荡的巷子,又低头看了看这人将他抱得死紧的双臂,叶渐青无声地叹了口气。   “起来,没人了。”   程又雪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才敢回头,见那小厮当真没了影子,才骤然松气,腿一软就坐了下去。   “多谢叶大人。”她道,“在下胆子小,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他道,“我要回家。”   回就回呗,为什么还要跟她说?程又雪纳闷地抬眼看他。   叶渐青沉默地与她对视,直到忍无可忍,才动了动自己被她死死压在屁股下的靴子:“借过?”   “哦哦。”她连忙起身,又挪去了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好歹是个女官,虽然年纪小,也不能一点气势都没有吧?叶渐青有些嫌弃,拂袖就想走,但余光瞥了一眼那巷子里藏着的人,他抿唇,还是没好气地道:“在下有些文卷之事想请教程大人。” 第108章 男人的好胜心   程又雪跟着叶渐青跨进了他家的门槛。   上京这地方寸土寸金,他竟然能盘下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她满眼艳羡,小心翼翼地问:“叶大人,这儿租钱一个月得多少呐?”   叶渐青脚步一顿,神情都跟着呆了呆。   “租?”   面前的小女官连连点头:“我在旁边租了一间小房,一个月都且要一两五钱呢。”   这宅子少说有八十多间房,一八得八,五八四十……   他拂袖:“这是陛下赏的,不用交租钱。”   “哇——”程又雪更震惊了,“咱们陛下一向小气……不是,一向奉行节俭,很少给人赏宅子,就连宁大人都只是得赏了一块匾,大人您这么厉害,难不成官居三品以上?”   叶渐青眼角跳了跳。   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你我为邻已有一载,你不知我官居几品?”   程又雪自觉失礼,连忙与他拱手:“凤翎阁事务繁忙,下官又早出晚归,是以……”   是以压根没有注意到他?   叶渐青深吸了一口气。   他分明记得她每回遇见他都双眼放光,甚是欢喜,行礼告别之后还总频频回头看他。有两回她还特意在他车边等他,可见着他了,又害羞地扭头跑走。   这般明显的表示,连他那损友方叔康都看懂了,怼着他胳膊肘叫他早些给人家姑娘一个台阶。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想了这大半年才想通些,朝她伸出了手。   结果怎么的,她连他的官职都不知道?   心头火起,叶渐青拂袖就走。   程又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惶恐地跟上他,边走边致歉:“下官不是有意冒犯大人,大人面相这般俊朗,一看就是心胸宽广之人,千万不要与下官计较。”   “面相俊朗。”他冷声道,“真要俊朗,你会不知道我官职?”   “大人与凤翎阁来往又不多,下官不知道实属情理之中呀。”   谁稀罕跟那帮奸臣来往。   不过,她这么说叶渐青倒是想起来了,他与凤翎阁那群人不太对盘,她就算是有心跟人打听,那些奸臣也未必会告诉她关于他的事。   唇角抿了抿,叶渐青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认真地道:“本官是当朝尚书右丞,官居正二品,祖上有功,才蒙圣人恩赐此宅。”   哦原来是这样。   程又雪点头,腰杆直了直,神色倒是没先前那般惶恐了。   叶渐青觉得纳闷:“怎么,这官职小了?”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大盛一共才几个正二品。”   “那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程又雪也不瞒他,坦荡地就道:“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宁大人,原以为大人比她还厉害,所以我有些害怕。但一听大人是蒙祖荫得的宅子,宁大人可是靠自己拿的府匾。”   还是宁大人更厉害些。   叶渐青脸色沉了。   他不服气地道:“不论祖宅,就论官衔,我不也比她高?”   “那不一样。”程又雪摆手,“宁大人不但没蒙祖荫,她家里人还为难她,她是从狱吏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而大人你,既是世家,想必是从五品开始做起的。”   “五品左骑怎么了?我也是凭本事当上的尚书右丞。”他阴沉着脸道,“宁朝阳刚上三品还被贬了官。”   提起这茬,程又雪耷拉了眉,眼眶没一会儿就红了。   叶渐青指节紧了紧:“哭什么。”   “宁大人好可怜。”她蹲下来,哽咽地往喉咙里咽唾沫,“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要努力好久才能够得着,原本已经够着了,因着些无妄之灾,竟又要被牵连贬官。”   “谁唾手可得……不是,你还心疼她?”叶渐青气笑了,“她有自己的府邸,你可还租着民居呢。”   一听这话,程又雪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谁让我没出息,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原本很简单的案子,追凶手追不到就?????算了,还差点被凶手杀掉。”   越说越难过,她呜呜咽咽地就哭了起来。   这要是在凤翎阁,各位大人早就习惯了,华年抱着公文经过,会顺手给她一条手绢,宁大人拿着案卷下楼,也会有条不紊地给她倒杯茶,让她哭会儿就好了。   但叶渐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一看她那跟溪水一样的眼泪就有些无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自己办不好案子,哪有来我这里哭的道理。”他绷着脸道,“我难道还会帮你不成?”   面前的女官直摆手,可压根没有停止啜泣,眼泪掉在地上,像下雨似的将石砖打湿了一块。   叶渐青瞪她,瞪了一会儿又觉得无奈。   “什么案子的凶手?”他蹲在她跟前,没好气地问。   她抽泣着摆手:“跟您说了也没用。”   没用?他冷笑:“你真以为我这官职是吃白饭混来的?”   程又雪抬头,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是一个叫风七的小厮,瞧着是尚书左丞大人家的,但又不确定。我与那位大人不熟,又不好上门去问。”   就这?   叶渐青一把将她拽起来,扭头就带人往外走。   于是,程又雪目瞪口呆地跟着他跨进了尚书左丞方叔康家,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点不客气地将方叔康家翻了个底朝天。   “叶大人。”方叔康哭笑不得,“一个小厮,也值得你这般大动肝火?”   叶渐青没理他,只拎住了风七放在她面前问:“是这个吧?”   程又雪呆呆地点头。   他转头看向方叔康:“杀得杀不得?”   方叔康苦笑:“这倒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但怎么说也是唐首辅府上门客的亲戚,人家托着人情放我这儿混口饭吃,你总不好喊打喊杀的。”   程又雪把这话记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叶渐青脸色依旧冷冷的,但身边的人显然是高兴了,笑着与他连连作揖:“叶大人真的好厉害,多谢您相助!”   谁也不是个乐于助人的性子。   叶渐青冷哼,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她:“不哭了?”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与他道:“等搬了新家,下官一定请大人吃酒!” 第109章 我管你有没有别人   宁朝阳原本的打算,是让程又雪就近与方叔康搭话,套一套他府内的情况,也好确认他与风七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的是,又雪错摔一跤,挡住了叶渐青的路。   挡住就挡住了吧,叶渐青那个人自诩清高,一向不爱掺和公务之外的杂事,过几天也就好了。   然而几天过后,程又雪与叶渐青一起出现在了她眼前。   不但一起出现,叶渐青甚至还亲手把风七的相关都送到了她手里。   一时间,宁朝阳很想扭头去看窗外太阳升起的方向。   “大人快看看,这东西对不对?”又雪兴奋地望着她。   宁朝阳欲言又止,展开文卷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她又想伸头去看外面的太阳了。   叶渐青,当朝二品尚书右丞,与唐广君来往最多的人,眼下居然亲自把风七与唐广君府上门客之间的关系告诉了她,这些灰雁都没能查到的消息,全都轻巧地在文卷上列得整整齐齐。   “大人放心。”程又雪拍着胸脯与她保证,“下官核查过了,这些都是真的。”   风七是受唐广君的门客指使去给齐若白用的千尾草,连千尾草的来历都一并写在了上头。   宁朝阳沉默片刻,将程又雪拉到了一旁。   “你威胁他了?”她小声问。   程又雪瞪大眼摆手:“怎么会,我对叶大人一直是以礼相待。”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   “因为他人好。”程又雪一本正经地道。   宁朝阳抹了把脸。   她如约给了程又雪一处宅子的房契地契,但拿着文卷回府,却没敢轻信上头的东西。   叶渐青不是傻子,他没有任何理由突然帮她们,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阴谋。   可是,将风七和唐广君的关系告知她,除了让她注意到唐首辅对自己有敌意之外,还能谋得什么?   正想得出神,旁边突然就欺近了一股药香。   “宁大人。”他唤她。   朝阳回神,下意识要合拢文卷,他的手却伸了过来,将那上头的字一一展抹开。   “唐广君。”江亦川略显疑惑。   “当朝首辅。”她与他解释,“三年前才继任,你许是没见过。”   不但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过这人有关的任何事。   江亦川有些不解:“庸臣?”   “那倒未必,他只是深居简出,鲜少出什么风头。”宁朝阳道,“办事妥当,倒也深得君心。”   这样一个人,门客居然会跟齐若白过不去?   江亦川多看了两眼,而后就着她的手将卷宗合拢:“总归是与我没干系了。”   只要能查明人不是死于他手就行。   面前的人显然没他这么无所谓,将卷宗合拢甚至还仔细地夹进了书页里。   他突然就不太高兴:“大人在意的,到底是人命还是齐若白这个人?”   宁朝阳听得好笑:“有区别?”   “有。”他捏紧她身边的扶手,下颔微紧,眼神略凌,“人命是人命,人是人。”   “这便是你不讲理了。”她好整以暇地往后靠,“人是你送来的,都进我后院了,你还要我把他当陌生人?”   也就是,没当陌生人。   心里不大舒坦,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人之常情云云,但到底就是不舒坦。   “我都没有别人。”   “你与我那时已然分开,我管你有没有别人。”   “宁朝阳!”   “我在。”   她懒手端起茶,撇开碗盖抬眸睨他:“恼我?”   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凭什么自己又来恼。   道理都懂,江亦川还是双眼微红,低下头来狠狠咬了一下她的脖侧:“你不要这般对我。”   她闷哼一声,微微侧避开他:“死者为大,别闹。”   当真是像许管家说的,因为人死了,所以才会变得重要?   江亦川垂下眼眸,打算努力地说服自己。   但一转头,他瞥见她用来夹那文卷的书册里露出了另一外一页纸,开头两个字便是若白。   微微眯眼,他伸手就将它抽了出来。   宁朝阳倚在旁边看着,没有阻拦。   她漫不经心地瞥着他读那封自己给齐若白的回信,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皱起眉,嘴唇也渐渐发白。   信上其实没有写什么,她只是许诺等他病好了,便带他去放风筝。   可惜齐若白的病没有好,她的回信他也始终没有等到。   这是她的遗憾。   但对江亦川来说,这便是一把刀子,直直地往他心窝子戳。   他有些痛苦地抬眼看她。   眼前这人分明与自己已经和好了,她分明都肯再与他鱼水,分明还在天明之时轻轻吻了吻他的脸侧。   但为什么,她为什么还要惦记别人?   堂堂定北侯,是不可能会与一个死人争风吃醋的。   但他现在只是江亦川,满心都只有她宁朝阳的江亦川。   捏皱那一张信纸,他欺近她,双眼湿漉,眼神却有些幽暗:“宁大人想为他报仇?”   “嗯。”她垂眼看他,嘴角微勾。   “我可以帮你。”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侧,“但是,你先求我。”   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宁朝阳想也不想就嗲声嗲气地道:“求求你了~”   “……”   心里莫名一刺,江亦川捏紧了她的腰肢。   他讨厌看她这副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模样,很讨厌。   但又舍不得走。   上一回走他已是后悔莫及,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她的院子空出来。   “嗳,这里是书房。”宁朝阳挑眉提醒,“不合规矩吧。”   他恼声道:“我与你,还顾什么规矩。”   谁能想到在朝堂上天天吵架的两个人能在私下苟且至此,为了能掩盖自己的行踪,他甚至命人天天假扮他下朝回将军府。   这种麻烦又荒诞的事,放在从前谁跟他说他会这样做,他都一定会打人二十军棍治个妖言惑众之罪。   但现在。   死死地抱紧怀里的人,江亦川甚至有些不想去明日的早朝。   他就想跟她两个人待在一起,没有第三个人,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不与他算计,也不与他提齐若白。   然而。   宁朝阳被他抱得骨头都疼,忍不住就道:“你先把给若白的信放回去。” 第110章 念念不忘的事   若白?   江亦川绷着一张脸,伸手就想将信撕了。   宁朝阳看出他的企图,也没拦,只微笑道:“撕了我就得重写一封,重写一封,我就得再想他一遍。”   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她。   漂亮的丹凤眼,清澈又惹人怜爱,里头水光盈盈,干干净净地映出了她冷漠又戏谑的表情。   “你骗我。”他低声道,“你这压根不是心悦于我。”   “心悦长什么样?”   “叶渐青对程又雪那样。”   原来是因为心悦又雪,才给她这些东西?   宁朝阳恍然,又有些不太能接受:“跟傻子有什么区别。”   她可以喜欢一个人,但?????前提一定是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为旁人放弃利益实在不值当,就算是爱人也不行。   想着,又转头看他:“定北侯也不傻。”   还会与她当堂论礼呢,又何尝像叶渐青那般了。   意识到自己举错了例子,江亦川微微别开头:“我不是定北侯。”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道:“你不喜我精明,我又为何要坦然接受你的逃避。”   哑口无言,江亦川沉默良久之后,还是低头啄了啄她的嘴角:“不想了。”   “你说不想就不……唔。”   宁朝阳其实没有说错,他选两个身份,就是在逃避与她的冲突,避免在她和自己的亲人之间非要做出选择。   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定北侯不可以与她有私情,只有江亦川可以。   又是一日御书房觐见。   宁朝阳没有来,只定北侯与青云台众人站在圣驾前,商议钦差在巡税途中遇见的一些麻烦事。   强龙难压地头蛇,朝廷想收拢人心,就得多纳一纳边远州郡的秀女。   但圣人不是很乐意,他转头问众人:“朝中就没有别的什么尚未婚配的官员了?”   边远州郡来的人,多是不知礼数且蛮横之辈,在场众人肯定不愿接这烫手山芋。常光灵机一动,突然就说:“臣看宁朝阳宁大人那院子里还空着呢。”   李景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黄厚成跟着拱手:“不妥,宁大人刚丧夫,还在守丧。”   “以宁大人的身份,未必要纳什么正头夫婿,迎个侧室也无妨啊。”   “这种事,还是等宁大人在场时再提为妙。”   常光扭头瞪他。就是要人不在才提,人若在了,哪还能将这屎盆子扣她头上。   正争执着,唐广君突然道:“臣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当朝首辅,说话有分量,他一开口,圣人也跟着点头:“是可以思虑思虑。”   此时的定北侯是不能开口的,他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止。   那么照圣人的态度来看,多半要成事了。   炎炎夏日,知了从宫里一路吵到宫外。   “天哪——”程又雪一溜烟跑进凤翎阁,啪啪地拍起桌沿,“各位,好大的热闹。”   “怎么了?”秦长舒等人纷纷抬头。   “听说定北侯在御书房里跟青云台的人吵起来了,发了好大的火,吓得常光那几个人话也不敢说。”   宁朝阳从案卷里抬起了头:“因为何事?”   “不知道哇,里头没咱们的人,就听守宫门的人说侯爷离开时脸色可难看了。”   华年觉得稀奇:“他竟然会当众不给青云台的人颜面?”   “许是出什么大事了。”沉浮玉道,“都支使人去打听打听。”   众人纷纷点头,都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亲信。但宋蕊凑过去的时候,却听自家大人道:“你歇着吧。”   “大人有别的亲信了?”宋蕊委屈。   “不是。”她摆手,“没必要。”   她自己去问比什么都快。   宋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宁朝阳收拾了一会儿,出门上马,先去了一个地方。   唐广君她现在是动不了的,其一不太熟悉,其二不知他这是何意,所以她就只抓来了风七和他的门客亲戚。   两人排排捆,马背上一边挂一个,很快就到了齐若白的坟前。   嘴被堵得严实,风七眼里满是惊恐。他呜呜喊叫着,企图再说点什么。   但宁朝阳没给他机会。   一杯千尾草汁喂下去,朝阳将他提到坟边靠着,含笑道:“畏罪自尽,算你良知未泯。”   风七连反应都来不及,眼前就是一黑。   “该你了。”她转身看向旁边的门客。   那门客一开始还想叫嚣两句,毕竟自己是首辅的人,哪轮得到她这个四品女官来处置。但看完宁朝阳那干脆利落的动作,他慌了,连连摇头想蠕动身子逃走。   朝阳将他抓过来按在了墓碑前头:“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若能说到我想听的东西,我就留你活命。”   说着,扯开了他嘴里的布团。   门客第一句话喊的是“救命”,第二句是“我说,我说”,到第三句,他才嚎啕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送到他嘴边的杯子停住,宁朝阳满眼不信:“唐首辅与我无冤无仇,何故要费这么多周折来杀一个官倌。”   “岂止是他,还有徐统领,首辅大人记恨大人您良久,他想让您与定北侯爷互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   这人大喊着,裤子里都传来了腥骚臭气。   宁朝阳嫌弃地扔开他,故作不悦:“大胆刁民,竟敢妄语挑拨朝臣。”   “小的所言句句属实!”门客哆嗦着道,“这话说出来,小的也回不去唐府了,只求大人高抬贵手,让小的回乡下去保一条命!”   “最后一个问题。”宁朝阳拿出帕子来擦手,漫不经心地问,“你家大人,去过几次皇子府?”   门客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怪不得,怪不得大人非要除掉她,这人怎么会连皇子府的事都知道?   不用接着往下问了,这人的反应就已经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宁朝阳换了一杯迷药给他,又吩咐灰雁亲自将人送去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乡下。   做完这些,她才跪坐在风七的尸体旁,将回信拿出来放进火盆里。   “你原该活得更长些。”她轻轻叹息,“再不济,当初拿了他的银票走也是好的。” 第111章 他才有遗憾   坟前凉风习习,齐若白的名字安静地躺在石碑上。   宁朝阳知道他喜欢钱,带来的纸钱堆得有小山那么高。她安静地一点一点地给他烧着,烧完又倒了一盏酒在他坟前。   “抱歉。”她道,“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待她再努力些,权势再大些,便将唐广君那儿的仇也替他报了。   齐若白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   那她就是他最后的亲人。   李景干站在远处的树后,安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陆安劝他说,齐若白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死于非命。   但风拂纸钱起,他听着宁朝阳的话,总觉得齐若白未必有遗憾。   有遗憾的是他。   纸钱化成的灰烬飘荡在整个山间,宁朝阳起身,上马回城了。   他兀自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终于是吐了口气,对陆安道:“收拾干净些。”   “是。”   皦玉色的袍子穿林而过,走回宁宅就变成了一袭雪衣。   江亦川闷头踩上台阶,站在门口晃啊晃,不知怎的就往阶下一跌。   身后飞来一袭红袖,倏地将他的背抵住,而后一转,站在台阶上半抱他入怀。   “怎么了?”宁朝阳挑眉,“跟人吵架太费力了?”   眼眸半阖,他抿唇:“什么吵架,听不懂。”   她有些不悦:“竟不打算告诉我?”   “小事而已,你听了也无益处。”他站直身子,脚下却还是有些晃悠。   宁朝阳戒备地扫视他,而后才踮起脚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像是有些烫。   轻叹一声,她拉过他的胳膊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我手脚很干净,唐广君不会起戒心。倒是你,好端端跟青云台的人吵起来,白让他猜忌。”   他不太高兴地嘟囔:“他算什么东西。”   “当朝一品的首辅。”朝阳瞥他一眼,“根基很深,岂容你这个多年不曾回京的武将小觑。”   嗤了一声,江亦川喃喃:“根基再深,不也满是破绽。”   “什么破绽?”   他不说话了,只不甚舒服地扶着额,靠躺去软榻上。   宁朝阳拿了两颗药丸给他,又端些温水来送到他嘴边,想趁机再问问那话是什么意思。   结果杯沿都碰着嘴唇了,江亦川也没张口。   他只抬眼,略带怨气地问:“你先前照顾他,也是这般?”   眼角一抽,宁朝阳皮笑肉不笑:“比这个体贴多了,我还哄他呢。”   心尖针扎,江亦川抿唇垂眼:“好,那你也哄我。”   “不吃拉倒。”   “不哄我我就不告诉你唐广君的破绽在何处。”   “……”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宁朝阳微微眯眼,“侯爷贵庚啊?”   “你再叫我侯爷,我也不说了。”   “……”   好生小气。   宁朝阳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软声道:“先吃药,人生病了就是得吃药对不对?更何况这药丸还比药汤更好入口。”   语气温柔如水。   江亦川以为自己听了会舒坦,但莫名的,他竟觉得更难受了些。   “你就是这般哄他的?”他问。   捏着碗沿的手都紧了紧,宁朝阳实在想不通外头看起来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在私下怎么这般婆婆妈妈。   “爱说不说吧。”她放下碗冷声道,“我自己去打听。”   言罢就起身。   袖口被人拽住,力道很大,动弹不了。   宁朝阳黑了半边脸回头,却见床榻上那人又已经红了眼:“对我就这么没耐心?”   她没好气地坐下来:“侯……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当年在战场上,难道是边哭边提刀砍人的不成?   他不语,垂眼沉默良久之后,朝她张开了双手。   宁朝阳抬手捂眼?????,实在无奈,一边叹气一边爬上榻去靠进他怀里。   江亦川这才哑声开口:“他插手了中宫扩建之事,吞了大半款项,又借中宫之名去巡税,做得算是滴水不漏,可惜还是让庞佑找到了蛛丝马迹。”   贪污之事乃圣人大忌。   宁朝阳倏地抬起头:“蛛丝马迹证据充分吗?”   “只可证猜想,不可做呈堂。”   “哦。”她又躺了下去。   两人齐齐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一起开口:“要不……”   朝阳抬眼:“你想说什么?”   江亦川低眸看她:“你又想说什么?”   ——马脚都露出来了,不抓着试探一番怎么行。唐广君既然贪财,那不如就让他被财撑破肚皮。   宁朝阳在他眼里看见了与自己一样的心思,当即点头:“你不要拖我后腿。”   “大人说笑,谁拖谁还不一定。”   院子里的花都没了,一茬茬的新鲜药材重新长了起来。   朝阳半夜被渴醒,翻身下床想倒杯茶,谁料身边睡得很熟的人突然也撑坐了起来:“你去哪里?”   她哭笑不得,茶都差点呛着:“解解渴罢了。”   江亦川似醒非醒,就那么抿唇坐着,直到她喝完茶回来躺下,他才一并倒下来,将手放在她的腰间。   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她侧过身,背对着他继续入睡。   第二日清早,御书房里就又吵得炸开了锅。   “都说了庞佑年纪太轻不会做事,侯爷一意力荐,结果好了吧,才动工几日宫里就见了血光了。”   “宁大人注意措辞,劳工是砸伤手臂,不是丢了命,这样的事处处都有。”   “处处都有便不是罪过了?陛下以万民为子,侯爷却要分出三六九等来不成?”   一点小事两人就大动干戈,还差点要在御前动手。   圣人颇感头疼,连连叹气。   唐广君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见着场面差不多了,才拿官腔打了一句圆场:“宁大人侯爷都请息怒,此事吵来吵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宁朝阳拱手。   李景干皮笑肉不笑:“旁人说就是有理,我说便是没理,宁大人就是要与在下过不去是吧。”   “侯爷这便是胡搅蛮缠了,唐大人一品的文臣,说的话难道没理?”   “这么有理,那扩修后宫之事你让他来。”李景干气道,“他难道就能不伤一人地完工?”   “侯爷瞧不起谁,首辅大人自然是能。”   “大话谁不会说,唐大人不妨明日就接手过去看看!” 第112章 侯爷的过往   话音落,御书房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唐广君身上。   唐广君下意识地摇头:“老夫手里事务正多,眼下怕是……”   “听见了吗,唐大人也忙不过来。”李景干往前一步。   “唐首辅最近正闲暇,几句谦虚话侯爷难不成也当真?”宁朝阳也跟着往前。   眼看两人又要怼在一起了,圣人连忙喊:“好,二位爱卿言之有理,此事不如就交给唐爱卿。”   “陛下?”唐广君连连摇头,“此乃工部之责,臣如何能专管……”   圣人脸都皱在了一起:“无妨,你管吧。”   你再不管,明儿这两人还要为庞佑来吵一轮,就算他们受得了,他这个老人家也受不了了,烦了,赶紧结束吧。   他这话一出,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庞佑立马就上前,当着圣人的面将账册与一些重要印鉴与唐首辅交接。   宁朝阳安静了,李景干也安静了,两人齐齐将手揣进袖子,分站圣人两侧。   有那么一瞬间唐广君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坑了。   但是抬眼望去,宁朝阳压根没看他,定北侯更是漫不经心,满脸无辜。   中宫扩建之事刚起了个头,账目却已经不太清晰,其中有他的手笔,也有下头人的手笔。很麻烦,虽不是不可解,只要巡税的人一回来,这窟窿就还能被补上。   但多少还是要让他出点血。   这样想着,唐广君不悦地抿了抿嘴角。   小会散去,李景干正打算出宫,却突然听宫女传话:“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脚步停下,他问:“不是昨日才去过?”   宫女浅笑,还是与他作请。   李景干突然就有些烦闷。   他与中宫其实并不亲厚,若无相互扶持的利益牵扯,两人甚至是有仇的。他母亲嫁与父亲为发妻,多年无子,父亲嘴上安慰说无妨,实则却纳了妾。   妾进门生女,不顾礼法,肆意妄为,长年压着他的母亲过日子,更是在他母亲好不容易怀上身孕之后,屡屡惊她的胎,导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当场撒手人寰。   而他,也因为没了母亲,幼时便被送去边关,由舅舅照拂。   若不是他战功赫赫,得赐李姓,这一家人未必会认回他,就连他那名义上的父亲,眼下再与他相见也是一脸陌生。   李景干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需要亲人的年纪了,偏这个时候中宫还要凑上来,挤出一脸长姐的和蔼问他:“先前云家那个姑娘你看得如何了?”   眼下四周没有外人,他连笑也懒得挂,只垂眼淡声道:“没空去见。”   中宫一噎,不由地皱眉:“每日下朝都挺早的,你忙什么去了?”   李景干没有答。   宫殿里安静下来,中宫的脸色也一点点难看起来。   “我是为你好。”她寒声道,“圣人已无东伐之心,你一介武将想在上京立足,便需得配个名门闺秀。”   “多谢娘娘好意。”他颔首,“景干心领了。”   中宫冷笑:“你这是心领了?你这分明是心里在怨我。自打回京,你就一身反骨,不帮扶荣王不说,还屡次与凤翎阁的人走得近。荣王那孩子心思单纯不曾防备你,本宫却是有话要说。”   “所谓家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血脉,你真以为不用靠我,凭自己就能拿这李家大姓?”   “圣人疼宠我,故而也偏爱你,一旦我失势,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到哪里去?”   李景干安静地听着,眼前莫名就浮现出沙场上逆着光溅出三尺艳血的场面。   他杀过很多人,剑豁口了用刀,刀卷刃了用矛,每一场仗回去,自己都浑身是血。午夜梦回,他时常看见自己被围在重重敌军之中,一丝生路也无,窒息之感从子夜一直蔓延到天亮。   饶是如此,第二日他依旧能冲头阵,依旧长枪指天,为大盛打回来一张又一张的求和书。   大盛的山河,是用无数将士的尸骨铺开去的。   但现在,眼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女子说,他靠的是她。   李景干笑了一声。   他说:“我还真挺好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形状死去。”   中宫愕然地看着他。   眼前这人不过刚要弱冠,身上的气息却死气沉沉,一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她的脖颈,指尖还微微动了动。   “……来人!来人!”中宫惊叫。   外头的禁卫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廖统领却在看见李景干之后拱手:“侯爷?”   “娘娘心绪不稳。”他似笑非笑地道,“尔等可得好好守着才行。”   “是。”   他拂袖起身,慢吞吞地道:“长姐,愚弟这便告辞了。”   皇后捏着扶手,脸上震惊未散,一时都忘了应声。   李景干倒也不在意,施施然转身就往外走。   七月骄阳当空,炙热的光落在他身上也不见什么温度,陆安在一旁嘀嘀咕咕地与他说着朝事,他漠然地听着,思绪却开始飞远。   方才那话不是冲着下人去的,是他的心里话。   与别人都想着怎么长生不同,李景干时常会想到自己的死。他手上沾的鲜血实在太多,料着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在那之前,他想送镇远军踏上东伐之路。   皇后说圣人没有东伐之心,那他就努力让他有。如果努力还是不行,那他就给自己找个最轰轰烈烈的死法。   五马分尸,亦或是凌迟处死。   他生来不凡,死也应当不平静。   甚好。   路上的宫人像是被谁吓着了一般,在前头纷纷回避朝墙,就连身边聒噪不已的陆安也渐渐安静,且刻意落后了他几步。   他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一路出宫,去暗桩换了衣裳,再从仁善堂一路回宁府。   刚跨进东院,他就看见宁朝阳正在给花坛里的紫苏浇水。   她才不会养药材,那么大一壶水浇下去,根都要被泡坏了。   但光从她的另一侧照过来,照得她的侧脸恬静又温柔。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一时没有挪步。   察觉到门口有人,宁朝阳回头,接着就是眉心一跳:“你怎么了?” 第113章 宁大人的药方   江亦川对她这反应有些莫名:“我怎么了?”   不是好端端的吗?   宁朝阳皱眉走近,缓缓抬手按上他的额角。   温热又柔软的触感,瞬间将他一直紧绷着的筋给松了下来。   江亦川这才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   “无妨。”他捏住她的手,垂眼道,“缓缓即可。”   向来要他主动的宁大人,在看了他一会?????儿之后突然牵起了他的手。她引着他进屋在软榻边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中宫为难你了?”她问。   他摇头。   这些情绪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冒出来,中宫那一番话不过是诱因,真正的症结在他自己。   见他不想说,宁朝阳便伸了一根食指给他。   他茫然了一会儿,而后伸手握住她的食指,乖乖地跟着她起身。   宁朝阳带着他去沐浴,宽大的浴池里,两人一人一边,中间隔了一道纱帘。   江亦川想不通这个纱帘是做什么用的,但对面那人没说话,他也就没动。   沐浴之后,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他抱扇入帐,轻轻与她送着凉风。   “时辰还早,我与你讲个故事。”她道。   江亦川嗯了一声,不是很感兴趣,但她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浅浅地道:“从前有一处森林,里面住着很多小鹿,它们以花为食。”   “可是到冬天的时候,花就少了,大家都饥肠辘辘,变得沮丧又绝望。”   “这时一头最快乐的小鹿出现了,它活蹦乱跳,给大家唱歌,给大家引路。”   “大家都很羡慕它,也很喜欢它。但是同行一段路程之后,这头小鹿突然被大家揍了一顿。”   江亦川听得愣住:“为何?”   宁朝阳一本正经地道:“因为它很早就找到了一片花谷,但没有告诉其他的小鹿。”   江亦川沉默。   他开始思考她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人不能太自私,还是想教他要合群。   但是身边这人接着就道:“那头快乐小鹿后来终于明白了,想要一直快乐,得有花就说。”   ——有话就说,不要憋在心里。   反正他们这个东院里,什么规矩也没有。   江亦川呆滞地抬眼看她。   宁朝阳与他对视,良久之后也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直接了些?”   改成小鹿爱嗦花好像更好,有花就嗦什么的。   呆滞片刻之后,江亦川倏地笑了出来。   他伸手抱住她的腰身,额头抵在她的肩上,笑得整个软榻都在抖。   朝阳恼了,狠狠地掐他一把:“我想半天呢,方才泡澡都一直在想。”   怪不得一直不说话。   心口温软,他抿唇问:“大人想知道什么?”   “随便。”她挣扎了一下,见无法从他手臂间挣脱,便干脆舒服地躺着,“说什么都行。”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杀人犯法,但沙场上杀人,为何却是有功?”   宁朝阳拍了拍他的背:“因为弱肉强食,你不杀那些人,就会有更多的大盛子民死在别人手里,所以你对别国来说有罪,对大盛来说就是有功。”   “那对我自己来说呢?”   朝阳低眸看他。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的永昌门下定北侯是何等意气风发,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样的元帅,竟也会心里有愧吗。   轻轻摇头,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就算你不是武将而是文臣,也还是会有人唾骂你。不要妄图去成为所有人心里的好人。”   “天下未平,所以需你提刀而起。待天下平时,你自可以卸甲焚香,告慰亡灵。”   “不要折磨自己。”   江亦川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问:“你以前,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她一顿,接着就撇嘴:“我从来问心无愧。”   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得为之付出一些东西,只要能得偿所愿,她从不在意自己付出的是良知还是廉耻。   “不对。”他道,“你问心有愧,只是不敢去想。”   “……”微微眯眼,宁朝阳推开了他。   她没好气地道:“我宽慰你,你反过来戳我心窝子?”   “没有。”江亦川低笑,“我只是觉得,你太豁得出去了,有时不做那么绝,也未必不能成事。”   说得轻巧。   宁朝阳冷哼。   官场如战场,她不对别人绝,那就该别人对她绝。   她才不要为人鱼肉。   翻身背对着他,她气哼哼地扯了凉被裹身。   这人欺身上来,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头顶,温热地摩挲了几番。   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心。   宁朝阳眯眼看向远处猫窝里打着呵欠的狸奴,心想她才没那么好驯服,随便给人摸一摸脑袋就消气。   但凉风拂身,她竟很快有了困意。   “程又雪她们说,你那日在御书房里与青云台的人吵架,是因为看上了边州的哪个小郎君,不想他做我侧室。”她迷糊地喃喃。   江亦川扇着扇子,哼声问她:“你信?”   “不信。”她含糊地道,“你怎么会看上小郎君,你看上的应该是……”   话渐渐没在了平稳的呼吸声里。   他等了一会儿,没好气地道:“这时候倒睡得快了。”   怀里的人双眸平和地闭拢,雪白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张合着。   手里的扇子未歇,他埋头抵在她后颈上,略带怨气地道:“知道我看上的是谁,还总爱磋磨我,宁大人真是好生恶劣。”   说是这么说,手却抱着人不肯松。   他有很多个家,打仗的时候一天换一个帐篷,在上京里也有将军府和别院。   但,宁朝阳不会知道,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是她给的。   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抵着她慢慢闭上眼,江亦川很清楚只要在她身边睡着,自己就不会再陷入被围攻的噩梦之中。   他会有一个平静且温柔的梦乡。   以前他总给她开药方,但后来江亦川发现,她才是他的药方。   他至今为止还是觉得成婚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麻烦且虚伪,热闹都是给旁人的,自己只有疲惫。   可是,他想,如果捏着同心结另一头的人是她。   那还挺好的。 第114章 打工人不容易   扩修中宫之事交给了唐首辅,庞佑一边遗憾,一边偷摸在自己宅子里摆了酒席,宴请亲朋一起庆贺。   作为被定北侯一手保下来的人,庞佑很是懂规矩,开宴之前特意将宾客名单往后也那儿送了一份。   定北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问他:“你跟凤翎阁的人不太熟?”   庞佑连连摆手:“那怎么能熟呢,下官虽然不才,却也是清流世家子弟,凤翎阁那些女官狂妄不知礼数……”   瞧着侯爷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他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小。   背后的陆安轻轻咳了一声。   庞佑恍然,接着就道:“……却更显豪放不羁!下官就算有心想结交,也没有路子,不知侯爷可否引见一二?”   定北侯不甚在意地抿唇:“有什么好引见的,她们不来倒也清净。”   话是这么说,捏著名单的手指却是卷了卷纸角。   于是庞佑马不停蹄地就往凤翎阁各位女官的府上送了数张请柬。   程又雪一接到就“哇”了一声。   叶渐青站在她隔壁的侧门边,对她反应实在是无奈:“有什么好哇的?”   “庞大人诶,祖上三代都是状元,代代清流名门,他家的宴帖可难拿了,黑市上都卖二十两银子一张!”她双眼放光,“我现在拿去卖,今年的租钱就都有着落了!”   眼角一抽,叶渐青道:“庞佑的请柬,你想拿去卖?”   “我倒是也想去。”程又雪撇嘴,“但这院子下个月就涨租钱了,去了我就得搬家,没法蹭大人的车辕坐,还要起得更早。”   那也太惨了。   叶渐青抱着胳膊看着她,还是觉得很离奇,堂堂女官,为那么一点租钱就跌坐在门口,凄凄惨惨的,可笑又可怜。   “我租你一间房。”他开了口。   话一说出去就有点后悔,他向来不喜麻烦,更不喜有外人在自己家走动。   可程又雪一听,当即就跳了起来,越过小道冲到他跟前,满脸欣喜地问:“真的吗?!”   问完又自我否定:“怎么可能呢,大人的院子比我住的这个还大还漂亮,人家都涨租,大人给的价我应该也住不起。”   无奈地摇头,叶渐青道:“是不便宜,要一两银子一月。”   才一两?   程又雪双眼又亮了起来,点头如啄米:“租租租,我租的!”   她现在住的这个小屋都要一两三钱呢,叶大人家人少,说是一间屋子,但其实多半整个院子都只有她,这个价钱可真是……   兴奋渐渐弱下来,程又雪后知后觉地环抱住了自己,愕然地看着他道:“这个价钱,大人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叶渐青:?   他不防备她就不错了,竟还被她反咬一口?   气极反笑,他拂袖进门:“不租了。”   “嗳……”   有些遗憾,程又雪抠着他家的门框很是难过。   要早起了,要走路去凤翎阁了。   要睡不饱觉了!   哀哀怨怨地转身,她捏着自己的请帖,打算第二日就去黑市卖了它。   大抵是因着涨租的缘故,院子里其他人都比平日要吵闹些,程又雪刚打算掌灯完成宁大人交代的案卷,房门就突然被人撞开了。   “程大人,你是当官的,你出来讲讲理,一年涨三回租,这东家厚不厚道?”   那人是个做生意的员外,人生得?????瘦弱,说话却带了一股酒气。   程又雪被吓得直往角落里缩:“我我我不知道啊。”   对她这反应很不满意,员外跨门而入,伸手就拉她:“人都在外头,你躲着像什么话,来,咱们一起来与东家讨公道。”   这人平时就爱在她窗外张望,有了今日这由头,手更是直接往她胳膊上捏,还顺着她胳膊再想往上。   程又雪激烈地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就学当初宁大人的动作,抬脚踹了他一下。   但她力气太小了,踹上去人不但没跌摔出去,反而还抓住了她的脚踝。   “啊哟好疼。”他醉醺醺地道,“踢伤了,你这可得赔我啊。”   程又雪死命挣开他,扭头就往外跑。   那员外不依不饶地跟出来,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搔首弄姿的不就是想勾引老子,骚娘皮,这时候装什么清白圣洁!”   程又雪气得红了眼,却只能埋头往外冲,正要冲到正街上去找城防,却在门外就撞着了个人。   那人一把将她揽去身后,抬脚就将后头追来的人给踹飞了出去。   程又雪猛地抬头,以为是宁大人来了。   泪花四散,眼前逐渐变清晰的却是叶渐青的脸。   叶大人看起来很生气,踹飞了人还想上去补两脚,程又雪边哭边给他背:“城防条例第三章 第九条,防卫致人轻伤无罪,防卫致人重伤以斗殴惩处。”   “大人,您年底的奖俸不要啦?”   叶渐青:“……”   他压着怒气转头问她:“这什么人?”   “我隔壁的商贩。”她小声道,“往日都还正常,今日恐怕是喝多了酒。”   正常?   他嘴角僵直:“正常的人,酒前酒后都正常。”   不正常的人,酒后暴露的就是本性。   面前这女官懵懂地看着他,那神情就仿佛他刚刚说了一段复杂的绕口令。   叶渐青拽着她就往自家院子走:“多说无益,去我那儿住。”   “可是,大人,您方才还说不租了呀。”   “我自己的院子,我爱租就租,你管得着吗。”   “……哦。”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叶渐青有些暴躁了:“怎么,还怕我将人伤重了?”   “不是。”她摇头,“我行李没有拿。”   身子一僵,他慢慢放缓语气:“我待会过去,你就在这里等着。”   “好。”   叶大人家的宅子真的又大又干净,小院里是东南西北四间大厢房,没有隔开,也没有乱堆放的杂物和土灶。   她想大大地哇一声,但又怕他要说自己没见过世面,于是双手捂着嘴,只小小地哇了一下。   叶渐青将人安顿好就去收她的行李了。   路过那还倒地没起的员外身边,他很想再踩上一脚。但又觉得自己这怒意来得莫名其妙。   无亲无故的,他这么生气做什么。 第115章 最为公正的侯爷   根据弱肉强食的规矩,程又雪这样的人,就是注定要被欺负的,她太爱哭了,人也老是软绵绵的一团。   今日就算他能在这儿救她,改日在官场上,他也是爱莫能助的。   但是。   叶渐青面无表情地想,他的宅子真的很大,收留一个可怜人实在是举手之劳。   甚至每月还能收租钱。   这么想着,台阶有了,脸色也好看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跨进程又雪所住的屋子,叶渐青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一丈不到的长宽,里头只放得下一张小榻,墙边空地上堆满了书册,还放了一张破旧的长案。   堂堂女官!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   他心头的火又冒了起来。   ·   有地方住,租钱还少了,程又雪开开心心地拿上请帖,打算去赴庞大人的约。   结果出门她就见叶大人已经一脸阴沉地坐在了车上,还朝她招手:“上来。”   “大人也要去啊?”   “嗯。”他点头,“原是有些不想动,但我听说你们宁大人也会去。”   “是的!”程又雪愉悦地道,“我原本还有些怕生,但宁大人在,待会儿我就可以去跟她一起坐啦。”   说完,又有些好奇:“大人找我们宁大人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叶渐青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官只是想去问问她,是不是贪墨了凤翎阁的女官俸钱。”   哦,问问她是不是贪墨……   啥?   程又雪猛地掀开了他的车帘:“大人此言从何而来?”   风灌入内,叶渐青不悦地看着她:“帘子放下。”   她依言松手,又忍不住气愤地掀开一个角:“我们宁大人才不会贪墨,她自己有钱!”   叶渐青看着那缝里露出来的眼睛,凝噎了一会儿才道:“你就不能进来说?”   程又雪看了看车辕又看了看里头,有些犹豫。   叶渐青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里外一样的价钱,不会要你额外买草料。”   嗐,这怎么不早说,车辕硌得她屁股怪疼的。   程又雪登时就坐去了他身侧,接着大声辩驳:“我们凤翎阁的月俸都是按时按量发的,没有少过,也没有拖过!有一年朝廷实在缺钱,宁大人怕我吃不起饭,还先用自己的钱给我垫发了。大人你没有证据就不要污蔑人!”   叶渐青哦了一声,冷着脸问她:“那你为何这般拮据?”   气势顿弱,程又雪含糊地道:“我也想多攒点钱嘛。”   “你那屋子,左右都住的是男子,你也不害怕?”   “可它便宜呀,这附近的租钱都老高了,就它我还住得起。”   叶渐青气得心口疼。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得罪了他,程又雪耷拉了眉梢,小心翼翼地找补:“能住在大人那样的好宅子里,那是大人宅心仁厚泽被同僚,大人的宅子自然是不会比那小破屋便宜的。”   这是在说什么?   叶渐青觉得自己压根跟不上这女官的念头。   他索性闭眼,眼不见为净。   程又雪倒也识趣,见他不开心,自己也不说话了,只好奇地打量他的马车,一边打量一边点头。   好贵的装饰,好奢华的茶桌,好好闻的书卷香。   等她以后大富大贵了,一定也要买这么一辆车!   马车很快到了庞佑的府外,出乎意料的是,宁朝阳站在门口没进去,似乎在等谁,而在离她不远的台阶上,定北侯也靠在石柱上与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场面乍一看挺对,宁朝阳就该被排挤,无人搭理。   可叶渐青再一想,要真想排挤她,庞佑又怎么会给她发帖子?还连程又雪这样的小女官都捎带上了。   “宁大人!”程又雪想得可没他这么多,看见熟悉的身影,她笑着就扑了上去。   宁朝阳转身,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她,而后道:“不是让你早些来?”   程又雪干笑:“起,起晚了。”   小屋子住习惯了,突然给她来个大房间,她光翻跟头都兴奋到了子时,更莫说后头还仔细看了看叶府的陈设,感叹了一番叶大人的上等品味。   宁朝阳了然地点头,而后道:“进去吧。”   程又雪眨眨眼:“大人是怕我害怕才在这里等我一起进去的?”   “没有。”她抿唇,“我刚到。”   “哦。”大人说了她就信,毫无负担地就跟着一起跨进了门。   她们一动,一直没往这边看的定北侯也动了,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进宅,到二门就看见庞佑来迎了。   今日说是私宴,到场的却有许多名臣清流。   宁朝阳原本是不想来的,她不喜欢清流们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但既是庞佑主动相邀,又能与一些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熟一熟脸面,来自然是更好的选择,只是开场可能会有些不愉快。   这念头刚起,席上就安静了下来。   对面坐着的方叔康先开口了:“子成,你这宴上怎么来了苍蝇?”   此话尖锐,众人纷纷看向凤翎阁那边的人,以为她们会当场垮脸。   但没有,宁朝阳好整以暇地饮着清酒,眼尾都没抬一下。她旁边的女官抬袖往四周挥舞,还天真地问:“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   “你对面不就是么。”宁朝阳轻笑。   方叔康自己的脸色沉了,他按着桌沿想发作,旁边的叶渐青倒是嗤他一声:“先招败给后招,你好意思站起来,我都不好意思拉你。”   “你看她们这是什么形状。”方叔康很生气,“咱们几个的私宴,做什么要带上她们。”   “那你得去问子成。”叶渐青给他让开了位置,“去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这位新上任的工部尚书一个下马威。”   方叔康:“……”   他觉得自己这位损友最近不太对劲。   可能是跟那凤翎阁的小女官来往多了,心思都被带偏了。   痛心疾首地摇头,方叔康看向另一侧的定北侯,觉得还是这位恩怨分明,最为公正。   于是他道:“今日虽说是私宴,传出去叫人知道咱们跟凤翎阁的人混在一起也实在有损清誉。侯爷,您看呢?” 第116章 热闹的私宴   最为公正的定北侯闻言就叹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方叔康,眼里有将见山崩似的担?????忧:“连左丞大人你也这般想吗?”   方叔康一愣,不明所以:“侯爷何出此言?”   “四年前我归朝时,朝中风气清正,无党派之争,无清浊之论,上下齐心,各司其职。”他长长叹息,“现在为何却变成了这副景象?”   方叔康左右看了看,有些迷茫:“变了吗?”   党派相争,官相鄙薄,朝中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这话一问出去,定北侯的神情又更痛心了两分,那清眸里的沉沉郁色,看得他都忍不住跟着担忧起来。   定北侯隔了四年才回来,自然比他们这些久在朝局中的人看得更明白,党争之事就算一直都有,但近些年的确是愈演愈烈,这才逼得他们这些清流自成一派。   轻叹一声,他忍不住摇头:“不管是谁开的头,也不管争端是自何而始,形势一成,便如窄河行长舟,没有调转的余地。”   “若是人人都像左丞大人这般想,那本侯就不奇怪形势为何会如此了。”李景干轻抬酒盏。   一品的左丞尚且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就更遑论别的官员。   方叔康闻言大震,心口如被木鱼诘问一般,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是啊,党派不是他区分出来的,但他不也在鄙薄凤翎阁的人吗,再联想往昔,因为自己的一些成见,与凤翎阁交接的事务大多都办得不太顺心,为难的是凤翎阁吗?不是。   是低阶的同僚,更是黎民苍生。   将来凤翎阁若真与青云台闹大闹崩,他们这些清流真的能独坐高台?就算他们能,那下头的人呢。   与其说形势如此,不如说是他们推波助澜,形势才不得不如此。   党同伐异,他亦有罪!   恍然间方叔康好像明白了庞佑为何要办这一场宴,才不是什么好友相聚,子成思虑得一向比他们远,他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在这混乱的朝局里拧回一丝祥和的场面。   他不但没理解,反而还口出恶言。   太不应该了!   先前的抵触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叔康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对面的凤翎阁众人。   宁朝阳还等着他的后招呢,但等了半晌也不见方叔康再大声说话,他只跟李景干小声说着什么,李景干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   再过了一会儿,方叔康突然就捏着酒盏站了起来:“今日天热,我说话也没太注意,冒犯各位了,先给各位赔个不是。”   他是清流这边官职最高的人,平日里众人一向都以他马首是瞻,他突然如此,其他还嘻笑着的官员就纷纷收敛了神色。   宁朝阳什么也没说,但也算是起身举杯,回敬了这一下。   席上气氛登时缓和。   庞佑好酒,这宴席上菜是其次,酒是极为上等的。宁朝阳原本打算找几个用得着的官员好好聊聊,争取下回别再有故意为难之事,但不等她找到人,面前就挤了一堆划拳赌酒的。   “初次与宁大人同席,不先喝点都说不过去。”几个尚书省的人笑道,“干喝也无趣,来猜谜可好?”   席间灌人酒等于下马威,谁先醉了谁就输了。   宁朝阳故作为难:“我酒量浅,怕是喝不了几轮。”   后头的华年一听这话就把嘴里的茶喷了出去。   众人疑惑地看向华年,后者却镇定地拿帕子擦了擦嘴:“一时呛咳,失态了,各位继续。”   宁朝阳轻叹一声就接着道:“我也没猜过什么谜语,怕是要让各位见笑了。”   “这玩法不好。”定北侯道,“不会喝酒和不会猜谜的人参与不了,席间冷清一大半,有什么意思?不妨让在场各位两人一席,一人负责猜,一人负责喝,两人搭伙,谁都能来。”   “侯爷这提议好!”方叔康连连拍手,接着就扭头,“那渐青,我与你……”   方才还站在他身边的叶渐青,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他愕然抬头。   远处的偏席里,小女官咬着杯沿就想往旁边的竹林里缩。   “去哪儿?”叶渐青低眸看她。   程又雪干笑,无辜地眨眼:“今日凤翎阁就来了四位大人。”   宁大人面前已经站着一个定北侯了,华年大人也已经在与秦大人商议谁喝谁猜,她没有同伴,也不想认识陌生人,不如就钻去林子里躲一躲。   叶渐青好笑地道:“我不是人?”   “啊?”她怔怔地看着他,“可是我不会喝酒也不会猜谜。”   “你的宁大人也不会,她不是已经坐下了?”   “那不一样。”程又雪摇头,“宁大人那是谦虚,她的酒量比海还宽,这么多宴席我就没见她醉过——我是真不会。”   说着,又想继续往林子里钻。   叶渐青抬步两下,站在她前头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会。”他抱着胳膊道。   哇。   程又雪伸出手给他拍了拍:“大人好厉害。”   就只夸他厉害?叶渐青气乐了,半蹲下来戳了戳她的额心:“知道我厉害,还不快请我与你同席?”   “按理说下官是该这么请的。”程又雪皱了脸,“可是,我有些羞愧。”   区区一个五品的小女官,何德何能与他这个一品大员同席。人家是善良才愿意帮她,她总不能就这么理所应当地接受吧。   钱财好还,人情难还。   程又雪正想婉拒他,背后突然就传来了定北侯的声音:“程大人。”   心里一跳,程又雪立马转身,哆哆嗦嗦地行礼:“侯爷!”   “你与我同席。”他沉声道。   嘎?   膝盖一软,程又雪差点跌去地上,她看了看后头正朝自己走来的宁大人,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求救。   结果定北侯轻声道:“只需三炷香,之后你幼妹去城南私塾之事本侯便替你做主了。”   “好的。”嘴比脑子反应快,她当即就应了下来。   叶渐青黑了脸。   后头的宁朝阳过来,刚想找程又雪同席,结果就见尚书右丞迈了出来,面无表情地与她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宁大人赐教。” 第117章 相爱与相杀   宁朝阳本就不可能与李景干同席,不管私下如何,在这些外人眼里,他们还是死对头。所以狠狠拒绝了这位拎不清的侯爷之后,她走向了程又雪。   但没想到的是,程又雪好像找到同席了,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也罢,只要不跟李景干一起,那跟谁合作都一样。   宁朝阳与叶渐青一起入席,纳闷地问他:“右丞大人有何事不解?”   她以为这人会问最近朝中热议的政事,亦或是哪里的民情。   但叶渐青坐在她右后方,开口说的却是:“凤翎阁的五品,俸禄为何那般少?”   宁朝阳眼皮都跳了跳。   这事该问她吗,这事不该去问吏部户部吗。   平时看着挺深不可测的一个人,脑子这是突然被驴踢了?   “大盛官俸本就少,这是从上至下统一的规矩。”她道,“大人若是觉得不公,不如去上两本折子。”   “在写了。”他颔首,“就是措辞方面恐怕不如宁大人圆滑,还望大人指教。”   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挤兑她?   宁朝阳撇了撇嘴,但转念一想,他这抱怨多半跟程又雪有关。   “行。”她道,“有空给我看看。”   目标一致,两人这边的气氛就尚算缓和。   但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情况就不太好了。   定北侯纳闷地问程又雪:“你抖什么?”   程又雪强自镇定:“我没,没抖啊。”   话是这么说,手里的酒壶都被她晃得哐当直响,酒还没开喝就要洒出去一半了。   这真不怪她胆小,定北侯平日看起来就不好惹,眼下心绪不佳,就更像一团闪着雷电的乌云,虽然为了幼妹能念书她想拼一拼,但恐惧这东西跟喷嚏一样,是很难忍住的。   更何况,定北侯还说他来猜,让她来喝。   客气这东西,他是一点也没有哇!   不过好在这位侯爷十分聪慧,谜语比了两轮,他都猜中了上家的答案,并且没有让下家猜中他的。   她庆幸地抬眼看向对面。   ——然后就看见叶大人坐在猜谜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错误答案。   宁大人倒也没说什么,端了酒杯就仰头。   定北侯爷分明没往那边看,但嘴角突然就抿直了。   于是接下来,他突然就既答不对上家的题,也难不住下家的人了。   程又雪顿觉大难临头。   她硬着头皮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刚想喝,坐在下首的雷开籍雷大人就啧了一声:“程大人这点酒是洗杯子来的?”   没有满杯。   她干笑,硬着头皮继续添酒,然后闭眼就想一口闷。   有人突然捏住了她的手腕。   程又雪以为是定北侯爷,浑身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但睁眼一看,面前杵着的却是略有薄怒的叶渐青。   他捏着她的手腕,眼睛却看的是定北侯:“那边的风水克我,侯爷,换个位置?”   定北侯回视他,神情看起来不太高兴:“她喝了我再换。”   “方才一时走神,侯爷又何必这般计较。”   “不巧,我这人计较惯了。”   气氛越来越不对?????,程又雪连忙拿开叶渐青的手,将杯中酒一口灌完。   “你……”叶渐青想拦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女官眉毛胡子都皱成一团,而后脸上就飞上了两朵红霞。   “三炷香到了。”她眼眸晶亮地道。   定北侯颔首起身:“本侯明日便会履约,多谢程大人。”   言而有信,不拖不推,这位侯爷也是个好人!   一想到自己的幼妹可以从那个吃人的村子里出来自己念书考功名,程又雪兴奋地在原地跳了一下,而后就抓着叶大人的手朝他挥舞:“侯爷慢走!”   酒气从她身上蒸出来莫名就没有旁人身上的臭味,而是温温软软的,像过年蒸出来的雪白糖糕。   叶渐青瞥了一眼她捏着自己手腕的手,抿了抿唇,顺势就在她身边坐下。   桌上众人对这个位置的更换颇有微词:“侯爷怎么能跟宁大人在一起呢,这我们还猜什么?”   “程大人这边是不是也忒好欺负了些?”   宁朝阳也看了身后这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侯爷不累吗。”   折腾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跟她同席?   她就想不明白了,两人私下做什么事不成,怎么就非得在人前还凑在一起,白白增加被人察觉的危险。   但身后这人好像很满足,落座下来便道:“不累,换宁大人来猜吧,本侯也想沾沾酒气。”   想沾酒气是吧。   行。   宁朝阳当即就看向下一个人:“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字。”   这种街上稚子都知道的谜语,拿来羞辱人的?   下一个人心情复杂地答:“日。”   “喝吧。”宁朝阳把酒杯端给了李景干。   后者看了她一会儿,安静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上家出题了。   叶渐青淡声就答:“凤仙二字。”   接着,他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雷开籍二人:“大人听好。”   “一点一点分一点,一点一点合一点,一点一点留一点,一点一点少一点。”   雷开籍:?   他茫然地问:“打什么的?”   “字谜。”   “……”   憋了半晌没有猜出来,同伴将酒给雷开籍满上了。   叶渐青撑着脸侧瞥着,轻轻摇头:“雷大人这杯子,给蚂蚁喝的?”   雷开籍看了看程又雪手里的酒杯:“这不都一样?”   “虽说是喝个高兴,但这塞牙缝的量有什么意思。”他看向庞佑。   庞佑大手一挥:“管家,换酒盏。”   二指宽的细杯顿时都换成了四指宽的酒盏,叶渐青拿过程又雪手里的酒壶就给他满上:“闻听雷大人海量,难得有机会,不妨让我等开开眼。”   一杯酒而已,雷开籍倒是不在意,既然大家都换成了一样的,那喝就喝嘛。   但是不知为何,接下来叶渐青给的谜题突然一个赛一个的难,问得繁杂不说,还偏,他一盏又一盏地喝,没一会儿就眼前发晕了。   与他一起喝的还有对面的定北侯爷。   这位侯爷果然与传闻中一样与宁大人不合,宁大人死活答不对题,他也就沉默地跟着饮酒。 第118章 月亮也喝醉了   酒过好几巡,雷开籍咬着牙问叶渐青:“这下没新的题了吧?”   叶渐青温和地看着他,然后张口,吐出了一串番邦语。   雷开籍懵了:“什么意思?”   后头晕乎乎的程又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远丹话,他问大人元丹人如何称呼自己的父母。”   谁没事去学远丹话!那么偏远的国度!   雷开籍委屈地问:“在下可是何处得罪叶大人了?”   “私宴就是图个开心,雷大人如何会这般想?”   叶渐青一脸坦荡,坦荡得雷开籍都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又喝下两盏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往后头的草丛里一摔。   “雷大人不行啊。”方叔康笑他,“侯爷比你喝得还多些,人也还好好地坐着呢。”   好端端坐着的侯爷脸色却不是很好。   他又接过面前这人递来的一盏酒,面无表情地饮尽。   宁朝阳撑着下巴看他,觉得这人喝酒的样子很好看。   他不像别的武夫那样一盏酒从嘴边漏下去大半,而是缓慢地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一滴也不漏。   只是,好像确实喝得多了些,脖颈开始泛红,眼里也起了雾。   庞佑看不下去了,开始主动与宁朝阳攀谈,从最近的扩修中宫之事说到凤翎阁还执掌着的城墙修筑。   这一聊,宁朝阳分了神,随口去答的题倒是突然全对了。   李景干安静地坐在后头看着她。   她说起正事来眼神很笃定,身上会突然冒出来一股有些压人的气势。不过大概是跟庞佑不熟的缘故,她有意收敛,话也说得含蓄。   聊了一会儿之后,庞佑倒是解开了心结:“这么说来不是你故意为难,是中间的人有误会。”   她也颔首:“下回再有交接,我便请大人喝一顿上好的花雕,仔细来聊聊。”   “好说好说。”   席至尾声,宁朝阳又猜错了一道题。   这时候的众人已经没了最开始的防备和拘谨,个个起着哄与她笑道:“大人这凤翎阁第一文臣的名头怕是跟谁诓来的吧。”   “瞧瞧咱们侯爷喝得,就算御前多有争执,也不至于私下还计较嘛。”   “侯爷要生气喽~”   四周人声喧闹,朝阳略略有些晃神。   她不爱热闹,对人也防备,好在旁人也都戒备她,每次去大宴至多与她寒暄两句,不会与她打闹玩笑。   但今日,这些人好像都喝高了,叽叽喳喳地说着,丝毫不怕她。   旁边的方叔康还顺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僵硬地将热茶递给李景干。   李景干定定地看着她,直接开口问:“不舒服?”   “这话该我问你。”她小声道。   “你若不喜欢。”他道,“我可以带你走。”   “侯爷这话说得,谁带谁走?”她忍不住嘀咕,而后抬手,将最后一盏酒拿过来,仰头饮尽。   “时候不早了。”庞佑道,“我送各位回去吧。”   众人纷纷应下起身,嘻嘻哈哈地闹腾着往外走。宁朝阳负手行在其中,突然就见那些人与她挥手作别:“明儿朝上见了,宁大人。”   “宁大人慢走啊。”   有些不适应,她抿唇半晌,才点了点头。   李景干和她都有单独的马车,不用与别人作挤,是以两人都走得很慢。   人声消散,只余了天上皎月依旧明明。   朝阳走在前头,李景干跟在后头,两人之间隔着半丈远的距离,她步子迈得慢,他便跟着迈得慢,她小跳了一步,后头那人竟也跟着小跳了一步。   玩心顿起,宁朝阳踮起脚尖,轻快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苏黄色的长裙飞旋起来,腰间缀着的珍珠磕碰作响。   他定定地看着她,而后竟当真也学着一转。   本就晕眩,再这么转圈,他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跌去。   长裙飞过来,牢牢地将他接进了怀中。   李景干迷茫地睁眼,就只看见她满眼都是愉悦的笑意。   “你又欺负人。”他不高兴。   “是你自己想喝,我不过是成全你。”她挑眉。   “成全我?”李景干轻哼,“我想与你在一起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你怎么就不成全我?”   还灌他酒!帮别人来灌他的酒!   夜风习习,他听见了宁朝阳清脆的笑声,连着她的心口都在震动。   他突然就消了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骤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   宁朝阳猝不及防就被他按下去,嘴唇覆上他的唇瓣,温热摩挲。   这还在别人家里呢!   她一个激灵跳起来,飞快地往左右看,希望此时夜深人静,不会有什么别的——   好的,还真有。   宁朝阳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处的叶渐青和程又雪。   程又雪的眼睛被捂住了,懵懵地问:“月亮怎么不见了?”   叶渐青慢条斯理地答:“因为月亮也不胜酒力。”   “那怎么办,我看不见路了呀。”   “我看得见,跟我走就是。”   他神色自若地经过宁朝阳与定北侯身边,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们一样,带着程又雪就离开了院子。   李景干站在一旁,像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宁朝阳沉默良久,只感觉自己的脖颈和耳根都烧了起来,一路烧到天灵盖。   “你在害羞?”李景干有些意外。   这么久了,他好像还没见过她脸红成这样。   “再不知礼,也不能在别人家这样!”她咬牙瞪他,然后扭头就走。   方才还醉得站不稳的人,眼下却突然就清醒了似的,跟着她大步离开庞府,一路追上她的马车,像是想解释什么。   但刚一进车厢,他就被她整个压在了软垫上。   “喜欢亲?”桃花眼微眯,她手压着他的锁骨,抬声朝外吩咐,“去上京城里绕上一圈。”   “是。”车夫应下。   李景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身下颠簸了起来。   今日是月圆之夜,上京宵禁大开,街道上涌满了人,他能清晰地听见?????孩童叫嚷着要吃糖人的声音,能嗅到街边爊肉铺子里飘出来的卤香,还能感觉到别的马车交错而过带起的凉风。   宁朝阳就在这片俗世之中,欺身重重地覆上了他的唇瓣。 第119章 很缺钱的程大人   程又雪只喝了那么一小杯,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傻笑。   “单笼金乳酥真好吃,大人可尝到了?”   叶渐青看她一眼:“没有。”   嘿嘿一笑,程又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   纸包散开,里头还包了两层,再打开,最中央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金乳酥。   叶渐青抿唇:“该回去告诉庞尚书,他府上遭了贼了。”   小脸一垮,程又雪委屈地看着他,像是想指责他不识好,又像是想求饶。   但很快,她灵机一动,将那金乳酥抢过来就塞进了自己嘴里。   “泥完蛋乐泥没有证据乐。”她鼓着腮帮子叉腰。   叶渐青想忍住,但眼前这人实在是滑稽,他坚持了片刻就破功失笑,而后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做什么?”程又雪不解,“月亮又喝醉啦?”   “不是。”面前这人闷声道,“太亮了。”   “月亮不亮那还叫月亮吗!”   他说的不是月亮。   指尖有些发颤,叶渐青移开视线,掩饰似的道:“不能喝酒下回就别喝。”   “可是今晚的宴席很好耶。”程又雪道,“那些大人以前都没跟我们打过交道,真玩在一起才发现他们好像也没有传闻里那般目中无人。”   “你们也叫他们看见了,凤翎阁并不都是道德败坏之辈。”叶渐青顿了顿,补了一句,“除了程大人你。”   程又雪万分悔恨:“我知道错了,明儿还庞大人一个金乳酥不就好了么。”   叶渐青收回手,平静地与她道:“仙人顶出品的单笼金乳酥,五钱银子一个。”   “……”程又雪突然猛烈地呛咳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替她顺气:“现在吐出来也来不及了。”   “我……”她怔怔抬头,接着眼眶就红了,“早知道我就不留出来给你,自己在席上吃了就好了。”   指尖一顿,他抬眼:“留给我的?”   “你一直在出神,都没怎么动筷子,我不给你留你吃什么呀。”她愤愤地道,“这么贵的东西都摆在眼前了,大人你居然还在想别的!”   叶渐青沉默,而后终于软声:“在宴席上拿吃的东西不算偷。”   “你刚才还说要去告状!”   “不告了。”他低声道,“是我的错。”   眼前这人酒气还未散,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又带点水雾。   她坐直身子,很是严肃地道:“理不随情直,大人不必因为愧疚就偏袒我,我敢作敢当,明日就还五钱银子去给庞大人。”   叶渐青想解释,但怎么开口都会暴露自己在诓骗小孩儿的事实。   他只能沉默。   程又雪气呼呼地下车回家,下意识地往旧院子的方向走。叶渐青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挡住她:“走错了。”   她茫然了一会儿,这才转动脚尖朝向叶府,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开始洗漱。   没见过这么乖巧的人,分明酒意都上头了,却还按照规矩先漱口再洗脸,而后梳齐自己的长发,动作一板一眼,姿态也规规矩矩。   眼看着灯熄了,叶渐青放下心想走。   但下一瞬,他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五钱银子啊——!!!”   “……”   从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叶渐青真的不太能理解这世上为何有人会为一点碎银难过成这样。   但他有点后悔了。   不该那么骗她的。   程又雪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梦见自己攒下来的银子都插上了翅膀往外飞,不管她怎么追,它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河里。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眼睛都哭肿了。   眯着两条缝去打水洗漱,程又雪一端起木盆,却发现里头躺着一小块碎银。   她愣了一会儿,欣喜地就将银子揣进了袖袋里。   暗处有人松了口气。   出门上车的时候,叶渐青脸上恢复了笑意。他看着后头上车来的人,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掏出那块碎银子放进了他手里。   “大人。”程又雪兴奋地道,“您家偏院里的那口水井下,可能有银矿!”   叶渐青:?   他低头看看这碎银,又抬头看看她:“捡到的?”   “对,在脸盆里。”她认真地道,“照这个分量和纯度来看,若能往下开掘,必定是一座大银矿。”   叶渐青抹了把脸。   他问:“你捡到的,给我做什么?”   “在大人家里捡到,那自然是大人的东西。”程又雪戒备地后退了两寸,“大人别想再给我扣个偷银子的罪名。”   “……”   叶渐青试图跟她商量:“我不给你扣罪名,这银子瞧着刚好五钱左右,我帮你拿去赔给庞大人吧?”   “不用。”程又雪大方地掏出自己身上的银子,“我给得起。”   若不是听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他还真就信了。   瞧着她那紧绷的小脸,叶渐青抿唇,在下车的时候借着擦肩而过的机会,将碎银扔进了她的袖袋。   这总成了吧?   他拍拍手,施施然去上朝。   不知是不是昨日宴饮很开心的缘故,今日早朝的气氛很好,除了最前头的唐首辅脸色不佳之外,其余人都是乐呵呵的。   散朝之后,庞佑得到了五钱银子。   他很茫然地拉住路过的叶渐青:“这是个什么说法?”   叶渐青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   正想甩袖走人,已经走去了前头的程又雪却突然转了头:“叶大人。”   “嗯?”   她跑回来,把另外五钱银子放进他手里,机灵地道:“您的银子掉了吧?还好我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钱,喏,多出来的定是你的。”   叶渐青:“……”   连这点碎银子都数得那么清楚?   心里沉了沉,他看着人扭头又跑走,突然觉得手里这对他而言可以当石子儿的东西,其实很有分量。   程又雪觉得可能是自己知错就改的缘故,她今日一整天运气都极好。   先是在脸盆里捡到了银子,而后在回去的马车车辕上也捡到了银子。不过这些都归属叶大人,她丝毫没昧,悉数都塞回了叶大人的袖袋。   叶大人看起来心情很差,车开到一半就说要去集市上买东西,还问她去不去。   她倒是想回去看案卷呢,但都不等她回话,马车就开始朝集市的方向飞奔。 第120章 她是胆小不是蠢   东市热闹,在坊口就需弃车步行入内。   程又雪远远看着那边攒动的人头和热闹的吆喝声,手脚就开始往回缩:“我要不在车上等您?”   叶渐青点头:“这边确实也没什么值得你看的,不过就是些一文钱就能买到的鲳鱼和三文钱的厚棉被,还是我自己——”   话没说完,面前就卷起了一阵风。   叶渐青瞥眼,就见程又雪边跑边分外熟练地从袖袋里扯出一个巨大的细网兜,一双眼左顾右盼,兴奋地搓了搓自己装满铜板的钱袋:“大人您走快些!”   这么便宜的东西,去晚了肯定就没有了!   叶渐青抿唇,侧头朝车夫吩咐了几句话,才抬步跟上她。   程又雪看着柔弱,动作倒还挺灵活,在人群里如一尾小鱼般穿梭自如,很快就找到了他说的卖厚棉被的地方。   的确是三文钱,但是要玩关扑——花三文钱跟掌柜的赌骰子,连赢五局才能将被子买走。   程又雪试探着问:“直接买是多少钱?”   “三两银子。”   “……”   她当即就退缩了。   叶渐青站到她旁边捋了捋袖口:“试一下?”   “不不不!”她哭丧着脸道,“我不会玩骰子,这不是白将三文钱扔水里?还不如去旁边买个小肉包吃呢。”   叶渐青顺手就将刚买的小肉包塞进她手里,而后朝她伸手:“承惠,三文。”   困惑地看着这热气腾腾的肉包,又困惑地看了看叶大人的手,程又雪呆呆地掏出了三个铜板。   叶渐青将铜板给了掌柜的,而后就拿起了骰子扔进骰盅里。   “客官看大还是看小?”   “大。”   “客官运气不错,再来。”   五局之后,叶渐青轻轻松松地就将那床厚棉被放进了程又雪的怀里。   她的眼睛已经瞪得比肉包还圆了:“这就赢了?”   对面这人不屑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小意思。”   程又雪没忍住,大大地哇了一声。   叶大人那一向镇定冷漠的脸,在这夸张的长音里泛起了些许愉悦。   他道:“我同你说的价钱,就是能买到的价钱,你只管看自己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程又雪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灰蒙蒙的背景,独叶渐青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周身都迸出耀眼的金光!   她抱着被子双手合十:“鲳鱼,咱再买点鲳鱼!”   叶渐青揣起手带着她就走。   先前研究关扑之术,是为了了解他国的生活习俗,叶渐青从未想过自己要来集市上扑买货?????物,毕竟这些东西就算是原价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但眼下,他突然觉得这手艺很有用。   一文钱一斤的鲳鱼,十文钱一件的冬衣,程又雪看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敬佩最后几乎就是仰望了。   “大人真的好厉害。”她喃喃,“为什么都不会输的?”   “唯手熟尔。”他从容地拂着自己的衣袍,刹那间身上的金光又更耀眼了两分。   不过。   叶渐青低头看了看程又雪手里的东西:“就这些?”   好不容易抓着他这么厉害的帮手,不该多买点么?这人那么贪便宜,但一文钱的鲳鱼却只买了一斤。   “够啦。”她道,“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得给人留点饭吃。我买这么多东西才花十四文钱,已经赚翻啦。”   微微一怔,叶渐青多看了她一眼。   程又雪满脸都是知足的快乐,抱着东西就想离开集市。   “等等。”他指了指前头,“那边还有一个有趣的摊子。”   “我把过冬的东西都准备好啦,不缺什么啦。”她摆手。   “缺钱吗?”他问。   程又雪立马回头。   那摊子远看是个卖灯笼的,但走近才发现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对应的银钱,从十文到百文依次列开,最高的奖赏是五钱银子。   “你来试试。”叶渐青道。   程又雪正在想这摊位合不合法,冷不防被他推上前,整个人都摇成了刚从水里爬起来的猫:“不行不行不行!”   “试一下,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   “可我不会呀。”   “那就赌运气。”   运气?程又雪皱着脸想,除了今天,她以前的运气可都糟糕透了。   不过,今日她买这些东西照原价来说要花上五两多,还回去十文钱好像也还可以接受。   抱着这念头,她才终于将叶渐青手里那装满竹签的竹筒给接了过来。   这家的关扑玩的是摇签,一百根签里只有十根有赏钱,程又雪随便晃了晃,便有一根签掉了出来。   那掌柜捡起来一看,当即哟了一嗓子:“头奖!姑娘好运气!”   啊?   程又雪一脸不信地看了看掌柜的,又凑过脑袋去看签。   五钱银子,还真是头奖?!   旁边的叶大人学着她的语气哇了一声:“程大人厉害!”   掌柜的不食言,当真拿了五钱银子给她,还将她付的十文钱也一并放进了她的兜里。   程又雪呆站了片刻,嘴角咧了咧:“今日的运气果真是我这十几年来最好的一回。”   “恭喜。”叶渐青颔首。   她深深地看了这位大人一眼。   宁大人曾说,朝中官员多狡诈,以青云台的人首当其冲,其次就是尚书省。   可她仔细看过了,叶大人当真是个好人。   就为这五钱银子,他已经折腾了快一天了,不想伤她自尊,又想把银子给她。   她只是胆子小,又不是蠢。   暗叹一声,程又雪还是装作不知道地对他笑:“谢谢。”   新鲜的鲳鱼放在马车上,有股不好闻的鱼腥味。叶渐青不喜欢这味道,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但他没吭声,就这么回府了不说,还纵容她在小院里宰鱼。   “这是做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将鱼放进坛子。   “腌鱼。”程又雪高兴地道,“这样鱼不容易坏,可以吃上许久。”   就那么一斤,还要存起来吃?   挥金如土的叶大人,头一回对自己的奢靡的生活进行了反思。   昨儿中午的肉汤是不是不该倒了?没吃完的点心是不是也不该浪费?后院里新买的那只异域骆驼,价钱都能让她腌上一万坛鱼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买那么贵的骆驼? 第121章 铺垫   第二日清晨,叶渐青还收到了程又雪送来的一小碟咸鱼,她说就粥吃很好吃。   管家看着那粗糙的碗碟和巴掌那么大点的鱼肉,嫌弃得当即就要扔掉。   叶渐青拦住了他。   他将碟子接过来,深吸一口气就夹了肉放进嘴里。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甚至可以说一点腥味都没有。   眼眸亮了亮,他让管家拿了一碗清粥来,就着鱼吃了个干净。   “大人。”管家道,“西门的绸缎庄新上的料子送来了,您看?”   叶渐青抬眼:“去年买的都做完衣裳了?”   “没。”   “那就不买新的了。”他道,“圣人推崇节俭,我等做臣子的,如何还能这般铺张。”   管家下巴差点都掉去了地上。   节俭?   这两个字哪一个跟他们这府上有关系?   叶渐青吃完早膳就捎上程又雪去上朝了。   程又雪看起来很困,抱着一卷账册,走着走着头都要埋去了册子里。   他瞥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凤翎阁是不是太没人性了,公务还要带回家来做?”   她一听就睁开了眼,站直身子连忙解释:“这是我自愿的。”   叶渐青摆明了不信。   程又雪坐上车辕,嘀嘀咕咕地与他道:“我资历太浅了,若想多拿俸禄,就得多干活儿。宁大人是个好人,这些活儿都给我额外的贴补,我做得很开心。”   “只是没想到中宫扩建的账目会那么杂,同样是修东西,凤翎阁修筑的城墙用料与中宫那边相差无几,木材石材的价钱却差了三倍,算得我头晕眼花的,昨儿就多耽误了些时候。”   叶渐青听得眼皮一跳。   他道:“你们凤翎阁偷拿中宫扩建的账目,你也敢直接告诉我?”   程又雪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当即就将怀里的账册抱紧,惶恐地道:“我,我说错了,大人也听错了,没有的事!”   他伸手:“账目给我。”   程又雪连连摇头,身子跟着往旁边缩,险些要掉下去。叶渐青扶她一把,没好气地道:“只是帮你看看哪里没算清。”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叶渐青抿唇:“你方才那话就已经可以被吊去午门了,我若想害你,压根用不着多此一举。”   好像也是。   程又雪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坐进车厢,将账本摊开,一半给他看,一半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叶渐青就沉了眼神。   宫里修建的账目简直是又虚又乱,好几处他一看就知是有人昧了钱了,做账的人偏还敢大大咧咧地写整数。   怪不得这差事能交出去子成会那么高兴。   要是以往看见这种东西,他不会有什么反应,朝中蛀虫一贯是有的,见多了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一想到程又雪坛子里那一点腌鱼,再一看这上头斗大的数目,叶渐青的火气蹭地就往头顶上蹿。   他替她找平了收支,阴沉着脸一路进宫上朝。   朝上圣人问起中宫修建之事,唐首辅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一定会在年底前完工。   叶渐青冷脸听着,没有出列。   但下朝之后行在圣人身侧,他却说了一句:“陛下英明。”   突然被夸,圣人很是意外:“叶爱卿什么时候也这般会说话了?”   “臣是有感而发。”他道,“原想着陛下突然扩建中宫,是劳民伤财之举,臣还有两本折子欲上。但昨日突然查了查今年上京的行情,臣才发现陛下的良苦用心。”   “哦?”圣人听得心虚,“此话怎讲?”   “往年的三丈梁木要价是五两银子,今年木材丰盈,价跌至了二两。上好的方石往年是三百文一块,今年也跌至了一百文,的确是修筑宫殿的好时候。”他道,“陛下决意在此时扩建中宫,能替国库省下一半的银钱。”   一听这话,圣人乐了:“台谏官昨儿还与孤唠叨,说此事使国库亏空,是不善之举,叶爱卿你这话倒是宽了孤的心了。”   宁朝阳走在圣人的另一侧,很是意外地瞥了叶渐青一眼。   她正愁该让谁去做这个铺垫,没想到这人竟主动站了出来。但他不是一向不管这些的吗,竟会愿意开这个口?   “宁爱卿。”圣人唤她,“照你估算,这么修下来需得多少银钱?”   宁朝阳答:“五十七万两千八百九十六两四钱。”   圣人:“……”   说是估算,这不是就算下总账来了?他有些好笑:“爱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修筑上京东南西北四面城墙所花的银子。”她拱手道,“中宫虽没有那么宽大,但奇花异草、怪石珍器也都是花销,臣估摸着折算下来应该与城墙修筑的费用相差无几。”   这么一说,圣人倒是有些愧疚了,扩建一个院子,竟能与上京的城墙花销等同。   他叹了口气,摇头嘀咕:“就这一回,以后万不会了。”   两人伴驾了一段路就各自退下了,圣人在御书房里坐着,还是有些不安,便让人召来了李景干。   身为皇后的幼弟,他应该能说些令自己宽慰的话。   圣人刚想起个头,结果李景干却先开口了:“臣想与陛下要个恩旨。”   “什么恩旨?”   轻叹一声,李景干垂眼:“秋过便是冬,边关严寒,将士们大多家境贫寒,穿不起棉衣,每年冻死者都逾百。臣想请陛下恩准臣将先前的御赐之物换成银钱,?????给几个弟兄添点炭火衣裳。”   “准了。”圣人听得难受,“孤再与你加赏十万件棉衣。”   李景干行大礼谢恩,却也有些犹豫:“这么大的开销,国库那边怕是?”   “尚还可承。”圣人道,“大盛故土能复,是靠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孤不能亏待他们。”   “多谢陛下。”   说完此事之后,他才起身问:“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何事?”   将话都咽了回去,圣人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在上京习不习惯。”   李景干沉默,眼帘半垂。   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人,怎么可能习惯这温软堆金之地。   圣人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往下说,只移开视线道:“有空就多去看看你姐姐,她近来忧思深重,时常患病。” 第122章 上头啊叶大人   李景干敷衍地去了一趟中宫,一听皇后在休息,当即就去正在扩建的后院里转了一圈。   同行的嬷嬷与他轻声抱怨:“陛下虽然节省,但这宫闱之地,怎么能用这么差的木材,若有个差池,伤着的不还是咱们娘娘。”   他沉默地听着,顺手去捏了捏堆放在旁边的木头。   质地松软,的确不是上品。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在那极为宽阔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   凤翎阁内。   程又雪一脸严肃地与宁大人禀告了唐首辅与其麾下的人在各处欠下的账目,而后就皱起了脸:“我想不明白。”   宁朝阳撑着下巴看她:“想不明白什么?”   “唐首辅明明知道这坑已经这么大了,他怎么还敢继续挖?”程又雪道,“真不怕掉脑袋啊?”   “他是觉得有找补的机会,所以才不急。”宁朝阳哼笑,左手里捏着的毛笔点了点案卷上的税字。   巡税一事油水极大,基本是巡税的那群人七,朝廷只得三。唐广君将这差事揽着了,他不怕填不上宫里的窟窿。   “可万一被人告发呢?”   “告发讲证据。”朝阳摇头,“在咱们陛下的心里,唐首辅是一个一心为他效力的好臣子,每年巡税给圣人私库里分钱不说,差事也都办得妥当。你若是圣人,你会轻易处置他吗?”   “我会。”程又雪一脸正色,“国之蛀虫,不可留也。”   “……”意识到自己反问错了人,宁朝阳轻咳了一声。   她换了个话茬:“你是不是跟叶大人提了这件事?”   心里一沉,程又雪当即就给她行了个大礼:“是我的疏忽,还请大人恕罪!”   宁朝阳将她拽了起来:“谢你还来不及,你何罪之有?”   程又雪怔愣:“不是说此事机密,不能外传?”   “的确不能外传。”她勾唇,“但这位叶大人,看起来倒不像个外人了。”   “什么意思?”又雪茫然。   叶渐青与唐广君的来往不少,他听说了此事,按理说该装不知道,亦或者替唐广君遮掩。但他没有,不但没有,还与她一起告知了圣人原本的修筑行情。   也就是说,他与唐广君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亲密,甚至他对其还可能是有怨的。   宁朝阳先前压根没想过要拉拢叶渐青,主要是难度太大,一旦失败得不偿失。   但没想到的是,这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朝阳不由地拍了拍程又雪的肩:“这个月的贴补,我多给你发五两。”   !!!   程又雪当即跳了起来。   五两!   比她的月俸都多了!   “你的宅子我也让人收拾好了。”朝阳道,“钥匙给你,你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双喜临门!   程又雪很想矜持一些,但实在太高兴,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她抱着宁大人蹭了蹭,又豪爽地道:“搬进去之后我请客吃饭,请大人务必赏光!”   “好说。”宁朝阳颔首。   程又雪飞也似的出门,叶大人的马车刚好顺路经过,她立马就跳上了车辕:“大人,跟您说个好消息!”   叶渐青原本还因为唐广君的事有些烦闷,眼前的车帘突然就被掀开,接着那小女官就跟一道骄阳似的照了进来。   他不由地跟着勾唇:“谁家铺子里的东西又便宜了一半了?”   “不是不是!”程又雪欣喜地道,“是我的院子收拾妥当了,我明儿就可以搬过去啦!”   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敛下来,叶渐青垂眼:“哦?在哪儿的院子?”   “就在和昌坊,步行到凤翎阁只要四炷香的功夫!”   叶渐青淡淡地道:“恭喜。”   “同喜同喜!”她笑得眉毛不见眼,“我回去给您做个爊肉吃!”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叶大人坐在主位上却有些气闷。   有自己的宅子了是好事,一直住在他这里也不像话。   但是。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和昌坊的宅子,租一间屋是多少钱?”   程又雪很了解地答:“八钱银子一小间。”   “你那宅子有多大?”   “宁大人说不太大,但也有七八间房。”   叶渐青了然颔首:“也就是说你若是将它租出去,一个月能赚六两多钱。”   程又雪愕然,脑子一时间僵住了:“租出去?”   “是啊。”他垂眼道,“你住我这儿单独一个院子,一个月才一两,算上收的租,你一个月能净赚五两银子。”   “再者说,你若是搬去那边,我就无法顺路送你了,你步行要四炷香,但乘车从这里过去,也才三炷香的功夫而已。”   “对诶!”程又雪眼眸大亮,猛拍自己大腿,“这我不是发财了?”   但刚兴奋没一会儿,她又为难地道:“可那毕竟是我自己的宅子,大人的宅子我住久了也不太好吧?”   “你的宅子随时都是你的宅子,想什么时候收回来都可以。”他淡声道,“你现在的要务难道不是攒钱?”   是!太是了!   程又雪当即就道:“我明日就去跟宁大人商量商量。”   “跟她商量做什么?”叶渐青皱眉。   “这宅子是她送我的,虽然已经归我了,但毕竟是她的心意,我总要跟她商量好了才能租出去,不然宁大人说不定会难过。”她道。   宁朝阳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难过。她只会打着算盘跟人做交易。   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皮,叶渐青道:“也行。”   于是程又雪欢快地回院子里去算账了,隔着两道墙叶渐青都能听见她兴奋至极的笑声。   他僵硬地在墙外站了许久,还是认命地换了常服,去了一趟宁府。   宁朝阳似乎早料到有人会来,花厅里的茶都多放了一盏。但见他真来了,她倒是唏嘘摇头:“情字真是误人。”   “宁大人这话在下听不明白。”叶渐青冷着脸道,“不过是看她可怜想帮她一把,哪扯得上个情字。”   宁朝阳抬眼看他,又将手里捏着的宣纸翻过来给他看:“我在念这上头的字,叶大人说的‘她’是谁?”   叶渐青:“……” 第123章 搭把手   还没交战就先输一城,叶渐青脸色实在不好看。不过话已经说破,他也就懒得与宁朝阳兜圈子了:“唐广君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眼下也对大人的动作有所察觉,程大人孤身独居有些危险。”   宁朝阳听懂了。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慢悠悠地道:“她可以住我这儿来。”   叶渐青往门外瞥了一眼:“怕是不方便。”   她正想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结果就见有人戴着面具进来,白衣飘飘地给她添茶。   “大人慢用~”江亦川捏着嗓子道。   宁朝阳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若无其事地垂眼,拂袖道:“你先退下吧。”   “大人可是嫌我卑贱,上不得台面?”江大夫突然难过起来,面具遮住看不见表情,声音却是低哑哽咽,“我只是在东院等了许久也不见大人,便想过来看看。”   对面的叶渐青有礼地抬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宁朝阳咬着牙笑:“是我不好,我待会儿就过去寻你。”   “大人说话可要算话~”   “嗯。”她僵硬地点头。   人飘飘然又走了,叶渐青这才放下衣袖,诚恳地重复:“的确不方便。”   宁朝阳指节咔咔作响,也不想与他周旋了,径直道:“大人若愿意替我说话,我自然也愿意替大人说话。”   “好说。”叶渐青颔首,“鱼已进网,大人想收之时,在下自然会搭把手。”   干脆利落。   朝阳点头起身:“成交。”   她送客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叶渐青突然道:“既然有侧室在府上,大人何必捂那么严实,往外放出消息去,也会少很多麻烦。”   他指的是前段时日边州的联姻之事。   宁朝阳觉得这个建议不错,顺口就道:“那有劳叶大人了。”   叶渐青有些不可思议:“你当我是什么长舌妇不成?”   “那院子与人租住会很麻烦。”她道,“我都可以替又雪办妥。”   “……”   叶渐青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宁朝阳面带微笑地转身——然后沉着脸回去,一脚踹开了东院的大门。   随着她的动作卷进来的风吹得江?????亦川的眼眸微微眯起。   他一手捏着面具,一手捏着浇花的水壶,俊逸的脸上满是无辜:“怎么了大人?”   “你不怕叶渐青将你认出来?”她有些生气。   江亦川眨眼:“叶大人与我并不相熟。”   “万一呢?”   “那他也只能怀疑,没有证据。”   胸口起伏,朝阳问他:“图个什么?”   面前这人的嘴角抿了起来。   图什么呢,江亦川垂眼想。他一早就来了宁府,她也答应了要陪他一起给花坛翻土,结果一有事,她转身就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当真只是想去见见她。   这人半点也不心疼也不愧疚就算了,竟还来指责他。   不悦地鼓起腮帮,江亦川将头别到了旁侧。   “大人。”许管家捏着一封东西进来,“宋蕊大人送来了加急的信。”   宁朝阳回神,接过来拆开看,眉目慢慢舒展。   因着扩建的窟窿越来越大,唐广君也是急了,使着各种手段逼迫边州交税,甚至还动用了驻扎在附近的镇远军。   他意识到了危机,打算及时收手,但他手下的人可没这个觉悟。已经吃进去的肉,谁也不愿吐出来,山高水远的,唐广君也不能去掐他们的脖子。   于是现在永州那边已经出现了一支起义军,规模倒是不大,约莫两百余人,但影响极其恶劣,州郡上来的折子一大半都在提此事,但全被唐广君给压住了。   宋蕊在信后附言问她该怎么办。   宁朝阳大手一挥就让许管家取了十万两她的私银,以钱庄的名义放给唐广君。   “大人疯了?!”宋蕊收到信满是不解,“那人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咱们不痛打落水狗就算了,怎么还能拉他一把呢。”   收到消息的司徒朔也觉得宁朝阳疯了,他趴在宁府墙头上问自家将军该怎么办。   结果将军回他:“我们也出十万私银,一并放去钱庄。”   司徒朔:???   同一张床睡久了,脑子会一起坏掉吗?   将军府的人对此颇有微词,胡山和云晋远就算不记恨宁朝阳了,也难免觉得她是个祸害,竟带着他们主子一起犯蠢。   凤翎阁的人想法也差不多,但毕竟是私银,谁也不敢去宁大人面前嘀咕。   秋夜微凉,宁朝阳与江亦川背对背地侧躺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琉璃缸里的宝石蚁在勤劳地挖着洞穴。   她闷了半晌终于开口:“下回再做这么冒险的事,你就回你府上,莫要来牵连我。”   江亦川也很生气:“你满脑子就只想着牵连不牵连?”   “满脑子情爱的人是傻瓜。”   “嘴硬的人才是傻瓜。”   风吹得长案上的宣纸翻了翻,将唐广君三个字露了出来。   宁朝阳突然眯眼:“说傻瓜,这人是不是更傻些?”   “是。”江亦川点头。   不注意到他还没什么,一旦将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人简直浑身都是破绽。   “不像是他。”他道。   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宁朝阳却听懂了。   她突然问:“你有没有见过五皇子?”   “没有。”江亦川抿唇,“那位尚未开府,非节庆不会露面,但就算是遇见节庆,他的位置也非常靠后,是以阴差阳错的,我一直不知他的长相。”   “我见过。”朝阳道,“无论是荣王殿下还是淮乐殿下,每位殿下的眉眼都很肖似陛下,但五皇子似乎更像他母妃些。”   宁朝阳自然是不可能见过早逝的宫妃的,这么说只能代表五皇子长得与陛下完全不相似。   “这可能也是他不受宠的原因。”   “是。”朝阳道,“旁人都说不用担心他,他无权无势,也不曾在人前露脸,就算圣人当真要立东宫,他也不会在候选之列。”   “但我就是觉得不安。”   江亦川知道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还是翻过身来将她抱进怀里:“老实歇息吧宁大人,明天还有得忙呢。”   私银不是白借出去的,宁朝阳抿唇,又看了远处的琉璃缸,才闭上了眼。   半睡半醒间,身后的人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天塌下来也落不到你头上。”他道。 第124章 收网   这话其实不对,覆巢之下无完卵,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在天塌下来之前准备好一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能听见这么句话,宁朝阳还是觉得心里一松。   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厉害的时候,这人竟还想着要护她。   真是傻里傻气。   十万私银放在钱庄里,有线人牵头,很快就到了唐广君的手里。   宁朝阳和李景干都没有什么动静。   两人照常上朝下朝,照常时不时在圣人面前争执。   直到这天,中宫后院刚修好的月门倒了下来。   好巧不巧当时皇后正带着两个嬷嬷经过,皇后命大躲过一劫,其中一个嬷嬷却是护主心切,命丧当场。   皇后悲哭不止,圣人当即大怒。   “臣已与工部的庞尚书一起查验过,月门所用砖石低劣,再加上连日的秋雨浸软了基底,这才突然倒塌。”宁朝阳拱手,并奉上了一些碎砖石。   “臣也将工部的账目都清理了出来,账目是对得上的,但这些木材石材都由唐首辅及尚书省的几位大人采买,还请陛下过目。”   圣人狠瞪着下头跪着的唐广君,瞧见账目来了,才压了压火气接过来细看。   不看还好,一看更觉眼前一黑:“两百二十七万两?!”   唐广君强自镇定:“回禀陛下,今年上京的木材和石材价格都一路飞涨,臣实在是……”   圣人合起那厚厚的账册就砸在了他身上:“飞涨?孤前些日子才微服出宫,问过码头上押运货物的力夫。上好的楠木三丈也不过二十两,普通的梁木就更不过二两。你上头写的多少?七十二两!”   “这些砖石,你再来看看这些五百文一块的砖石!一捏就碎!”   “今日是中宫命大,才躲过一劫,但倘若她走慢了一步呢?!”   “孤让你修的是景园,不是皇陵!”   最后一句话说完,圣人已经拍案而起。   饶是再镇定,唐广君脸色也白了。   “陛下。”他道,“刚修好的月门,不可能说倒就倒,臣怀疑是有人暗中使诈,置中宫安危于不顾就只为污蔑于臣,实在是其心可诛!”   “污蔑?”圣人提起龙袍走到前头来,抓一把托盘里放着的砖石就往他脸上按,“东西和账目都放在这里,你跟孤说是污蔑?”   唐广君目露惊恐,却不敢躲避,只能任由那些碎石在自己脸上划出血来。   “孤给你十日。”圣人冷声道,“十日之后,要么你将这账目给孤填平,要么,你全家老小就一起去刑场上团聚!”   唐广君背脊颤抖,连连磕头。   宁朝阳知道他是有退路的,只要边州的税银一运达上京,他再变卖些家产,这窟窿怎么也能填上,但问题是唐首辅一直装作两袖清风,这银子就算有,也不能从他这儿交上去。   于是,掐着五六日之后,宁朝阳将御赐的宝石蚁放了两窝出去。   这宝石蚁是番邦进贡,因尾部颜色鲜艳而得名,多被贵人养在琉璃土缸中观赏。它们只爱吃番邦特有的香料,圣人觉得麻烦,所以都赏了下来。   她家里这两窝已经饿了许久了,一开盖子,就摇动着触角往外爬。   宋蕊带着人在府外等着,瞧着宝石蚁开始四散,就将人分成十几队,挨个去跟。   几日之后,宁朝阳得到了一本住址簿,几十个宅院,多分布在平宣坊和永定坊附近。   她觉得很稀奇:“我放出去的不过十万两,怎么会这么多地方都有?”   宋蕊摇头:“定北侯那边也放了十万。”   ?   宁朝阳恍然想起,李景干手里好像也有三窝御赐的宝石蚁。   她有些好笑:“这人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竟还不动声色地也往私银上抹了番邦特有的香料。   “大人不是跟侯爷商量好的?”   宁朝阳摇头:“一字也未曾提过。”   宋蕊:“……”   正常人都会觉得大人这举动无法理解,侯爷到底是怎么理解的,甚至还搭了个顺风船?   “不管怎么说,东西我是拿到了。”朝阳道,“让钱庄那边催唐首辅还钱吧,若是不还,便闹去长安门外,我会替他们做主。”   这才是真正的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宋蕊兴奋地应了就往外跑。   唐广君已经是焦头烂额,他将银子都分送出去,让自己的人再层层交上来,这样自己就可以重做一本账,对陛下也有个交代。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现钱凑不齐那么多不说,边州运银子的队伍还被当地的山贼给扣下了。情况紧急,唐广君不得不托人去借兵,让士兵乔装打扮,快速将他的这份银子送抵上京。   十日之后,运银的船堪堪抵达码头。   唐广君换了一身素衣,一步一叩地进宫请罪,到圣人面前时额头已经流血,配着他那苍老又颤抖的模样,很是让人心软。   圣人看了账册,上头已经将花销平到?????了一百三十两,并着十几封请罪折子,说是采买不严,让奸商钻了空子。   唐广君一夜白头,虚弱地与圣人道:“臣已将祖宅变卖,换得了三千余两银子,待从钱庄里兑出来就一并交给工部。”   圣人终于是缓和了眉目。   唐广君是个能用之臣,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全然是他的过错。   正想让他起身回话,旁边的定北侯就突然开口了。   “臣有一事不解。”   “讲。”   “先前萧大将军获罪,其中一条罪名是妄自调动边州囤兵?”他道,“边州多有贼盗之事,临时借用兵力难道也不成吗?”   圣人正纳闷他怎么突然提这个,旁边的宁朝阳就立马接了话:“大盛之兵,在外听将令,在内只听皇命。贼盗之事自有官府差役能使,何以就成了调动囤兵的借口了?”   “以宁大人之意,此举是重罪?”   “自然,萧将军就是前车之鉴。”   李景干恍然点头,而后就将手里的录记呈了上去:“这是从边州到青州一路的囤兵调用摘记,请陛下过目。”   圣人一惊,连忙拿过来看。   唐广君心里一沉,虎口都有些发麻。   他是遣着层层关系去调动的囤兵,照理说没有留下自己的把柄,李景干告不到他头上来。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125章 荣王来了   圣人越看越纳闷:“徐州、青州、淮州、凉州,这些州郡怎么不约而同地先后调动囤兵?”   “这一路是直往上京来的。”李景干呈上地图,“臣开始也纳闷,以为这些州郡想造反,但问过才知道,竟只是为了运货。”   “荒谬!”圣人皱眉,“什么人的货能让孤这几个州郡都齐齐为之拿命开路?”   一直没吭声的叶渐青突然喃喃:“难道是?”   “叶爱卿?”圣人看向他。   他立马出来行礼道:“臣今日一早就在运河码头上看见了许多人,其中不乏一些城防官吏,臣觉得好奇,便上前询问缘由,不料对方态度蛮横,说都是首辅大人的私船,不许任何人靠近。”   说着又道:“臣远观了一眼,有十艘左右。”   唐广君慌了,当即道:“叶大人岂能将道听途说栽在我的身上?我祖宅都变卖了,何处来这么多私船?”   宁朝阳作恍然状,接着就拿出了城防录记和码头摘要:“赶了巧了,臣正带着这些东西打算回凤翎阁处理呢。”   瞥一眼她那无辜的眼神,李景干嘴角上扬,却又克制地压了下来。   圣人接过两份东西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景干。”   “臣在。”   “你先前说,边关将士没有棉衣,每年冻死者逾百。”   “是。”   圣人点头,扶着他的手起身,“那你便随孤去看看,若那十艘是无主的船,就充了公去给将士们买棉衣。”   “若是有主船——”他定了定,语气陡然森冷,“便也充了公,拿去给将士们买棉衣!”   “带上他一起。”圣人指了指唐广君,“再将今日替他说过话的人,都一并带上。”   “陛下!”唐广君面无人色。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李景干嘴里这么说着,脚却已经在开始往外走。   宁朝阳和叶渐青一并跟上。   圣人没有换衣裳,也没有布仪驾,只调了在上京的镇远军和护城军来,围成两道人墙。   他就这么抓着唐广君,一步一步地从龙车上走到了码头边。   原本挤满了人的码头,眼下只剩了萧瑟的秋风。   圣人就在这秋风里,打开了刘公公带人从船上搬下来的木箱。   满满当当的官锭,银光闪闪耀人眼。   圣人问:“是你的吗?”   察觉到他的杀意,唐广君几欲昏厥,被刘公公扇了两个嘴巴才勉强回过神来答:“不是……”   “臣不知这些船是谁家的。”   “录记上都说是你唐府的。”   “朝野里姓唐的人很多……”   圣人拍手:“好,那便让朝中姓唐之人都来认一遍,看这如山一般的银子,到底是谁家的!”   都这么说了,朝中自然不会有人敢来认领,这十船银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归于国库。   但圣人怒气丝毫没有减少,当即将唐广君打进天牢不说,还让宁朝阳严查其同党。   宁朝阳很清楚陛下在气什么,一个上位者可以信任一个堪用的臣子,但他绝不会允许这个臣子的势力大到能让各州为他违令调兵,还能转眼就囤积如此巨额的现银。   圣人痛恨官员贪墨,尤其是在边关将士还穿不暖的时候,此举就更显可恶。   宁朝阳欣然领命。   唐广君一入狱,平时与他来往甚多的人就纷纷闭门称病,割袍断义。   淮乐殿下担心夜长梦多,私下派了五十多个探子来给宁朝阳,好让她能尽快揪出唐广君的所有同党。   但宁朝阳一个也没用。   她第二日就将利用公权替唐广君办过私事的人的名单交了上去。   圣人很意外:“你怎么查得这么快?”   宁朝阳轻叹一声:“唐首辅之行径,坊市孩童皆知,查起来并不困难。”   这话是胡说的,唐广君掩藏得很好,若没有宝石蚁,她也没法这么快顺藤摸瓜。   但她就得这么说。   果然,陛下听完之后更加愤怒,手一挥就让朝野上下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清查,所有与唐广君沾边谋私之人,统统都获了罪。   可是。   宁朝阳看了一眼那名单。   人虽然多,但没任何一个与五皇子有关,就连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竟也好好地置身了事外。   当真是她误会这个人了?   她皱眉,半晌也没想明白。   首辅一职由叶渐青暂代,宁朝阳因查案有功,终于恢复了三品的官衔。   定北侯站在宫门口与她说的是:“运气而已。”   回到东院,他却是将她抱起来转圈:“恭喜大人。”   宁朝阳被他转得头晕,哭笑不得地道:“回到先前的位置上而已,也不是什么大喜事。”   说是这么说,眼角眉梢的笑意压根就藏不住。   江亦川仰头看着她,喉头微动,很想将人放下来亲一亲,但念头刚起,外头就传来许管家的声音。   “大人,不好了,荣王来了!”   宁朝阳一惊:“为何?”   “说是府上不见了人,来咱们这儿看看。小的们身份不够拦不住他,眼下人已经进庭院了。”   倒吸一口凉气,宁朝阳挣开江亦川的手,想也不想就将他往内室一推。   做完这个动作,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来不及多想,外头就响起了荣王的声音:“宁朝阳,出来!”   理了理衣裳,她抿唇开门,神色严肃:“此举不合礼数,若告知台谏官,殿下怕是要吃两道参奏折子。”   “别给我说什么参奏不参奏。”荣王恼道,“袭月呢,在不在你这儿?”   荣王妃?   宁朝阳觉得好笑:“她与下官已经多年没有往来,如何会在下官府上?”   荣王看了看她扶在门框上的手,状似无意,但实则有些怕他进屋。   他不由地眯眼:“袭月无亲无故,除了你们这些曾经的同僚,在上京也不认识谁了。你让本王进去找找。”   宁朝阳将门框捏紧:“里头是我的侧室,怕生,不便见王爷尊驾。”   侧室?   荣王冷哼:“侧室有什么不好见的,你让他出来。”   “……”宁朝阳抹了把脸。   谁都可以发现江亦川的身份,就荣王不可以。此人猜忌心重,又心胸狭窄,真让他看见里头的人,那就算是完了。 第126章 乖   “王妃何故离开王府?”她岔开话头,“殿下不妨先说一说,臣手下人多,还能帮着找找。”   荣王听了这话,不但不感激,反而还恼了:“本王的家事,为何要同你交代?淮乐不把本王放眼里也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宁朝阳:“……”   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这位殿下跟淮乐殿下差得是不是也忒远了些。   她沉了脸色正想回怼,却就听得屋子里哐地一声。   似乎是有人撞在了屏风上。   荣王一凛,拨开她就往里冲,朝阳守着礼数没有上去拉扯,只看着他穿过外堂冲进内室,围着空空的屏风四周跑了两圈。   “人呢?”他恼恨地问。   宁朝阳跟着他进来,瞥了一眼他后上方房梁,微笑:“什么人?”   “你说什么人!”荣王恼道,“我告诉你,她可是本王宝册正封的王妃,你若擅自藏匿,那是重罪!”   “王爷说笑了。”她颔首,“下官鄙薄,与王妃没有任何交情,断不可能冒着获罪的风险藏匿她。”   荣王一愣。   朝阳接着道:“不止是下官,整个凤翎阁的人这么多年来都未再高攀过荣王妃,王爷大可去别处找找。”   郑袭月与程又雪一样出身乡野,原是淮乐殿下的心腹,但却突然爱上了荣王。   她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哪怕凤翎阁上下反对,哪怕朝臣非议,她都硬是跪在淮乐殿下面前,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得满地是血。   淮乐殿下不忍?????心,终究是放了她嫁进荣王府。   郑袭月出嫁那日还特意到了公主府行礼,信誓旦旦地保证就算是嫁过去,也依旧会效忠凤翎阁。   然而,刚嫁过去不到一个月,她就将自己知道的秘密全告诉了荣王。   至此,凤翎阁腹背受敌,连遭打击,折损多位干将不说,还近一年都没有任何官员升迁。   郑袭月不但不惭愧,还在华年去质问她的时候扶着金钗道:“出嫁从夫,你们这些没嫁过人的人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也是不得已。”   有这样的梁子在,凤翎阁里自没有人会再与她来往,上回也是碍着荣王的颜面,宁朝阳才会放她进府来看望。   荣王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将旁边的木柜打开,挨个翻了一圈。   在他头上半丈高的地方,江亦川形似壁虎,屏息凝神,本是不会有任何岔子的。   但好死不死,他扎在腰间的衣摆突然掉了下来,雪白的颜色在漆黑的房梁间一晃。   荣王余光瞥见不对,下意识地要抬头,宁朝阳眼疾手快,立马将旁边木柜顶上搁着的棉被一扯。   咚地一声,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厚重的棉被砸跌在了地上。   “哎呀。”朝阳连忙去扶他,“殿下怎么这般不小心?这上头都堆着物件呢,还好这是床被子,若是什么摆件可就不得了了。”   晕乎乎地站起来,荣王一时都没想明白,刚才自己哪里不小心了。   他复又抬头往刚刚有异样的地方看。   房梁间空荡荡的,刚刚的的动静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宁朝阳瞥了一眼另一方的房梁,额上暗渗了一滴冷汗。   这个角度,荣王若是要出门,岂不是一抬眼就瞧见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开始思索是被荣王发现江亦川更危险,还是现在就往他眼睛上打两拳更危险。   “你这窗户?”荣王又来精神了,起身过去撑着窗沿往外看,“有脚印!”   废话,外头是沙土地,能没有脚印吗。   宁朝阳看着他翻出窗沿往外追,倒也没拦。   她只负手站在窗边问:“这样的人,真的能成为明主吗?”   声音很轻,似叹息一般,但江亦川知道她是在问他。   无论是胸襟还是气度,亦或者用人的本事,荣王都赶不上淮乐殿下。   江亦川抽身落地,衣袂飘飘间,深深地抬眼看向她:“我也有问题想问大人。”   “什么?”   他抿唇靠近,低头看她:“方才你那般紧张,是怕我被他发现对我不利,还是怕大人您自己无端卷进风波里?”   宁朝阳被问得一愣,而后就垂眼:“自然是怕自己卷进风波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符合她的作风。   但面前这人听完,却咬着牙捏住了她的手臂:“没有一成的念头在我身上?”   “没有。”她老实地答。   江亦川气笑了。   他手上收紧,咬着牙问她:“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骗他说有一成又何妨呢。   宁朝阳看了他一眼,轻轻抚了抚他垂顺的墨发:“乖。”   江亦川整个人都轻颤起来。   他知道是自己在强求,但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赖,高兴起来抱着他亲吻,利益当头时又像从未爱过他一般。   更可气的是,自己都气成这样了,也还是不想甩开她的手。   “宁大人,本王的人在外头进不来,你看要不让他们来搜一圈,也好——”荣王去而复返。   宁朝阳背脊一凉,下意识地就将人往外堂一推。   但动作慢了,荣王还是瞧见了有人,当即大喝:“谁!”   他翻窗而入,三步并两步就追上了江亦川,捏着他的肩将他往后一扯。   柔柔弱弱的小大夫,被他这动作扯了一个踉跄。   宁朝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脑海里涌出了无数个主意。   但不等她选一个出来,那边的江亦川就已经转过了头。   一双清澈无辜的眼从面具的孔洞里露出来,与荣王对了个正着。   “殿下。”他捏着嗓子喊了一声。   不是郑袭月。   荣王骤然松手,嫌弃地后退了半步:“这就是那个侧室?”   “是。”宁朝阳上前,将他护去后头,脸色已然不太好看,“殿下找够了吗?”   “没有,本王是想让人——”   “下官鄙薄,却还是朝廷命官。”宁朝阳冷声打断他,“殿下并无搜查文书,却执意强闯我宅院,里外里都搜了一通也不罢休,还企图带随侍进府。”   她越说越生气:“殿下是真龙之子,想做什么下官自是无权阻拦,但此事得先呈报陛下,再知会台鉴,若各位大人和陛下都觉得殿下有理,下官自会府门大开,恭迎殿下搜查。” 第127章 一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宁朝阳此人一向圆滑,以往面对他,即使心里不满,也从未失过态,所以荣王今日才敢径直上门来。   但没想到的是,方才还好好的,一眨眼宁大人竟就动了怒,若非有王爷的身份在,荣王觉得自己很可能被她直接扔出去。   他抿唇:“这点小事,何至于惊动父皇,本王再去别处找找就是了。”   “殿下慢走。”她伸手作揖。   荣王不由地又朝她身后那侧室看了一眼。   腰肢纤纤,姿态柔软,一看就是以色侍人的伶人亦或是小倌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等他想明白,宁朝阳就亲自将他“护送”出了宁府。   大门一关,宁朝阳伸手就将江亦川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太危险了。”她严肃地道,“你以后还是少过来几趟。”   江亦川垂眼站着,墨发错落,嘴唇紧抿。   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识抬举,宁朝阳缓和了语气:“凤翎阁有一个郑袭月就够了,我不想再步她后尘。”   “你不会步她后尘。”他轻声道,“她压根拿不住荣王。”   而她,一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这话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但面前这人就像没听懂似的,抬头眨眼:“你怎么知道她拿不住荣王?”   江亦川一噎,无奈地道:“上京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更何况他辈分上来说是我侄儿。”   宁朝阳挑眉,而后就拉着他回去东院,摆上瓜子茶碗:“展开说说。”   把他当说书的不成?江亦川眉头一皱,当即就想发作。   结果对面这人剥了第一颗瓜子,顺手就喂到了他嘴里。   第一颗都喂给他了。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嘴角抿了抿,江亦川将瓜子嚼了,慢吞吞地道:“你知道当初郑袭月是怎么搭上荣王的?”   “她说是宴上相遇一见钟情。”   江亦川摇头:“当时荣王有心上人,以郑袭月的出身,其实也够不上王妃的宝座。但她很聪慧,研习了荣王所有的喜好,还利用在凤翎阁的职务之便,帮了荣王一些忙。”   宁朝阳眯了眯眼。   “荣王和中宫都觉得她远比一个世家姑娘有用得多,加之当时正与淮乐殿下闹得水火不容,为了气一气殿下,荣王干脆就将她迎作了王妃。”   “两人婚后不久,荣王就纳了四个妾室,个个都肖似他原先的心上人。”   “郑袭月在府里闹过好几回,甚至闹到中宫里去过。但可惜的是,她与淮乐撕破了脸,知道的秘密也说得差不多了,荣王便渐渐地不再将她当回事。”   “荣王妃并非主动出走,是被荣王赶出了王府,原因是她在一个妾室的汤药里动了手脚,导致人一尸两命。”   宁朝阳愕然,嘴里的瓜子都僵住了:“这不是前朝才有的后宅戏码?”   江亦川点头:“如荣王所说,她除了你们这些曾经的同僚,在上京没有别的熟人。荣王以为她在外头待片刻就会回去,谁料半日过去人就不见了影子。”   “到底还是正头的王妃,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宝册宝印,荣王殿下这才气急了,亲自出来寻。”   朝阳听乐了:“郑袭月也是个厉害角色。”   江亦川看了她一眼:“你不讨厌她?”   “讨厌。”她点头,“她背叛了凤翎阁,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有这样的下场是应该的。但我与她没那么熟络,厌恶的情绪也没那么浓厚。”   “若她真的敲门向你求助,你会如何?”   朝阳想了想,刚打算回答,却见许管家当真擦着冷汗进来道:“大人,门外有个人……说想见您一面。”   眼皮一跳,宁朝阳问:“郑袭月?”   “是。”   “……”   收拾好桌上没磕完的瓜子,她拉起江亦川就直奔后门:“我有三日休沐,且去花明山逛逛,不管什么人来你都说我不在,也不要放任何人进门。”   许管家错愕地看着她:“大人,行李不拿?”   “不拿,再拿跑不……不是,再拿就赶不及出门了。”   江亦川被她捏着手腕往外带,本想说明日自己还有事,但看她那一脸再不跑就倒大霉了的表情,他不由地失笑。   去偷两日清闲也好。   临出城前,朝阳给程又雪送去?????了一封急信。   凤翎阁里别的人她都不担心,不会上郑袭月的当,但又雪心软,她觉得要提点一二。   但不巧的是,信交得急,送信的人路上却马虎,布袋里一堆信件,拿着拿着就弄混了。   程又雪看着手里的信沉默。   “什么东西?”叶渐青捏着毛笔瞥了一眼。   他今日要画初冬仕女图,特意让她坐在这里让他比照,每一炷香的功夫付她一钱银子的酬劳。   程又雪对此是很高兴的,原本笑得露出了两个甜甜的梨涡,但那信一来,她细眉都快皱成了线团。   “说是宁大人给的。”她翻着信纸,“但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家母鸡下了蛋?”   叶渐青挑眉,接过信纸来看,还真就只写了家里母鸡产蛋二十余。   “她闲得慌。”   程又雪不悦地皱眉:“你不许这么说我们大人,大人举止一向有深意,断不会平白消遣人。”   “哦?”他哼笑,“那可能就是特意写信来提点你,让你早日寻个心上人。”   “啊?”程又雪很纳闷,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不解地道,“怎么看出来的?”   “蛋么,谐音不就是单,她看你形单影只太久了,觉得不合适。”叶渐青一本正经地道,“而二十刚好又是双数,这不就是暗示你还是成双成对为好?”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   程又雪托腮认真地思考起来。   信纸还在她指间捏着,她倚坐梨木倚,双腿交叠,莫名就生了几分媚意。   叶渐青怔了一瞬,手里的笔在纸上点开一个墨团。   他莫名觉得嗓子痒,好似这嗓子自己想说点什么。但理智克制住了他,只将废掉的画纸抽走,又重新铺上一张:“恐怕还得几炷香的功夫才行。” 第128章 是为了看人脸色过日子吗   坐着就能赚银子的差事可太难找了,程又雪完全不介意,眼珠一转,甚至与他道:“大人慢慢画,不着急。”   这种奸商行为是应当被谴责的,但叶渐青什么也没说,甚至还笑了笑。   笔墨重落,这宅院一角里岁月静好。   然而,没静好两个时辰,程又雪那宅子里的管事就跑来了。   “大人。”他道,“有位姓郑的姑娘找您,小的拦她不住,便只能引她过来见您。”   这是宁大人分给她的管事,专门将她那院子租出去收钱以及平时的洒扫。   程又雪听得迷茫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郑……袭月?”   “是这个名字。”   她皱眉:“我不想见她。”   “为何不想?”后头已然传来了郑袭月的声音。   叶渐青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   他冷眼看向旁边自己的管家:“我这府邸是集市还是菜市?”   管家一怵,当即躬身:“是小的疏忽。”   郑袭月还打算上前与他见礼,冷不防就挨了个软钉子。   她不悦地道:“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叶渐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王妃是荣王府的后眷,岂有私自出入臣子府邸的道理。”   郑袭月解释:“我来找又雪。”   “找鹅毛大雪也不行,管家,送客。”   “是。”   郑袭月急了,扭头看向程又雪:“你当初是被我提拔到上京来,才有了入凤翎阁的机会,眼下我有难,你竟就袖手旁观?”   程又雪抿了抿唇。   她上前几步,走到她跟前,认真地问她:“你当初让我来上京,究竟是提拔我,还是想利用我?”   两人出身的村庄相隔不远,同在一个私塾念书,都是女夫子的得意门生。郑袭月先到的上京,站稳脚跟之后回村,说要带人去上京建功立业。   在一群姑娘当中,郑袭月一眼就挑中了程又雪。   彼时程又雪很感激她,对她言听计从,过了科考之后还将得到的全部赏钱都给了她,足足有五十多两。   然后她就被郑袭月带去了不知谁家的酒宴上,硬要她去巴结当时的散骑常侍。   那人一听她的名字就笑:“郑大人一直说要给我个惊喜,原来真真是个不错的美人儿。”   说着就要来攀她的肩。   程又雪当场就变了脸色,推开人转身就走。郑袭月追上来,一改先前的和蔼,恼声骂她不识抬举。   “你知道那是谁吗?你以为谁都能攀得上他?”   “不这么上位,你想从狱吏做起?那可不是什么好活儿!”   程又雪气得连膝盖都在发抖。   她把身上最后一点饭钱掏出来塞给她,咬着牙道:“你我两清了!”   郑袭月当时是不屑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道:“你一路颠簸挨饿受冻地来上京,就是为了去看大牢的?那我成全你。”   而眼下——   程又雪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截的女子,冷声问她:“王妃娘娘有何指教?”   郑袭月被她这眼神吓了一跳。   印象里那个任劳任怨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真有了女官的气势,自下而上地看着她都让她有些发怵。   她抿唇道:“也没什么,只是想借你个地方住上一段时日。”   堂堂王妃,要搬出王府来住?   程又雪道:“我自己尚且寄人篱下,恐怕帮不了你。”   “你不是有个院子……”   “那院子租出去了。”她道,“一两银子一间小屋,倒还有一间空的,娘娘要租吗?”   郑袭月噎住,好半晌之后才恼道:“我就知道你们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花团锦簇时人人都恭维我,待我落难,竟无人愿意相帮!”   “谁当初恭维了娘娘,娘娘便去找谁。”程又雪道,“我是没有的。”   “你——”   “娘娘当年那句话说得很好,现在下官想还给娘娘。”   郑袭月愣住。   面前的小姑娘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多年寒窗苦读宵衣旰食,就是为了嫁进高门看人脸色过日子的?”   郑袭月大怒。   她一把推开程又雪,恨声道:“我再落魄也是宝册正封的王妃,一品的诰命,你区区五品小吏,敢这般欺辱于我?!”   叶渐青负手站在一旁,似是不太在意她们说的话,但程又雪一被推,他却是立刻反应,伸手将人接住。   “娘娘还知道自己是一品的诰命?”他抬眼,眼底冰凌渐起,“如此行径,是当得了命妇表率还是能教得了闺阁女眷?”   “我……”郑袭月皱眉,忌惮地看他一眼,又接着看了看两人的动作,随即恍然,“你们两个,该不会是有什么私情?”   “娘娘好歹是女官出身,怎么也学起了嚼舌根的做派。”程又雪挣开叶渐青,正色与她道,“我只是租住在叶大人家,此事也与叶大人没有任何瓜葛。”   想也不想地就否认了。   叶渐青侧眸看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不自在亦或者欲掩盖的慌张。   但没有,程又雪脸上只有不可思议和厌烦:“下官这便知会宗人府的人过来接娘娘回去。”   郑袭月这才发现自己找错了人。   眼前的程又雪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脸泥巴的小姑娘了,她欠她的已经还清,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再度与她相逢,哪怕官阶低上几品,也再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她惶然转身欲走。   叶渐青朝管家挥手,后者立刻去引路,却没将郑袭月直接引出去,而是带着在府里绕了好几圈。   几圈之后,宗人府的人和荣王一起来了。   荣王双眼喷火,一见着人就想上前动手,郑袭月往后缩了缩,前头的宗人府官员连忙将他拦下:“家事家毕啊王爷。”   忍了一口气,荣王这才斜眼看向叶渐青:“她为什么来找你?”   程又雪在后头想说话,叶渐青却挡住了她,只道:“王妃娘娘似乎迷了路,见有官邸便进来询问,门房见娘娘气度不凡,这才去知会了宗人府。”   言下之意,他们没有见过荣王妃。   这台阶给得不错,正常人就着就能下。但荣王依旧怒气难消,抓了郑袭月就来对峙:“是他说的这样?”   郑袭月冷眼瞥了瞥这两人,嘴皮一撇便道:“不是。” 第129章 趋利避害   就这么被荣王带回去,她左右也是要挨打的,恶心一起,郑袭月就想把面前这见死不救的两个人一起拖下水。   “我来找程大人,不料竟撞破了她与叶大人的奸情,这两人方才还冒犯于我,丝毫没将王爷你和大盛皇室放在眼里。”   “王爷,妾身惹了您不开心,自是当罚,但这二人行止不合礼数,还忤逆犯上,您也该替妾身讨个说法。”   荣王原本是怀疑她与叶渐青有什么勾当,一听这话倒是松了眉,至于什么忤逆不忤逆的,他摆手:“回去再说。”   “王爷?”郑袭月有些不敢置信。   堂堂皇储,连两个文官都压不住?   荣王气归气,但是不傻,叶渐青现在是尚书右丞代掌首辅,没事去惹他干什么。   “走了。”   郑袭月气得胸口起伏,捏着袖口的手都发起抖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当一个四五品的女官,哪有当一品的诰命来得风光优渥。可?????没想到这荣王面上上进,私下却是一滩烂泥,对她凶狠,遇见外人欺负她却就不敢吭声了。   孬种!   然而气成这样,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在他后头,咬着牙往外迈步。   程又雪看着他们的背影,面色有些沉重。   叶渐青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今日接到宁大人的信时,我当真想过要不要寻一个人成婚。”她开口说的却是,“但现在我明白了,这婚成不得。”   “嗯?”叶渐青皱眉。   程又雪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道:“将一生荣辱都寄托在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身上,实在是没有必要。”   叶渐青:“……”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跳动的额角,试图辩解:“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样。”   “不是所有,那也有,我既能自己好好过,又为何要去赌这运气?”她越想越笃定,“还是该学宁大人那般,等自己官职高了,再寻些乐子就好。”   “……”   荣王原本觉得将人找回去就没事了,谁料第二日,叶渐青就同台谏官一起上折,将他与荣王妃大闹多个官宅之事禀告了圣人。   圣人原本就还在为唐广君一事生气,再来这么件糟心事,当晚就咳嗽卧床不起。   中宫欲去照拂,谁料圣人竟只留下了花贵妃。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宁朝阳正坐在花明山的山顶上。   她不动声色地撕碎了信纸,顺手将信鸽也放飞。   江亦川撑坐在她身侧,没有问她出什么事了,只眯着眼看向远处云层里缓缓升上来的朝阳。   宁朝阳的时间很宝贵,哪怕是出门避难……不是,是出门远游,她也一封又一封地接着各种信函,车顶上漂亮的铜铸已经落满了鸽子毛,一动就跟下雪似的。   她竟还若无其事地与他道:“还是山间舒坦。”   江亦川都气笑了:“大人先前还与我说过‘有话就说’的故事。”   “是。”她点头,“今日这信上若只是我的私事,那我一定也不会隐瞒你。”   可惜了,全是公事不说,还都是关于朝局变化的大事。   宁朝阳轻舒一口气,也学着他的动作将手往后撑:“再看会儿吧,等日头彻底升起来,我们就该下山了。”   “不是说休沐有三日?”他不悦,“这才第二日。”   “花明山山顶太高,就算有车,下到花明村也得四个时辰的功夫。”她道,“这么算起来晚上还能在村里住一宿。”   江亦川不说话了,嘴角微微抿起。   “想多在这里待会儿?”她挑眉。   “不是。”面前这人垂眼,冷声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总归也不会将心放在我身上。”   宁朝阳抬袖挡脸,呵呵笑道:“怎么会呢,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身上。”   撒谎。   他被她放在心上过,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只是当时没珍惜。   心口突然不适,江亦川撑地起身,拂袖道:“既然很想快些赶回去,那便走吧。”   宁朝阳跟着上车,略显心虚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快些赶回去?”   “大人一着急就会频频往自己的右后方看。”他没好气地道,“自己不知道?”   还真不知道。   朝阳暗暗记下这毛病,打算回去就改。   山路崎岖,宁朝阳却将车赶得极快,于是江亦川明白,上京应该是出大事了。   自己与青云台的瓜葛不深,青云台有他没他都一样,但她却是凤翎阁之首,得快些回去主持大局。   看她这甩缰绳的频率,真是恨不得扔下他和马车,自己飞回去。   扶稳窗沿,他恼恨地吐了口气。   车轮突然磕在了岩石上,接着整个车厢都控制不住地往一旁侧倒。   嘭——   朝阳坐在车辕上,反应还算快,当即跳车,一手捏住车辕,一手抱住旁边的树干。但马车太沉了,细碎的石子沙土顺着斜坡往下滚落,车厢也随之下跌,拉车的骏马挣扎嘶鸣,刨得泥土纷落不止。   江亦川撑着门沿从车厢里出来,只觉眼前一片花白。   有人焦急地在喊他的名字,他怔了半晌才抬头看。   宁朝阳松开了车辕伸手来拽他,像梦里的场景一样,她看他的眼神没有防备和算计,只有担忧和着急。   “快上来!”她低喝。   额角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往下淌,他懵懵地将手伸给她。   这坡很陡,近乎悬崖,宁朝阳一松开车辕,那车厢和骏马就无可避免地滑了下去,越滑越快,翻滚碰砸,最后车厢哗地散开,砸进了浅浅的河水里。   ——这要是人掉下去,那必死无疑。   有那么一瞬间江亦川甚至觉得,以宁朝阳趋利避害的本事,此时就应该松开他的手,这样她不但能攀着树上去,还能少一个劲敌。   朝阳也的确快抓不住他了,他脑袋在车厢里磕得全是血,人也不太清醒,高大的身子实在沉得厉害,交握的手指在一点点地往外滑。   “放手吧。”他平静地道。   宁朝阳扫了他一眼,而后就真的放了手。   失重感接踵而至。 第130章 我倒也没盼着你死   江亦川平静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   他愕然地看着上头那人松开手——不是抓着他的手,是抱着树干的那只手。   而后她就抱紧了他,将他的脑袋完全护进了怀里。   视线静止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的是她耳边飘起的发丝。   两人抱在一起翻滚跌落,手臂被碎石擦破,骨头撞在凸出的岩石上,脸上也刮出了口子。   宁朝阳这时候最该做的应该是护紧自己的脑袋。   但她没有,她手只放在他的后脑勺上,磕碰到岩石时,他甚至能听见她掌骨的裂响。   倒吸一口凉气,江亦川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旁侧的一根树干。   与此同时,宁朝阳也瞧准了这棵树,她抬手一拉,落势也戛然而止。   滚下来的速度太快,这一下的拉扯自然伤筋动骨,她抿唇忍着,没哼出来。   江亦川又气又急,攀身坐上树干,将这人也抱了上来。   “你做什么!”他急喝,“不要命了?!”   宁朝阳抿唇,缓了两口气才与他解释:“方才那棵树太细,撑不起你我太久,只能放手一搏,我算过路径,从上头到这里有八成的把握,便打算——”   “我是在说这个?!”他恨声打断她,抓起她刮碰得满是伤口的手背,咬牙道,“刚刚为什么不放开我?”   这是什么鬼话?   宁朝阳很不能理解:“放开你,那你不就掉下去了?”   “我自己能攀得住!”   “不能吧,你方才头上就磕出血了,人瞧着也不太清醒,万一没攀住,不就丢命了?”   “丢命怎么了?”他抬眼看她,嘴唇都气得发颤,“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总归你只是拿我当玩物,总归有我在,便会碍着你淮乐殿下的路。”   “还挺押韵的。”   “宁朝阳!”   “哎~”   朝阳低笑,收回自己的手道:“我倒也没盼着你死。”   甚至刚刚那一瞬间,她觉得两个人都掉下去会比一个人掉下去划算。   面前这人被她这几个月来一直若即若离的态度折腾得有些疯魔了,听见这话仿佛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坐在树干上,额角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   她撕了一截衣料下来,勉强替他缠了缠。   缠到第四圈的时候,这人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选择的是我。”他喃喃。   “嗯。”她敷衍地点头。   “你分明有急事要回上京,却还是救了我。”   “已经发生的事用不着再重复一遍。”   宁朝阳看了看周围还在不断往下滚动的沙石,没好气地道,“现在好像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位置不上不下,要回去正路上实在很困难,加上马车已经损毁,别说四个时辰,十个时辰他们都不一定能到花明村。   更麻烦的是,她的脑袋也开始昏沉了起来。   宁朝阳知道自己应该是磕到哪儿了,但眼下的形势不允许她细看,她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才有可能坚持到脱离困境。   正想着,身边这人突然就将她抱了起来。   不是勾膝揽脖的抱法,这人是直接用单手将她托抱起来,护在了右肩与脖颈的位置上。   她觉得心慌,下意识地扯住了他的衣襟。   下一瞬,这人就借树干的力腾空而起,越过一丈远的距离,落在了右下方另一棵树干上。   风起石落,朝阳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但还不等她说危险,这人就再度腾起,接连三次下跳,然后停在一棵树干与泥岩的卡槽间喘气。   此处离最下头的平地还有十多丈的距离。   寒风吹得人浑身都疼,宁朝阳挣扎了一下,试图帮他看下一处在哪里落脚比较安全。   但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这人就冷声问她:“大人是闲不下来吗。”   “嗯?”   “你脑袋后面在流血。”他肩骨都轻颤起来,“就不能老实些吗。”   哭笑不得,宁朝阳扶额:“你以为我想撑着看这些,我还不是怕死——”   “?????不会死。”他沉声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血腥味夹杂在风里,被吹散了又继续涌上来。江亦川抱起她,休息了片刻就接着往下跳。   朝阳能清晰感觉到他绷起来的强健的筋肉,也能感觉到他因疼痛而不太稳的动作。   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被他好好地放在了河边平整的岩石上。   伤口混着沙石,如同蚂蚁在咬,宁朝阳抬眼看着那极其陡峭的斜坡和零零散散的树木,不由地感叹:“侯爷厉害。”   江小大夫是没法这样救她下来的,面前这人是李景干。   只是,分明该一脸骄傲的定北侯,看着她的眼里竟全是惶恐。   “我带你回京。”他道。   宁朝阳喘了口气,指了指前头嶙峋难走的山路:“很远,不如我在这里等你,你去搬救兵。”   “少废话。”他拿自己的衣料给她包住脑袋,而后就将人重新背了起来。   这山路有多难走呢,就好比一块三尺宽的绸布,下头全是一双双乱抓的手,人行其上,慢就算了,还极易摔倒。   这人自己都受了伤,是没法一直背着她的。   宁朝阳已经做好了走一会儿就被放下来的准备。   但是这人没放。不但没放,甚至还尽力将她背得平稳不颠簸。   半个时辰好说,到第二个时辰的时候,宁朝阳嘴角就抿了起来。   她道:“我自己下来走,这样两个人都轻松些。”   李景干没有理她。   到第三个时辰的时候,宁朝阳有些恍惚了。   宁肃远的行径在那儿放着,让她打小就觉得男人靠不住。他们总是在情浓时对人山盟海誓,但鲜少有人能熬过平淡而乏味的后半生。   可现在,热气透过这人的后背传来,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偶尔一个晃神,他脚下也会跟着一闪。   饶是如此,他的手依旧牢牢地勾着她的膝弯,半点也不松。   日头从正中到了偏西,四周的景物也从竹林变到了树林。李景干就这么背着她,重复着一下又一下的步伐。   第四个时辰的时候,宁朝阳终于睡了过去。 第131章 五十步和百步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梦里梦到的人也很多。   有打骂她的宁肃远,有跪着求她的宁家大伯,有提拔她的淮乐殿下,也有无数或好或坏的同僚。   梦境的最深处,她看见了江亦川。   他站在繁繁灼灼的桃花林里,笑着与她道:“大人,又是一年春光至。”   纸笔浸染墨香,混着纷飞的花瓣,自他衣袖间拂来,盈满了她的鼻息。   宁朝阳满足地翻了个身。   下一瞬,意识回笼,她猛地就睁开了眼。   这不是她的府上。   漆黑的木头装饰,铁气森森的床架和摆件,宽阔但冷清的房间。她打量了一圈,蓦地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将军府?   背脊稍松,朝阳刚打算叫人,却隐隐听得外头好像有什么争执。   “你要与我闹到这份上是吧,好。”皇后一身常服,冷脸站在院子里道,“本宫会请圣人收回赐给你的李姓,也会收回这次班师回朝的所有私赏。”   李景干坐在旁边的石桌边,不为所动。   “你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本宫知道。但你麾下的人呢?没了赏赐,丢了官衔,他们可还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她嗤道:“不把亲情血脉当回事的人,能得什么拥趸?人家可不会觉得你是割袍断义,人家只会觉得你冷血无情,与那宁朝阳一样,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李景干终于抬眼看她。   皇后一顿:“怎么,本宫说错了?”   “我只是好奇。”他纳闷地道,“娘娘看人这么准,怎么就没看出来荣王殿下打小就是个庸才?”   脸色一白,皇后错愕地看着他。   “淮乐殿下三岁背古诗,五岁能管账,七岁便能议政。而荣王殿下,三岁才会说话,对政事一窍不通,沉迷女色,不思进取——这么明显的对比,娘娘未必看不见。”他似沉思似恍然,“可能只是不愿承认。”   “你,你放肆!”   沈晏明不知为何也在旁侧,闻言皱眉起身:“侯爷,荣王殿下也有他的长处。”   “哦?”李景干转头看他,“是指在病榻前与圣人争执起来时,嗓门格外地大吗?”   “……”沈晏明噎住。   “若非有这个长处,二位今日倒是不必走这一趟了。”他唏嘘,“说是血缘骨肉,我刚刚才死里逃生醒转过来,长姐登门却毫不关心,开口就只让我帮忙,不帮还要撤我的封姓。”   李景干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姐:“娘娘当真觉得跟别人姓是光宗耀祖之事?”   中宫后退了半步。   “荣王犯上如此,却只被罚禁闭三月,娘娘该庆幸才是。”李景干道,“换作哪个不受宠的皇子来,就该处死了。”   后知后觉地气得发颤,中宫捏着裙摆道:“好,好,你狠心至此,那就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说完,拂袖就走。   沈晏明是被拉来陪话的,见状也只能跟着往外走。不过他走慢了两步,停在李景干身边道:“没想到你这种杀敌无数的人,也会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李景干越过他的头顶看向院子另一侧的万年青,淡淡地道:“有人做决定倒是果断,一下子就选择了要为自己的舅舅讨回公道。”   “可惜,公道是错的,自己的选择也是错的。”   脸色一沉,沈晏明捏紧了手:“你与当初的我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与她对立,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正说着,后头的房门突然吱呀了一声。   沈晏明下意识地回头,就见宁朝阳探出个脑袋来,满眼茫然地问:“什么时候开饭啊?”   李景干原先还凌厉无比的眼神,瞬间就变成了春风和煦。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看了看她头上包扎着的伤,又把了把她的脉。   “饿了?”   “嗯。”   “我给你备好了鸡汤,因着要补血,还是加了当归。”   鼻尖皱了皱,宁朝阳想拒绝,但面前这人接着就道:“熬了好几个时辰了。”   “……行。”   李景干说完,这才看向院子里僵站着的人:“沈御医方才说什么来着?院子里风大了些,本侯没有听清。”   沈晏明错愕地看着宁朝阳,刚想问她为什么会在将军府,又为什么会受伤,结果旁边跟着就冒出来了一群人。   “汤?哪里有汤?”华年左顾右盼,“我闻着味儿找了一圈儿也没见着。”   程又雪将手里的托盘塞给她:“咱们吃这个。”   “又是爊肉饭……”   “叶大人,您要来点么?”程又雪问。   叶渐青盯着她,目光深深:“都好。”   一群人在庭院里支开桌椅,竟就这么摆碗放菜地吃了起来。   沈晏明看傻了眼。   沉浮玉抿唇,将他拽出了庭院:“外头有门,这就不送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他终于想起来了。   沉浮玉道:“侯爷请我们来商议棉衣分制和运送之事。”   “那叶渐青怎么也在?”   “哦他说家里厨房突然炸了,想跟着又雪来蹭一顿饭。”   “……”   沈晏明还想再问,沉浮玉却就将他推了出去。   “没戏了。”她唏嘘,“先前就没有,以后更没有。念在人家救了咱们不少回的份上,您别再折腾了。”   怔愣地看着侧门在自己眼前合拢,沈晏明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同样没回过神的还有里头的宁朝阳。   她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脸,抱着头闷想了许久,又伸长了脖子想去看外头的门楣。   “别看了。”华年拍了拍她,“这就是将军府。”   “为什么?”她喃喃,“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的?”   “说来话长。”程又雪道,“得从七日前开始说起。”   “等等。”宁朝阳眯眼,“我睡了七日?”   “也不算,中途有两次您都醒转了,又吐又晕,跟着就继续睡过去了。”程又雪道,“从您跟侯爷从花明山上下来那日算起,的确已经过去了七日。”   她可能是没法忘记那一天了,宫里传来了圣人独留花贵妃侍药的消息,接着淮乐殿下就被传进了宫里,凤翎阁群龙无首,大家都在找宁大人。   结果第二日的傍晚,宁大人回来了。   不是走着回来的,而是被定北侯给背回来的,两人都浑身是血,大人昏迷,定北侯的意识也不太清醒。   饶是如此,侯爷也还是背着她,不管谁去卸都不肯松手。 第132章 是吓着了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被抬进宁府的,宫中御医都忙于救驾,她们只能在上京别处请大夫来看。   好在他们都是练家子,虽然伤势可怖,但命还是保了下来。   一日之后侯爷醒了,但宁大人没有醒,她脑袋上的伤有些重,大夫说可能几日后就醒,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醒了。   程又雪当时听着这话都快哭了,结果旁边的定北侯嗤了一声就道:“你会不会看病?”   他撑着身子起来给宁大人把了脉,又写了好几张药方,?????每日都亲自去熬药,再亲自给大人喂下。   一开始大人不肯喝药,喂多少吐多少,侯爷不知与她说了一句什么,大人突然就开始乖乖咽药。   如此到第三日,大人醒来了两次,吐了一些秽物之后又继续睡了。   侯爷见状松了口气,与她们道:“没事了,再睡几日就好。”   程又雪看呆了,华年秦长舒等人也看呆了。   她们不知道这位定北侯为什么突然对宁大人这样好,但那一刻,谁都没觉得侯爷会图谋不轨。   他就只是想让宁大人醒过来。   宫里频频传出将立东宫的消息,这个节骨眼上宁大人昏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会引起什么风浪,于是她们对外只称凤翎阁阁内修葺,都转到宁府来办公务。   但宁大人一直不露面,也就始终有人想来府上看,身份低的还好说,身份高的人真是防得众人心力交瘁。   第五日时,淮乐殿下突然请侯爷进了一趟宫。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侯爷很快就得了任务,要监运边关的二十万件棉衣并校正宫中巡防部署,事务繁杂,便由凤翎阁从旁协助。   定北侯顺理成章地就邀各位女官去了将军府。   他这门槛比宁府高,就连中宫来,他也能将人拦在门外,只在庭院里说话。   如此捱到第七日,宁大人终于醒了。   程又雪觉得欣喜,又忍不住地鼻尖泛酸:“您下回可不能这般吓唬人了。”   华年见她要哭,连忙打趣:“宁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事也就你会吓着,来,吃菜。”   叶渐青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头也不抬地道:“侯爷不也被吓着了?”   众人的筷子皆是一顿。   宁朝阳好奇地抬眼,正好撞进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   李景干神色如常,闻言也没有什么波澜。   于是朝阳嘁了一声:“侯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被这点小事吓着?”   “嗯。”对面这人却应了她一声。   “是吓着了。”   宁朝阳:“……”   她想斥他胡言乱语,但看了看这人的表情,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真吓着了,虽然斥人家大夫不会看诊,但捏上她脉搏的那一瞬,李景干心里也是没底的。   他甚至已经想过,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那自己就把她的宁府烧了,再顺理成章地负责照顾她的余生。   许管家一听他这个想法就猛地摇头,说宁大人醒来一定会打死他。   于是他才多等了几日。   桌边一直沉默的司徒朔突然开了口:“宁大人可知,我等行军打仗出生入死之人,是鲜少信鬼神之说的?”   朝阳回神,轻轻点头:“知道。”   他们手上的人命多,若真信鬼神之说,那第一个活不下去的就是他们自己。   司徒朔神色复杂地指了指后头的那间小屋:“我们将军,前日在里头供了菩萨。”   哈?   满桌子的人都不敢置信地转头,齐齐看向李景干。   李景干被看得不太自在,沉声道:“我看它太空了,随便买点装饰放里头而已。”   宁朝阳顺口就问:“早晚几炷香?”   “三炷。”他想也不想就答。   “……”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李景干捏紧了筷子:“都是管家去拜的。”   桌上众人震惊又茫然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几个人没憋住闷笑出声。   手握重兵所向披靡的一品军侯,居然也会拜菩萨。   他先前还说府里众人大惊小怪,对他的医术没信心。原来他自己也没多少信心嘛。   嘻笑声渐大,李景干沉着脸想拍桌。   对面坐得好好的人,突然就端起凳子朝他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他皱眉看着她的手,“伤还没好呢,刚结的痂。”   宁朝阳没理他,只朝旁边的司徒朔努了努嘴。   司徒朔十分有眼力劲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一挪,左边的一圈人都跟着挪。   一阵木头与地面的摩擦声响起,接着宁朝阳就在李景干身边坐了下来。   睫毛轻颤,李景干不太适应地看着她。   “大人为什么要换位置?”程又雪小声问叶渐青。   叶渐青装作掩唇,但声音极大地答:“因为她心疼定北侯爷了。”   程又雪吓得一激灵,想去捂他的嘴,但来不及了,满桌人都已经听了个结结实实。   她哭丧着脸转头,想跟宁大人说她不是故意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人没有恼,脸上神色从容而自然,倒是旁边的定北侯爷,努力想装从容,耳根却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吃,吃饭。”   说话甚至也结巴了。   宁朝阳若无其事地给他盛了一碗汤,轻声道:“吃完之后在下有事想与侯爷单独谈谈。”   李景干下意识地绷直了背脊。   她可能会说要搬回宁府之事,也可能要责怪他自作主张将凤翎阁这些人都引到将军府,白惹外头非议。甚至可能会直白地说想跟他一刀两断……   心思纷乱,他一筷子夹空,最后一块香酥排骨就掉下去,被叶渐青给抢到了。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看着,抬筷作势去夹旁边的菜,筷身碰巧就磕在了叶渐青的筷子上。   排骨松落,她当即一接,顺势就放回了李景干的碗里:“好好吃饭,不要耍花枪。”   叶渐青:?   贼喊捉贼?   李景干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过神,垂眼就依言吃饭。   排骨是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对面众人互相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什么他也没察觉,他沉重地吃了一会儿之后,就撑着桌子起身,跟宁朝阳一起往旁边的厢房里走。 第133章 别坏了侯爷的好事   外头那一桌人不知为何在哄笑,笑得他有些暴躁。   他都这么难过了,这群人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待会儿出去就给他们加大任务量,叫他们晚上统统不能早睡!   气愤着气愤着,一对上面前这人的眼神,他的肩又重新垮了下去:“大人想说什么?”   房门合拢,宁朝阳将他抵在了门上。   李景干屏住呼吸,脑海里已经想出了好几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然而,面前这人欺近他,却是吻了吻他的下巴。   “辛苦侯爷了。”她道。   心口像是被一包热水撞上来,水囊破开,突如其来的暖意激得他起了一层颤栗。   李景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眉心接着就皱起,怕她是先礼后兵。   宁朝阳看着他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她叹息着抵住他的锁骨,闷声道:“若不是你,我就死在花明山上了。你都不怪我连累,我又怎么会怪你别的。”   “当真?”   “当真。”   她道,“我只是好奇,你答应了殿下什么条件,她竟肯让凤翎阁来协你办事。”   李景干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腰肢,嘴上却是生硬地道:“也没什么条件,殿下只是在替圣人分忧。”   “撒谎。”她扯住了他的衣侧,“说实话。”   实话这东西,她让说就说?   李景干觉得宁大人这拷问很没有技巧,完全不符她在外头的盛名。   但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嘴跟着了魔似的就开始道:“陛下病重,留花贵妃写了遗诏,要立淮乐殿下为太子。中宫不服,多次面圣无果,荣王觉得自己储君之位无望,便去找圣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圣人卧榻不起。”   “在你昏迷的第五日,宫里起了一场动乱,以钱统领为首的五千余禁军围住了圣人的寝宫。”   “他们虽没有什么动作,但来势汹汹,淮乐殿下担心荣王逼宫,便要我护主勤王。”   “我答应了她,条件是你要留在我的府上。”   宁朝阳闻言站直了身子。   李景干慌忙道:“不是逼你同我在一起,是外头现在正乱,你一个人在宁府,又昏迷不醒,我觉得不妥……”   他顿了顿,又补充:“殿下也不是将你抵给我,她说你未醒之时可以一直交由我照顾,醒来之后去留就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好笑地看着他这不安的模样,宁朝阳道:“侯爷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得不偿失?”   在形势这么不明朗的情况下与皇后那边撕破脸,还在淮乐殿下这边不占优的情况下选择偏帮她,这简直不是一个理智的人能做出的决定。   李景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道:“我乐意。”   “你乐意,你麾下之人呢?”   “他们想要什么我知道。”李景干道,“不劳大人操心。”   宁朝阳眯眼捏住了他的下巴。   她道:“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却还不要我操心?”   被迫与她对视,李景干抿唇:“你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谁有什么事都想着来找她,她遇困局却只能自己冥思苦想,连休沐都不得安生,实在有些可怜。   宁朝阳倏地松开了他,而后就笑了:“骗我的人是你,捧真心给我的人也是你。”   “江亦川,李景干。”   “我可还能信你?”   面前这人站直了身子,认真且严肃地回答她:“能。”   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接住她的信任,一?????定一定不会再辜负她。   “好。”宁朝阳干脆利落地应下。   而后仰头,吧唧一声亲在了他的唇瓣上。   李景干还准备了一堆誓言准备与她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乍被一亲,脑袋里当即就嗡地一声。   他错愕地看着她,背脊重新抵在了门缝上:“外,外头还有人。”   宁朝阳才不管他,哎呀一声就跌在他身上,扶着头上的伤口道:“站不稳了。”   李景干立刻伸手接住她。   外头的众人表面上是嘻嘻哈哈在用膳,实则每个人的耳朵都伸得比兔子还长,一听见门上咚地一声,众人就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只程又雪有些茫然:“他们是不是打起来了?”   叶渐青呛咳了一下,对上众人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微微欠身:“失礼了。”   华年忍不住揶揄:“程大人失礼,你帮着致什么歉。”   叶渐青理所应当地答:“她每月都给我钱,我帮她也是应当。”   此话一出,众人几乎要贴在那边门上的耳朵,瞬间都转回来贴在了这两人面前:“每月给钱?”   “展开说说!”   程又雪不明白她们在激动什么,房租嘛,不每月给还能怎么给。   正要解释,叶大人却朝众人道:“差不多该走了,别坏了侯爷的好事。”   秦长舒错愕:“我们大人刚醒呢,头上还有伤,他不能吧?”   “他是不能,宁大人难说。”   “……”   宁朝阳是那种刚出鬼门关就着急寻欢作乐的人吗?   她是。   仗着身上有伤,她压着人为所欲为,李景干敢怒不敢动,只道:“你老实歇会儿不成吗。”   “不成,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上京形势这么乱,她没醒过来还能偷些闲暇,一旦清醒,就势必会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还有可能突然丢命。   有些遗憾,一定不能留到快死的时候。   这次她没有走神,目光都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脸上,情浓之时,甚至与他道:“侯爷一定要活着。”   李景干抱紧了她,指骨都有些发颤。   这一谈事就耽误了许久的功夫,待宁朝阳重新穿上官服站在公主府里的时候,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   淮乐殿下看起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憔悴,鬓边甚至有了一丝白发,但她的眼神也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兴奋且笃定。   “朝阳。”她道,“你可愿助我?”   宁朝阳一个头磕在地上,认真地道:“万死不辞。”   京中百姓并没有觉得有何异样,只感觉街上巡逻的城防多了起来。但宫城之中,越往里走气氛就越剑拔弩张。   宁朝阳刚走到永昌门,喉咙前就横了一把长刀。 第134章 臣等求见陛下   “宫防戒严,任何人不得入内!”   朝阳抬眼看向那说话的禁卫,好奇地问:“谁下的戒严令?”   “自然是圣上。”   “旁边怎么没贴圣上的手谕?”   “圣上病重,只有口谕。”   “那好。”她负手而立,“圣人病重,沈裕安大学士没有病重吧?让他出来见我。”   禁卫上下打量她一圈,不耐烦地道:“沈大学士没空,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治你个擅闯宫闱之罪。”   “宁大人官居三品,要治她的罪,里头得出来个一品的重臣。”程又雪站到了宁朝阳身后,“你区区七品执戟,怎敢呵斥犯上?”   禁卫一愣,慌忙叫来自己上头的统领。   那统领一来就带了五十多个禁卫,企图用气势吓退这些柔弱的女官。   孰料,宁朝阳和程又雪的背后,朝中的文臣正陆陆续续地都往这边围拢。   “臣工部尚书庞佑,求见陛下。”   “臣尚书左丞方叔康,求见陛下。”   “臣户部侍郎雷开籍,求见陛下。”   “臣等,求见陛下——”   看着柔柔弱弱的文臣们,聚在一起竟也是压城之势,那小统领见势不妙,想关闭宫门,谁料里头突然就有人高喝:“陛下有旨,传召各位大人。”   守门的禁卫不敢置信地回头,接着就脸色一黑:“周统领?”   周世殷捏着腰间的剑柄大步而来,朝门外众臣拱手:“属下奉命来迎各位大人。”   他带的人两百有余,轻松地就接管了这第一道宫门。   有人想偷跑去报信,宁朝阳纵身就将其抓住,一脚踢断他的腿骨。   那人哀嚎跪地,仰头看着远处的周世殷忍不住大声谩骂:“贼竖子,先前还说明哲保身,一夕之间竟就来帮人造反!”   宁朝阳嫌他话多,给他后颈也来了一下。   “交给你了。”把人扔给周世殷,她道,“辛苦你坚持了这么久。”   周世殷重重地朝她行了一礼。   最近宫中形势很乱,不少人被劝去跟钱统领统一了战线,他也不得不假意低头,才能继续执掌宫闱。   宁大人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其余人心里都很慌。但周世殷没慌。   他知道这人一定会如约而来,就像她给徐若水报仇一样,可能会等得久一些,但不会食言。   宁朝阳带着众人就继续往下一道宫门走。   朝中多数人心里是没底的,怕荣王就此继位,与他们秋后算账,所以哪怕宁朝阳再三相邀,他们也不敢跟着来送死。   但清流的这些人是不怕的。   圣人被困宫中,前段时间他们就想面圣,但无人牵头,一时也就在踟躇。宁朝阳一登门,他们没说两句就点了头。   如此聚集了几十人之后,其余中立的官员也胆子大了些,纷纷加入。   眼下这百余官员就一齐举着笏板,大步朝圣人寝宫而去。   “前门禁行!”钱统领听见了消息,亲自出来阻拦。   为了赶过来更快,他选择了策马。   众臣一看,当即不满:“宫内怎能骑行!”   “钱统领这是要造反不成?”   “法度不存,圣人更是危矣!”   他还没开口给他们安罪名,自己的罪名倒是转眼就一堆了。   钱统领沉着脸道:“我是奉荣王殿下之命守在此处,荣王与圣人是骨肉至亲,难道不比各位大人更担心陛下?尔等贸然进宫,分明才是要造反!”   说着,就挥手让禁卫将这些人围起来。   一直没吭声的宁朝阳突然就动了。   钱统领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接着自己整个人就坠下了马,重重地砸在平整的石板上。   嘭地一声,灰尘四起。   宁朝阳掐着他的咽喉,抬眼看向周围的人:“都住手。”   禁卫们一怔,顿时停下了动作。   “三千兵甲,食君之粮,没想到却只效忠于一个武将。”她冷笑,“各位的户籍家眷可都还登记在册,助他围困圣人,可是想一家老小在黄泉团聚?”   站在前头的几个禁卫当即有些慌,低声道:“我们没有围困圣人,我们只是在这里守门。”   “你们面前站着的是朝廷的肱骨、大盛的脊梁们。他们有人年岁已经过八十,圣人尚且以礼相待,尔等阻拦不说,还妄图动手。”她道,“我看是不怎么想活的。”   钱统领回过神,气得大喝:“不要听她的,保护圣驾!”   宁朝阳加重了力道,将他的尾音都掐回了喉咙里。   禁卫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陆安带着另一队人赶了过来。   “卑职奉镇北侯之命校正宫闱巡防,还请各位移步。”   他对着钱统领说着,见钱统领脸色青紫没法回答,便若无其事地转头又对旁边的副将说了一遍。   失了统领的禁卫们很快被陆安带来的人接替,第二道宫门在众人面前轰然开启。   再往里,宁朝阳看见了梁安城。   这人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马上,听见有文官冲进宫来了,还笑着说了一句:“找死?”   但等看清那群文官最前头走着的是谁之后。   梁安城:“……”   他僵硬地滑下马背,干笑着迎上前:“宁大人不是一直忙于公务吗,怎么突然就进宫了,下头也没人告诉我一声,您看这?”   “让开。”   “好嘞。”   旁边的副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大人,您武艺无双,又是堂堂统领,做什么跟她低声下气!该上去打断她骨头才是!”   梁安城呵呵笑着转头,拍了拍这位副将的肩:“你比我有出息,你去,若打断了她的骨头而你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我这统领的位子就让给你坐,如何?”   副将错愕。   浩浩荡荡的人群只百余,一路地走到圣人寝宫面前时,人数竟增多到了两百。   宁朝阳抬头往上,正好能看见荣王腰上系着的金色的带扣。   荣王挺着腰大声道:“宁朝阳,你竟敢带兵闯宫,是想造反吗!”   “回殿下。”她颔首,恭敬地道,“臣不是来造反的,臣是来救您的。”   “救我?”荣王哼笑,“我在这宫里好好的,哪用得着你救。”   “好好的?”朝阳抬眼,看了看远处森立的禁卫,环视一圈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殿下当真觉得这样的场面,是好好的?” 第135章 圣人的因材施教   荣王被她说得一愣,瞥了四周一眼,又哼笑:“对你们?????来说自然不是。”   可对他而言,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场面了。   父皇偏心淮乐,有意要立她为东宫,但朝野不服啊,以至于宫中的禁军统领纷纷投诚于他。   他很轻松地就控制住了整个宫闱。   淮乐定是急了,才会让宁朝阳带这么些人来闹事。   不过无妨,这点文官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他大可以将他们都圈养在殿外的空地上,直至父皇心甘情愿地立他为太子。   “殿下这样的举动,已与逼供造反没有二致。”宁朝阳沉声提醒他,“就算陛下迫于一时的威慑写下诏书,事后也可推翻另立,并且殿下你,连同中宫的皇后娘娘,都将会被治罪。”   荣王嗤道:“父皇只是一时糊涂,他只要看清谁才是更适合做太子的人,就会自愿改变主意,焉还有降罪之理。”   真有自信啊。   宁朝阳听得都想笑,圣人平时虽然慈爱,但又不是傻,荣王敢带人围他一次,就敢带人围他第二次。故而一旦脱困,圣人绝不可能放过荣王。   谋逆之罪,不止荣王府上下的人命,厨房里的蛋怕是都得给摇散黄了。   可笑的是眼前这个人竟还觉得他只是在做一件小事。   她不由地多问了一句:“这主意谁出的啊?”   “你管呢。”荣王早看她不顺眼了,恼恨地道,“你一个女儿家,不在后院相夫教子,天天在朝堂上叽叽歪歪,简直成何体统!还有你的主子,妇人家就老老实实拿封号拿赏钱过日子,野心那么大哪个男人会喜欢!”   他在台阶上来回走动,怒气未消:“还有你们这些自诩清流的老东西,皇储立谁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轮得着你们来这儿请谏?”   “想挨冻是吧,本王成全你们,都给我在这儿等着,等父皇写好诏书,我第一个拿出来念给你们听!”   旁边的叶渐青轻声道:“殿下,按照规矩,念诏书的得是德高望重的太监。”   荣王脸一绿:“你敢骂我是太监?!”   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叶渐青重复了一遍:“德高望重的太监。”   言下之意,他还不配。   荣王大怒,提着袍子就想下来踹人。旁边的门客张岩正连忙将他拦住,低声劝道:“殿下,这些人就是想来激怒您,您切不可上当。”   “可他们欺人太甚!”   张岩正叹了口气:“这都几日过去了,陛下还不肯写诏书,可不就给了他们来闹事的由头?”   一听这话,荣王更是烦躁。   都这样了,照理说父皇也该写诏书了,可他每回去提,父皇都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而后道:“你是在孤身边长大的孩子,孤已经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放……什么厥词!太子之位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东西,他为什么就是不给?   本想着两三天就能成事,谁料竟硬生生拖到现在。   “陛下待荣王殿下,一向不薄。”宁朝阳沉声开口,“十二岁封王,十五岁建府,平日的衣食住行,年节的恩赏用度,荣王府一向都是最丰的。知道王爷娇生惯养不懂节俭,陛下还特赐了两座钱庄给荣王府。”   荣王皱眉:“你提这个做什么,我有的,她淮乐难道就没有?”   宁朝阳摇头:“当真没有。”   淮乐自十岁起就被圣人交给了最严苛的夫子,衣食住行都随圣人一起节俭,她没得过钱庄,现有的家底全靠自己私下盘铺子积攒。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是最会因材施教之人,他对殿下的期望从来就不是守住大盛的基业,而是希望殿下安乐一生。”朝阳道,“而淮乐殿下,她从小吃的苦就远胜于您,不是因为陛下有意为难,而是因为陛下期望她能成为像自己一样的明主。”   朝中众人没几个看明白了,只以为陛下对荣王赏赐多就是倚重多,故而青云台以荣王为靠山,屡屡争权,中宫也心高气傲,妄图压淮乐一头。   圣人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女在厮打,他很多次都劝说姐弟二人要和睦,但淮乐殿下和荣王殿下没一个人听进去。   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了,圣人觉得是自己迟迟不立东宫的过错,这才想下旨立淮乐为皇太女。   谁料旨意一出,荣王居然反了。   照荣王手里原有的人脉和兵力来看,他是没有任何机会逼宫的,但不知何处来了一股势力,轻易地就替他控制了皇城。   宁朝阳觉得不能怪荣王,换任何一个蠢笨的人来,一看见这五千多禁军密密麻麻地围在圣人寝宫外头,统领还对自己鞠躬行礼,一定也会觉得自己大事将成。   所以,她还是好心地提醒:“陛下若真想立您为太子,您不用带人来围也是能成的。但陛下若不想立您为太子,那您这就是在谋反。”   “现在带人退开还来得及,臣等一定会为殿下澄清,这全是有人从中作梗,非殿下之本意。”   荣王沉默了一会儿,倏地冷笑:“宁朝阳,你算盘打得真响。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我将这天下拱手让给淮乐?做梦!”   “整个宫闱现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想,父皇他就得想!我要当,父皇他就得给我当!”   此话一出,下头的百官按捺不住了,站在最前头的方叔康当即就朝他唾了一口:“忤逆不孝,狂悖无知!”   旁边的禁卫当即抽刀来斩他。   方叔康躲也没躲。   适逢造反谋逆之事,总有人要被杀,他家世代清流,他的血定是要比旁人的更热更烫,更能叫世人知道这荣王是何等的暴戾昏庸!   但千钧一发之际,宁朝阳拉开了他,手腕一转就夺下了禁卫手里的刀,而后将刀头一转,锵地一声就扎进了脚下平整的地砖里。   地砖开裂,刀身嗡鸣。   方叔康眼角一颤。   他怔愣地转头,就见宁朝阳怒声斥道:“大盛花二十年才能栽培出来的一品文臣,尔等岂敢刀剑加之!”   声若洪钟,震荡四方。 第136章 蠢货   周围蠢蠢欲动想上来抓人的禁卫们见状,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我等今日来,是要面圣。”她拂袖重新抬头,“据大盛律法,天子五日不坐朝,百官便有请见之权。”   荣王被她这气势镇住了一瞬,旋即又仗着四周的禁卫挺直了腰杆:“父皇龙体违和,见不了你们。”   正对峙着,旁边突然跑来一个小将,慌慌张张地对张岩正小声道:“大人,周世殷突然发难,开门让镇远军的人进宫面圣了。”   张岩正与荣王对视一眼,而后一起退至角落问:“镇远军的哪几个人?”   古怪地看他一眼,小将道:“没有哪几个,是全部。”   班师回朝的镇远军将士有三万余,为了不对上京造成影响,圣人只留了一万精锐分散囤居在上京附近。   但就是这一万人,随便挑一个出来战力都是宫中禁卫的三倍有余。   荣王慌了,连忙问:“定北侯人呢?”   “侯爷先前求见,王爷不是不见么。”张岩正道,“下头的人就一直将他挡在外头了。”   “荒唐!”荣王急道,“你号称算无遗策,还说让本王只管高枕无忧,怎么能连镇远军都不考虑在内?他们若是冲进来,我们不是全完了?”   张岩正佯装叹息:“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荣王抓住了他。   “逼圣人直接写下让位的诏书。”张岩正定定地看着他道,“不然,李景干一带人赶到,我们所有人都性命难保。”   荣王慌了:“这不就真成谋反了?”   他本意只是想让父皇重新考虑东宫之事啊。   张岩正唏嘘摇头:“殿下,事已至此,您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就算您肯认错让路,下头那些人又岂会真的放过你?”   这些年他与淮乐的争斗实在太过激烈,就算是一个小错,淮乐也会揪出来踩他一脚,就更别说这种要命的大把柄。   摇摇头,荣王下定了决心:“本王进殿去,你在此处守着他们,莫要让宁朝阳闯门。”   “是。”   台阶太高,众人站在下头听不见他们的低语。   宁朝阳看着荣王匆匆进殿,突然觉得不太妙。   她抬眼问张岩正:“你给他说了什么?”   张岩正岂会说实话,他站在高处揣起手,慢悠悠地道:“宁大人一向自恃聪慧,敢纠集群臣闯宫,也敢妄调镇远军勤王。”   “可这一局,大人恐怕注定是要输了。”   想起宝石蚁爬过的官宅名册,宁朝阳突然眯眼。   名册上当时其实有张岩正的居所,但张岩正拿出了从荣王那儿得赏的特殊香料,又只是区区门客,与唐广君毫无瓜葛,宁朝阳思虑再三,还是将他的名字划去了。   眼下再看,她蓦地就道:“你竟不是荣王的人?”   笑意一僵,张岩正左右看了看,抿唇道:“大人还是慎言为好。”   庞佑沉声道:“这话该我们给你说,天将大明,你还不认罪伏法?”   张岩正不以为然:“各位?????大人真就信宁朝阳所说,定北侯爷会带镇远军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他别有深意地摇头:“定北侯爷,那可是中宫的亲弟弟,血缘这东西,那可是浓于水的。”   此话一出,下头的众人都心里一跳。   回头扫了一眼四周,除了护送他们过来的五十个禁卫,远处尚且还都是荣王掌控的禁军。   “不要听他的。”陆安沉声道,“我们元帅只效忠于陛下,绝不会放任贼子篡位!”   他说了话,后头站着的朝臣们才稍稍安心。   但是,众人被挡在这寝宫之外半个时辰了,援兵也还是没到。   大殿里亮着的烛火突然明灭了一下。   宁朝阳顿感不妙,立刻上前,却被六把长矛同时横在脖子上。   她捏紧拳头,翻身一脚就踢碎矛头,而后跃身便起,直朝台阶上冲去。   “拦下她!”张岩正低喝。   八个禁军一齐扑上去,拖住了她的脚步。宁朝阳左躲右闪,掀翻下去几个,却还是被剩下的人拦住去路。   心头火起,她劈手就将张岩正给抓了过来,捏着断裂的矛头抵着他的喉咙:“放我进去!”   张岩正这叫一个气啊,他分明都站在禁军后头了,这些酒囊饭袋竟还能让自己被她抓着。   “让,让开。”他连忙挥手。   禁军们面面相觑,犹豫地让开一条路。后头的叶渐青等人想跟上,奈何文臣不会武艺,长矛一横就只能留在原处。   宁朝阳一个人挟着张岩正跨进了殿门。   殿门里迎接她的是六把长剑并着一大捆绳索。   朝阳眼疾手快,把手里的人往陷阱里一送,自己跃起来踩着他的肩就从众人头顶纵身而入。后头顿时响起一片无伤的叫喊和争执。   她没有回头,迅速地进了内殿。   宫殿里昏昏沉沉,人影攒动。   宁朝阳一看清里头坐着的人,当即就起了一层颤栗:“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广君满身是伤,虚弱地坐在一把交椅里,闻言抬头看她,眼神森冷可怖:“我乃堂堂首辅,陛下要拟禅位诏书,我自是该在这里。”   在他身侧,户部侍郎薛晨品鸿等人并排而立,再往上看,中宫正站在大殿正中,而高台之上,圣人面色萎顿,如将灭之烛。   “宁爱卿。”圣人咳嗽不止,“孤想出尚出不得,你怎么倒还进来了。”   宁朝阳皱眉道:“禅位之事事关国本,岂可行于这暗室之中——”   话还没落音,她就看清了圣人旁边的场景。   荣王捏着一柄匕首,已经抵在了圣人的脖颈上,圣人捏着毛笔,墨水一滴一滴地顺着笔尖晕在纸上。   终究是已经到了这一步。   宁朝阳闭眼,摇头哀叹:“蠢货!”   荣王不悦:“你怎么能这么骂我父皇。”   “我骂的是你!”宁朝阳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方才在外头束手束脚是因为怕你?荣王殿下,李扶光,我是当真想救你!你被人当了刀子还不自知,竟真以为这诏书一写,坐上皇位的会是你自己!”   “休要胡言。”中宫斥她,“木已成舟,你再花言巧语也改变不了这局面。” 第137章 眼下的局面   “娘娘以为眼下这个是什么局面?”宁朝阳眼含嘲讽,“是你儿子即将夺得帝位、你自己即将成为太后的局面?”   难道不是?中宫戒备地看着她。   宁朝阳劈手就指着旁边的唐广君:“他另有主子,包括外头的钱统领,都是另有其主之人。你以为他们是在投靠你?呸!你这点德行也配?他们是在拿你当盾牌,当探路卒!一旦你失败,他们背后的主子安枕无忧,被推出午门的只有你们自己!”   荣王有些不服:“我马上就要成功了。”   “成功?”宁朝阳嗤笑,“只要你逼着陛下拿出了传国玉玺,你旁那两扇门就会立刻打开,里头的人会出来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而陛下所写的诏书,也会立刻被换成别人的名字。”   “你胡说!”荣王皱眉,“淮乐若有这个本事,又何至于让你犯险来闯宫。”   宁朝阳伸手抹了把脸:“陛下的皇嗣不止淮乐殿下一个。”   怎么就鼠目寸光到了这个地步!   说话间后头的张岩正追了进来,他没有朝荣王行礼,而是慌张地对唐广君道:“大人,怎么办?”   唐广君摆手:“朝中难得有这么个聪明人,就先不杀了。”   他抬眼看着宁朝阳,似笑非笑地道:“我就喜欢看聪明人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样子。”   宁朝阳捏了捏手。   荣王和中宫这才后知后觉到不对。   荣王身边的亲信看了一眼旁边那两扇门,那原本是陛下用来放书卷杂物的地方。   他们试着伸手去推了一下。   门从里面被抵住了。   心里发毛,亲信们纷纷拔刀出鞘护在荣王身边,荣王终于慌了,将手里的匕首一撇,抓着圣人的衣袖就问:“父皇,怎么办?”   圣人气得直咳嗽。   “宁爱卿。”他不想再看自己的蠢儿子,只抬眼对她道,“孤已立淮乐为东宫,若今日孤与荣王皆命丧于斯,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盛帝王。”   所以,她现在逃还来得及,只要能逃出去,就能成一代名臣。   宁朝阳抬手合拢,抱拳道:“臣奉殿下之命前来,无论刀山火海,都势必救出她的父亲。”   她没说救驾,说的是救父。   在这荒诞又压抑的场景里,这话像一道光,照得圣人的眼里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来。   “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玩这些心术。”唐广君冷笑,“凭你一人,保身尚且困难,竟还想救人?”   宁朝阳纳闷抬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   话音落,门外突然响了一声。   殿内众人大骇,纷纷回头朝门口看去。朝阳就趁着这个空档快步上前,眨眼就到了圣人的旁侧。   “你,你做什么?”荣王被她吓了一跳。   揪着他的衣襟将人扔开,宁朝阳俯身对圣人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定北侯不敢贸然调兵,还请陛下速写一封手谕。”   先前听她那语气,圣人还以为有什么绝顶高手与她一起来了,结果竟只是声东击西?   他忍不住小声抱怨:“现在才调兵,等他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说是这么说,手下却还是动笔了,笔画写得飞快,与先前那苍老不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手谕一挥而就,宁朝阳将它仔细收进了袖袋,而后才捡起荣王扔在桌上的匕首,做出护驾的姿态。   唐广君等人看了门口好一会儿,确认没有救兵,才怒而转头:“你敢耍我?”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她皮笑肉不笑,“唐大人习惯就好。”   唐广君扶着人的手站了起来,踉跄两步冷声道:“你以为站在这里就能护驾?若不拿出玉玺,你们今天谁也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现在杀了我们,你背后那人多年的筹谋便会化成一场泡影。”宁朝阳唏嘘,“而大人你,想必也会跟着被诛灭九族,家里连根草都不会剩下。”   唐广君咳嗽了两声,扫了四周一眼,忽而道:“好,那便从中宫娘娘开始,一个时辰不交玉玺,我就剁她一只手,两个时辰不交,就两只手。”   中宫脸色苍白:“你放肆!”   这色厉内荏的姿态已经唬不住人了,他们带来的亲信不过二十人,但那房间门一打开,里头藏着的禁军数目过百。   唐广君像模像样地朝上头拱手:“请陛下仔细思量。”   中宫慌了,立马跪下去给圣人行礼:“臣妾怕疼,陛下您是知道的,早交晚交都是要交,又何必牺牲臣妾?”   圣人不由地纳闷:“皇后先前为了救孤,都肯舍身去挡刺客,眼下怎么突然……”   “因为那刺客,压根就是娘娘与荣王自导自演。”宁朝阳轻声开口,“娘娘与殿下想握些兵力在手里,禁军统领又一直油盐不进,索性便想法子换了他,让自己的人顶上。”   这也是她联系上后头的事才想明白的。   圣人大怒:“扶光,事实是如此?”   荣王站在亲信的保护圈里没敢吭声。   “殿下算盘是打得好的,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利用二位殿下之间的争执,掀起了一场比试,又在徐若水即将夺魁时毒死了他,导致梁安城也因嫌疑被取消了竞选资格。”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禁军统领的位置就这么落在了钱统领的头上。”   圣人气愤不已:“你害孤错杀了廖不凡!”   廖不凡是前任的禁军统领,兢兢业业近十年,竟就死在了这一场阴谋之下。   宁朝阳不由地看了圣人一眼。   她没想到圣人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   荣王嘟囔:“谁让你一点兵权也不给我。”   “你要兵权何用!”圣人气得哆嗦,“孤留一个李景干,就足以护你后半生无虞!”   提起他,荣王更气:“他压根与我不是一条心,从回朝开始,他就没帮过我什么,还频频与凤翎阁?????的人起瓜葛。”   “侯爷不帮殿下,反而就是在保护殿下。”宁朝阳平静地开口,“而所谓的与凤翎阁有瓜葛,也不过是多说了几句公道话。王爷,这朝中不是只有凤翎阁和青云台两个地方,也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参与争权。”   “侯爷一心效忠陛下,是大盛之福。” 第138章 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圣人原本就抱恙,困境之中,满心失望怆然,几乎要站不住身。   但宁朝阳这话一出,他登时挺直了背脊。   儿子虽然不孝,妻子虽然愚钝,但他还是大盛的帝王,是被人效忠着的陛下,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他一定要坚持到援兵赶来。   “说起定北侯爷。”唐广君笑了,“臣先前就不明白,他手握重兵,陛下不但不掣制,竟还分外器重,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文臣小气。”圣人叹息,“焉知武将血热。”   宁朝阳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圣人摆手:“孤没说你。”   唐广君先前就多次上折要他防备李景干,要削其兵权,软留于上京,他没听,唐广君就一直耿耿于怀。   即使是这样的围困之中,唐广君依旧不忿:“识人不清,陛下果然应当禅位。”   “你狡诈多变,就以为旁人也狡诈多变?”圣人咳嗽两声,“景干他自小便是忠孝仁义之人,就算你们都叛了,他也一定会来救孤。”   “哈哈哈——”唐广君拍着扶手就笑出了声,“自小忠孝仁义?陛下可知你那忠孝仁义的定北侯,七岁起就屡屡违抗父命,十四岁时还故意弃生父于狼坑?不避父讳,不祭先祖,你推行的孝道,他可是一点没沾。”   “再说仁,你真以为他是为大盛征战?他不过是想借着打仗的机会满足自己的杀戮之欲!李景干天生就是个杀人狂魔,他哪里有半点仁心?”   “忠义就更别说了,若不是还没摸清这上京的情况,他的野心又岂会小于萧北望。”   “臣先前已经都劝过您了,但您就是不听啊。”唐广君摇头,“也不怪侯爷他会弃暗投明,三日前就写来密信,说愿意与我等一起拥立新主。”   圣人眼眸微瞪。   白花花的信纸飘落到桌上,李景干的字迹和印鉴皆是清清楚楚。   宁朝阳跟着看了一眼。   李景干的确答应帮忙,条件是事成之后封他做护国将军,把他生母的牌位供奉于宗庙,并封赏三军,每人至少衔升一级,赏银五两。还要划分徐州为封地,允许他冶炼兵器,圈养战马。   他的要求很细致,看起来是认真想过的。   但宁朝阳不太信:“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进宫勤王,能得到的东西未必比这些少。   “宁大人是昏迷了一段日子吧?”唐广君轻笑,“外头说你是太忙了所以没露面,但前几日你若是清醒着的,今日就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朝阳怔了怔。   一旁的荣王反应过来了,气急败坏地道:“淮乐干的好事!她拿了权柄就一直在与定北侯作对,钳制他,削他的权,怕是把人惹恼了吧。”   被皇储如此针对,定北侯爷先担忧的肯定是自己的处境,他与其勤王让这个皇储将来继续与自己作对,还不如另立新主,起码也算开朝功臣。   他是惯会演戏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淮乐殿下相信他,而后就将这么多心系陛下安危的朝臣一并引进宫,假意护送,实则就是为了将他们一起困在宫闱之中。   待皇位禅出,他们怕是就要被一起灭口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还请陛下早些做决断。”唐广君道,“若是您能现在写下禅位诏书,微臣保证,您还能继续衣食无忧地活下去。”   圣人听得惶然跌坐进龙椅里,旁边的宁朝阳沉默良久,也终于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定北侯如果叛变,那她这边的人就只剩了周世殷,区区一两百的禁卫,肯定无法将他们从这包围圈里救出去。   那剩下的最好的选择,就只有写诏书。   大殿里安静下来,黑沉沉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旁边的荣王忍不住开始叫唤:“父皇您写吧,写了大家都还能活,总不至于吃苦受罪、最后还难逃一死。”   圣人下意识地摇头,想再等一等。   等了没一会儿,殿外突然就传来了厮杀声。   中宫大喜回头:“定是景干来救我们了!”   唐广君冷笑:“各位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着一挥手,身边的人立马走到旁边,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一扇。   从这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见殿外台阶下纷乱的场面。   远处钱统领管辖的禁军们没有什么动作,依旧站在四周守着,但有另一队人马自中门而来,一到跪得整整齐齐的百官面前就开始拔刀。   为首的那个旁人认不出来,宁朝阳却是看清了。   是胡山。   除了李景干,上京没人能调得动胡山,而现在,他穿着镇远军的衣袍,举起刀,面无表情地朝跪着的程又雪挥了下去。   镜头放慢,宁朝阳看见了远处疯了似的扑过去的叶渐青,也看见了程又雪因害怕而侧过的脑袋。   血溅了出来。   嫣红的颜色落在石板地上,上京突然就飘起了雪。   她痛苦地闭上眼,耳边响起的却是唐广君的大笑。   “宁大人,算什么也莫算人心,人心哪有那么好算啊!”   笑声间半个时辰已到,屋子里藏着的禁军冲出来,押住中宫就想动手。   宁朝阳回神,飞身而起一个扫腿踹开那些禁军,而后夺一柄长枪,单手斜护住地上的中宫。   “去陛下边上。”她冷声道。   中宫吓得腿软,好半晌才爬到圣人身边,抓着龙袍就开始哭。圣人痛苦地看着窗外自己的臣子被屠戮的场面,哑声道:“诏书我写,你让他们住手。”   唐广君摊手:“我可命令不了堂堂的定北侯,都说了他杀人成瘾,是您自己不信。”   “你!”   “时辰耽误得够多了。”唐广君笑道,“快写吧,再不写,等侯爷将这些人杀干净了,您便没得选了。”   圣人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被击退的禁军扑着又想上前,宁朝阳捏长枪站在主位下的玉阶之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荣王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有些害怕地小声道:“宁大人,我让人过去把插销给插上吧?”   这些人他们还能负隅顽抗,外头那些杀神若是再进来,那才是真的完了。 第139章 脱困   荣王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真是太好了,怎么能在这么慌乱的场面里还能想到这么细节的事情呢,他真是个天才。   但是,宁朝阳就跟没听见似的,压根没理他,手里寒芒一闪,硬生生将涌上来的禁军又逼退几寸。   唐广君见有她护着圣人就迟迟不动笔,不由地低喝:“先斩了她,谁得人头,赏金百两。”   屋子里的禁军们顿时兴奋起来。   但是兴奋归兴奋,眼前这个女官是不是也忒凶恶了些?光眼神和气势就足够让人害怕了,真有兄弟鼓足勇气冲上去,竟还让她直接一枪穿心。   血溅出来渗进地里,中宫害怕地避让。   宁大人倒是体贴,看了一眼就道:“往旁边挪一挪,娘娘怕血。”   荣王的亲信们护着荣王和皇后就往右边贴着墙挪动,圣人喘息了一会儿,也跟着动作。   双方的人以宁朝阳为轴心,慢慢地转动着。   途中也有不少人动手,朝阳一边杀人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圣人刚开始还害怕,但看无人能冲破她的防护,便忍不住好奇问:“爱卿在念什么?”   “超度的佛经。”   ?   荣王和中宫眼神都古怪了起来。这人杀人跟砍菜似的,还会念这玩意儿?   宁朝阳叹息:“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各位禁军大人又怎么会拿命来搏。他们今日不是死在我手下的,是死在唐大人的贪欲之中的,我得送他们一程。”   对面的禁军们本就有些惶惶,一听这话,心里跟着就松动了。   他们当中多数是世家子进宫,其实并不缺银钱,只不过是想着要建功立业。   冷静下来想想,命都没了,建功立业又有什么用?   “阿弥陀佛。”宁朝阳看着他们,眼神慈悲又怜悯。   上百的禁军,乌压压的一片人,突然就被她镇住了。前头的几个人不敢再贸然冲刺,后方堆着的人就更像是在起哄看热闹的。   一群人就这么在大殿里绕圈。   唐广君被挤了两下,火气上涌:“都干什么呢?还不把人拿下?”   “大人,这,不好拿啊。”   “有什么不好拿的,这么多人一窝蜂上去,挤也挤死她了!”   那赏金给这么多人分,每个人不就更少了?万一有谁再丢了命,那就更不划算。   于是众人嘴上应着,动作上还是畏畏缩缩。   宁朝阳长枪划地,带着圣人和荣王绕到了殿门的前头。   户部侍郎薛晨突然察觉到不对:“首辅大人,?????他们想跑!”   “跑?”唐广君冷笑,“外头更是炼狱,他们能往哪儿跑?”   殿内地上尸体不过四五,中宫就已经吓得连连哭号躲避,外头的镇远军已经将那些文臣清流屠杀殆尽了,无数尸体横陈在地上,就算宁朝阳想跑,中宫也会拖她的后腿。   正说着,外头的镇远军突然撞了一下殿门。   荣王正背抵着门,察觉到动静哇地一声就叫起来:“快快把门栓拿来!”   “不用。”   门又被撞了一下,荣王额头上冷汗连连:“怎么就不用!”   “殿下让开就是。”宁朝阳平静地道。   一时间荣王和中宫都觉得她疯了,这人就算是神功盖世,也不能腹背同时迎敌吧!   面前的禁军又扑了上来,荣王吓得仪态都不顾了,干脆跳去自己的亲信身后躲着。宁朝阳皱眉啧了一声,挡着前头上来的禁军的同时,又抬腿往后,踢开了门上半插着的木栓。   啪地一声,木栓落地,殿门大开。   光从外头照进来,照出了空气里细细蒙蒙的灰尘。   有人顺着光迈过门槛,铠甲滴血,长枪往地上一指,手里腾出空来就抵住了她的背。   宁朝阳没有回头,只借着他的力道甩枪往前一挥。   禁军被吓退,中宫和荣王趁机就蹿出了大殿,只留下圣人还在门边愕然站着,看着进来的那个人。   “宁大人好大的胆子。”他抵在她身后笑。   宁朝阳轻哼了一声,话也不搭就将后背都给他,而后无畏往前,杀开一条血路。   圣人被后头进来的几个人着急忙慌地拥了出去,一看见外头灿烂的日光,他还有些恍惚:“景干……”   “侯爷抓罪臣去了。”胡山在他面前拱手,“卑职奉命救驾,还请陛下移步。”   圣人呆呆地转头看他:“你,救驾?”   “是。”胡山神色严肃,“宫中形势复杂,臣等无法分清敌我,只能假意投敌,再伺机而动。”   “眼下宫内尚未肃清,还请陛下先去公主府歇一歇。”   圣人不由地看向外头。   钱统领带的那些镇守四周的禁卫军,突然就跟镇远军对上了。镇远军人数不多,但战斗力彪悍,仅一人就能牵制两人,不过战况还是很激烈,形势一时看不清晰。   他也想走,但看一眼远处那些文臣的尸体,圣人就忍不住悲哭:“他们因孤而死,孤应该给他们收尸。”   “哦那些。”胡山轻松地道,“等此处打完了他们就会去公主府向陛下请安。”   圣人:?   这话听着是不是有些吓人?   他正想说死都死了就不必还守着规矩了吧,结果路过那片空地的时候,他瞥见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雷开籍突然伸手轻轻把旁边方叔康的衣角扯过来,垫在了自己的脑袋底下。   圣人:“……”   他放心地跟着胡山离开了。   原本圣人被挟是十分不好救的,轻则损伤龙体,重则举行国丧。但李景干看着,宁朝阳不但将人平安送了出去,甚至还从一群禁军之中,抓到了欲从侧门逃跑的唐广君和两个户部侍郎。   连他们身边跟着的小吏都没有放过。   那些禁军原本还想拼着人多试一试,但扭头对上门口那人的目光,一个个突然就老实了,分列两侧,甚至还给他行了个礼:“侯爷。”   “别。”李景干冷笑,“这时候给我行礼,岂不是拽着谋反的帽子往我头上扣?”   “我等,我等也不是为谋反,我等只是……”   “别废话了,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各位能不能保命在此一举。”   “……”   于是宁朝阳正费劲绑着唐广君的时候,旁边突然就涌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帮她递绳子打绳结,还有人踹了不老实的唐广君一脚。 第140章 她相信他了   她纳闷直起身来往后看,就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定北侯,突然就软下眉眼朝她勾手。   “怎么?”她走了过去。   “你不怕我当真是带人来弑君的?”他轻声问。   宁朝阳想也不想:“不怕。”   “哦?”   “你答应了会来救我。”她道,“我知道这次你不会食言。”   这个答案真是让人万分舒畅,若不是远处碍眼的人还多,李景干都想将她抱起来转个圈!   她相信他了!她相信他了!她相信他了!!   克制地压住嘴角,李景干轻咳抿唇,含糊地道:“先离开这里。”   “让你的人来押他们。”宁朝阳道,“别人我不放心。”   嘴角又往上勾了一点,李景干立马出去唤人。   于是,镇远军除他之外最有权势的几个百夫长和副将,就跟小卒似的一起守在囚车外,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里头关着的唐广君等人。   唐广君原本还给自己准备了后路,一看这场面,差点当场晕过去。   没机会了,再有什么路子想逃也没机会了。   朝阳很快与周世殷汇合,两人与镇远军一起去清剿宫中反贼。清着清着宁朝阳才发现不对劲:“怎么镇远军也牵扯其中?”   李景干云淡风轻地道:“有一支队伍叛了我,投了唐广君。”   朝阳一怔,随即了然:“先前凤翎阁审刺客审出来的那个唐慕?”   “还得感谢宁大人,若不是你提醒,我未必会那般防他。今日能如此顺利,他也有不小的功劳。”李景干颔首,“若不是他,唐广君未必会轻信镇远军。”   唐慕是唐广君的远房亲戚,唐广君一直让唐慕在镇远军里搅浑水,先是陷害胡山,而后就散播谣言动摇镇远军的军心,妄图撺掇人与他一起造反。   唐慕此人很自信,一直觉得自己丝毫不输胡山却得不到李景干的信任,是李景干有眼无珠,所以打算另起炉灶证明自己。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聚集人一起喝酒的当晚,就有副将来将事情与李景干全盘托出。   李景干将计就计,让他们佯装被说服,与唐慕一起动作。自己就在外头与淮乐殿下假装不睦,处处被针对,而后就无可奈何地、顺理成章地与他们一起进宫。   计划其实很简单,难的是要应付实行过程里出现的意外。   比如有人突然对陛下动手,亦或者宫中还有其他他们不知道的势力突然反扑。   好在宁朝阳武艺极高,她先以文臣的方式进宫,不会引起唐广君太多的戒备,再到陛下身边护卫,起码能护住陛下半个多时辰,他在外头带人闯宫也就能更大胆更放心。   不过其实一开始,淮乐殿下其实怀疑过他的动机。   以他的兵权和武力,完全有可能把勤王变成弑君,谁又能保证他进宫真的会按计划行动呢。   于是李景干将兵符押给了她。   淮乐皱眉:“以你的威望,调动他们已经不需要兵符。”   “是。”他道,“但殿下您需要。”   淮乐恍然,又有些怔忪:“你对父皇,竟效忠至此?”   这个问题,他当时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司徒朔在旁边听着都冷汗直流。   但他想也没想就答:“朝阳还在里头。”   “我答应了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淮乐殿下松了眉眼,这才安排好一切,里外接应。   一切顺利,李景干与宁朝阳走在宫道上,原本还好好的,但拐过一个角,后头的镇远军还没跟上,他突然就往她身上一倚。   宁朝阳连忙接住他,紧张地问:“伤着了?”   “嗯。”他点头,“光永昌门那儿就好多人堵我。”   她一愣,想起他其实很怕杀戮,不由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面前这人反而眼里水雾弥漫,低头委屈地与她道:“要走不动了。”   “我扶你,你手搭我肩上。”   “会不会很重?”他眨眼。   扫了一眼他身上这沉甸甸的铠甲,宁朝阳深吸一口气:“不会。”   李景干当即就压在了她身上。   脚下一个踉跄,双手将人接了个满怀,朝阳哭笑不得:“这还怎么走路?”   “叛贼清得差不多了,前头还有云晋远他们,不继续走也无妨。”   “不行。”她摇头,“我还想去皇子府看看。”   李景干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跟着就摇头:“我的人守在皇子府附近好几日了,里头没有任何人进出,也没有任何人去找谁说话。”   这场叛乱似乎主谋就只有唐广君。   宁朝阳皱眉:“没有合适的皇室血脉支撑,他们怎么可能敢这么做。”   “是这个理,但是眼下你我没有证据。”   “……”气闷地扶起他,宁朝阳继续往前走。   盔甲很重,但走着走着好像就没那么重了,她只听见了他的呼吸声,沉重又温热地拂在她耳畔。   “宁大人。”他道,“今日大功,我有奖赏吗?”   宁朝阳道:“按律陛下定有厚赏。”   “不是陛下的。”他抿唇,“是大人您的。”   耳根莫名一红,宁朝阳冷眼瞪他:“后头还有人,侯爷不要脸,我还想要。”   李景干倚着她,眼神疏淡地往后一瞥。   拐角处继续跨过来?????的镇远军众人倏地僵住,而后立马将腿收了回去。   他这才转回去,无辜地轻声道:“没看见有人啊?”   宁朝阳愕然转眼:“方才不还说要去北宫?他们怎么就走了?”   “真是一群偷懒的人。”李景干叹息,“也怪我,上回说好的奖赏还没替他们拿回来,这可不就办事懈怠了。”   说着,抬眼看她:“以此为鉴,大人切不可克扣我的奖赏。”   宁朝阳:“……”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只想着奖赏!   拉下他的头盔,在他眉心狠狠地亲了一口,朝阳恼道:“快走,方才你手里的长枪还滴血呢,这会儿跟我装什么柔弱!”   眉心一热,李景干倏地笑开。   他站直身子大步跟上她,厚重滴血的铠甲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而前头,飘逸的文臣朝服轻轻扬起,柔软又丝滑。 第141章 得封赏喽   黄昏时分,圣驾到了公主府。   圣人登基至今,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仪驾零落,身边的太监也慌慌张张,自己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他脸色沉得难看,正待发怒,却见淮乐款步上前,径直就朝他跪拜到地。   下午的时候上京下了雨,此时地上还有些泥泞,淮乐一身绣金长裙,就这么淌进了泥水里,再抬头时,额上沾了污垢,裙子也已经脏乱不堪。   她满眼含泪地喊:“父皇——”   圣人一顿,神色跟着就缓和下来,上前两步将她扶起,责声道:“地上这么脏,你何必行此大礼。”   “儿臣无能,没有亲自进宫救驾,儿臣有罪!”   她虽没有进宫,却是将里外都安排得很好,这才让自己顺利离开了宫城。   圣人感叹:“同为孤的血肉,有人有功却还在请罪,有人有罪却还装做无辜。”   淮乐垂眼,没有顺着圣人的话往荣王和中宫的方向看,而是连忙先扶起自己父皇的手臂,往正院里迎。   宫里的叛乱慢慢被镇压下去,四下安全之后,地上躺着的文武百官们就都爬了起来,互相揶揄。   “叶大人演得好啊,那血溅出来的角度跟真中剑了似的,就是不知为何非要倒在程大人身边呐?”   “方大人聪慧,都中剑了倒下去的时候还扶了一下地,生怕摔疼自个儿。”   “那哪有雷大人厉害,还扯我袍子垫脑袋。”   将手里的猪血囊甩开,叶渐青几步跟上程又雪,扫了一眼她脸上磕碰出来的小伤,微微抿唇:“下回别那么实诚。”   旁人都知道假摔,就她,当真砰地倒下去,吓他一跳。   程又雪一脸严肃:“我是头一个人,大人说了里头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要往外看,让我好好演不能演砸。”   说着,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猪血,认真问他:“没演砸吧?”   叶渐青竖起了大拇指:“不但没有,反而是好极了。”   程又雪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并排走在群臣的最前头,背后隐隐响起了方叔康那几个损友的起哄声。叶渐青耳根有点红,清了清嗓子与她道:“今日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过了,那……”   话还没说完,程又雪就高兴地喊了一声:“大人!”   宁朝阳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见又雪无恙,她颔首:“我们得快些去公主府。”   看她这紧张的模样,方叔康不由地跟上来问:“公主府里还有危险?”   “不是。”宁朝阳拉起程又雪就走,“去得早显得心更诚,心更诚得的赏赐就更多。”   方叔康:“……”   他们是清流,清流怎么能上赶着去要赏赐呢!   ——但来都来了。   今日这般凶险的场面,很多官员在朝几十年都没有遇见过,他们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陛下劫后余生,赏赐一定少不了。   不过,在赏赐之前,他们还得先去参奏荣王。   荣王虽没有伤害龙体,但谋逆之举已是板上钉钉,陛下就算再偏爱他,也一定会依律重罚。   没有人打算去求情,这个节骨眼上谁还去求情谁就是傻子。   跨进公主府的大门,众人跪地行礼。   然后就听得淮乐公主正在向陛下求情:“三皇弟虽罪无可恕,但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肉,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众臣:“……”   还真有这样的傻子?   主位上的帝王有些愠怒,却还忍着气好声与她道:“今日若不是宁爱卿赶到,孤就死在他手里了。孤念他是骨肉,他可念孤是父长?”   沉浮玉跟着公主跪在下头,很想拦一拦这位殿下,这大好的场面,做什么要求情惹陛下不快。   但她刚想去扯殿下的衣袖,后头就有人踩了她一脚。   谁啊这么胆大包天!   沉浮玉气愤地回眸,却见是宁朝阳站在她身侧,朝她轻轻摇头。   接着,她就也跟殿下一起跪下来,诚恳地朝帝王拱手:“荣王殿下也是受人欺骗才会误入歧途,其心虽可诛,但最后护着圣人逃离大殿,他也有些许功劳,臣请陛下从轻发落。”   圣人气笑了,指着她和淮乐道:“你,你们,你们都不为孤着想!”   就是着想了才会这么求。   宁朝阳与淮乐殿下对视一眼,心里想法都差不多。   出此大事,陛下自然是怒气冲顶,处死荣王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但荣王毕竟是他疼宠了那么久的亲骨肉,一朝忘记这怒气回过神来心疼怀念,那岂不就要怪淮乐见死不救手足相残了?   再往深点想,还可能会觉得这场叛乱都出自淮乐之手,是她想借机除掉对自己东宫之位威胁最大的人。   ——还不如现在就劝陛下只将荣王终身软禁。   座上的圣人犹自生着气,却见后头又有人进来跪下了。   他一怔:“景干?”   李景干仍旧穿着那一身盔甲,进门就行礼:“臣也请求陛下饶荣王一命。”   他是荣王的亲舅舅,求情也合情合理。   圣人深吸一口气,终于是道:“此事明日再议。今日孤性命得以保全,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   众臣齐道:“陛下真龙在世,自有上天护佑,臣等不敢居功。”   摆摆手,圣人咳嗽两声,当即封赏起来:“宁爱卿今日居头功,着,官升二级,入尚书省掌事。”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程又雪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淮乐殿下也笑了笑,宁朝阳倒还绷得住,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   “景干功劳也不小,但你已是一品军侯。”圣人问,“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李景干拱手垂眼:“臣别无所愿,惟愿天下安定,边关无战事。”   圣人垂眼。   大盛的边关从来战火未停,尤其是东边,上个月还刚送来了战报。   他知道李景干想东征,但以大盛眼下的形势来看,尚不可行。   正有些为难,下头的台谏官突然就道:“臣有本奏。”   “讲。”   “定北侯爷今日虽然救驾有功,但依旧是擅自调了兵。”那台谏官皱眉严肃地道,“武将擅自调兵,还直闯宫闱,此等罪过,恐怕救驾之功都不能与之相抵。” 第142章 不是一贯不和吗   李景干看了那人一眼。   台谏官是朝廷里最得罪人的官职,为官者也不太与旁人打交道,看起来应该不是针对他,只是说出了事实。   但他这话落地,圣人竟没有反驳。   后头站着的胡山和云晋远等人有些气愤了:“我们将军调兵就是为救驾,怎么还成大罪过了。”   方叔康也皱眉:“若没有镇远军增援,今日我等都得死在那儿。”   台谏官冷声道:“无旨擅自调兵原就是死罪,前有萧将军,后有唐首辅,无一人能幸免于此罪过,怎么定北侯爷就偏要特殊些?”   正争执不下,前头的宁大人突然道:“谁说侯爷是擅自调兵?”   众人一愣,抬头朝她看去,就见宁朝阳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手谕:“侯爷是得了圣命才调动的镇远军护驾,于情于理,都没有半点罪过。”   圣人看着那份手谕展开,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是想护住定北侯,这才急慌慌地一到地方就让自己写手谕。   但是。   圣人微微眯眼。   这两人不是一贯不和吗?那么紧张的时刻,宁朝阳第一反应怎么是给景干留后路?   台谏官将手谕接过去看了,拱手朝李景干行了一礼,没有再吭声。   后头的胡山等人都一脸莫名,但看这事好像是摆平了,便也不再争辩。   大堂里安静下来,圣人却没有再继续问定北侯的心愿,而是跳过他,接着往下封赏了淮乐和一众救驾的文官。   赏完众人之后,圣人突然道:“孤有些乏了,各位爱卿都且先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宁爱卿留下。”   宁朝阳拱手应是,淮乐殿下有些不放心,便也顶着圣人的目光跟着留了下来。   大堂门关上,圣人瞥一眼淮乐,然后就将目光落在了宁朝阳身上:“宁爱卿先前那立死人为正头夫婿的举动,未免有些胡闹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这事,宁朝阳只能?????拱手听着。   他接着就道:“叶爱卿公务繁忙,一人代两职未免力不从心,孤本意是想让爱卿你坐那首辅之位,替孤排忧解难。”   心口跳了一下,宁朝阳屏气凝神,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圣人道,“你年纪太轻,又尚未正式成家,恐怕不足以服众。”   宁朝阳怔了怔,淮乐殿下也怔了怔。   服众是靠本事,不是靠成没成家来看的。陛下会这么说,那只能是他自己想给宁朝阳赐一桩婚事。   先前他就为李景干打探过宁朝阳的情况,眼下劫后余生,淮乐觉得自家父皇可能又起了牵红线的心思。   于是她道:“按照大盛律例,父皇可以先降恩旨赦了宁大人的守丧期,待有合适的人选,便可另行赐婚。”   宁朝阳皱眉:“这,恐怕不妥。”   “不妥吗?”圣人和蔼地问。   兜头一股威慑之力压下来,宁朝阳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她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想给自己赐婚,但直觉告诉她,圣人一定不是想成全她和李景干。   “臣对那逝去的正室,实在是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她倏地就跪了下来,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股子沙哑,“臣想为他守满丧期。”   圣人不悦地看着她:“他才跟你多久,也值得你如此?”   宁朝阳苦笑:“世人都道那人与臣是萍水相逢,只有臣知道,他与臣相守,已有……十年了。”   淮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十年吓得呛咳了一声。   圣人也皱眉:“这从何说起?”   抬袖擦了擦眼角,宁朝阳叹气道:“十年前臣上山拜佛,路遇大雨泥流,就是被那江氏所救,他与臣一见倾心,就此相守。”   算了算她当时的岁数,淮乐沉默。   朝阳继续道:“这十年来他一直默默守在臣身边,陪臣一起挨饿受冻,也看臣渐渐得圣人和陛下赏识,日子开始好过起来,臣也终于得陛下赐府,可以与他成婚了。”   “谁料花好月圆之时,他却突然染疾去世。”   挤出一滴晶莹的泪水,朝阳哽咽道:“试问陛下,此种境况,臣如何能狠心舍下他,连丧期都不满就另与他人结发?”   她虽名声不太好,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呐!她痛苦,她挣扎,她孤寂,却也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亡夫,日日夜夜的悲苦之下,实在无心攀附别的姻缘,只愿能守着月光入眠……望相关领导尊重并成全。   圣人撑着自己的眉骨沉默。   淮乐明白了朝阳的意思,也跟着道:“都这样了,那不如就让她把丧期守完?反正也就半年的光景。”   “孤是等得了。”圣人淡淡地道,“但首辅这位置至关重要,恐怕无法让叶渐青暂待太久。”   这意思就是她若不接受赐婚,这首辅的位置也就别想了。同样是尚书省的一品大员,首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别的闲散文官,却是连她现在的权势都不如的。   宁朝阳心里一沉。   “爱卿可以回去想几日。”圣人道,“等想清楚了,再来回孤的话。”   “是。”她拱手行礼。   炙手可热的首辅之位,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她要与人联姻。这放在以前,宁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但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她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江亦川的脸。他委屈地看着她,哑着嗓子与她道:“别这么对我。”   心尖突然就有点发疼。   沉着脸出门,宁朝阳布置好公主府附近的城防巡逻,又与胡山等人再交接了些杂事。   许是因着她拿出了那封手谕,胡山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温和起来:“我会全部交给程大人,大人放心。”   宁朝阳颔首,左右看了看,低声问:“你家侯爷呢?”   胡山挠头:“方才还在这里的,但有个公公出来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就走了。”   公公?她有些诧异。   眼下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就是刘公公了,淮乐殿下几次给他好处,也只能探听得些边角消息。那老奸巨猾的人,居然肯主动送消息给李景干?   想起方才陛下在里头说的话,她暗道一声不妙,连忙出门上马。 第143章 哪哪都不舒服   回到宁府的时候月亮都已经高悬,整个府邸灯火通明。   宁朝阳跨进东院,就见那人已经换回白衣倚在软榻上,一张脸清清冷冷,姿态也有些拒人。   她好笑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累了?”   “怎么会累呢。”江亦川微微颔首,“不过是刀豁了口,手臂有扭伤,再加背上被盔甲压出两道血印来罢了。”   朝阳:“……”   她抹了把脸,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我皆是为人臣子的,理应都知道圣命不可违。”   “是的呢。”他半阖眼睨她,“所以我得恭喜大人,即将攀附皇家高枕无忧了?”   “你不也是皇家?”   “荣王被废是肯定的,中宫也会被牵连,我还算哪门子的皇家,普通朝臣罢了。”他冷哼,“陛下对我起了戒心,故而想提拔你,便要先确保你与我没有什么私情。”   “他给你选的,一定是位皇子。”   瞧见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江亦川眼神更冷:“也不用太乐观,那皇子必定没什么权势。”   宁朝阳正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证明二人没有私情,就被他这酸不溜丢又阴阳怪气的语气给膈应到了。   她站起身,想去旁边倒杯茶。   江亦川以为她生气了要走,旋即就从榻上跃起将她抱住,嘴唇抿得死紧:“抱歉。”   朝阳不由地侧头。   这人气性大是真的大,道歉倒也是真快,方才还说手臂扭伤呢,眼下却又将她抱了个死紧。   原本想说自己只是去倒茶,但看他眼里涌上慌乱,那水雾细蒙琉璃欲碎的模样真真勾人魂魄。   她当即就改了口,佯怒道:“抱歉就没事了?”   “我……”他眼睫直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人赐婚,以她那趋利避害的性子,就算一时犹豫,后面也一定会答应下来。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也没有理由去阻拦。   一想到这人会穿上喜服与人拜堂成亲,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哪哪都不舒服。   宁朝阳被勒得呛咳了一声。   江亦川慌忙松开她,高大的身子站在她面前,略微有些无措。   她好笑又无奈:“圣人对你有了防备,你不担心你自己,却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中宫一倒,他的庇佑就失了一半,圣心难测,谁知他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提起这个,江亦川的神色倒是比知道圣人想给她赐婚来得轻松。   他道:“我自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这还不需要担心?朝阳直摇头:“也不知道圣人会不会心软留下皇后娘娘。”   “不会。”李景干想也不想就答。   宁朝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怎么说也是他亲姐姐,这时候他不应该希望她能保下命来吗?   眼前这人目光幽深,不但不为中宫觉得可惜,反而有种挣脱锁链的痛快之感。   为什么?   公主府最大的院子里,圣人坐在屋檐下,中宫娘娘被五花大绑按跪在他手边。   他抬眼看着天上的月亮,略微唏嘘:“宁爱卿竟然会对自己的亡夫情深至此。”   旁边的中宫呜呜叫着,眼泪直流。   “倒是忘了你嘴还被堵着了。”圣人咳嗽两声,一摆手,刘公公就将中宫嘴里的布团给扯了出来。   “陛下——”   “嘘,不要求情。”圣人对她摇头,目光温柔,“你知道孤一向最讨厌听人求情。”   中宫泪落如雨,浑身发颤。   “今日他们要保荣王,孤想了想,可以不杀他,只将他终身幽闭于荣王府。”他转眼道,“但是皇后你,真真是伤透了孤的心。”   “臣妾也是被骗的,臣妾以为……”   “好了。”圣人摆手,“中宫有中宫的体面,这儿有三种毒酒,你自己选一种吧。”   “陛下……”   “现在死,你还是大盛的皇后。”圣人不耐烦了,“别逼孤扔你去乱葬岗。”   吓得一噎,中宫不敢再说,慌忙示意刘公公将中间那杯酒给她。   但临着要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呜咽:“臣妾与陛下年少夫妻,如今也已经相伴数十载了。”   她也可以不死的,也可以被囚于冷宫。   但圣人只笑道:“是啊,感念你多年相伴,又有定北侯那样出息的弟弟,所以孤才留你的全尸。”   中宫一愣。   陛下此时提起定北侯,并不再像先前那般信任偏宠,语气甚至有一丝凉意。   她想起今日李景干闯宫救驾,区区几千镇远军,竟就将宫闱打了个对穿,如此恐怖的力量,的确会让陛下忌惮。   她死,不仅是为赎罪,更是为压一压定北侯的气焰。或者说,后者比前者更让她该死。   惊惶地看着杯沿靠近,中宫不由地心生怨怼,想着自己就算是做鬼,也不能放过李景干这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不能活,他也不会有善终!   ·   原本已经入?????睡,宁朝阳却发现自己身边这人突然抖了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扯过被褥将他裹紧。   ·   宫闱里鲜血遍地,宫人们整整清扫了五日,地砖缝里都还有红褐色的残留。   上京里的百姓们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赶集吆喝,来来往往。听闻中宫皇后薨逝,花贵妃代理六宫,也不过感叹一声红颜薄命。   淮乐殿下入主东宫,正式开始辅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凤翎阁所有人都迎来了好日子,连程又雪都富裕得大方跟面摊老板喊:“加一份肉哨!”   “好嘞!”   叶渐青跟着她坐下,好笑地道:“你就拿这个当庆贺?”   程又雪瞪眼:“加肉的面诶,可贵了!大人还要怎么样?”   哭笑不得,叶渐青摇头,等面上来了,便将自己碗里多的肉都给她。   “大人不吃这个?”她很意外。   “今日有些闷油。”他一边夹一边道,“你吃。”   程又雪不由地唏嘘:“幸好荣王妃教会了我仰仗男人不会有好下场,不然就大人这般的温柔体贴,我一定就会动了歹心了。”   手上动作一顿,叶渐青抿唇:“你可以动一下。”   “不了不了。”她夹着肉道,“我可不想像郑袭月那样被牵连幽闭一辈子。”   话刚说完,叶渐青准备放她碗里的肉就夹了回去。   “大人?”她纳闷,“不是给我的吗?”   面前这人冷着脸道:“突然不闷油了,我自己吃。”   “……哦。” 第144章 不能偷鞋   叶渐青要气死了。   两人一起搭饭这么久了,就算没有感情,那也该有些同僚情义吧,他都生气得这么明显了,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哪怕劝他一下气大伤身呢,也算数。   没有,面前这位程大人甚至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面里的肉哨。   就这种外头的下等碎肉,叶渐青是绝不愿意入口的,但她吃得也太满足了,好像这点零星的碎肉是什么绝顶的美味。   他不由地跟着尝了两口,接着火气就更大了。   这么低劣的肉她都会满足,他这么上等的人,她为什么就瞧不上?   程又雪开心地吃完一整碗肉哨面,转头就见叶渐青已经在远处的马车上等她了。   腿长的人走得就是要快些哈?   完全没注意叶大人的脸色,程又雪坐上车辕就开始哼曲儿,没一会儿到了凤翎阁,她笑着下去冲他摆手:“今日事少,我会早些出来等大人的。”   叶渐青寒声道:“我会忙得晚些。”   这样啊?程又雪当即点头:“那我自己先回去。”   叶渐青:“……”   他放下车帘,一路冷着脸去了尚书省。   宁朝阳升任尚书省的一品文散,官职是高了,但权势小了,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在一方华贵的长案之后喝茶即可。   遇此境况,她也不着急,端着茶自顾自地喝着,顺带打量这文院各处。   尚书省的官员比凤翎阁和青云台的都要高上一头,是以清高孤傲者也甚多,除了先前就熟悉的方叔康,其余人不太爱与她打交道。   朝阳正想感慨此间有正道,结果就见周围的人突然躁动起来。   她纳闷抬眼,正好看见门口进来的叶渐青。   探子灰雁曾说过,叶渐青此人城府极深,喜怒皆不形于色,若非程大人另辟蹊径,她们就得花上极多的精力去应对。   可现在。   叶渐青满眼的风雨欲来,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刻成匾挂在脸上了。   文院里所有的官员登时都紧张起来,生怕哪里做错惹了这位大人发落。方才还清高孤傲的一群人,眼下却凑在一起说小话。   “谁知道原因啊?”   “不知道啊,方大人你说呢?”   方叔康也百思不得其解,昨儿还好端端的,今日怎么就跟家宅被火烧了似的。   渐青公私分明,就算自己有情绪,也不会在公事上偏颇。但是,他现在代掌首辅事,他不高兴,文院里其他大人就像头顶着雷一般,实在难熬。   方叔康试着给叶渐青沏了一杯好茶,后者看也没看一眼。   他又试着拿来一碟上好的点心,叶渐青还是头也没抬。   恍然点头,方叔康将昨儿众人修完的典籍捧来给他:“这可是传世的宝贝,在你任上修成,你也有功。”   叶渐青瞥了一眼,给众人封了几个红封发下去,自己却还是闷坐不吭声。   宁朝阳端着茶盏抿着,伸手拉住了还要去想别的法子的方叔康。   “方大人不妨让凤翎阁的人来述职。”她道,“凤翎阁最近督办的冬日回廊一事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冬日回廊是大盛给穷苦百姓的恩泽,凡无房流浪者,皆可在官府修筑的草屋里过冬,有厚棉被两床,每日热粥两碗。   此事往年都是青云台督办的,今年头一回落在凤翎阁的手里。   方叔康有些迟疑:“她们若来述职,是会催款的吧。户部那边拨款本就慢,少不得争执起来,到时候更惹大人不悦。”   宁朝阳不以为然:“大人不妨试试。”   眼看着文院头顶的阴云越来越大,方叔康也没别的办法,干脆就让人去传令。   宁朝阳一升迁,凤翎阁的主位就落在了秦长舒头上,她忙得焦头烂额,随手把文卷往程又雪怀里一塞就道:“尚书省那些人不好对付,你不必去催款,也不必非要拿什么回来,自己保重就成。”   程又雪咽了口唾沫应下,胆战心惊地去尚书省的文院外等着。   于是方叔康就看见方才还一脸怒气的叶大人,突然就收敛神情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自己的冠带,云淡风轻地道:“坐久了腰背难免受损,各位大人也该起来走动走动才是。”   众人纷纷应和,但刚起身,就见叶大人的衣角已经飞出了大门外。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方叔康好笑又纳闷地看向宁朝阳。   宁朝阳淡然地道:“大人还是先去催一催户部吧,提前准备好款项也免得待会儿着急。”   这么有信心?方叔康有些不信,尚书省下催款令很麻烦的,等闲情况叶渐青绝不可能这么给自己找事,除非凤翎阁派来个比宁朝阳还厉害的大人。   比宁朝阳还厉害的大人是不可能有的,凤翎阁的小女官年岁尚轻,一身雪白的斗篷几乎要跟四周飘飞的大雪融成一片。   她朝手心呵着气,怯怯地往四周打量。   叶渐青佯装没看见她,若无其事地从她身前走过。   程又雪眨了眨眼,没有出声。   于是叶渐青绕了一圈,又从她面前走了一次。   “大人。”她这回终于开口了。   脚步一顿,叶渐青抿唇,抬起下巴看向远处:“程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程又雪道,“我就是想问问您是不是迷路了出不去了?门在那边。”   叶渐青:“……”   他恶狠狠地转头瞪他:“尚书省文院的门在哪边我用得着你说?”   脖子缩了缩,她后退两步,绣鞋哗地就踩到了化成水的雪坑里。   叶渐青飞快上前将她拉出来,恼怒地道:“这么冷的天……你碰瓷是不是?”   “没有哇。”又雪干笑,“我来述职的,述完就回去了。”   深吸一口气,他拽着人大步往里走,寻了间暖阁将她放进去,又将一双全新的厚云靴放在她跟前:“换了。”   程又雪浑身都紧张起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道:“大人,这不好吧,这可是尚书省,哪能偷别人的鞋?”   叶渐青气笑了,蹲在她跟前抬眼问:“我是什么官?”   程又雪老实答:“尚书右丞监代首辅。” 第145章 护短的叶大人   “这样的官职,用偷别人的鞋吗!”他咬牙,“这是我自己备在这里的,就是防着冬日不小心浸湿受寒。”   程又雪不由地“哇”了一声:“大人在尚书省,竟然有属于自己的暖阁?”   瞧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叶渐青哼了一声,脸色倒是好看了些:“你先换上,我去把印鉴和文书拿过来。”   程又雪不解:“拿过来干什么?”   “听你述职。”他眯眼,“不然你还想穿过这三个院子的雪坑,去最里头的暖阁里当着二十多位大人的面说?”   低头想了想,程又雪道:“本也该如此。”   叶渐青白她一眼:“你别想说服我提前给凤翎阁拨款,户部那边流程多且繁杂,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程又雪点头:“我知道呀。”   对上她那澄净又漂亮的眼眸,叶渐青噎了一瞬,而后就黑着脸道:“知道你还来?”   “这是我第一回 来尚书省办事呢。”程又雪眼眸晶亮,“往常这活儿都是华年大人来的,今年华大人也忙,才终于轮到了我。”   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四处见识见识。   叶渐青不解:“你在凤翎阁也一年多了,连述职都不做?”   “是啊。”她换好那略大的云靴,笑道,“我胆子太小了嘛,她们说来尚书省都是要与人吵架的,我不会吵架。”   站起来跳了跳,她发现这靴子实在?????太大,便又往里塞了点碎布条,而后将朝服放下来盖住,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走吧大人。”   叶渐青拉开门弦冷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尚书省没一个好相与的,就算你的宁大人在,也未必能帮上你什么。”   “嗯嗯。”她欢快地点头,满脸好奇和无畏。   收回目光,叶渐青冷着脸想,自己可是还在生气的人,绝不会帮她什么,这么单纯无知的小女官,就该受一受官场的毒打。   然而,述职一开始,雷开籍就站起来怒斥了一声:“你这女官懂不懂规程?草屋修葺之事都是由下头垫付,待户部拨款再行填补,这才什么时候,你提什么经费不足!”   他人高马大,嗓门也震天响,程又雪被吓得一抖,差点没站稳。   叶渐青的脸色当即就沉了:“雷大人。”   雷开籍一愣,莫名地转头:“大人?”   “外头的雪实在太厚,方才走过来看见同僚们摔了一路。”他抿唇,“你先带人去铲一铲。”   雷开籍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雪:“这雪都没停怎么铲……”   方叔康一把就将他拉起来往外推:“大人让铲就去铲,走走走,我陪你一起去。”   雷开籍连疑问都没来得及发就被推出了大门。   程又雪咽了口唾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认真反驳:“因着先前运河和中宫扩修之事,上京的建材价格涨了一些,凤翎阁的钱已然不够,还要用来安置贫民采买粥饭。”   “规程都是人定的,各位大人也都是救世之臣,想必也是不忍心看着百姓挨饿受冻,还请大人体恤,帮忙催一催户部的款项。”   她双手合十,十分诚恳地朝叶渐青拜了拜。   就这么温声细语的,谁能允她啊?剩下的各位大人都暗暗摇头。   然后他们就听到主位上的叶大人严厉地开口:   “好。”   众人:???   程又雪也没想到这人会答应得这么快,她怔愣地看着他,而后就忍不住“哇”了一声。   原本没抱希望的,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叶渐青被她哇得差点破功,他轻咳一声绷起脸:“今年风不调雨不顺,为官者应哀民生之多艰,能帮则帮。”   “多谢大人!”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碍着礼仪没有乱跳,但眼角眉梢的喜悦是盖也盖不住。   宁朝阳在门外等她,见她出来了,便带她去旁侧说话。   事情会这么顺利不是她谈判技巧娴熟的缘故,宁朝阳是打算说些重话让她清醒些,好好练习话术,不能抱有侥幸的。但看又雪笑得那么开心,她突然就想起江亦川说的话。   他说宁肃远的教子之道有问题,责备并不能让孩子保持进取,反而会让孩子觉得自己不配,不配夸奖,不配赞赏,进而会让孩子变得怯懦而畏缩。   他就常常夸奖她,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他都会认真地说她哪里做得好,再将她抱起来转一个圈。   “大人?”程又雪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她。   神色柔缓下来,宁朝阳拍了拍她的肩:“做得很好。”   程又雪开心地笑起来,但笑了一会儿之后,她垂眼道:“是我运气好遇见了叶大人,若不是他在上头,今日这事是不能成的。大人手里若有什么教人话术的好书,不妨借我一观?”   心里微微一暖,宁朝阳点头,将自己闲来无事写的几本话术杂册都塞给了她。   程又雪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时还回头对她道:“大人好像变了一些。”   起先的宁大人是很让人恐惧的,光是跟她说话,程又雪回去都要做噩梦。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宁大人身上的戾气和尖锐好像慢慢消磨了些,眼下竟还会夸奖人了。   朝阳怔愣地站在原地,看她跑远了才小声嘟囔:“我没有变。”   还是那么渴望权势,还是那么一心往上爬而不择手段,她哪有什么变化。   “宁大人,给。”方叔康进门的时候,顺手就塞了一个烤红薯给她。   朝阳不解:“做什么?”   “外头街上在卖。”方叔康道,“你今日也算帮了我的忙,这是谢礼。”   笑话,她的门槛一向很高,少于五十两黄金的谢礼连宁府门房那关都过不了,会稀罕这个烤红薯?   而且,凤翎阁的人都是跟她相处了很久之后才对她亲近些,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不怕她的吗?   瞪眼看着方叔康的背影,宁朝阳捏着那发烫的红薯,半晌也没挪步。   上京的雪越下越大,程又雪走到半路就看见叶大人的马车追了上来。   她“咦”了一声:“大人不是说今日会忙到很晚?”   “突然就不忙了。”他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她拉进了车厢。 第146章 那是你的钱   程又雪不由地唏嘘:“大人脸色变得快就算了,情况也变得快。”   叶渐青眯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气没生完,当即就想冷脸。   结果还不等他摆出架势,这人就塞了一个烤红薯过来。   “街上有人在卖这个。”她道,“看见就想起大人你。”   “想起我?”他想严肃地问,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勾了勾,“想起我什么?”   “想起您脸那么冷肯定是给冻的,得吃点暖和的。”   “……”   他沉默地开始剥皮。   对面的程又雪刚撕开两条红薯皮,烫得龇牙咧嘴的,正想给自己吹吹,手里的红薯就被拿走了。   下一瞬,那歪七歪八的烫手红薯就变成了一个剥得完完整整躺在油纸包里的红薯。   她愕然抬头,就见叶渐青拿过她的红薯接着剥,修长的手指捏着红薯皮往下撕,冷漠的脸蛋并没有因为这暖和的东西而缓和。   “看什么。”他问。   程又雪道:“下回请大人吃庆贺的饭,我一定去正经酒楼上。”   “你也承认今早是在敷衍我了?”   “不是敷衍,我是没钱。”程又雪老实地道,“像我这种出身不好又没有倚仗的人,得攒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安心。”   “我有很多很多钱。”叶渐青道。   “那也是你的呀,与我没有干系。”程又雪弯起眼梢,“不过无妨,我早晚也会攒到那么多钱的。”   像是希冀的光就在前方,程又雪憧憬地握了握拳。   叶渐青突然就觉得不生气了。   她不是不喜欢他,她只是还没到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等到那个时候了,他一定会是她的第一人选。   神色缓和,叶渐青看了车外一眼,突然道:“停车。”   车夫勒马,程又雪好奇地将脑袋伸出窗外:“怎么了?”   他没有答,下车走到旁边的肉摊,掏出一锭银子,买了一块大的上等的好肉。   “天气太冷了。”他道,“回院子去烤肉吃。”   程又雪兴奋地在车上跳了一跳。   马车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车身与一匹马交错而过,马背上的人听着里头的欢笑声,不由地抿了抿唇。   “宁大人已经回府了。”陆安在后头道,“侯爷也回去吗?”   李景干回神,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回去是要回去的,但又还能在那里住多久呢。圣人用首辅之位向宁朝阳施压,她犹豫了两日有余了,估摸着明日就该去答应下来,而后正式坐上首辅的位置。   他不高兴,很不高兴。但又毫无办法。   还是叶渐青好啊,喜欢的人能变着法留在自己院子里,不像他。   抿唇回眸,李景干沉默地策马继续往暗桩的方向走。   铠甲进店铺,雪衣入宁府。   江亦川发现今日的宁朝阳有些暴躁,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但她在来回踩着东院庭院里地上的积雪。   松软的雪被她踩出一串又一串的脚印,她兀自来回晃悠着,眼里没什么焦距。   轻轻摇头,他上前去将人抱起来,进屋褪掉她已经濡湿的雪袜,伸手一握,果然已经冰凉。   宁朝阳倒也不客气,双脚一伸就蹭进他怀里取暖。他将衣袍掀开些与她裹住,轻声问:“在愁什么?”   “没什么。”宁朝阳移开视线,“就是试试用脚印能不能在雪地里画出花来。”   江亦川像是被说服了,没有追问,但他抱着她,身上的气息也有些焦躁。   宁朝阳抬眼:“他们说你今日在校场上杀了人?”   他抿唇:“军中比拼,有生死状在前,不是我杀人,是他技不如人还咄咄相逼。”   说着,又将手背上的伤口给她看,委屈地道:“很痛。”   宁朝阳接过他的手看了看,伤处只是红肿,没有破皮。   她轻轻吹了吹气。   江亦川看着她颤动的睫毛,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弃文从武?”   放弃现有的官职,去沙场上再拼出一番天地,这样她就不用非得接受赐婚才能握住权柄。   宁朝阳轻笑:“十年前我若能选从武,自然是会选的。但现在再来说这话,却是晚了。”   能有现在的境况不容易,她为何要说放弃就放弃?   预料之中的回答,江亦川有些沮丧。   他闷闷地把玩着她的发梢,思索着别的法子。   “大人,陆副将突然造?????访。”   宁朝阳点头,拢好衣裳起身避去一侧。江亦川起身走到门边,垂眼问:“怎么?”   陆安急道:“冬日回廊那边出了岔子,城防现在分身乏术调不过去人,淮乐殿下的意思是让咱们带人过去看看。”   他不解:“出什么岔子了?”   “东边战火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大批难民抵达了上京,冬日回廊那边的棉被和粥饭没有准备那么多,百姓之间便起了些争执。”   东边边境在打仗江亦川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难民。   这岂不是意味着东边的防线在节节败退?   难民有一大半都是兵眷,江亦川没有耽误,当即就跟宁朝阳说了一声,然后出门。   宁朝阳很快也接到了宋蕊的传话,说凤翎阁那边有些支撑不住,恐怕要她过去帮帮忙。   宋蕊来传这话其实是没什么底气的,她知道宁大人向来趋利避害,眼下已经去了尚书省,凤翎阁的事就与她无关了,她去帮忙,帮好了没有功,搞砸了反而有过,按照她的脾性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是没料到,情况一说,宁大人竟点了头:“我过去看看。”   宋蕊很惊讶,慌忙跟在她身侧一起往冬日回廊赶。   情况远比人汇报的三言两语要严重,因着争抢食物棉被和药材,几百间草屋组成的回廊里已经打成了一片,老弱被推搡在地,妇人抱着孩童大哭求救,力气大些的男人满脸是血,还在为自己的妻儿争夺半碗清粥。   镇远军到场,将扭打的人一一拉扯分开,李景干命人登记好兵眷名册,自己掏了腰包买了几千个馒头来先定一定人心。   “侯爷,这样不是办法。”陆安道,“一日馒头您买得,两日也买得,但一直买下去,上京首富都未必吃得消。”   “我知道。”他垂眼,“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第147章 没有心属之人   这若只是贫困的百姓也就罢了,偏生是战火所殃的难民,其中还有不少的兵眷。   陆安知道自家侯爷少时被兵眷救过,对他们总是多几分亲近,只是看着面前那坍塌的草屋和满地的杂物,多少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宁大人。”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陆安眼眸一亮,连忙偷偷凑过去,打算让她来劝一劝自家侯爷。   结果刚凑过去,陆安就听得宁朝阳对宋蕊道:“去我府上支银子来,先备上几日的清粥。”   陆安:“……”   一转头看见自己身边杵着个人,宁朝阳纳闷:“陆副将有事?”   “没……”深吸一口气,陆安抹了把脸,“大人真是良善。”   这个词倒是新鲜。   宁朝阳轻嗤:“你以为我布粥是心疼这些人?”   陆安怔愣抬眼。   面前这位大人一如既往的冷漠,目光从这一片凄凉之上越过去,半丝波澜也不起。直到眼眸里映出远处定北侯的身影,她侧脸的轮廓才稍显柔和。   “行了。”她道,“我要进宫一趟,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一直自掏腰包不是办法,她得告知陛下,让户部多拨些银子下来才行。   陆安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先前自家侯爷宁愿没名没分也要去私会她,他心里其实也觉得不值当,上京里的好姑娘多了去了,做什么就非得跟这么个名声不好的女官在一起。   但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   旁人都寻求侯爷的庇护,有事都躲在他身后,只有宁朝阳会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她甚至在心疼他。   陆安再度回头,就瞧见远处那方才还神情凄楚不知所措的定北侯,一离开她的视线就恢复了常态,有条不紊地翻看着兵眷名册,又绘图定下了巡防的纲次班替。   “……”好无耻。   走远了的宁朝阳半点也不觉得李景干无耻,她准备好相关的文卷,换好朝服就进了宫。   “宁大人。”刘公公笑着在御书房前拦下她,“圣人还在接见别的大人,您稍候。”   以往她来,都是能直接进去的,今日倒是新鲜了。   朝阳轻声问:“是在见谁?”   刘公公笑眯眯地摇了摇头,不肯说。   心里略沉,朝阳垂了眼。   她迟迟没有答应陛下的赐婚之事,陛下对她有所冷落也是情理之中,但刘公公连这点问题都不肯答她,那陛下的态度就不止是冷落那么简单了。   一个时辰之后,宁朝阳觉得自己的腿都已经快冻僵了,里头才终于传来圣人疲惫的声音:“传。”   她屏息凝神,抱着文卷入内,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臣叩见陛下。”   圣人应了一声,却没让她起来,只问:“这么晚了,爱卿有何事要禀?”   宁朝阳将手里的文卷双手呈上,接着就说了城中难民之事,但刚说到“贫民争相竞食”,圣人就打断了她。   “这些事该凤翎阁的人来说。”他道,“爱卿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是尚书省的一品文散了?”   宁朝阳一顿,很快就反应过来:“臣没忘,正是因为职责所在,臣才来说此事。”   圣人不悦地看着她:“文散的职责里,有这一条?”   “文散之责,是记天下之事,编纂成册,以供后人瞻仰。”宁朝阳拱手,“圣人宵衣旰食,日夜勤政,才换来了如今的大盛繁华。若因这一群难民就将上京的盛景撕开一条口子,岂非冤枉?”   “那你可以不记。”   宁朝阳闻言,终于抬眼:“陛下可还记得《左传》里‘崔杼弑其君’的故事?”   崔杼弑君,第一任史官照实记载,写“崔杼弑其君”,被他愤而杀害。第二三任史官上任,都认可“崔杼弑其君”,也都被崔杼杀害。   第四任史官上来的时候,崔杼威胁说希望他看看前三任史官的下场,好好记载。   那史官应下,落笔还是写“崔杼弑其君”。   文臣笔下有气节,命可以折,记载都不能作伪。   圣人听懂了,阴着脸沉默。   宁朝阳朝他拱手:“关于陛下先前说的赐婚之事,臣仔细想过了。”   “哦?”   “亡夫丧期还有几个月就满了,待满之后,臣愿意接受陛下的赐婚。”她道,“不知陛下为臣看中的是哪家的郎君?”   一听这话,圣人的神色终于和缓。   他撑着御案往前倾身:“你是整个朝野里最懂孤心意的臣子,孤能害你不成?”   “陛下言重。”朝阳笑道,“臣先前迟疑,也不过是念旧情罢了,没有别的顾虑。”   深深地看她一眼,圣人道:“既如此,那爱卿便先说说,这朝野之中的王公贵族,你可有看得上的?”   这语气有些古怪,听得宁朝阳眼皮一跳,立马答:“没有,全凭陛下安排。”   “孤看景干就是个好孩子。”他意味深长地端起茶盏。   宁朝阳神色严肃地又朝他磕了一个头:“定北侯相貌堂堂又忠心耿耿,的确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但臣想请陛下三思。”   “嗯?”圣人挑眉,“我看爱卿你屡屡为他说话,行为上也多有袒护,难道不是属意于他?”   宁朝阳额头抵地,袖子里的手死死掐成一团:“陛下这般说,便当臣是那后宅里的儿女情长之人了。先前宫中有难,定北侯是上京之中唯一能来救驾的人,臣若为他说话、袒护他,都只是为陛下着想而已。”   “为孤着想?”   “是。”她抬头再起,额上已然有了一个血印,目光也因这一丝血色显得格外坚定,“当时侯爷之心若是有二,臣便会将那份手谕销毁,联合外头的城防士兵拼死反制于他,再治他的罪。”   “但侯爷若是一心救主,那臣觉得,忠臣之心不能寒。”   妄自调兵是大罪名,陛下若是直接赦免,会被台鉴非议,但若治罪,那不仅李景干会寒心,满朝文武也都会寒心。   那是个两难的局面。   她求那一道手谕,的确是为提前解了圣人的难题。   圣人安静地听着,脸色逐渐放晴。   他道:“这么说来,你当真是没有心属之人了?” 第148章 不是你的过错   “是。”宁朝阳磕头再拜,神色从容而镇定。   圣人终于摆了摆手。   旁边的刘公公连忙去将她扶起来,又让小太监们搬来椅子给她坐。   “谢陛下。”   “是孤该谢你。”圣人笑道,“你年岁虽然轻,想事情却是比孤还明白些。”   “臣惶恐……”   “好了好了,你我是君臣也是挚友,不必再行这些虚礼了。”圣人道,“孤这是夸你,但也不算夸你,一个姑娘家想事情那么透彻,难免让夫家畏惧。”   说着他轻声哎呀拍了拍膝盖:“景干你不喜欢,那这朝中还有谁配得上爱卿你呢——孤的皇子里,你还有没有看得上的?”   御书房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宁朝阳坐在昏暗的灯光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江亦川。   -他给你选的,一定是位皇子。   -也不用太乐观,那皇子必定没什么权势。   当时屋子里也是没有镜子,不然宁朝阳?????一定会让他看看自己的脸当时有多扭曲,好端端的美人面,都快叫他拉成喇叭花了,语气也酸得可以拧出一瓶醋来。   但她当时看着,只觉得他有些可爱。   自己做事一向只看利弊,但那一瞬她才知道,原来利弊之外还有感情。   瞧她笑得温柔,圣人怔了怔:“怎么,是想到谁了?”   四周泛起的回忆涟漪瞬间消失,宁朝阳回神,顺着就答:“倒是想起了一位。”   “谁?”   “五皇子殿下。”   圣人对这个答案很意外:“孤以为你会更喜欢雍王。”   他的儿子很多,虽然除荣王之外都不太得宠,但比起连封号都没有的五皇子,雍王好歹还有自己的府邸。   宁朝阳笑道:“雍王殿下已有三妾,臣不敢高攀。”   一定要赐婚的话,五皇子是最好的人选,宁朝阳一直怀疑他有问题,但因为接触少,一直也没抓住他什么把柄。   他若真有什么问题,那她就可以找到证据一举将其掀翻,若没有问题,那这人无权无势,也比雍王好对付得多。   圣人不过就是想让她与皇室有些牵扯,才好放心将首辅之位给她,这个牵扯是谁压根不重要。   果然,圣人想了一会儿就道:“五皇子也的确到了适婚之龄,容孤好生想一想。”   朝阳拱手行礼:“那难民之事?”   圣人看她一眼:“你去叶渐青那儿拿代掌首辅的印鉴,自己办了就是。”   此话一出,旁边的刘公公当即就亲自送她出去,一边走一边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一个时辰前还被冷落在外头,一个时辰之后竟就拿到了代掌首辅的权势,真是切不可小看了这位大人。   “多谢公公。”宁朝阳出了御书房就塞了一把金叶子给他,“公公与我也是多年的情谊了,这婚事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劳烦公公替我上上心?”   “大人客气。”刘公公将金叶子敛进袖袋,笑眯眯地道,“奴才晓得。”   宁朝阳满脸喜悦地出宫,甚至给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发了赏钱。   但一出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她整个人就沉郁了下来。   皇家婚事一向繁复,光定下婚约都需得几个月的光景,她还有机会。   只是,该怎么跟那个人解释呢。   一想到他会跟自己吵闹,宁朝阳就一个头两个大,马车回到府门外她都没马上下去,而是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发呆。   黄昏时分,女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车厢,和一盏静气凝神的热茶。   她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惆怅地望着地上那未消散的雪,想着时光若是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然而——   “大人。”许管家来敲了敲她的车厢,“江小大夫已经回来了,他说在东院里等您。”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掀帘下车,一路上都在打腹稿,真吵起来她也不能落下风。   但是。   一推开房门,她先看见的竟是满屋的烛光。烛光之下,晚饭已经备好,旁边的湢室里也蒸腾着热气。   江亦川就站在她跟前不远的地方,低下头来眼眸晶亮地望着她问:“先进食,先沐浴,还是先亲我一下?”   堂堂定北侯,怎么搞这种把戏!   宁朝阳犹豫地亲了他一下。   这人笑开,拉着她就道:“我命人烧热了石板放在了桌上,饭菜不会凉,大人先沐浴了再吃吧。”   朝阳戒备地看着他:“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有。”他替她解开腰带,褪下官服官帽,“冬日回廊那边的事谢谢大人。”   “还有呢?”   “还有?”他想了想,“大人辛苦了。”   就这?宁朝阳有些呆愣,还想再说,这人却已经将她抱起来放进了浴池里。   暖和的水带着花香淹过锁骨,她舒坦地叹了口气,又小声嘟囔:“我这么长的头发,擦干都要一个时辰,今日就不洗了吧。”   江亦川将她紧束着的发髻打散,轻声道:“我替你擦。”   宁朝阳眨了眨眼。   面前这人好得不太真实,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捏捏看他的脸是不是真的。   犹豫了一下,她问:“你不知道我今日进了宫?”   “知道。”他垂眼,“我还知道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宁朝阳闻言就皱眉:“你这人脉是不是也忒厉害了些,我出宫才多久,那刘德胜莫不是给你飞鸽传书……”   “重要的是这个?”他抬眼看她。   心虚地将手缩回水里,她抿唇:“不是。”   江亦川没说话了,替她仔细清洗着长发,动作依旧温柔。   这样的气氛挺好的,就算只是表面的和谐,那至少也和谐嘛。   但宁朝阳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不生气吗?”   替她将头发捞出来的动作一顿,江亦川没好气地道:“若是陛下给我赐婚,我一口就答应了,你生不生气?”   ……好像是会有点。   宁朝阳干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跟我吵架?”   “不是你的过错。”他闷闷地道,“你本来就身不由己,我再与你吵,那你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第149章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我   宁朝阳怔愣地看着他,感觉浴池里的水很热,热得她心口发烫,脸也发烫。   面前这人分明是生气的,下颔线条都绷得紧紧的,但他身上没有一根刺是指向她的,替她洗完头发,还将她抱去软榻上,将饭菜都放在矮桌上让她吃,自己在旁边替她擦湿漉漉的发根。   先前打的腹稿都白费了,她惭愧地低头吃饭。   发丝又长又厚,很难擦干,江亦川却一声也没吭,认真又轻柔地拿长巾搓着,指腹抚过她的头顶,宁朝阳莫名就感受到了爱意。   这东西很稀罕,她怔愣地感受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夹菜。   许久之后,头发干了,肚子也填饱了,宁朝阳裹着软乎乎的裘衣,认真地问他:“那你今晚能睡好吗?”   江亦川眼睫颤了颤。   一直紧绷着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抽走了什么骨头,他垂着眼含糊地道:“能的吧。”   宁朝阳伸手抱住了他。   这人又高又大,她双臂都要圈他不住,但一察觉到她的动作,他就低下身来,任由她将自己抱在怀里。   “不生气了。”她轻轻顺着他的背,“我会将事情都办妥的。”   “怎么办妥呢?”他轻声问,“定亲的时候将我五花大绑,扔去花明山?”   朝阳不解:“我绑你做什么?”   “但凡你不绑。”他道,“我都一定会去抢亲。”   正确的抢亲就应该从定亲开始,他连未婚夫的名头都不想给人。   宁朝阳以为他在说笑,便笑着道:“这上京里自是没有你抢不到的亲,但是侯爷,我还要活命呐。”   圣人赐婚都敢抢,长了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江亦川拥紧了她,没有再说。   第二日是休沐,宁朝阳刚打算在府上好好陪陪他,管家就来传话说沈御医求见。   有段时日没见这人了,宁朝阳以为他是来找茬的。   但一进花厅,她却见沈晏明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这是怎么了?”她觉得稀奇,“沈御医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什么能吓着您的?”   沈晏明关上了门窗,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犹豫了许久才道:“圣人那一场大病,是有缘由的。”   宁朝阳倏地坐直了身子。   她先前就想过,幕后之人想让荣王篡位,再伺机而动,前提条件一定是圣人重病。眼下唐广君已被斩立决,钱统领在凤翎阁受严刑拷打也没有吐露背后之人,唯一的线索就是圣人的病是怎么加重的。   为此她还特意让华年去御医院走了一趟,一番盘问之后,毫无收获。   她几乎就要相信圣人的病情真是自己加重的了。   但现在,沈晏明开口了。   朝阳死死地盯着他,觉得有些窒息:“你别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   上回她就说了那是最后一回救他了。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沈晏明肩骨都轻颤起来:“我也不想的,但我当时没得选。”   “……”宁朝阳咬牙。   “因着抚恤粮一事,我被御医院停了职,备受冷遇,前程渺茫。”沈晏明道,“在上京过日子的花销有多大你是知道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   “那个人?”宁朝阳重声问。   沈晏明吓了一跳,看她脸色不对,便也不掖着了:“是一个叫马岳的人,看装扮是个随从,但身上又有些功夫。他要我给圣人熬药,在御医正开的药方里加一味千尾草。”   又是千尾草!   宁朝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明知道千尾草是什么东西,长期吃会有什么后果,你也敢往圣人的药里头加?”   原是不敢的,但那人巧舌如簧,不但恢复了他在御医院的职务,还许诺他高官富贵,甚至能娶心上人……   看了宁朝阳一眼,沈晏明沉默。   宁朝阳要气死了:“沈御医既然这么豁得出去了,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大人……”他不安地捏起手,“要小心五皇子。”   五皇子?   宁朝阳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那个叫马岳的,是五皇子身边的人?”   “我没有见过五皇子,但出于对他的好奇,我偷偷跟过他一段路,发现他总是去皇子所。”沈晏明道,“皇子所里别的殿下身边都是太监,只五皇子曾经征战沙场,身边跟着一个副将。”   这倒是没错,胡山也曾说钱统领跟五皇子身边的一个副将交好。   宁朝阳想了想,还是生气:“五皇子自己连个封号都没有,你也敢信他身边一个副将的话?”   “不怪我没有戒备。”沈晏明叹息,“他虽只是个副将,但能办的事实在是多,让我回了御医院不说,连圣人的药都能交到我手里来煎。”   他原是没这个资格的,但不知马岳怎么做到的,反正御医正就是将这活儿给了他。   并且,药煎出去,连试都没试就到了御前,竟也能将刘公公糊弄过去。   宁朝阳越听越心惊。   沈晏明还在继续道:“原本此事在荣王谋逆失败时就该告一段落,我也不用继续再放千尾草了,但圣人不知为何对药起了疑,昨日夜里突然就来了人到御医院检查药罐子。”   “我恐怕很快就会被查出来,在那之前,马岳应该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他才来找她。   宁朝阳面色凝重。   她道:“这一次我也保不下你,你只能自己去凤翎阁自首,我会让长舒给你一间最安全的死牢。”   沈晏明垂眼,沉默良久之后,突然问她:“若当初在我舅舅的大仇和你之间,我选的是你,后来我与你剖明心意时,你是不是就不会拒绝我了?”   都大祸临头了,竟还只想着这个?   宁朝阳额角都跳了跳。   她道:“从萧北望死在我谏言下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没有可能了,你选为他报仇是对的,但不该已经这么选了,还犹豫着想跟我在一起。”   “你舅舅的性命,难道比不上你的儿女情长?那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再来多少次我都会拒绝你。”她起身道,“沈御医,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我。” 第150章 他是什么我便喜欢什么   “那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你?”他不甘地问。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过了:“身份低微、相貌端正、柔弱斯文。”   沈晏明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我三品的御医,对外人来说是身居高位,对你宁大人来说难道不是身份低微?再说样貌,除大人之外,谁见了我不夸一声貌比潘卫?柔弱斯文——我连马步都不会扎!”   “而定北侯呢?”他指着外头道,“那人天之骄子,即使中宫获罪,他也仍旧是一品的军侯,圣人还因他而对中宫的家人开恩赦。他若不算尊贵,那上京便没有尊贵之人。况他久经沙场,嗜血残暴,跟柔弱斯文哪个字能沾上边?”   宁朝阳安静地听完,纳闷地问:“你怎么不提相貌?”   沈晏明捏拳:“大人总不能因他那两分姿色就硬说他符合所有条件。”   外头的雪停了,太阳升起来,照得外头的积雪光亮晃眼。   她信手捻来一缕梅香拂过鼻息之下,慢条斯理地道:“我自是不会那么说。定北侯其人,身份尊贵,容色过人,一夫能当万夫之勇,实不是柔弱之辈。”   “那你为什么还觉得他好?”   话太多了,宁朝阳本是没耐心再继续答的。但外头的光太亮了,亮得将躲在拐角外头的人影清晰地勾勒在了窗户上。   她含笑看着,慢慢地答:“凑合过日子才需要看条件来做选择,而我对定北侯爷,是从心底里来的喜欢。”   “对旁人,我喜欢什么,他们就得是什么。但对我喜欢的人,他是什么,我便就喜欢什么。”   沈晏明怔住。   外头太亮了,亮得他有一瞬的恍惚,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的仙人顶上。   当时的他借着酒力当着众人的面不顾一切地对她喊:“朝阳,你可愿嫁我,做我唯一的娘子?”   同僚敬他勇猛,女官们也赞他坦荡,但一桌之隔的宁朝阳脸上却没半分波澜。   她将他叫到了露台,轻声道:“下回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   “你愿意?”他眼眸亮起。   “不愿意。”她平静地答。   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沈晏明不明白:“你不是喜欢我吗?”   “喜欢?”眼里涌上嘲弄,宁朝阳敲着栏杆道,“这种情绪多余又危险,哪是我会有的。”   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就等于将自己所有的软肋都捧在那人面前,任由他宰割啃食,任他拿捏摒弃。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地位财富有可能为之付诸一炬不说,自己的心绪还会不断被影响。   这种危险的东西,宁死都不可以碰。   当时沈晏明很生气,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朝阳的母亲被她父亲辜负得没有善终,她不相信世上还有圆满的情爱也是理所应当。   但现在。   宁朝阳望着某处在发呆,眼角眉梢都是明媚的笑意。   她身上的防备松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也褪了,整个人就像一枝在冬日里开出来的桃花。   但却不是为他开的。   沈晏明其实知道自己与李景干差在何处,但他不想承认,他是同宁朝阳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的相处,怎么就比不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人了?   花厅的门被人敲了敲。   “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晏明转头,就见一袭雪袍站立门外,袍子的主人没有进来,只半垂着眼帘道:“午饭已经备好了。”   轻声细语的,像枝头上的鸟鸣。   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沈晏明的手臂顿时起了一层颤栗:“侯爷?”   江亦川闻声,从他的头顶看向屋中墙上的挂饰,继而抿唇:“哪有什么侯爷,我不过是宁大人的侧房江氏。”   沈晏明的颤栗起得更厉害了。   他不能理解这人是怎么放下尊严做出这样的形状的,更不能理解的是,宁朝阳竟还就真心疼地走了过来。   “这种杂事什么时候也要你做了?”她皱眉往外看,“许管家不在?”   “在的。”江亦川抿唇,“但我今日也得空,在府里吃闲饭总是不好的,便顺路去帮着看了看。”   这语气听着温和,但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宁朝阳叹息着握住了他的手:“是我不好,原是答应了陪你的。”   “不怪大人。”他轻声道,“怪我,不能替大人分忧。”   他分明不喜欢沈晏明,却因着她还反过来自责起来了。   宁朝阳当即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沈晏明看不下去了,冷声道:“您二位谁都不怪,怪我,是我不该来。”   江亦川怯怯地抬眼看他,目光与他相遇,却就变成了冷硬的五个字:知道还不走?   沈晏明一噎。   宁朝阳客套地道:“还是多谢沈御医前来提醒,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沈御医若想通了要去凤翎阁,我便替御医写一封信。”   “好。”他负气地道,“但你不是一贯不喜欢磨墨?我来帮你磨。”   “哪用得着沈御医。”江亦川的脸色沉了些,语气却还是柔柔弱弱,“我来就好。”   “江郎君与宁大人相识得晚。”沈晏明皮笑肉不笑,“恐怕不知她用墨的习惯。”   就一个墨,还能有习惯?   江亦川牵着宁朝阳的手走去书房,眨巴着眼拿起桌上的徽墨:“我不知大人的用墨习惯,大人可否教一教我?”   “好。”宁朝阳弯眼,伸手握住他的手,点水在砚台上,将墨打圈磨开。   沈晏明跟在后头进来,倒也不像先前那般气性大了,只盯着那越来越浓的墨汁开口道:“我现在看见这东西还有些后怕。”   宁朝阳一顿:“都过去多久了,你未免太过小气。”   “换做大人你,你能轻易饶过?”   那自是不能的。   朝阳沉默,沈晏明轻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没有再说。   江亦川抿直了嘴角。   他知道沈晏明是故意的,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他才没那么轻易上当。   “这上头的花纹怎么还没换?”沈晏明又戳了戳桌上的信笺,“不是讨厌我吗,我的小画倒还一直用着。” 第151章 哦哟,青梅竹马   小画,还一直用着?   江亦川捏墨的手紧了紧。   相识得久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不生气,不就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用着?啊?上京的文房店铺倒灶完了买不着新的了?   宁朝阳不悦地抬眼:“沈大人记性是不是不太好?这小画是沉浮玉当年画的,她画的是天下桃李,大人画的是水漫金山。”   沉浮玉别的不行,画技可谓是一流,九岁时画的桃李就已经是栩栩如生格外好看,她实在喜欢才拿来让人拓了做信笺上的印花。   沈晏明恍然:“那便是我记错了。”   自己画的东西自己都记错了,倒难为有些人还记得清楚。   上等的?????徽墨啪地一声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宁朝阳错愕地低头,刚想说这都能弄断?就听得江亦川闷哼了一声。   想起这人手上还有些小伤没好完,她连忙拉过他的手细看:“硌哪儿了吗?”   “嗯。”他轻吸凉气,“有点疼。”   宁朝阳掏出手帕就将上头的墨色擦干净,再仔仔细细查看他的手指和掌背。   江亦川漫不经心地抬眼,睨向旁边这人。   -相识得久又如何呢?她可不会这么心疼你。   沈晏明眼角抽了抽。   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他手上的伤口,宁朝阳眉梢微动,而后就坐回了椅子里:“这墨色差不多了,便就这么写吧。”   说时迟那时快,面前这两人同时出手,一人从笔架上拿了一支毛笔给他。   江亦川拿的是一支崭新的笔,还未开锋,沈晏明拿的是她用惯了的旧笔,她原也打算拿的。   “江郎君想来是鲜少进宁大人的书房。”沈晏明轻笑,“连大人常用哪支笔都不知道?”   “沈御医眼力好,但也不识货。”江亦川微微颔首,“旧笔顺手,但这笔尖已经难以聚形,写字未免潦草。还是新笔好,狼毫作尖紫檀作身,写字好看不说,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宁朝阳道:“这是我刚买回来的。”   宁朝阳立马就接过了他手里的笔。   满意地收拢衣袖,江亦川用余光瞥了瞥沈晏明。   脸绿了,很好。   宁朝阳埋头开始写信,两人一起退到了外间继续等。   江亦川拿起旁边的小盆栽,将那绿油油的叶子放在沈晏明脸旁比了比,沉思似的点头,然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还是这脸更绿些。   沈晏明牙都咬得咯吱作响。他伸手将江亦川再往外头拉远些,压低声音道:“侯爷这般有意思吗?”   “怎么没有呢?”江亦川斯斯文文地道,“被大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滋味可好得很呢。”   深吸一口气,沈晏明冷笑:“那又如何呢?我与她青梅竹马,一起经历过的人和事都是侯爷不知道的。”   “我也不稀罕知道。”江亦川扯了扯嘴角,“她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以后就算是死,也会跟我葬在一起。”   “侯爷说笑。”沈晏明轻嗤,“圣人已经要下旨赐婚,她是要入皇陵的人。”   跟傻子说这么多是没有用的。   江亦川睨着他的头顶道:“沈御医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   他刚刚在花厅外面偷听?   沈晏明沉了脸色,愤怒地道:“也就是她不曾察觉,若真知道你是这等品性,她岂还会被你所迷惑!”   江亦川垂眼看他:“我是何等品性?”   “你……你虚伪狡诈,非君子也!”   “我很好奇。”他抿唇道,“你得罪一个副将都怕得要命赶着来找她求救,又是怎么敢当着我的面犯上寻死的?”   尾音陡然森冷,像冬日里带了血的铁钩。   沈晏明噎住,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我……这争风吃醋之事,你岂能用身份压人?”   “这时候都不用身份压人,那爬那么高做什么用?”江亦川不屑。   高大的身子压过来,沈晏明感觉他下一瞬就会掐上自己的脖子。   心里微慌,他连忙喊了一声:“宁大人!”   话音刚出,旁边就“啊”地一声。   宁朝阳拿着写好的信纸走出来,正好就看见沈晏明把江亦川用力一推,那柔弱的雪白身影无助地一颤,接着就不受控制地往旁边的矮几上撞去。   瞳孔微缩,她将信纸一扔,飞身就冲了过去。   矮几安静地立在软榻上,没有人撞上去。   沈晏明愕然回头,就见一片信纸摇摇晃晃地从自己面前落下,一片花白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宁朝阳不悦的眼神和被她扶着的泫然欲泣的江郎君。   “你做什么?”宁朝阳冷声问。   “不是。”沈晏明试图解释,“是他自己……”   “时候不早了,沈大人请吧。”她径直下了逐客令。   沈晏明有些委屈:“你,午饭都不留我?”   “不好意思,寒舍只两副碗筷,没有多的了。”   “……”编也不编个像样的!   沈晏明还想再说,宁朝阳就已经叫了许管家进来。   许管家将信纸给他揣好,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和颜悦色地道:“人家两个天仙配,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这边请啊,后会无期。”   声音渐远渐弱。   朝阳等了一会儿,然后才将人放开。   江亦川双眸泛红地捏着她的衣袖:“大人大人,您待我这么好,沈御医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不会的。”她学着他的语气道,“沈御医早就气死啦。”   噗哧一声笑,江亦川抿抿唇又严肃起来:“那可是大人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经历过许多旁人都不知道的事的人呢。”   “是呀是呀。”她拍掌,“我也很惋惜呢。”   就算是玩笑话,江亦川也还是鼓起腮帮子掐了掐她的胳膊,然后恼哼一声别开头去。   宁朝阳看得直乐,将人拉到旁边的小榻上温柔地道:“小时候不懂事,趁沈晏明睡着,沉浮玉和我一个捏他鼻子,一个掰他嘴,把他桌上的浓墨全糊里头了。”   那滋味不好吃,所以沈晏明才一直记得。   江亦川听着,眼神更加黯淡:“倒是只能怪自己来得晚了。” 第152章 出岔子了   这哪有能怪的。   宁朝阳叹息,而后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睫。   “我从未喜欢过他,我只喜欢你。”   江亦川黯淡的眼眸倏地就亮了起来。   他克制地压了压嘴角,愉悦地问:“那用过午膳能陪我一起去放风筝了?”   “能。”她认真地点头。   江亦川从小到大除了行军打仗就是练武看图,他没放过风筝,也没玩过上京孩童才有的那些新奇玩具。   虽然早就过了喜欢玩乐的年纪,但宁朝阳还是决定补偿他。   为了不再被打扰,她特意吩咐了许管家,下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来打扰,天只要没塌下来,那偷闲半日也是无妨的。   上京外头正乱,再加上她刚刚得了代掌首辅的权柄,登门想求她帮忙的人不少。   许管家一一回答:“我们大人今日不见客。”   “大人进宫去了,您去宫里寻寻?”   “不巧,大人刚刚出门。”   华年身边的随从赶到宁府,得到的也是这个回复。   他焦急不已:“我有急事。”   许管家摇头:“今日来的大人们,哪个没有急事?我们大人实在是不在府上,我也没有办法。”   随从无奈,只能接着跑去秦长舒的府上。   秦长舒正在与自己的夫君温存,冷不防就被叫去了华府。   她听着随从说的话,脸色有些发白:“为何会如此?”   “是后院里头那个小倌,我们大人待他一片真心,谁曾想他会突然行刺。淮乐殿下刚送来的密函也不见了,料是他一起带走了。”   秦长舒疾步跨入主院,推门就见几个医女围在床边,满地的血迹已经干涸,旁边两个盛满血红色水的盆子上还冒着热气。   “淑年!”   听见叫唤,华年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她腰腹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嘴唇也苍白没有血色,但好在人还清醒。   见熟人来,她抬了抬手。   秦长舒连忙过去接住她的手,贴近她以为她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   结果这人张口却说:“替我去……去把柳岸找回来。”   秦长舒气得直哆嗦。   “打你十二岁那年起我就说过,柳岸这个人不适合你,我是不是说过?!你当时不听,费尽心思地想讨他的欢心,为他考女官,为他冬绣棉袍夏绣衫!”   “后来他家道中落,做了小倌,我也劝了你,就将他早早赎出来圆了你的痴梦,这一遭也就罢了,我是不是也劝过?!”   “你不听,你没哪一回听了我的!”   “你费尽所有心思保他,将他留在身边,然后呢?十多年了,他柳尚卿可被你捂热了?”   华年虚弱地抿唇:“还是,热过的。”   “见鬼的热过!”秦长舒骂道,“他那心比他捅你的这刀都还要凉!”   艰难地喘气,华年眼眸将合不合:“不怪他,后来的时候我……我从未善待过他。”   秦长舒红了眼眶。   这么多年的交情,她是看着华年如何在这段感情里挣扎的,她知道她所有的不甘怨恨和爱意,也知道她宁死也想把柳岸囚在自己身边的执拗。   但自己现在是凤翎阁的首位,朝中局势风云变幻,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为手帕交难过。   抹了把眼睛,秦长舒问:“殿下的密函你看了吗?”   华年艰难地摇头。   又骂她两句,秦长舒起身道:“我先去抓人,你给我好好养身子。”   偷公主的密函,那自然不会是奔着出城去的,秦长舒以最快的速度调兵巡逻皇城和各处的高门大宅。   然而还是晚了,那封密函连带柳岸一起,都不知所踪。   秦长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禀明殿下,希望那密函里写的是不重要的东西。   但淮?????乐沉声道:“是东宫募集属官之事。”   监国事务繁杂,淮乐需要很多的帮手,她求贤若渴,不惜替在死牢里的人洗脱罪名,就只因那人是个贤士。   这原本也能算一段佳话,但不巧的是,那贤士进死牢是因为藐视帝王,淮乐身为公主,此举往小了说是不孝,往大了说就是谋逆。   秦长舒吓得差点没站稳。   “莫慌。”淮乐道,“信函是用密文写的,他们偷去也未必解得开。”   凤翎阁的密文多是用道德经做对照,除了宁朝阳华年和秦长舒,就连程又雪都不知道。   秦长舒点头,但还是觉得很不安,替华年请罪之后又慌忙去接着找人。   宁朝阳与江亦川去了城东一片很宽的草地上放风筝,因着江亦川这身装束怕遇见熟人,故而宁朝阳花大价钱清了场,还特意派人在四周守着,不让旁人靠近。   冬日风大,风筝很轻巧地就飞上了天,江亦川嘴上说着“就这玩意儿”,眼里却是晶晶亮亮的。   朝阳莞尔,坐在火炉旁含笑看着他扯着线跑出去老远。   然后就与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那人很瘦弱,被一撞就摔在了草地上,江亦川见状要去扶,可一看清他的脸,那人吓得原地跃起就跑。   “站住!”察觉到不对,江亦川抬步就追了上去。   风筝因着他的疾跑而迅速升高,宁朝阳见状,扔下手揣也跑了上去,两人一头一堵,将那人逼停。   “别过来!”柳岸身子直颤。   “是你。”宁朝阳很纳闷,“你不是华年府上的人吗,跑什么?”   柳岸心虚地晃了晃眼珠。   就趁他走神的这一瞬间,后头的江亦川飞快扔出风筝轴,细细的麻线趁力缠在他的脖子上,前头的宁朝阳同时纵身,腿一抬就将人侧踢倒地,而后就踩住了他的手腕。   “身上血都还没干。”她眯眼打量,“说吧,刚杀了谁在逃窜?”   柳岸想挣扎,刚一起身,后头的江亦川就过来就着风筝线将他的双手捆在身后,一边捆一边恼道:“都躲这么远了,怎么还是没能躲开这些麻烦事。”   “不急不急。”朝阳安抚他,“让人把他送回去凤翎阁让华年亲审即可。”   “华年……”   听见柳岸嘴里喃喃了一声,宁朝阳没反应过来,挑眉:“怎么,怕见华年啊?”   “我是说。”他稳住自己颤抖的身子,跪在草地上咬牙道,“我杀的人,是华年。” 第153章 从前从前   宁朝阳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将人衣襟抓住揪起来,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拳。   柳岸被打得侧过头去,嘴角磕在牙齿上渗出血丝,他皱了皱眉,眼里却没有丝毫悔意。   江亦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先前就是他与我说了大人与沈御医情投意合之事。”   原来是他?   宁朝阳更气,一把将人拽起来就往外拖。这人毕竟是个男子,又重又沉还挣扎不休,她拖起来很是吃力。   江亦川轻声道:“我来。”   柳岸一落在地上就继续挣扎,妄图逃跑,但下一瞬,面前这个斯斯文文的小郎君就一脚踢在了他的腿骨上。   千钧般的力道从骨头传遍周身,柳岸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骨头裂开缝隙的声音。他痛呼倒地,面前这人低下身来,不管他如何挣扎,一把就将他扛去了肩上。   “走。”   宁朝阳跟上他,将人带上马车,又寻了新的麻绳来把人腿脚捆上,嘴也塞紧。   “去华府。”朝阳吩咐车夫。   这里离华年府上不远,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但不巧的是,马车刚走一半就被巡防给拦下了。   “城中出了盗贼,奉上头的命令,过往马车都要搜查。”   车夫皱眉掏出了宁府的腰牌,那巡卫只看了一眼就摇头:“都得查,还请大人体谅我等的难处。”   宁朝阳看了旁边的柳岸一眼,这人刚才还满脸不服,眼下突然又害怕起来,头连连摇晃,身子也努力往软垫后头缩。   微微眯眼,她掀帘出去。   外头的巡卫一看她就拱手:“宁大人。”   “哪个上头的命令,因何而下的令?”她问。   巡卫答:“旁边有官邸出了盗贼,所以……”   “荒唐!”她沉了脸色,“为官邸捉贼什么时候能调动你们巡防了,上京衙门的衙役是吃干饭的不成?”   巡卫一惊,连忙半跪下去:“大人息怒,是……是兵部尚书苍大人家的事儿。”   兵部权势大,他们也没办法。   宁朝阳摆手:“撤了,苍大人若是不满,就让他来找我说。”   “是。”   巡卫嘴上应着,却也只将她这一辆马车放了过去,后头再有马车,也还是一一查验。   宁朝阳掀帘往后看着,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华府,见外头没什么哭喊,她就知道事情还有转机。三步并两步进门,里头的管事径直将他们引到了主院。   华年一看见她就直想躲:“长舒……长舒已经来骂过我了。”   房门关上,宁朝阳没好气地道:“伤成这样了就闭嘴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即可。”   华年眨了眨眼。   “柳岸是不是官宦人家出身?”   “……”她脸色淡下来,点了点头。   柳岸的出身很高,正二品权贵家的独子,且是六代单传,故而从小就受尽宠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华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多年前的官场盛会上。   她是最末次的小官家的女儿,难免被同席的几个出身高的孩子挤兑欺负,那些人说她裙子脏了,要她去旁边的鱼池里打水来洗一洗。   小华年自是不肯的,结果就是被众人一起推了下去。   衣裳湿透,发饰也掉进了鱼池,小华年沉默地站在水里,看着那群孩子哈哈大笑。   那些人把岸边围满了,她上不去。   她转身,打算从另一侧的假山爬出去,结果手刚搭在黑色的假山石上,她就看见了一双精致无比的雪缎镶宝靴。   靴子的主人着一身绣银宝袍,戴一条价值连城的红翡抹额,粉雕玉琢的小脸低下来,贵气又倨傲。   小华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敢沾染这样的贵人。   但柳岸看着她开口了。   他说:“你长得真是好看。”   小华年愕然抬头。   长到十二岁,她头一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赞,一时间都以为他是在反讽,毕竟她当时发髻凌乱衣裳湿透,整个人都狼狈极了。   但柳岸打量了她一会儿之后,竟就朝她伸出了手:“上来,跟我走。”   当真没有嫌弃她的意思。   小华年怔怔地朝他伸手,与他的手交握在一起时,觉得整个夏暑最灿烂的光都落在了两人的指尖。   柳岸带她去换了衣裳,虽是男装,却是崭新的好料子。   小华年有些受宠若惊,柳岸却不甚在意地摆手:“我这是去年就制好的衣裳,我没来得及穿就穿不下了,不值什么钱,你不必在意。”   上等的雪缎,她从来没穿过,他却说不值什么钱。   意识到两人的家世天差地别,小华年道了谢就匆匆地走了。   可是接下来,柳岸竟主动邀她去柳府做客。   府里的人开始猜测柳家公子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但小华年不敢这么想。   高高在上的月亮,怎么会看得上泥里长的小草呢。   她只想着要报答他的恩情,便回回都去,与他一起玩耍、一起上私塾。有了柳岸这棵大树,其余人再也没敢欺负她。   倒也有人笑她,说她像柳岸的奴从,随时随地都跟在他身后,任劳任怨任差遣。   小华年是不甚在意的,但柳岸听见这话,气得当即就带人上门将那嘴碎的人打了一顿。   他拉着她站在那人面前,恶狠狠地道:“看清楚,华年是我的朋友,不是奴从!”   一字一句,像珠玉一般砸在她心口。   小华年被他半抱在怀里,眼睫直颤。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是没法抵挡这种情愫的,再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心开始猛跳,脸也开始泛红。   她开始给柳岸绣衣裳,开始心甘情愿地替他做功课,也满怀喜悦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起走遍上京各处。   柳岸待她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她分享,有心事也会与她说,甚至为了与她同窗,哭闹着让自己的父亲将她也一起送进了恭王府的私塾。   十六岁成年,柳岸喝多了酒,拉着她一起尝了禁果。   华年不觉得后悔,哪怕后头回家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满身都是青紫,她也不觉得后悔。   反正柳岸一定会娶她的。 第154章 想与我一刀两断?   然而,酒醒之后的柳岸再次与她一起坐在私塾里,问的却是:“我昨晚怎么回去的?”   华年一愣,心略略下沉:“你不记得了?”   “从离开酒家起就不记得了。”他满眼茫然,困惑地嘟囔。   放在桌下的手捏紧,华年垂了眼眸。   那么明亮的月亮,原来就只她一个人记得。   有些可惜。   那她该不该提醒他呢??????   犹豫间私塾已经放课,柳岸被人众星捧月地围在前头,华年一个人安静地跟在后头。   同行的公子哥突然说了一句:“我们都定亲了,柳大公子怎么还没动静?”   柳岸啧了一声:“我也纳闷呢,你这样的尊容都有人上门说亲,我那门庭怎么那般安静?”   “这还不明白么?”有人朝他后头努嘴,“现在整个上京都以为你想娶她,旁人自然不会来自讨没趣。”   说着,嘻嘻哈哈地起哄:“不如二位就定下这亲事吧,反正也总跟并蒂莲似的长在一起。”   华年心里一跳。   她抬头朝他看去,想看他会怎么回答,却见柳岸深深地皱起了眉。   “跟她定亲?”他抬起下巴,满脸不可思议,“我家是二品正员,她爹不过是七品的末流。”   当玩伴可以,定亲是从何说起?   如遭雷劈,华年定在了原地。   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又掉进了从前的那个鱼池里,水湿透她的衣裳,半分尊严也没给她留下。   而这一次,推她下去的是当初救她上去的人。   许是她脸色实在太难看,柳岸拨开人群走回她面前,倒吸一口凉气问:“你还真起了这种歹心啊?”   “没有。”她答,“我就是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站住。”他倏地不悦起来,抬袖拦住她的去路,凌人的气势喷薄而出,“你是在给我脸色看吗?”   半个步子僵在原地,华年颤了颤。   她恍然想起,以自己的家境能读上恭王府的私塾、能结交那么多权贵、能穿上一套又一套的雪锦长裙,都是托他的福。   只要柳岸一句话,她现在就会被赶出学堂,再也进不来。   华年沉默。   她垂眼跟在他身后,依旧替他抄功课,替他逛瓦舍打掩护,替他跑腿买各种物件。   只是,像被人戳破了什么窗户纸一般,柳岸分外恼怒,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他刻意与私塾里其他的官家姑娘走近,还故意让她站在旁边放风。   说不难受是假的,一开始华年难受得手都发抖。   但后来她就习惯了,看着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能从容地替他打掩护,也能面不改色地为他的各路心上人挑选礼物。   柳岸的脾气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嫌她买的礼物不好,又非只要她去给人买。看她不顺眼,却又硬要留她跟在身边。   十七岁那年,柳岸与一家贵门定了亲事。   他似笑非笑地着看着她道:“这次的礼物也得麻烦你了,那位姑娘眼界高,贵重的不见得稀罕,你绣工好,就给她绣一套满绣的飞凤服吧。”   华年垂着眼皮答:“好。”   柳岸怔了怔,不知为何脸色反而难看起来:“我说是满绣的飞凤服,不能假他人之手。”   飞凤服难绣,就算是上京最熟练的绣娘,也要绣上三个月。   华年却还是点头:“我知道,我会绣好让人送来。”   柳岸起身走到她跟前,抿紧了唇道:“你先前答应过,不会对我起歹心。”   “这不是歹心。”   “不是歹心你吃饱了撑的答应这个?!”   华年与他行礼:“我已经考上了凤翎阁。”   “我听说了。”他没好气地道,“不用刻意再来与我炫耀一遍吧。”   “我是想说。”华年终于抬眼看他,“飞凤服绣好之后,我就不再过来了。”   该还的恩情还完了,她也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柳岸嘴角慢慢抿起,接着就冷笑:“想与我一刀两断?”   “华淑年,你休想。”   华年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泛光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那里头已经是一片死水。她平静地看着他,压根没有将他这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眼里。   彼时的凤翎阁刚刚建立,淮乐殿下没多少人可用,便一眼就看中了她,先将她外派去了苏州,两年之后就调回上京,官拜四品。   华年如约绣好了飞凤服送去柳府,却没再与柳岸相见,两年之后回京,柳岸已经成亲了。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只当她是遇人不淑。   但是,柳岸这个人从小被娇惯坏了,他的东西,哪怕他不要了,他也不愿给别人。   所以后来华年第一次定亲就被他动用权势搅黄了,第二次定亲,他不但搅黄亲事,还威胁到了她的前程。   华年终于动手报复。   好巧不巧,柳家牵扯进了一桩大案里,那案子刚好就落在华年手上,华年没有徇私,一查到底。   柳家通家获罪,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柳岸从天之骄子,一夕之间就跌进泥土。   他的发妻当即与他和离割席,往日捧着他的友人们也闭门不见。   他骨头倒是硬,始终没有来求她,而是自己卖身去了官倌。   华年当然不会放过他,她拿着一大笔银子,当即就在倌馆里包下了他,不亲近,就捧他去学唱戏,学讨人欢心。   而在他面前,她换了一个又一个地小倌,一如他从前的作派。   可能是后来长大了,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柳岸倒也红着眼问过她:“我若说我知道错了,你可会原谅我?”   华年端着酒抱着别的小倌看着他,笑眯眯地道:“不能,我嫌你脏。”   鱼池这地方,谁都要下去一趟的。   华年知道留这人在自己身边是折磨,但她就是不放手,逼得柳岸发过几次疯,歇斯底里地与她争吵,也逼得他拿头往墙上撞,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华年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她就是觉得身上疼。   十六岁的那天是她的生辰,她一夜未归,被父亲打得实在太疼了。   疼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好。 第155章 到你死的时候   上回柳岸找着机会给自己赎了身跑了,华年才恍然想起两人已经互相折磨了十余年。   人这一辈子能与另一个人一起互相折磨到老,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她将人找了回来,倒是没送回倌馆,而是养在了自己的后院里。   这一回的柳岸变得出奇地听话,仿佛已经看淡了一切,对她逆来顺受言听计从。   在她二十六岁生辰的这日,他亲手布置了院落,给她做了一顿饭,然后与她坦诚地道:“我应该是很早就心属于你了。”   华年捏着酒杯怔忪抬眼。   柳岸的脸上早就没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因着郁结于心,他甚至有些形销骨立。   他看着她,怅然苦笑:“是我当时太年少,不懂情爱为何物,下意识地就觉得羞怯想躲避。”   手指紧了紧,华年似笑非笑:“好一个不懂,你是想说不知者无罪?”   “我有罪。”他道,“鸡鸣寺的月亮很亮,我不该骗你说我不记得了。”   华年绷紧了下颔。   “是我负了你,你要恨我也是应当。”他说着,手轻轻颤抖起来,“但是淑年,已经这么久了,你还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死的时候吧。”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柳岸颤抖得更厉害了些。   他伸出手来与她道:“我有些冷,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这么多年了,除了那一个晚上,两个连个温存的拥抱都没有过。   华年不屑:“冷就加衣裳,抱有什么用。”   说是这么说,手却还是朝他张开了。   柳岸的泪落在了她肩上,她察觉到了,刚想说点什么,腹间却突然一痛。   “大人说得不对。”他的声音陡然森冷,“你死了,也就可以放过我了。”   华年迅速地将他推开,但那匕首虽然扎得不深,却也扎在要害,她当即无力跪地,眼睁睁看着这人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卷走旁边书案上的密函,再夺下她的令牌,一路离开她的府邸。   秦长舒听她说要把人找回来的时候很生气,以为她是还放不下他。   但不是,她只是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好不容易快好了,这人却又来添了一下。她怎么说也要把人抓回来还他一刀,不然她死都无法瞑目。   原本是在点头摇头回答宁朝阳的提问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华年就喃喃地说起了从前,说到最后,整个人都不清醒了。   宁朝阳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冷着脸让旁边的医女过来诊治,自己起身出去,走到了外间的江亦川身边。   江亦川懒洋洋地守着柳岸,这人一想挣扎他就踹一脚,两三脚之后,柳岸的腿骨就断得差不多了。   他疼得满头是汗,但嘴巴被堵着,连叫都叫不出来。   宁朝阳看了一眼,见柳岸眼神也有些涣散了,便叫来华府的管事,仔细叮嘱一番之后,将人拿长绳捆在了旁边的石柱上。   “大人觉得他有问题?”江亦川问。   宁朝阳点头:“我们今日放风筝那块空地,平时是官宦人家摆大宴的场子,从那一道围墙翻出去,有一条小路能避开守卫直接出城。”   柳岸今日那动作,一看就是冲那条小路去的,但他只是一个小倌,若无特殊出身,绝不会知道那条路。   在旁人眼里他行刺华年可能是情杀,但宁朝阳不那么?????觉得。   管家说府上丢了信函,可她抓到这人的时候,这人身上已经没了信函的影子。他应该是在替人办事,但办完之后对方并没有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为了逃命,他才慌不择路地撞见了他们。   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哥,不会不知道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他敢这么做,那一定是觉得背后指使的人可以为他兜底。   她想知道那人是谁。   江亦川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方才来的路上,是谁家在拦路找人?”   宁朝阳眼眸一亮:“苍铁敬。”   兵部尚书苍铁敬。   眼下柳岸半死不活,要问什么都问不了,不如从苍铁敬这儿下手。   只是——   宁朝阳迟疑地看着对面这人。   苍铁敬原就与她不和,从上次的选拔大会里就看得出来。她别说去拜访了,就算是稍作打探,恐怕也会打草惊蛇。   江亦川了然点头:“知道了。”   他这么爽快,朝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改日再好好陪你放风筝。”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嘴里这么说着,神情却是有些愉悦。   难为她面对这么多事还惦记着他的风筝。   两人自华府分开,江亦川回了将军府,宁朝阳就继续守着柳岸。   天色晚了,这院子里一个重伤高烧不退,一个骨折半死不活,两人一里一外地躺着,脸色都差不多。   第二日最先醒来的是华年。   她恍惚了许久,扶着丫鬟的手靠坐起来,就看见了外间躺在木板上的柳岸。   “扶我起来。”   丫鬟吓了一跳:“大人您伤才刚包扎好,怕是不能……”   “扶我起来!”   瞧见大人脸色可怖,丫鬟也不敢再劝,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华年捂着腹部走得很慢,一步一喘,冷汗直流,饶是如此,她也走到了柳岸身边。   “把匕首拿来。”   “哪,那把匕首?”   “先前伤我的那一把。”   丫鬟连忙去拿,双手奉上。   华年捂着伤口半蹲下来,拔出那匕首毫不犹豫地就要给他一刀。   宁朝阳快步进门,及时捏住了她的手腕。   华年皱眉侧头:“不要拦我。”   “不是要拦你,就是想先让你等等。”朝阳抿唇,踹了木板上躺着的人一脚。   好死不死地刚好踹在断骨上,柳岸当即疼醒。   睁开眼对上那寒光闪闪的刀尖和华年恐怖的眼神,宁朝阳以为他会更害怕,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人一怔,反而平静了下来。   朝阳拿开了他嘴里塞着的布团。   他也没喊叫,只舔了舔干裂的唇瓣,而后沙哑地道:“动手吧。”   “别。”宁朝阳眯眼,“我先问你,你将那密函交给谁了?”   “恕难相告。”   “你说出来还能活命,不说出来我连你那被流放在雷州的血亲一起杀。”   柳岸咬牙:“你们这些人,说话从来不作数,现在不杀我,早晚也是要杀的,不妨就给我个痛快!” 第156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你们这些人?   宁朝阳抓住了重点,眼眸一转,脸上就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你怎么会连他的话都信?他那个人,是出了名的说话不算话。我就不一样了,我说能保你,那便就是能保你。”   柳岸愕然扭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宁朝阳嗤笑:“我不但知道你说的是谁,还知道他在城外设下了伏,只要你出城门往东走,就会被他截杀。”   先前柳岸逃走,华年求她帮忙找人,宁朝阳就查到这人在城外东郊结交了一个农夫,偷攒下的钱财都放在了那农夫家里。   她没有抄没那些钱财,也没有惊动那个农夫,专挑人进城的时候抓住送回华府,是以柳岸再次逃走,一定还会去那个地方拿钱。   这么连猜带蒙的,倒也蒙得八九不离十,柳岸一听东边还有埋伏,整个人都气得发颤,索性就全说了:“那密函,是张彤如找我要的,她答应我得手之后就给我五十两黄金,让我离开上京。”   宁朝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即就松开了华年的手,并给她指了一个位置:“从这里下刀,不会致命,但会剧痛无比。”   华年听见张彤如的名字就沉了脸色,宁朝阳一让开,她当即就重重往下一刺。   柳岸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腹部就是一凉,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疼痛席卷上来,撞得他天灵盖都嗡嗡作响。   “啊——!!!”   血溅在了自己的下颔上,华年解恨地笑了,而后就脱力往旁边一倒。   宁朝阳接住她,觉得这场面真是荒唐又刺激。   她边摇头边将人扶上床去,看了看华年腹上的伤口,又连忙扭头叫医女。   华年意识有些模糊了,却还是拽着她的衣袖道:“张,张彤如,是苍铁敬……苍铁敬的一条狗。”   朝阳怔愣。   张彤如此人在上京素有才女之称,官居中大夫,不归属凤翎阁,自然也不归属兵部。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为苍铁敬所驱使?   而且听华年的语气,两人似乎还有点过节。   安顿好华年,宁朝阳出去召来了灰雁。   灰雁道:“张彤如是倌馆常客,也是因此与柳岸结识,华大人曾经在倌馆里与她起过冲突,特命小人去查。小人一查才知这人时常出入苍家大宅,也多次替苍铁敬办事。”   还是绕回了苍铁敬的头上。   朝阳点头,离开华府回去自己的院子里等消息。   华锦拢白袍,李景干将苍铁敬请来了将军府。   苍铁敬是好武之人,对李景干除了恭敬之外还多两分崇拜,进门就笑道:“好香的瑞雪酒。”   瑞雪酒是李景干打西韩的时候军中酿出来的冬酒,因他得胜归来时一句“瑞雪兆丰年”而得名,此酒稀罕,非镇远军高阶将领不可得。   见他用这酒招待自己,苍铁敬喜上眉梢,坐下来就连连道谢。   李景干淡笑:“该说谢的是本侯。”   “侯爷哪里的话。”苍铁敬摆手,“押送棉衣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能得侯爷青睐信任,也是下官该道谢才对。”   “你我都是习武之人,就不做那多余的客套了。”他垂眼,“今日请大人来,是想问问东边战况如何。”   苍铁敬猜就知道他想问这个,迟疑片刻之后倒也答:“不容乐观。”   原本大盛的军队是所向披靡的,但东边驻守的那几个将领不太顶事,贸然进攻失利之后就节节败退,以致东边两个州失守。   这段时间上京事多,圣心烦忧,苍铁敬没敢立马上报,还将折子压在兵部。   李景干叹了口气,倒酒一饮而尽。   苍铁敬跟着他饮酒,酒气上涌之后,戒备也放松不少。他轻声道:“恕下官冒犯,下官想问侯爷,为何不请旨东征呢?”   李景干怅然遥望远处:“荣王幽闭,中宫自尽,我一介武夫尚不知该如何在上京立足,更遑论请旨东征。”   苍铁敬了然,接着便笑:“如今淮乐殿下入主东宫,又与侯爷你多有交情,侯爷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淮乐?”李景干念着这个名字,嗤笑摇头,“难成大事。”   此话一出,苍铁敬吓得手都一抖,杯子里的酒险些就洒出去了。   李景干像是才发现自己失言一般,心虚地垂眼道:“这桌上没几道菜,便拿些碎话下酒罢了,大人该不会当真吧?”   “自是不会。”苍铁敬连忙拱手。   两人接着饮酒闲聊,不再提政事。   接下来的几日,苍铁敬与李景干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李景干带苍铁敬去看校场练兵,又引他结识军中几个武艺出众的小将,把苍铁敬浑身的好武之骨全活络了出来,热血沸腾得半夜都起来在院子里练剑。   作为回报,苍铁敬也邀他过府作客。   李景干把陆安带去了。   晚上回府之后,陆安从袖袋里抖出了一大堆信件:“您看看有没有您找的那一封。”   李景干哭笑不得:“拿这么多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不会,属下已经摸清了他府上的地势,夜半时分再把别的送回去即可。”   李景干迅速地翻找起来。   夜半时分,陆安避开宵禁巡逻的人去放回信件,李景干避开宵禁巡逻的人去了宁府。   宁朝阳刚想开窗看月亮,结果就见有白衣仙人乘月而来,雪色的衣摆落在窗沿上,墨色的长发倾泄下来,在她眼前微微扬起。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大人想先听哪一个?”他低眸看着她问。   朝阳仰头看他,勾唇道:“坏的那个。”   “坏的就是,淮乐殿下的密函已经不在苍铁敬手里了。”他道,“陆安将他书房里的暗格都翻遍了也没有。”   意料之中。   她点头又问:“那好的是什么?”   “好的消息是——”江亦川拿出十几封旧信函来,“淮乐殿下的密函没有,别人的密函倒是有很多。”   宁朝阳愕然,连忙将信函接下来,顺带将他也从窗台上接下来。   “苍铁敬疯了?这么多密信看完都不烧?”她展开一封对着烛光看了?????看,皱眉道,“这密信的样式……竟有些眼熟?” 第157章 卿卿   满篇都是奇怪的数字夹杂着几个不重要的字,跟淮乐殿下平时写来的信长得很像。   宁朝阳迟疑地走到自己的书架边,拿下了一本《道德经》。   淮乐殿下不知从何处养成的习惯,密信是以道德经作对照的,整个凤翎阁也就几个要紧的人能看懂。   她翻开书卷与眼下的密函对照,神情逐渐凝重。   “你们镇远军里,是不是有个名字里带远的副将?”朝阳突然问。   江亦川想了想:“云晋远。”   “他是从兵部派过去的?”   “不是。”江亦川摇头,“是从萧北望手下过来的。”   “不对。”朝阳拿起那封旧信,抿唇道,“这上头写着,派远入你营帐,将你在边关诸事一一回禀。”   江亦川神色严肃起来。   他接过那信函了看了看,眉头紧皱:“什么东西。”   “对照着《道德经》的页数和行排数可解。”   宁朝阳微微眯眼,又拿起了剩下的信。   写信的人没有暴露身份,只简洁明了地下达命令,但就这么十几道命令,那人就已经在凤翎阁和青云台都安插了人手、掌握了李景干的行踪、导致了胡山的叛国冤案、甚至还趁宫中肃清荣王势力时,安插了苍铁敬的人统领宫禁。   这不就是那双无形的手,一直逼着青云台和凤翎阁对峙,自己在坐收渔翁之利吗。   荣王夺位失败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他最近给苍铁敬的命令是鼓动定北侯东征。   只要定北侯在上京,他就无法发动兵变。   心里一跳,宁朝阳抓住了旁边这人的手。   江亦川下意识地回握她,而后才问:“怎么了?”   “大盛兵力,在你手里的有几成?”她问。   这是机密之事,哪有她这么直接问的,哪个傻子会大大咧咧地答啊?江亦川直摇头。   而后他答:“三成。”   除了镇远军,东边还有报国军,北边和南边也有大量囤兵。   “在上京附近的呢?”   “镇远军精锐离上京最近,但人数少,也分散,再往远些的地方有戚定山的五万囤兵、封运和刘长秋麾下也各有五万,呈三角之势守卫上京。”   苍铁敬背后的人敢有这么大的底气,那这三方的囤兵里一定至少有一方是归属于他的。   可这么说来,上回荣王谋反,定北侯勤王时,外头的兵力怎么不见动?   宁朝阳仔细想了想,突然抿唇:“上回我说想去皇子所,你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江亦川道:“我说我已经派人守着了,没有看见任何人进出。”   原来如此。   不是不想动,有可能是压根动不了。   那人将自己藏在最不会被人怀疑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不自由的地方,一旦失了逃走的先机,他的所有计划都会变得十分被动。   神色和缓下来,她将所有信函折好放回去,只留了一封在手里,抬眼问他:“这样不容易被发现吧?”   江亦川道:“苍铁敬有收集东西的癖好,无论是什么东西他都喜欢堆得整整齐齐地放着,但鲜少会去翻旧信,别说留一封,你全留了他也不一定会察觉。”   “风险太大,还是不着痕迹最好。”她把其余的信都塞回他的袖袋里,“情况紧急,我就不留你了。”   江亦川眼眸一黯:“用完就扔?”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她干笑,“是正事要紧。”   轻哼一声,他不情不愿地踩上窗沿。   宁朝阳打开了旁边的门,神色复杂地道:“为什么不走这里?”   僵硬地收回腿,他大步走向门口,“走哪儿不是走。”   “卿卿。”   “嗯?”   他侧头,门边这人刚好踮脚吻上来。柔软的触感在唇瓣上稍纵即逝,他喉结微动,垂眼往下看,就看见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万事小心。”   就这点亲近,他难道就会开心了?   他会。   江亦川愉悦地勾唇,趁夜而出,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宁朝阳关门落座,没有休息,径直翻开百官名册仔细阅看。   第二日一大早,东宫就传了信来宁府。   宁朝阳刚准备策马出门,结果宫里又来了一道令,陛下急召,不得拖延。   意识到情况不对,她先进了一趟宫。   圣人高坐龙位,依旧还在咳嗽,自高高的龙位往下看她,眼神晦暗不明:“宁老大人在雷州染了病,向孤求恩典要还京,宁爱卿怎么看?”   宁肃远自从去了雷州就每月一折地求恩,往常她是都让人拦下了的,今日居然送到圣人手里了?   心里不悦,她面上却还是恭敬地道:“家父年老体衰,的确不适应雷州那苦寒之地,不过天下之理,先君臣,后父子,臣还是听凭陛下的安排。”   这种小事,圣人一贯是自己做主,今日不知怎么居然要特意召她来问。问一遍也就罢了,听了她的回答,他居然又问:“那孤若是不想许呢?”   不对劲。   宁朝阳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圣人总归是推崇孝道的,明知道她和宁肃远不太合却还刻意这么问,那一定不是想看她大义灭亲。   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她眼里涌出泪来,磕头便道:“圣意如此臣不敢辩,但老父已然年迈,还请陛下开恩,准许微臣前去探望。”   “哦?”圣人很意外,“你先前一意分府别居,孤以为你不待见你那老父亲呢。”   “陛下明鉴,臣分府别居也只是不想打扰他老人家养病。”宁朝阳一脸正经地道,“臣之孝心,日月可明。”   圣人点了点头,语气却更沉起来:“爱卿倒是比孤那皇女更懂事些。”   淮乐殿下?   宁朝阳不解:“殿下孝心纯厚,先前之事陛下也都看在眼里,又何出此言呢?”   圣人冷笑:“孤有性命之危时,她倒是知道来救。但孤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她却是想气死孤。”   说着,手一扬,几本奏折就扔在了宁朝阳身边。   朝阳拿起来翻看,越看心里越沉。   淮乐殿下私放死囚之事被揭发,台谏官直指殿下贪功骄傲,忤逆犯上。 第158章 试着求求我   更有甚者,说圣人还在位,淮乐殿下就贪争贤名,未免急功近利,难成朝野表率。   这字字句句都是在往圣人的心口里扎刀。   无怪圣人要提起孝道。   宁朝阳收拢这些折子,刚打算说话,圣人就道:“你是在淮乐手底下长起来的人,自是要帮着她说话的。但是宁爱卿,孤希望你明白,你现在已经是代掌首辅了。”   “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景干之所以能一直捏着兵权,便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效忠的是谁。即便是自己的亲姐姐亲侄儿,在他眼里都没有孤的安危重要,这就是一个忠臣。”   “宁爱卿要多想多学才是。”   一番话将她的开脱之词全堵了回去,宁朝阳沉默良久之后明白了。   陛下要她这个代掌首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淮乐殿下。   只有断了她的退路,她才能一心一意地效忠于龙位上的人。   没有挣扎的余地,她只能叩头领命。   离宫之后,宁朝阳先回了府,待外头没什么眼睛了,她才换了一身素衣,偷偷奔向东宫。   淮乐殿下还在里头等她,一见她穿素衣来,便明白了一大半。   她沉着脸色让她进门,而后便端着手道:“此一事本宫没有做错。”   “殿下自然没错,错的是告密之人。”朝阳叹息,“原本该是天衣无缝的。”   淮乐殿下看着她,认真地道:“密信的对照,我只告诉过你、华年、秦长舒。”   “殿下这用《道德经》对照的习惯,是从何而来?”她没有急着辩解。   淮乐一愣,想了想道:“我幼时念书,读的第一本经书就是道德经,字多且常看,能记住哪页有什么字,写起来容易些。”   “是了。”宁朝阳点头,“所有皇子皇女在宫中念书,学的第一本经书都是它,也就是说除了殿下您,别的皇子也可能有这个习惯。”   这倒是没有想过。   淮乐皱眉:“荣王已经被幽闭,雍王又不理事,剩下的皇子皇女都还年幼不成气候,谁会去破我的密信?”   朝阳指尖沾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他?”淮乐沉吟,目光游移,显然是不太信。   这时候宁朝阳就很庆幸有江亦川的帮忙了,她拿出那封苍铁敬府上的密信放在殿下跟前,什么也不用解释,就安静地等着。   淮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竟真有这样的事?”   她仔细看了看那字迹,又皱眉:“这字倒是没见过。”   “简单,殿下大可以关怀幼弟幼妹的名义进宫,让皇子所里的人都誊抄一遍孝经,再一一来比对即可。”   淮乐点头,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你方才进宫,父皇怎么说?”   朝阳坦诚地道:“陛下想借微臣的手处置殿下。”   淮乐抿紧了唇:“青云台失了倚仗,?????眼看就能归我所有,凤翎阁也正在风口浪尖上。这个节骨眼本宫说什么都不能获罪。”   一旦获罪,人心如流水,很多事都会立刻变得难办。   宁朝阳头皮微微一紧。   她知道殿下这是希望她顶住的意思,但圣人话都说那个份上了,她还敢顶着雷霆给淮乐开脱,那岂不是摆明了不忠于帝王,只忠于殿下?   “此事往小了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试探地道,“呈一封折子给圣人宽宽心也就过去了?”   “他们只是叫嚷得厉害,却没真抓着本宫什么实证,你大可以将本宫摘出去,先让牢狱里的人顶罪。”   “殿下。”宁朝阳皱眉,“此举授人以柄,一旦有误,就不是上折就能宽宥得了的了。”   “本宫一旦上折,便是彻底认罪,台鉴那些人不会放过本宫。”淮乐看着她道,“朝阳,你一向聪明,最能明白本宫是什么处境,怎么一拿了那首辅的印鉴,就开始畏惧起来了?”   宁朝阳沉默。   “殿下。”门外有人来传话,“各位大人已经在暖阁里等着了。”   淮乐抿唇,起身对朝阳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   “是。”   目送她出去,宁朝阳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慢慢往外走。   哪怕已经坐上了东宫之位,淮乐殿下也依旧是最勤奋刻苦的人,看她眼下的青紫就知道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掌东宫印不过才半月,实绩就已经斐然。   有这样的主子是她的幸运。   但不幸的是,自己以往的黑锅背得多了,殿下也就习惯了遇事就让她出头了。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她在凤翎阁,只要殿下力保,她就能留住性命。可眼下她已经是尚书省的人,再被降罪丢命,殿下丝毫保不了她不说,最明智的反应还是立刻与她割席。   一面是帝王的考验,一面是殿下的逼迫,她现在就像一团肉馅,被夹在当中,缝隙越压越小。   听圣人的意思,宁肃远还即将回京。   真是屋漏偏逢大暴雨。   饶是平时再喜怒不形于色,朝阳此时的脸上也还是挂了愁绪,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回到东院,在门口就蹲下不想动了。   许管家习惯了她这情绪,只吩咐下人们不要靠近,让她自己静一静。   但她蹲了没一会儿,就有人就将她整个儿抱起来,端进了暖和的屋子里。   朝阳的气性蹭地就冒上来了,咬牙道:“你勒着我了!”   “嗯。”江亦川将她放在软榻上,把软和的被褥拉过来给她盖上。   宁朝阳气恼地踢开:“我不冷。”   他看她一眼,又端了杯热茶过来。   “不喝!”她恼了,抬眼看他,“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江亦川终于皱了眉,伸手就将她按在了软榻上,冷声道:“嫌我烦?”   “……”她别扭了许久,泄气地闷声道,“不是,我自己心里烦。”   “心里烦就吼我?”   “对不起。”她抿唇,“可我就是很烦,你放我自己待着不就好了。”   江亦川沉默,低头打量她许久,而后道:“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强迫自己做。”   宁朝阳一愣。   眼前这人眼神柔和,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宁大人的确是无所不能,但也没必要一直无所不能。”   “实在为难的话,你试着求求我吧。” 第159章 帮你   屋外雪色簌落,屋内的炭盆暖光盈盈。   宁朝阳感觉身上逐渐暖和了些,心里也就跟着舒畅了两分。   她看着面前这人,语气软了下来:“你都不知道我在为难什么。”   “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没有答,只将热茶重新放回她嘴边,“喝。”   她听话地张嘴,喝完一整杯之后,冻僵的手指也终于有了知觉。   江亦川这才道:“与你有关的事,我总是不会错过的。”   想起圣人身边的刘公公,她眼里了然,可接着又皱眉:“不对,刘德胜贪财,收了钱是会给你传消息,但东宫那边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淮乐殿下戒心极重,能近她身的要么是签了死契的奴仆,要么是多年信任的家臣,绝不会出什么墙头草耳报神。   江亦川转眼岔开了话头:“灶上有鸡汤和参汤,大人想喝哪一种?”   “鸡汤吧。”   他颔首,端来鸡汤放在她跟前。   朝阳往汤盅里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难得你没有主动放当归。”   提起这茬,江亦川和善地笑了笑:“毕竟有人靠着不放当归就能得大人的欢心,我多少也是要学一学的。”   头皮一紧,她老实地低头喝汤。   热流涌遍全身的时候,宁朝阳才发现自己刚才在门口是冷着了。   抿抿唇,她道:“我努力控制控制,往后绝不再对你发脾气。”   江亦川正打算更衣,闻言就回头瞥了她一眼:“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想听她求他。   嘴角抽了抽,宁朝阳干咳了两声:“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好。”   “能处理好还烦成这样?”   “烦肯定是要烦的嘛。”   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她都得失去很多东西,面对这种事,谁能不烦?   宁朝阳又叹了口气。   江亦川不悦,伸手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右手伸出来。”   她纳闷地伸出右手。   “左手也伸出来。”   她照做。   “很好,两只手合在一起,朝我这个方向动一动。”   “然后跟我念——”   朝阳呆呆地看着他的唇形,一字一句地学:“你帮帮我吧。”   话说出来,她的耳根腾地一下就红了,细眉皱起来,飞快地就打乱手上的动作:“我不需要人帮!”   江亦川托腮看着她这着急掩饰的反应,好笑地问:“大人这是在害羞?”   “我怎么可能会害羞!我只是觉得说这话很可耻,我自己有手有脚有脑子,做什么要求你帮我,我……”   话说到一半,这人就伸手按住了她的肩。   眼睫微颤,宁朝阳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要我帮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是你可以做的一个选择。”他目光平静而正经,“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靠你自己,现在是两个人在一起,你就可以选择靠自己,亦或是让我帮忙。”   “前者很厉害,后者就未必不厉害。”   “能被人不计得失地爱着也是大人自己的本事。”   “大人有手、有脚、有脑子。”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上,“但别忘了,也还有我。”   手上一沉,心里也跟着一热。   宁朝阳狼狈地垂眼,竟然觉得有点鼻酸。   屋子里安静下来,江亦川也没有催她,只站在床边安静地等着。   许久许久之后,床上这人才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地道:“那就有劳侯爷了。”   江亦川倏然失笑。   他伸手将她拢在怀里,愉悦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荣幸之至。”   “这有什么好荣幸的。”她没好气地道,“牵扯进这事,你保不齐都要受殃及。”   “大人似乎很看不起我。”   这是她看不起吗?这是事实!中宫和荣王都已经偃旗息鼓,眼下他就是一根独木,圣人还对他起了戒心,保不齐哪天就要削他手里的兵权了。   身边这人似乎半点也不担心,扯过被褥将她裹紧就吹灭了灯烛。   一片黑暗里,江亦川的呼吸绵长安稳,宁朝阳的眼睛却瞪得像铜铃。   ·   第二日一早,圣人高坐朝堂之上,张口就问:“宁爱卿可有本奏?”   该来的始终要来。   宁朝阳暗叹一声,出列先禀了一些不重要的事,例如库书修典的进度,还有城内道路的修葺。   越往后说,她就感觉气氛越凝重。   淮乐殿下站在她对面的首位上期待地看着她,圣人的目光也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双眼一闭,宁朝阳拱手:“冬日回廊的情况就是这些,下面臣还有一本,想奏东……”   “陛下。”刑部侍郎黄厚成突然出列,严肃地道,“冬日回廊原本是为百姓谋福之地,没想到近来竟成了刑案多发之处,光刑部接到的重案就有三起,臣以为还是得早日处理妥当,避免横生民怨。”   “臣附议。”沈裕安也出列。   圣人应了一声,对宁朝阳道:“此事也交由宁爱卿去办,户部配合拨款,不得有误。”   户部那几个侍郎因着唐广君的牵连,已经都获了罪,眼下刚顶上来的是凤翎阁的沉浮玉。   沉浮玉出列就道:“陛下,国库眼下虽还充盈,但冬日回廊里的难民是一日赛一日的多,若不先切断源头,恐怕——”   “沈大人话说得简单,那源头在东边,是你想切断就切得断的?”常光皱眉嘟囔。   胡山应声就出列:“常将军说得对,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东边的战事,东边需要得力的将军过去镇住局面,臣等愿意请缨。”   “胡将军刚刚才随定北侯归朝,再请缨怕是太劳累了些。”台鉴官出来道,“此事还是另寻他人为妙。”   “朝野如今得力的武将屈指可数,能镇得住东边战火的,除了?????胡山将军还能有谁?”   “大人这话未免就看不起在朝的诸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原本寂静的朝堂突然就吵嚷了起来。   圣人恼怒地道:“有众位爱卿的唇舌在,还怕东边的战事打不赢么!”   此话一出,朝堂上安静了一瞬,但也只一瞬,就有武将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东边的战事如今已经是火烧眉毛,那凉国——”   宁朝阳沉默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笏板,想了想,往怀里一揣,安安静静地看起戏来。 第160章 全身而退   “凉国嚣张,屠戮边城百姓不说,还将郡守和知州的尸首悬于城门之上,真真是令人发指!”   “他们号称有十万铁骑,东边几个州县都是未战而先输气势。我方溃败之势,恐怕只有镇远军的士气才能抵挡。”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武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圣人始终沉默不语。   早在先前定北侯提起东征之事,他心里就是不愿的,且不说国库能不能支撑那巨大的军饷支出,就说定北侯这个人,性子太凉薄,他不愿让他手里的兵权过大。   如今中宫已薨,两人之间只剩了君臣的关系,圣人就更不想让他东征了。   下头那一群不懂事的武将,越说越激动,弄得他已经有些下不来台。   圣人转头,看向了下头站着的淮乐:“皇太女怎么看?”   淮乐还是懂他心意的,当即就道:“镇远军操劳,休息还不到半年,再远征未免衰疲,不如先遣徐州和青州的驻将过去支援。”   “嗯。”圣人终于点头,“你说得有理。”   台阶都已经放上来了,他也准备踩着就下了,结果远处还冒出来个年轻言官,拱手就道:“臣以为不然!徐州和青州的驻将也有重任在身,不可妄动,还是得从朝廷里调遣武将。”   “大胆!”黄厚成离得近,当即就斥了他一声。   那言官不服气,沉声便问:“难道就因为是皇太女,说得不对就不允言官驳斥了?”   宁朝阳也纳闷呢,黄厚成这一声吼的是所为何来?   结果那年轻言官接着就道:“皇太女私放死囚一事,臣也想请圣人明示,该作何罪论处?也好给下头各人一个表率。”   好么,这还替她赶着去送死?   宁朝阳咋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淮乐先站不住了,出列拱手:“此事当中有误会,儿臣本不欲耽误朝事,谁料……”   她开了这个头,后头的凤翎阁众人跟着就出来一一解释,表明该死囚还被关在死牢里,只是在刑部有些手续没办完,所以才调过去了,并没有偷偷释放一说。   这解释不太能站得住脚,但圣人也不想太直接下了东宫的颜面,于是转头问:“宁爱卿怎么看?”   “臣……”   “宁大人出身凤翎阁,岂可对此事发言?”那言官大声道,“按理应当避讳。”   圣人慢慢抬手扶住了自己额头。   他咬着牙问刘公公:“这人叫什么名字?”   刘公公小声回答:“贺知秋。”   “很好。”圣人道,“看起来很会说话,派他去东边有战火的那几个州当文记去。”   刘公公赔笑应下。   朝臣都觉得这言官说得有道理,纷纷让宁大人回避。   宁朝阳只能十分惋惜地朝淮乐殿下摊手。   这不怪她不说情,大家都不让她说呀。   摊完又朝陛下暗暗拱手。   臣可没有偏袒淮乐殿下哈,没有办法要顾全大局的哈。   适时地流露出一些痛苦的神色,宁朝阳安静地站在队列里继续看戏。   凤翎阁众人自是有理有据,指责淮乐的言官们手里的证据还有些不足,于是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武将们重新开始争论该派何人前去镇守东边。   最后以圣人直接退朝告终。   李景干站在朝堂上,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还在偷偷打瞌睡,散朝了才醒过来,漫不经心地往外走。   几个武将围过来与他道:“侯爷,您上上心,东边都已经要打到幽州了。”   “还早呢。”李景干不甚在意,“真打到了河东再说不迟。”   “您怎么能这么想呢!”   “不是我要这么想。”他嗤笑,“是圣人就这么想的。”   近年西边南边屡屡大捷,圣人已经完成了先皇都没有完成的伟大功业,就算东边再失掉两个州,对上京的影响也不大,故而圣人想先理一理内政,休养生息之后再思东征之事。   并且只要没到万不得已,圣人一定不会把东边兵权也交到他的手里。   施施然拂袖,李景干出宫,径直往冬日回廊的方向去了。   有户部的拨款,冬日回廊的情况比先前好了不少,此处有足够多的边境难民,也有足够多的战场情报。   他换了一身医者的白衫,背起药箱,一边给人看诊一边闲聊,只半日的功夫,药笺就用了三百张。   程又雪奉淮乐殿下的命过来查看情况,一见这场面就忍不住夸赞:“侯爷真是慈悲为怀。”   叶渐青看着那并未被难民拿走的药笺,轻嗤:“慈悲是有的,但不全是慈悲。”   “此话怎讲?”程又雪满眼好奇。   欲言又止,叶渐青最后还是笑道:“没什么,我瞎说的。”   程又雪不悦:“大人好像把我当傻子。”   “不是把你当傻子。”他摇头,“是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那大人你怎么老知道那么多?”   “我知道得越多,你也越安全。”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   程又雪撇嘴,转身就去找了管事,抄一些登记好的难民情况回去交差。   宁朝阳逃过一劫,心情甚好,从御书房出来就打算直接出宫去冬日回廊。   结果刚走过一条宫道,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人。   “宁大人。”那人朝她拱手,“我们主子有请。”   停下脚步,宁朝阳上下打量他的穿着,而后就眯了眯眼:“马岳?”   倏地被点名,马岳一僵,接着就笑道:“大人聪慧。”   因着要与她结亲的关系,圣人给了五皇子恩典,让他出宫开府,想必就在这两日封号就能下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她?   朝阳垂眼,瞥了一眼这马岳的手掌,而后便道:“带路吧。”   上回见五皇子,这人还一身旧衣,像一朵开在荒野里的芍药。这回再见,五皇子已经换了一身绣银的玄衣。   两人分明没什么来往,他却十分熟稔地开口道:“宁大人瞧瞧,我这一身可还合适?”   若没有察觉他背后做的那些事,宁朝阳会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套近乎。   但余光瞥见后头书架上的《道德经》,再听他这话,就有一种斗盅里的蛐蛐抬头看见人的毛骨悚然之感。 第161章 不习惯   当然了,她面上是不会表露出来的,只顺着他的话答:“殿下天人之姿,穿什么都是合适的。”   五皇子像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宁大人这般夸我,那定然是喜欢我了?”   宁朝阳端着茶抿了一下,没有入口,也装作没有听见这话。   五皇子等了一会儿,眼神黯淡下来:“不喜欢吗?可不喜欢的话,大人为何要跟父皇说想与我成婚呢。”   清澈而难过的眼神,看得人很是动容。   宁朝阳忍不住庆幸,幸好她先遇见了江亦川,不然哪能扛得住这天衣无缝的演技。   她放下茶盏道:“坦白讲,殿下是我能做的最好的选择,我需要一个皇子来证明自己对圣人的忠心,殿下需要一个人来让您脱离眼下的困境。”   盯着她看了两眼,五皇子也坐了下来:“此事对我的益处更多些,大人可还有什么用得着扶风的地方?”   “没有。”宁朝阳温和地笑道,“殿下的府邸就在宁府附近,臣只希望在定亲前的这段日子里能与殿下好生相处。”   “自然。”他有礼地颔首。   眼前茶盏里的茶水慢慢变浑浊了。   李扶风多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她没什么反应,眼里倒是更亮了两分:“时候不早,我让马岳送大人回去?”   “不必了。”宁朝阳起身道,“臣自己可以回去,马副将功夫虽高,却是久疏操练,还是要勤奋些才好。”   刚想抬步的马岳闻言就僵在了原地。   李扶风笑意更盛,亲自起身将她送到门口,甚至朝她拱手行礼:“大人慢走。”   宁朝阳施施然消失在了宫道上。   看着她的背影,马岳觉得很可惜:“殿下该让属下试一试的。”   李扶风不以为然地拂袖:“试也没用,没见人家都点你了么,久疏操练啊。”   光一眼就能看出马岳的深浅,那马岳就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茶她没喝,计也没中,李扶风却很开心。   宫闱寂寥,还是外头有趣。   ·   出宫上车,宁朝阳问在车上等她的宋蕊:“负责修葺五皇子府邸的人是谁?”   宋蕊答:“工部的一个小吏。”   “替我备礼去庞佑府上,就说我明日去拜会。”   “是。”   “大人要去冬日回廊?”车夫问。   宁朝阳?????刚想应是,宋蕊却道:“死牢那边出了岔子,沈晏明险些遭人毒手。”   神色一紧,宁朝阳问:“他的罪还没有定下?”   宋蕊摇头:“沈御医当时拿着您的信来,只说要住死牢保命,但不肯招认别的事。”   谋害圣人,一旦招认就是满门抄斩,他自是不会相认的。但眼下不认,他的小命也会一直被人惦记。   宁朝阳想了想,道:“我会抽调几个人去专门看管他,你们顺藤摸瓜,查一查那毒手是从哪儿伸出来的。”   宋蕊有些为难:“凤翎阁最近实在太忙,华年大人又重伤不得用,眼下没有谁能去查这桩事了。”   朝阳纳闷:“又雪最近不是闲着么?”   “程大人?”宋蕊有些为难,“她太年轻了些,胆子又小,死牢那地方……”   摆摆手,朝阳道:“不经事哪能长大,就交给她去办。”   “是。”   要借用凤翎阁的人,宁朝阳就不能去冬日回廊了,车头一转就直奔东宫。   她今日在朝上全身而退,淮乐殿下看她的眼神也温和不少,听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也干脆:“你虽去了尚书省,也还是我麾下的人,凤翎阁听你差遣,不必特意来请示。”   “谢殿下。”   “牢里那人不得用了,父皇也敲打了本宫,本宫怕是得偷几日闲暇了。”淮乐叹气,“偏巧遇上东边战事吃紧,原还想提拔一下宋蕊,眼下也没了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宁朝阳道,“微臣会与陛下着重推举宋蕊。”   满意地点头,淮乐又拿了一柄镶宝金如意给她。   朝阳唏嘘:“殿下正是用人之际,又何必再给臣这样的厚赏,留着赏旁人用处不是更大些?”   淮乐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笑道:“难为你连这点都替本宫打算,不过这是你该得的,就不必与本宫客气了。”   她这才行礼谢恩。   这一番折腾之后再去冬日回廊,江亦川已经不在了。   宁朝阳扫了四周一圈,难民们都被好生安置了,虽然还有口角发生,但伤人的事是暂时没有了。   不过看守的管事说,明日又会有五千多个难民被安置过来,这数量有些大,恐怕要出新的乱子。   她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原以为进门就会看见江亦川,但这回推开门,里头竟是漆黑一片。   宁朝阳茫然地回头,就听许管家道:“江小大夫传话来,说最近盯着他的人变多了,不便再乱走。”   东征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上那些提胡山大名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让胡山挂帅,而是借着胡山在说定北侯。   他现在在风口浪尖上,朝阳觉得不回来也可以理解。   但是,少了一个人的院子,莫名就变得分外空旷,冬日的风夹杂着雪,直愣愣地往她脖子里吹。   将军府里灯火通明。   “东征之事是萧将军的遗愿。”云晋远严肃地道,“侯爷先前是答应过的,一定会尽全力争取。”   “我是答应过。”李景干颔首,而后怅然地道,“但眼下的镇远军已经归朝,就不是在外头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了。”   云晋远不解:“此话何来?大家都是想东征的呀。”   “我这儿已经收到了五封书信。”李景干道,“都是称病想休息一年的将领。”   云晋远接过信看了两眼,皱眉道:“前头几个人还有些说法,但这个霍丹不是才顶替唐慕接管那一分支的队伍吗,怎么也要休息?”   “许是她麾下人的意思。”李景干叹息,“但这几个人都这么说,我总不能不顾他们的想法。”   云晋远恼道:“这才五个人,咱们其他分支的将领应该也有想法,怎么着也要多数服从少数才是。”   “其余的人都还没有消息来。”李景干抬眼盯着他道,“要不,云叔你去催一催?” 第162章 我不会穿这个   云晋远严词拒绝了他。   “属下只是侯爷的副将。”他一本正经地道,“没有立场去催其他各位将军。”   话是这么说,但几日之后,李景干还是收到了三封来自徐州的书信。   他把这些信放在了胡山面前。   胡山看完,原本想说这三位将军不过是一心报国,何错之有,结果李景干道:“前头五封信是假的,我没有往徐州递任何消息。”   胡山:“……”   他不可置信地后仰,满目震惊。   拍了拍他的肩,李景干道:“带我的手令去一趟徐州,请这三位一起入京述职。”   “是。”胡山拱手应下。   程又雪查到凤翎阁死牢里的狱卒受贿,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张彤如。   她把结果交给宁大人的时候,宁大人赞许地朝她点头:“办得很好。”   就这四个字,程又雪高兴了一整天。   回家的路上,叶渐青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程又雪止不住地笑:“你怎么知道宁大人夸我了?”   叶渐青:“……”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这人就手舞足蹈地道:“宁大人鲜少主动夸人,宋蕊那么厉害的武执戟,一年到头也不过得她三两句夸赞。而我,已经被她夸了两次啦!”   伸着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她加重了语气:“两次哦!”   叶渐青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拿指关节抵着唇瓣,轻咳两声之后道:“恭喜大人。”   程又雪挺了挺胸脯:“也是我该得的。那死牢里的情况可复杂了,我险些将小命搭上才发现张彤如的蛛丝马迹,要不是——”   “你去死牢里查案?”叶渐青突然打断她。   程又雪眨眨眼:“这事情就发生在死牢,我不去死牢该去哪儿?”   她说着还有点后怕:“那些狱卒平时见着宁大人还挺老实的,见着我却像地府里的阎罗。”   要不是她反应快,就要被受贿的那个狱卒给堵在死牢里了。   叶渐青眉心皱了皱,瞥着她那兴奋的神色,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第二日程又雪想去张府抓人,叶渐青不知为何就非要跟着她。   她不解:“大人不用去尚书省吗?”   “今日休沐。”   程又雪不由地“哇”了一声。   年关将至,朝廷各部门的假都难请得要命,叶大人居然还能有休沐,真是太厉害了。   但是,为了避免他跟着自己涉险,程又雪给他找来了一身武执戟的衣裳。   他有点嫌弃:“我不会穿这个。”   这里的“不会”指的是不愿意,但面前这人竟以为他是不会系扣子,于是拿着外衫就往他身上拢,雪白的小手拢着他脖子下面的系扣,一边打结一边道:“大人哪里都好,就是娇惯了些。”   “……”叶渐青没有解释,连反抗也一起省了,任由她把武执戟的装扮一件一件地替自己穿上。   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认真的小脸上,半晌也不移动。   “好了。”程又雪退后两步,打量一圈之后满意地点头,“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待会儿大人跟在我后头,不要抬头也不要出声,若有危险就躲去护卫们身后。”她拉了两个护卫来给他做示范,“像这样,步子迈大一点,左躲!右闪!然后就能进入护卫大人们的保护圈了。”   叶渐青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下。   张彤如官拜五品,因着有苍铁敬的庇护,在上京可以说是横行一方,她府上养了许多死士,护院的人数也远超一般的官邸,要抓她,光有证据不行,还得有足够多的人。   于是程又雪带着凤翎阁的十个护卫走到一半,碰巧就遇见了有些空闲的“叶府护院”,他们说想跟着大人去见世面。   程又雪不太会拒绝人,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张彤如听见凤翎阁要来捉拿她的消息时,冷笑着就打开了大门。   凤翎阁现在能抽调的人手有多少她心里有数,程又雪有些什么本事,她也心里有数。   结果大门一开,她就看见了程又雪背后站着的叶渐青。   张彤如:“……”   叶大人什么时候成武执戟了?朝中怎么半点风声也没有?   程又雪一脸严肃地与她宣读了罪名,并拿出了有淮乐殿下盖章的缉拿令:“还不快领罪受捆?”   张彤如纵横上京这么多年,从来就不知道领罪两个字怎么写!   她抬头想想叫人,结果就见后头涌进来了六十多个江湖打手,二话不说就将她的人都按在了旁边的院墙上。   “你,你敢带这些人闯官邸?”张彤如震惊。   她后半句想说的是难道就不怕自己告上吏部,治程又雪个扰乱上京之罪?   但话没说出来,她就看见后头站着的叶渐青笑了笑。   他一边笑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姿态轻蔑,仿佛在说:你的话能从吏部流出来一个标点都算我输。   张彤如脸色发白。   程又雪背对着叶渐青,什么也没看见,只严肃地道:“少废话,带走!”   几个护卫上前欲押解,张彤如负隅顽抗,还是大喝了一声:“给我拦住他们!”   后堂里又冲出来几十个护院,程又雪反?????应极快,抱着脑袋就左躲右闪地往护卫身后一藏。   叶渐青不会武,却也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儿。他捏着刀鞘就给了冲上来的护院一脚,顺带朝门外扔去一支信号烟。   须臾之间,更多的“叶府护院”从外头涌了进来。   张彤如转身想逃,叶渐青在人群之中轻声道:“现在就擒,你只一个人有事。再逃,你淮阳老家的人都得来上京喝茶。”   他声音不大,张彤如却听清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旁边的护卫眼疾手快地就押住她,给她戴上了镣铐。   程又雪躲在最后头,左看右看没见叶渐青的人,急得连忙大喊:“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   张彤如心里烦忧,忍不住想大骂她蠢蛋,人都抓住了,谁还会管她教的什么。   结果话还没出口,她就见旁边那原本还一脸森冷的叶大人,突然就俯下身来,左躲,右闪,而后就大步迈进了护卫们的保护圈。   张彤如:“……” 第163章 朱门酒肉臭   张彤如一入狱,苍铁敬就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凤翎阁要人。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别的人大多顶不住他的压力,但碰巧凤翎阁最近只剩了程又雪当差。   程又雪大手一挥就让门房不再放他进来。   秦长舒知道之后有些担忧:“苍铁敬不是好惹的,你往宁大人那儿多走走,眼下只有她才能护你周全。”   程又雪倒是想去找宁大人,但大人最近一直在将洛城的淮王府上监工,她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人。   不仅宁大人难找,定北侯最近也不露面了,她只隐隐听说徐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皱着鼻尖道,“上京最近的气氛好生压抑。”   叶渐青将烤肉翻了个面:“明日淮王就正式受封开府了,会热闹一些。”   “我没有拿到请帖。”程又雪惋惜地道,“想凑热闹也不成。”   “我倒是有帖子,但还是不去为好。”叶渐青道,“有些热闹,更适合在旁边的摘星台上看。”   摘星台就在淮王府不远处,因着有七层高,能远远俯看见王府部分庭院里的情形。   程又雪纳闷:“热闹难道不是凑近了看才好?”   叶渐青但笑不语。   淮王开府摆宴,不知何故特意邀请了定北侯。   两人并未有过什么交集,也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淮王一见李景干却是分外开心,拉着他就一顿夸赞,直言他是大盛第一武将。   李景干皮笑肉不笑地收回手:“王爷谬赞。”   察觉到他的敌意,淮王笑得倒是更欢:“宁大人也来了呢,侯爷可要见一见?”   “吾与宁大人素来不和,为了不扰王爷府上的喜气,还是不见为好。”   “侯爷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宁大人先前还提起侯爷,说定亲那日,一定要请侯爷喝一盏喜酒呢。”   李景干不动声色地抬眼。   受冷落多年的五皇子,见人不怯场,规矩礼仪也都尽善尽美,天真的笑意下藏着几丝看戏的冷漠,指腹上的茧比他身边那个武将手上的还厚。   敛回目光,李景干道:“礼数已经送到,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侯爷。”淮王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道,“东边战事吃紧,侯爷恐怕很快就要离开上京了。不如就提前喝这一盏喜酒,也算本王全了礼数。”   说着,从旁边的托盘上拿了两盏酒,一盏递到他跟前。   李景干没接。   淮王挑眉:“怎么,是觉得父皇赐的这一桩婚事不好?”   “不是。”   “那侯爷还不想一想祝酒词。”他似笑非笑地道,“百年好合,亦或是早生贵子?”   陆安站在后头,瞧见自家主子袖口里的手明显紧了紧。   他担心地往前迈了一步。   今日来者甚众,淮王是故意在激侯爷,侯爷一旦动怒,传去圣人耳朵里,那就成了他忤逆皇室图谋不轨。   然而,片刻之后,李景干的手就松开了。   他转头看向王府大门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道:“王爷这流水宴好大的排场,肉香飘出去得有十里地。”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淮王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外头人声鼎沸,原本是热闹的,但声音逐渐开始嘈杂,且越闹越大。   “王爷小心!”马岳突然喊了一声。   淮王侧身回眸,就见后头突然冲上来七八个衣着褴褛之人,举棍就朝他打来。   情急之下,淮王压根顾不上别的,返身就与他们周旋缠斗。   李景干在旁边看着,淡淡点头:“不愧是从过军的皇子,武艺远胜荣王雍王。”   淮王狼狈躲避,一边与人过招一边气恼地道:“侯爷居然袖手旁观?!”   似乎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难民分了两个人出来,张牙舞爪地朝李景干攻去。   这边对付淮王的几个人棍棍到肉,下手毫不留情。那边李景干面前的人却像是陷在水里一般,一拳一腿都缓慢至极。   “唔。”几招之后,李景干配合地痛呼了一声,缓缓靠坐在了后头的石柱上。   李扶风:“……”   是当他瞎吗?啊?   王府初落成,没有多少守卫,整个庭院里的难民却是越来越多,马岳护着他且战且退,宾客也纷纷受惊冲撞,有不少人受伤。   程又雪站在摘星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扭头朝叶渐青道:“打起来了!”   “嗯。”叶渐青扶着栏杆远眺,“你的宁大人已经顺利地登车了。”   “可还有别的王公大人呢。”程又雪直皱眉,“看起来伤亡不少。”   叶渐青轻笑:“冬日回廊那边的难民拥挤,少吃少穿还日夜受冻,这边的淮王府却大摆流水宴,如何能没有伤亡呢。”   甚至从摘星台上看过去,都还能看见难民围在宴席桌边抢食。   程又雪心里一沉,跟着就将屋子里的笔墨拿了出来。   “大人。”她道,“烦劳您将此景画下来。”   叶渐青挑眉:“我的画作很值钱。”   “您只管画,我买了。”她大方地道。   叶渐青了然,接过纸笔从容作画。   热闹的王府、燃炸的鞭炮、摆到街巷里的大鱼大肉和远处蜂拥而来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   他画技无双,笔墨落成即是人间万象。   程又雪郑重地将墨晒干,而后就卷进了衣袖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画面,没想到真能让我亲眼看见。”   “也该让咱们的陛下看一看。”   她暗暗握拳,打算去为万民进言。   “对了。”程又雪想起来问,“这画多少钱?”   “五十两。”   “……”   僵硬地把画卷拿出来放回他手里,程又雪拱手作揖:“是下官唐突了,告辞。”   叶渐青好笑地拉住了她:“等等。”   程又雪整个人都在抖,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想问画这么值钱还当官做什么——但又不敢。   他摇头轻笑:“外头的人买我的画自然是五十两,给你,就只要五文钱。”   程又雪震惊:“你我之间的情谊,已经值四十九两九百九十五文钱了?”   叶渐青:“……” 第164章 山外有山   这话说得,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只能抿唇:“五文钱都没带?”   “带了带了!”生怕他反悔,程又雪连忙拿出钱袋,仔细数了五个铜板给他。   叶渐青拿着就走。   程又雪在后头牢牢地抱着那幅画,依旧觉得它价值五十两,十分贵重。   但她把这画呈给圣上,圣上却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而是久久凝视,一句话也没说。   刘公公当即就将她送出了御书房。   程又雪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   刘公公以为她是想知道圣意,小声道:“放心吧,咱们陛下仁厚爱民,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   “那画……”   “画得很好。”   废话,要是不好也不至于要五十两。   程又雪捂了捂自己的心口,万分无奈地出了宫。   等淮王府那边的乱事平息下去,淮王没有进宫,倒是受伤的诸位王公贵族先去面圣了。   黄厚成声情并茂地描述了难民的凶残和各位大人受伤的惨状,表达了对上京未来治安的担忧,以及希望陛下快些确定东征将领的人选。   出了这样的事,臣民皆愤慨,但又谁都不能怪,圣人思忖良久,还是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李景干。   “爱卿怎么看?”   问出这话就代表李景干若再自请东征,他就会接受。   这么好的机会,李景干没有道理放过。   圣人死死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想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结果李景干却苦笑了一声:“臣自诩武艺无双,却没料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哦?”圣人意外了,“爱卿何出此言?”   “方才局面混乱,微臣力竭受伤,差点没了性命,幸得淮王殿下相救。”李景干感慨地道,“淮王殿下久居深宫尚不疏武艺,微臣实在惭愧。”   圣人怔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淮王幼时的确是跟着上过战场的。   他母妃?????一薨,自己就鲜少见他了,原本给他封王也只是为了跟宁朝阳结亲,为皇室留住一个心腹大臣。   不曾想,他竟勇武胜过定北侯?   “前些日子镇远军的三位将军进京述职,也与微臣提起了淮王殿下。”李景干道,“他们都与淮王殿下一起打过仗,连连称赞淮王殿下有勇有谋。”   “眼下东边战火连绵,士气不足,微臣以为与其派别人,不如派淮王殿下前去坐镇,一来可鼓舞人心,二来淮王若堪用,陛下也能宽心。”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略带委屈。   圣人哈哈笑道:“爱卿这话就偏颇了,你与他都姓李,都是我李家的好儿郎,谁去孤都能宽心——不过孤久未见淮王,听你这么一夸,孤倒是有些好奇了。”   李景干拱手一揖,眼眸低垂。   淮王府出事,旨意没来得及宣读,钦天监连夜禀明圣上吉日有变,从初八改去了月底。   天命如此,圣人倒是不愿强行违背。他先命沈裕安和护国公一起去考察淮王,看看是否如李景干所说那般堪用。   于是淮王突然就忙了起来,连见宁朝阳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宁朝阳与定北侯在宫道上相逢。   两人都一本正经地走着,肩头交错之时,宁朝阳却听他说了一句:“等我。”   没具体说等他做什么,人就已经翩然走远。   宁朝阳稳住心神,先做自己手上的事。   淮王府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完工的,里头有些机关暗道淮王都不知道,她却了如指掌,甚至府上每日的动向,也有人来回禀给她。   宁朝阳越听越奇怪。   先前圣人还不太喜欢李扶风,怎么突然就有了要重用的意思?   尤其还有了让他东征之意。   东边有八万骑兵和十二万散兵待阵,这么大的兵权若落在李扶风手里……   宁朝阳想了想,加快脚步往华府的方向走。   华年伤口愈合,已经勉强能下床了,但柳岸的断骨还没有被接上。   朝阳进去的时候,就见柳岸手脚都被捆在轮椅上,而华年正温柔地吹着碗里的汤药,笑着与他道:“喝完就不难受了。”   柳岸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脊微凉,宁朝阳停在了门边。   “来了?”华年回眸一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只管拿去便是。”   朝阳犹豫地凑近,就见桌上放着两幅画像和一份长达五页的供词,后头还落了柳岸的手印。   她有些迟疑地道:“口供若要算数,得他自己点头才行,不可屈打成——”   华年闻言就问柳岸:“我打你了?”   柳岸僵硬地摇头。   “那这口供,你还想翻吗?”   他也摇头。   华年这才重新看向宁朝阳:“若有问题,来我这儿提他上公堂便是。”   宁朝阳抹了把脸。   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她也懒得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很久之前华年带柳岸出来与她喝酒,当时华年看柳岸的目光里还是有温情的,柳岸看她的眼神也不全是恨,两人视线交织,甚至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   她在旁边看着,觉得也算佳偶。   只可惜后来谁也没能打开谁的心扉,走到现在,终于只剩了互相折磨。   宁朝阳不由地想起李景干。   若不是他后退一步,若不是他主动来找她,他们两人现在,会不会比华年和柳岸还更糟糕?   摇摇头,她收拢口供,又去了一趟死牢。   沈晏明想活命,她有法子让他活命,但条件是他必须将千尾草下在御药里的经过都写出来。   沈晏明答应了她,不过写口供之前,他先写了一封信斥骂沉浮玉见死不救,毫无手足情分。   他把所有能用的难听的词汇都写了上去,然后郑重地放在了宁朝阳手里。   朝阳明白他的意思,颔首起身。   “我始终在麻烦你。”沈晏明突然开口道,“若下辈子我能生成一个武将就好了。”   生成一个武将就可以反过来保护她,将亏欠她的东西统统都还给她。   原本是很让人感动的话,但宁朝阳却头也不回地道:“你生成武将也未必能高得过我去,都一样。” 第165章 歇一歇也好   宁朝阳觉得自己很矛盾。   她仰慕强者,但一旦有人胜过自己,她就会气得想去追赶。她也怜惜弱者,但真有男人一直弱小无能,她又会很快失去兴趣。   秦长舒曾经说过她这心思太过不寻常,很难觅得长久的伴侣。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是。   马车自小巷的石板上碾过,朝阳似有所感地掀开车帘,正好就瞧见李景干策马而来。   他着一身红绒滚边的白锦长袍,踏一双暗绣云靴,穿拂过上京的纷落雪色,眨眼就立停在了她的车边。   “宁大人要进宫?”李景干捏着缰绳问。   宁朝阳看着他那故作客套的神色,眼尾微微一弯,而后就将双手交叠搭在窗沿上,身子往外倾:“是啊~”   李景干一愣,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   这巷子虽然偏僻,却还是有人往来。   他不由地挺直了背,抿唇道:“圣人今日事忙,恐无暇接见,大人不必白跑一趟。”   “哦?”她看着他,软声问,“陛下在忙什么呢?”   “在忙剿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李景干牵着缰绳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她。   似乎对他这动作十分不满,她撇了撇嘴,又将身子从窗口探出去几寸:“剿哪儿的匪啊?”   车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倾斜,从李景干的角度看,宁朝阳就快从窗口跌出来了。   他轻吸一口气,而后翻身下马,一边大步朝她走一边冷声道:“无可奉告,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与其他大人的马车一起堵在宫门口。”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了车旁,趁着没人看见,恼瞪她一眼就将她整个人都塞回车里。   宁朝阳还想逗他,却发现怀里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纸包着的烤红薯。   眼里泛出潋滟的光,朝阳抬眼睨他,后者一本正经地负着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说罢,人就翻身上马,缰绳一扬就重新没进风雪里。   烤红薯很烫,隔着纸包捧着都让她双手渐暖,宁朝阳勾唇目送他远去,而后才吩咐车夫:“调头,去凤翎阁。”   “是。”   在原来的计划里,宁朝阳是打算把人证物证都搜集齐全然后禀明圣人,如此一来她与五皇子的定婚就会无限后延。但方才李景干那话,好像是在提示她什么。   她去凤翎阁找了秦长舒。   秦长舒从一堆比人还高的文卷里抬起头来,哭笑不得地道:“各位同僚最近都活得水深火热的,你居然还不知道?”   宁朝阳皱眉:“我府里什么风声也没有。”   秦长舒抹了把脸:“淮王府遭难民围抢的时候,上京的其他官邸也都遇了悍匪打砸,圣人恐是有人作乱,紧急下令让封将军派兵增援上京剿匪。”   封将军?宁朝阳心里一跳:“囤兵在京外的封运?”   “是。”秦长舒道,“原本殿下的意思是想调戚定山来增援,毕竟他是咱们的人,有这立功的机会自然是先紧着他。但不知为何定北侯极力推荐封运,念着是武事,圣人也就听他的了。”   心里生了个念头,但又觉得有些荒唐,宁朝阳迟疑地道:“上京这边负责接洽剿匪之事的人选,定北侯推举了淮王?”   秦长舒刚打算说呢,闻言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刚解封的密信:“你,你怎么看见的?”   宁朝阳抹了把脸,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秦长舒更纳闷了,“上京乱成一锅粥,你定是要跟着忙碌的,年假都没有了还笑得出来?”   摇摇头,宁朝阳抱起胳膊道:“那不一定。”   她以前总是很忙,不管身居几品,每年都没有年假,大年初一还得在凤翎阁看文卷。   但今年,宁朝阳觉得,她可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平宣坊的路她走了很多遍,或匆匆上朝,或疲惫回府。今日回去的时候,宁朝阳难得地让车夫慢行。   街边的小摊热闹,吃喝玩乐什么东西都有,她慢悠悠地看着,买了些坚果糖水,又买了几个风筝面具,连往日不爱吃的烤肥油也带了两串,然后站在自己的府院门口一点一点地吃了个干净。   夕阳正好,她悠闲地抬眼看着,舒坦地叹了口气。   许管家站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大人获了什么重罪了?”   “没有。”   “那是触怒了龙颜,要被贬谪了?”   “也没有。”   “那……”   “许叔,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晃了晃手里的对联,她抬眼笑道,“马上就是年关了。”   许管家哆嗦得更厉害了些。   多年以前,他心疼大人年关也要忙个不停,就劝她歇一歇。   当时大人说的是:“我没有家人可以倚仗,也没有稳固的靠山可以乘凉,谁都可以?????歇,我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话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语气。   而大人今年却说,她想放松一下。   许管家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敢再说,怕触及大人痛处,只能含着老泪去吩咐家奴们布置院落。   宁朝阳没有看见许管家的神情,她回到东院倚在暖榻上,控制住自己想去拿书来看的手,一点点地试着放松,只闲看院里飘落的腊梅。   灰雁很快传来了消息:“淮王殿下已经受命去城外接应封运,封将军只带了三千轻骑兵,今夜子时便可抵京。”   朝阳听着,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纸笔,但右手刚伸出去,左手就打了它一下。   “好。”她克制地躺回榻上,“再探再报。”   “是。”   宁府里挂上了过年的红灯笼,瓦檐上的漆也重新刷过,府里奴仆进进出出,备上了一院子的年货。   宁朝阳给腊梅树挂着小红灯笼,就听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淮王殿下率五百轻骑抓获悍匪一千两百余。”   “淮王殿下智擒匪头,没有伤一兵一卒,陛下大悦。”   “淮王殿下轻松解决了轻骑兵的马料供给问题,陛下大悦。” 第166章 过招   许管家在旁边听得都纳闷了:“这淮王殿下是不是也太张扬了?东宫殿下还在京里呢。”   宁朝阳道:“你以为他想这样?”   “事都是他做的,他不想如此,那不做不就成了?”许管家更不解。   将小红灯笼挂上枝头,宁朝阳拍了拍手,眼尾弯如月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枝头腊梅花瓣被抖落,摇摇晃晃地飘在了地上。   有人沉着脸踩过自家后院地上的花瓣。   “我不是同你说了最近先不要动作?”李扶风冷声道,“安永坊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马岳拱手,颇为无奈:“封将军手下的人久不在上京,没规矩惯了,一心只想着立功讨赏,便……”   “让他们都歇一歇。”李扶风摆手,“冒进不是什么好事。”   “可军师说得也没错,您久在宫中,民望浅,若能趁此机会攒一攒,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民望?”李扶风冷笑,“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民望哪能真起什么大作用,这一点宁朝阳想得最是明白,你看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掌了首辅的权柄,民望何曾碍她?”   马岳顿了顿,了然:“如此说来,她倒堪堪可与您相配。”   李扶风嗤笑。   这世间哪有堪与他相配的女子,能配得上他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不过,能看李景干发疯也是笔不错的买卖。   他太讨厌李景干在人前装出的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了,那样的人,就该歇斯底里红眼咳血的才好看。   说起来,两人同是上过战场的宗室子,却从未在战场上交过手。   李扶风因母妃自戕而获罪退居深宫的那一年,李景干刚好带兵捉回了北漠的皇室宗亲。   两匹马交错而过时,李扶风转头就看见了李景干长枪尖上挂着的圣旨恩赏。   那一瞬间,他的怨恨与北漠的风沙一起卷着漫过了整个天地。   世人都知李景干天纵英才,战无不胜,但无人知他李扶风也有一样的天赋和勤勉,只是输在了运气上。   每年边关都会传来镇远军的捷报,每个月他收到的密信里,也总会深述李景干的武艺精进与统帅之才。   为此,他没有一日懈怠,夏练长剑冬练枪,就等着与他交手。   谁料,那日的淮王府遇险,李景干竟二话不说就靠在一旁装受伤。   李扶风很生气,更生气的是,他竟还去与父皇说他的好话。   想以此来结交自己?不可能,他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他只想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指节捏得咔嗒作响,李扶风拂袖又想去练枪。   “主子。”下头的人突然来禀报,“封将军带人巡逻宫城附近,遇见了定北侯爷,两人似乎有误会,在永昌门附近动起手来了。”   马岳一惊:“封将军怎么能去宫城附近?”   李扶风却是骤然转身:“带路!”   马岳不明所以,但主子思虑一向周全,他也就没有多问,备马就引他去了永昌门。   李扶风策马疾驰,在永昌门外围找了一大圈,倏地眼眸一亮。   李景干手持长枪,已将封运逼在了宫城墙角下。朔风猎猎,他袍角翻飞似战场旌旗,手背青筋凸起,整个人就像一头饿了许久刚出笼的猎豹。   李扶风立刻就策马上前,挑开他的长枪护在了封运跟前:“皇城脚下,侯爷莫不是要杀人?”   话是质问,眼神却有些兴奋。   李景干瞧着他这反应,长枪一收就往后退了半步:“封将军违例冒闯宫城,按律当斩。”   封运恼道:“分明是他先……”   “封将军久疏上京的规矩,原本该由本王来接洽。”李扶风道,“是本王失职,侯爷要斩不如来斩本王?”   李景干拱手:“臣不敢。”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音,眼前就陡然响起了破空之声。他侧头,眼眸半阖,正好瞥见淮王那长枪上头飘飞的红缨。   利刃擦过,李景干感觉到了战意,反手便将身后的长枪重新甩出。   马岳在后头看着,就见不远处的陆安不但没有上前帮忙,反而是后退了几步,让出了空地给这两个人。   他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枪出如龙,李扶风分外认真,眼眸定定地看着李景干的动作,后者似乎久疏操练,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变得格外缓慢。   瞧准一个破绽,李扶风当即就给了他一个横扫。   风声四起,李景干后仰躲避,脚下略微踉跄,连连后退。   他乘胜追击,连出数招,枪舞如鞭,将从前藏了许久的武艺统统都甩了出来。必要的时候,他还掷出了袖中藏着的暗器。   李景干眼里划过一丝笑意,翻身躲过暗器,而后轻轻一崴,任由他的枪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好!”城楼上响起一阵掌声。   李扶风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压根不觉得这掌声有什么不对。都是他该得的,夸赞与荣耀,都是他本就该得的!   ——直到马岳仓皇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李扶风抬眼往上看去,这才看见含笑立着的圣人和一众大臣。   心里一沉,他连忙跪下行礼。   “淮王殿下颇有陛下当年之风范。”黄厚成笑道,“此乃我大盛之福。”   “咱们侯爷可是许久没吃过败仗了。”庞佑也拱手。   一边的苍铁敬神色却是有些凝重,拱手道:“侯爷一向谦让。”   “哎,苍大人此言差矣。”方叔康道,“侯爷从不做恭维奉承之事,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他都打不过淮王,那淮王殿下的武艺可见一斑。”   圣人笑着颔首。   近日御书房里一直收到赞扬淮王的折子,他还以为是下头的人见风使舵,如今亲眼一见,倒是名副其实。   淮王武艺能胜李景干,策略谋划也能在短时间内平上京之乱,的确是可用之才。   最关键的是,他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不怎么得自己喜欢吧,但也比李景干好多了。把兵权交给他,收回来也更容易。   这样想着,圣人就将淮王单独召去了御书房。   陆安这才跑去将自家主子扶起来。   “您还好吧?”他小声问。 第167章 为什么不喜欢我   李景干脸色苍白地摇头,被他搀着缓慢地往外走,身形看起来不太利索。   方叔康在城楼上看得纳闷:“方才也没见他受伤啊,怎么还怪严重的?”   叶渐青哼笑:“不严重恐怕还输不了。”   “什么意思?”方叔康追着他问,“方才那一场比试难道真有蹊跷?”   叶渐青大步往外走,拂袖道:“你自己没长眼睛?”   李景干方才那出招的力气,连先前与宁朝阳比试时的一成都没有。   方叔康直挠头:“拼着自己败名声都要输给淮王,侯爷难不成与淮王有什么特殊的交情?也不像啊,先前两个人看起来还不和得很,还有那日的淮王府上……”   叶渐青拔腿就走,上车也不等他,低声催促车夫开快些。   “哎,渐青!”方叔康大喊,“这一路都是雪,你搭我一下!”   “不要。”   “为什么?”   “你太吵了。”   方叔康垮了脸,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不怪他话多,这弯弯绕绕的他看不懂,可不得问他么。   要不挑几个重点的问?   正想着呢,前头那跑得飞快的马车突然就慢了下来。   方叔康以为这损友良心发现了,喜上眉梢地就提起了衣摆打算追上去。   然后他就看见叶渐青跳下车辕,大步越过他,将旁边走得好好的凤翎阁女官给拉上了车。   “叶大人?”程又雪激动地道,“您方才看见了吗?淮王殿下竟然赢了定北侯爷!他一个久在深宫里的人,哪儿学的这些功夫?都能赢侯爷的话,那宁大人是不是也不是他的对手?”   叶渐青笑道:“淮王虽一直在宫中,却也是有武艺先生教着的。不?????过他虽赢了今日的侯爷,明日却未必是宁大人的对手。”   程又雪眨眼:“你是说他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厉害?”   “聪明。”   “可是,这么说来,为什么呢?”程又雪不解,“侯爷与他又不熟,还放水给他?”   “因为侯爷想让他去东边领兵。”叶渐青道,“圣人的旨意应该很快就会下来了。”   程又雪哇了一声,崇拜地看着他:“大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掸了掸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叶渐青道:“小事。”   外头追上来的方叔康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大家都是同僚,他待人的差别是不是也忒大了些!   “渐青。”方叔康锲而不舍地抓着车辕问,“侯爷为什么想让淮王去东边,他自己去不是更好吗?”   叶渐青优雅地将他的手从车辕上拿开,扭头吩咐车夫:“再快些。”   骏马嘶鸣,眨眼就将方叔康甩去了身后。   叶渐青回头,却见车厢里的程又雪正襟危坐,手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嘴。   “做什么?”他好笑地问。   她含糊地道:“我也想问那个问题,但我怕被扔下去。”   拂袖坐回位子上,叶渐青道:“因为侯爷不想离开上京,而他很想让淮王离开上京。只有淮王离开上京,他们两个的对战才能不殃及到宁大人。”   程又雪眨眼凑近了他。   精致的小脸蛋突然在自己面前放大,叶渐青表情一滞,眼眸缓缓转动:“怎么?”   “大人待我好像格外不同。”程又雪道。   才发现吗!   叶渐青轻叹,深深地回视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她严肃地道,“大人不缺钱也不缺地位,只能是因为男女之情。”   心里猛地一跳,叶渐青感觉自己的血液从四肢流到了心口,又从心口猛地一震激荡出去。   他声音都有些发颤:“那,你怎么想?”   “大人对我恩重如山。”程又雪抱拳,“我自然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话的方向是没错,但是也不至于吧?   叶渐青刚想说什么,就见面前这人接着道:“大人说吧,看上凤翎阁的哪个女官了,只要我熟,都一定替大人牵到这根红线,如此,方不负大人器重!”   叶渐青:“……”   行驶得好好的马车突然在半路停下,接着就有个小女官被拎着后衣领扔了下来。   程又雪站在雪地里懊悔不已。   看吧,话多了就是会被扔下马车的,她也一样。   沮丧地拔着靴子自己往前走,还没走两步,走远的马车突然又倒了回来。   她茫然抬头,就见叶大人铁青着一张脸,将她拔出雪地重新塞回了暖炉边。   “想给我牵线是吧。”他道,“行啊,我还真看上一个女官了,可惜不在凤翎阁。”   程又雪眨眼:“不在凤翎阁我恐怕……”   “你也认识。”   “啊?”   “宁朝阳宁大人。”叶渐青道,“这根红线,请程大人务必牵到。”   程又雪:“……”   威风无双的宁大人,即将与淮王定亲的宁大人,被定北侯放在心尖上的宁大人?!   她去牵红线?   她祖坟上的草都得被定北侯薅秃了不可!   摇头如拨浪鼓,程又雪连连道:“大人三思啊,大人这个一定得三思啊。”   叶渐青垂眼,陡然哀伤起来:“你也觉得我配不上她。”   “不不不,叶大人怎么会配不上呢,您是朝野里最聪明最厉害的文官了!”   “骗人。”他苦笑,“我若真的厉害,你怎么会连牵线也不敢。”   “这不是你的问题,这主要是……”   “就是我的问题。”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长得不好看。”   程又雪瞪眼:“不不不,大人星眸剑眉,最是容色动人。”   “那就是我不会武。”   “不不不,男儿又不是非得会武,若人人都飞檐走壁的,那不成了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糕点了。”   “那就是我不够体贴。”   “不不不,大人是我见过最体贴的男子。”程又雪指了指旁边的暖炉,“您连我畏寒都记着呢。”   “那就是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   “不不不,您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您这嘴若还叫笨,满朝都没几个口齿伶俐的了。”   “那——”叶渐青骤然抬眼,认真地看着她道。   “那你为什么心里就是没有我?”   “不不不,您……”   说顺了嘴没能及时刹住车,程又雪愕然抬头。   面前这人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哀伤和戏谑。   他薄唇轻启,认真地道:   “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你说给我听。” 第168章 配不上   外头的落雪声突然就大了起来,扑扑簌簌的。   旁边的炉火也轻轻爆响。   程又雪呆愣地看了叶渐青好一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她坦诚地答:“叶大人,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想。”   “您官居二品,有万贯家财,相貌堂堂还温柔体贴。”她摊手,“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小官,俸禄微薄,脑子也不是很聪明……我不是您的对手。”   叶渐青不悦:“对手?”   “是。”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程又雪眯眼微笑,“您要我喜欢您是很简单的事,但我想要您长久地喜欢我,却不太容易。”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看来是叶大人在追求她,但这段感情的浓淡来去都由不得她,都只由叶大人一个人做主。她就像一个匆忙上船的人,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被赶下去,好的话是一个岸边,坏的话也有可能是湖水中央。   “我不喜欢这样。”她道。   叶渐青脸色微白,搭在桌沿上的手也慢慢收拢。   程又雪连忙宽慰他:“大人别难过,大人是我见过最美好的男子,一定会有一段很好的姻缘。”   “那你呢。”他轻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姻缘?”   程又雪摆手:“我想先攒钱。”   “攒够钱之后呢?”   “在升官。”   “……”深吸一口气,叶渐青咬牙,“假设你官已经升无可升,钱也攒到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那你想要一段什么样的姻缘?”   程又雪认真地想了想。   “势均力敌的姻缘吧。”她托腮道,“对方不要太厉害,也不要太高的门阀,性格忠厚老实,最好与我一样勤俭节约。”   她每说一个条件,叶渐青都感觉凭空有一把刀插向自己心口。   面前这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干笑与他摆手:“我没有针对大人的意思。”   这还不针对?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高门大户阴险狡诈腹黑算计铺张浪费了!   叶渐青闭了闭眼。   话说到这个份上,以他的身份和一贯的骄傲,就该到此为止了,再多说就会显得死缠烂打,一点也不体面。   可是,他的嘴不听他脑袋的话,自顾自地就开了口:“你那话说得不对。”   “嗯?”程又雪目光闪躲。   叶渐青盯着她的侧脸,一字一句地道:“主动的是我,被动的也是我。”   “你甜美可人,性格温和,坚韧果敢又务实勤奋,是上京里最好的女子。长久地喜欢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身子微僵,程又雪垂眼:“荣王与荣王妃的例子大人也是看见了的,感情这东西……”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不都是攀高枝的,有什么区别?   程又雪想用玩笑将此事岔开,用手指头想也知道他多半是一时兴起,待他腻烦了,自己的下场怕是比荣王妃还惨。   察觉到她的想法,叶渐青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他伸手将车里的抽屉打开,拿出厚厚的一叠文卷来:“你看一下。”   程又雪最擅长的事就是看文卷,但这一堆东西展开,她眼前竟有些发花:“什么章程?”   “你我之间的来往章程。”叶渐青严肃地道,“鉴于你……心思单纯,我替你整理好了进程共十二项,考察类目三十六纲,附带了相关心理揣度方法和细节预示,你若不讨厌我,便可以从明日开始。”   “……”目瞪口呆。   她僵硬地随手往后翻了翻。   叶渐青抿唇:“后头是我要做的事。”   程又雪不由地低头仔细看。   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的是她点头应允两人婚事之后的章程。   该何时以何种规制求亲、从上京去她家乡拜访长辈的路线、要行的相关礼数、以及沿途有哪些她爱吃的东西,他都详详细细地计划好了,并且每一处事项后都附上了一纸合约,合约上写了如若做不到会给她的相应补偿。   补偿从二十两黄金到一辆豪华马车,全写的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程又雪看得兴奋了起来,接着往后翻。   再后面是成亲之后的计划,详列了他自己的收入和府里的存银,中和了一下二人的习惯,给出了一份折中的开销方式,并计划好了两人的公干与休沐的时间协调。每一行后面都用小字写着“雪不喜可改”。   再往后——   程又雪微微一怔。   先前自己在?????叶府与大人吃烤肉的时候,总会顺嘴胡说一些心愿,当时是气氛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自己都是说过就忘的。   但眼下的休沐时间计划里,她的心愿们都整整齐齐地躺着。   -送妹妹去上私塾,旁听一节课,再接她下学。   -去看仙人顶的佛头上到底有什么。   -去东市淘一只便宜又漂亮的花瓶。   -去长街上放天灯。   兴奋褪去,她食指捻着纸张的边角,喉咙微微发紧。   “后面还有。”叶渐青道,“若运气不好你厌倦了我,我也会给你相应的补偿,比前头的合约里的东西更多更贵重,足以让你后半生都衣食无忧。”   眼睫微颤,程又雪嘟囔:“分明是大人会厌倦我……”   “我不会。”他笃定地打断她,“但我知道你会不放心,所以在后头也一并写上了,若因我情随事迁中断姻缘,我城北的千亩田庄、还有凤翎阁旁边的一处大宅,并着西郊马场和安永坊的十二家铺面,均归属于你。”   程又雪:“……”   刚还打算感动的,突然就被这一串东西吓得打了个嗝。   她震惊地抬头看他:“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东西跑了?”   “我很会赚钱。”叶渐青捏紧了衣袖,“你与我在一起,能得到的只会越来越多,没有跑的理由。”   那是重点吗!   她哭笑不得:“你这……写这么多不累么。”   “也没多少。”   才怪。   捻了捻这叠东西的厚度,再算一算他的篇幅,程又雪眉头直皱:“三万多字,您每日忙碌,挤时间怕得写上两个多月。” 第169章 你对我更重要   也就是说,从两个多月以前,这人就想着要与她在一起了?   程又雪震惊又茫然。   她出生的那个村庄里保留着前朝重男轻女的陋习,所以从小她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不配。   女儿家不配上桌吃饭,不配吃肉,不配穿好衣裳,不配念私塾。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弟弟的,她什么都不配。   程又雪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她能离开村子自己讨生活,能攒到钱和宅子,不回去就是了。   但直到听见叶大人说喜欢。   她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不是欣喜,而是深深的惶恐和想逃避。这种情绪像贴着她的骨血长出来的刺,知道会硌得自己生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拔去,自卑不安,羞愧难言。   叶大人很好,她很喜欢。   但捏着这一大堆的文卷,她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还是:“有这功夫,都能将全民要典给修出来了吧?何必浪费在我身上。”   她配不上。   程又雪暗暗捏紧了自己的手。   叶大人突然起身下车了,衣袍从她面前拂过去,轻得像云。   她闭了闭眼,僵硬地把文卷放下,故作轻松地起身,打算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帘子一掀开,她看见叶渐青站在车辕边朝她伸出了手:“下来。”   呆呆地蹲在车辕上,程又雪“啊?”了一声。   叶渐青没好气地道:“车厢里热气重,容易叫人脑子不清醒,你下来再说。”   程又雪:“……”   她扶着他的胳膊跳下车,像一颗萝卜似的没进雪里半截。   叶渐青倏地笑出了声。   他边笑边朝她低头,目光深邃而执拗:“在你身上做任何事,都不叫浪费。”   “程大人,你特别好,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你都配得上。”   “全民要典对大盛很重要。”   “你对我更重要。”   “你可以不答应我,但我一定会再试试。”他伸手,趁雪水浸湿她鞋袜之前将人抱起来放回车辕上,与她平视道,“试到街上的包子涨到一两银子一个为止。”   鼻尖微酸,程又雪怔怔地看着他。   她接着道:“包子现在是一文钱一个,就算大盛突然发现十座银矿,银子也不会低廉到一两只抵一个包子,按照大盛百姓的生产水平来说,起码三千年——”   叶渐青忍无可忍地将她塞回了车厢里。   “回家!”   马车跑得飞快,程又雪惊得哇了一声。   车厢与旁边的另一辆车交错而过。   宁朝阳从书册里抬头,疑惑地看向窗外:“我怎么好像听见又雪的声音了?”   车夫笑道:“大人,那是叶府的马车。”   叶渐青?   宁朝阳忍不住担忧,又雪胆子小,叶渐青那人又鬼气森森的,两人在一起久了,她会不会被吓出病来?   正想着,车夫就道:“前面就是将军府了。”   收敛心神,宁朝阳提裙下车。   今日宫里传来消息,说定北侯受伤了。   具体伤势如何不知道,伤在哪儿了也不知道,只听说陆安四处在找千年的血参。   理智告诉宁朝阳,李景干不会伤得太重。   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车上了。   为了不显得太蠢,她从后门一进去就道:“我看兵书,有一处不解,想来请教你们将军。”   司徒朔一路笑迎:“我明白我明白,大人是想在将军的卧房里请教还是去花园里请教?”   这两处都不是什么正经请教的地方吧。   宁朝阳抿唇:“书斋里即可。”   司徒朔迟疑了一瞬,接着就点头:“好,我让他们把将军抬过去。”   “……”宁朝阳抬手拦住了他。   深吸一口气,她问:“他伤得很重?”   司徒朔抬袖擦了擦眼睛:“大人您也知道,将军一向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今日那般激烈的战况,将军怕是——”   步伐瞬间加快,宁朝阳沉着脸穿过回廊迈过庭院,顺手端过路上家奴捧着的药,大步就迈进了李景干的卧房。   房间里很安静,李景干一身素衣,墨发披散,倚在床边虚弱得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心里一紧,她走进去坐下,伸手就探了探他的额头。   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李景干勉强掀开了眼皮:“你……怎么来了?”   “给人设套还能把自己给绊着?”她脸色很难看,“没把握也不知道让人知会我一声?”   “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她呼吸都粗重起来,“伤哪儿了?”   “哪儿也没伤着。”司徒朔帮腔。   宁朝阳转头,眼神阴冷可怖。   司徒朔僵硬地捏住了自己的嘴。   她回头,却见李景干正吃力地伸手去够旁边的药碗。   “别动!”低喝一声,朝阳将碗端起来,气得勺子搅得叮当响,“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不会叫我一声?”   “有外人在。”他吃力地喘息,“你我不是要避嫌?”   面前这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景干乖巧地垂眼,然后张嘴,咽下了她吹凉了的一勺药。   司徒朔含糊地道:“将军以前说用勺子喝药的是懦夫。”   他倏地一呛咳,咳得身子颤抖,脸色更加苍白。   宁朝阳连忙扶住他,而后回头冷声道:“闻闻司徒军师熟读兵法,凤翎阁新来的女官们对兵法多有困惑,军师若有空,不妨先去指教一番?”   新来的女官们?   司徒朔眼眸一亮:“有空的有空的。”   宁朝阳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腰牌给他:“直接去找秦长舒即可。”   “多谢宁大人。”   目送他离开,宁朝阳施施然收回目光,扶稳李景干,继续给他喂药。   李景干柔弱地咳嗽着,一碗药喝了快半个时辰。宁朝阳格外地有耐心,纵着他喝得比蚂蚁还慢,也仔细地替他擦着嘴角。   他难受地掀开了被子,她温柔地拉起被角重新与他掖好。他说口苦,她便去拿了点果脯。   李景干咽了咽唾沫,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虚弱地道:“这里空。”   宁朝阳温柔地笑着,顺势就褪了自己的鞋袜,半跪到床榻上凑近他。   李景干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臂,双眸泛光地望着她。 第170章 要委屈你了   ——然后他腰腹就被她的手肘狠狠一压!   一声痛呼硬生生地从嘴边咽回去,李景干震惊地抬眼,却见朝阳脸上没了心疼和温柔,只剩看穿一切的冷笑和压城而来的黑云。   “……”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宁朝阳抬了抬下巴。   李景干替她顺气,认真地道:“我的确是受伤了,只是身子骨结实,所以没坚持到你来,我就先痊愈了。”   “但你我二人既然在一起,就不该有所隐瞒,我就把我先前难受的模样给你展示一下,仅此而已。”   宁朝阳眯眼:“千年血参?”   “陆安买来打算送去太后宫里孝敬的。”   “还说把你抬去书斋?”   “淮王走的时候踩了我一脚。”他皱眉,“很厉害的一脚,比他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要厉害多了。”   宁朝阳起身就想走。   “哎。”李景干跳下来拦住她,“想不想知道淮王怎么赢我的?”   她没好气地道:“能怎么赢的,你放水不就好了。”   “放水也是一门学问。”李景干扬眉,“你以为淮王真那么好蒙?”   宁朝阳坐回了床边。   轻舒一口气,李景干将一个药瓶扔给了她。   “安神宁心……什么东西?”?????   “助眠的。”他道,“吃了就会犯困,招式仍在,动作却慢。以淮王对自己武艺的自负,不会觉得是我状态不好,只会觉得是他自己神功大成。”   宁朝阳了然。   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他连安神药都用上了。   没好气地放下药瓶,她抬眼道:“侯爷可有想过,真让淮王去东边拿捏兵权,万一途中生变,你我甚至整个皇室都会遭殃?”   “为何会生变?”   “战场上的事谁能左右?万一他屡建奇功,圣人当真改变对他的看法,又万一他拥兵自重——”   李景干伸手,倏地点住她的眉心:“宁大人,你还在休沐。”   宁朝阳绷紧了身子,嘴角也抿起。   “好吧。”他妥协地后退一步,“我最近刚得知一个故事,大人想不想听?”   她将双手乖巧地放在了膝盖上。   叹了口气,李景干轻声开口:“多年以前上京里有位花魁娘子,名冠天下,妩媚无双,城中众多王公贵族皆是她的裙下臣,有一公子与她一见倾心,不顾家人反对,为其赎身。”   “花魁低贱,做不得正妻,便只能做侍妾。”   “侍妾入府一月,怀孕三月有余,里外众人皆觊觎公子,公子面不改色,认其腹中子为自己的亲骨肉。”   “侍妾诞一子,眉目丝毫不肖公子,公子厌之,远弃于边关。侍妾思子成疾,患病难捱,自缢于后院。”   “其子将母仇记在了公子头上,日夜筹谋,只待一朝报复。公子不以为然,只当是小儿戏耍。”   宁朝阳一怔:“圣人知道淮王的动作?”   李景干噎住,接着叹气:“我编半天,你能不能配合一二?”   她眨眼,当即改口:“公子知道那小儿的动作?”   “略知一二。”李景干唏嘘,“若全然得知,想必不会留他到如今。”   “那小儿到底是不是公子的亲骨肉?”   “是不是不重要,公子信不信才重要。”李景干道,“眼下,他显然是不信的。”   因为不信,所以才愿意派他去那兵荒马乱的东边战场,输了也无妨,赢了当然更好。   只是,不管淮王怎么做,陛下都不可能对他另眼相看,更不可能让他手里的兵权过重。   宁朝阳扬眉:“那我手里的东西就是圣人最想要的东西,你做什么拦我不让我送进宫?”   “不是时候,而且……”李景干看着她道,“坏人总不能都给你做。”   “谢谢侯爷美意。”朝阳摊手,“可这种事,除了我,谁还会愿意做?”   李景干看向窗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远在城南府邸里的苍铁敬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莫名地往自己身后看了看,见什么也没有,才继续与手下吩咐:“沿途所有的人都打点好,务必让殿下一路顺遂,早日立功而返。”   “再早日也怕是要一年半载了。”下头的人很担忧,“时间太久,东宫那边脚跟怕都是已经站稳了。”   “你懂什么。”苍铁敬冷笑,“真当殿下是打仗去的?”   手下错愕。   苍铁敬哼声撇了撇茶沫:“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面前站着一群传递消息的探子,都是他多年栽培出来的善骑之人,眼下有了大用场,苍铁敬一人发了一包银子,细细地叮嘱了一番之后挥手:“都去吧。”   “是。”   东边战事实在吃紧,淮王一刻也没有耽误地就被送出了上京。   眼看着人马都走远了,淮乐才恍然拍了拍脑袋:“五弟与朝阳的亲事该怎么办?”   “国大于家,就待他回来再说吧。”圣人道。   淮乐点头,转身拍了拍宁朝阳的手:“要委屈你了。”   宁朝阳抬袖擦了擦眼角,哽咽地看向淮王远去的背影。   然后当天晚上,她就截获了一封从大牢里送出来的密信。   写信的是张彤如,她被关了几日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要大难临头,于是不管不顾地要喊人来救她。   宁朝阳看了那信一眼就顺势让人给她送去了苍铁敬府上。   苍铁敬这才意识到先前那件事没处理干净,恐怕是要惹出事端来。   他开始飞快地与张彤如割席,又称病告假,一连几日都不上朝。   左躲右躲的,还是被定北侯找上了门来。   “苍大人。”他一脸严肃地问,“您与五皇子身边那个叫马岳的人可有什么交情?”   苍铁敬不动声色地摇头:“没有,怎么了?”   定北侯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就好,近来宫里有人告发他在御药里下毒,此事圣人交给了我密查,我与苍大人知己一场,不想看大人也牵扯其中,所以特来一问。”   怎么突然就查起这件事来了?   苍铁敬冷汗直流,脸上却还是一派正气:“岂有此理,大人务必要查清楚,看谁敢这么胆大包天。”   定北侯点头,抱拳就往天牢去了。   想起天牢里还关着的人,苍铁敬牙根都紧了紧。 第171章 天上掉陷阱喽   人手匮乏,逼不得已,凤翎阁将所有能动用的人都安排去了各处帮忙。   司徒朔上一刻还在摇头晃脑地教女官们读《六韬》,下一刻就被人抬到了凤翎阁的大牢。   他手里还捏著书卷,站在大牢门口被寒风一吹,茫然又无辜:“怎么回事?”   目之所及,大牢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狱卒冲进又被挤出,而后就见三两死士拼杀突围,直冲他而来。   司徒朔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挟为了人质。   “别动!”他们提着刀冲后头追上来的人怒喝,“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司徒朔脸绿了:“兄台,我不是凤翎阁的人。”   “少废话!”他们紧张地抓着他往外退,“老实点,过了宣武门我们就放人。”   宣武门离凤翎阁不远,这要求不算过分,但是……   司徒朔张口还想说话,脖子上的刀就是一紧。   他被迫将话都咽了回去。   遇此情况,凤翎阁的狱卒们有紧张的情绪,但不多。跟着死士们一起往外走,有人甚至还在半路上买了个饼吃。   宣武门一过,他们也没有要追击的意思,而是一拥而上先将人质给救了回来。   司徒朔踉跄两步站稳,反手就是一根信号烟放上了天。   紫色的焰火在夜空里绽开,散居上京各处的镇远军百夫长们纷纷提枪出门,聚拢宣武门。   程又雪坐在叶渐青的车辕上看着前头涌动的人头,不由地纳闷:“上京里不是不允武将携兵器聚集吗?”   叶渐青拢着袖子答:“是不允,但宣武门是为纪念大盛百位殉国名将而修,任何武将在此门附近受辱,都有权死究始作俑者,只要不伤及无辜,任何手段都可以。”   程又雪想起来了:“文臣都向来不爱走这条道,谁会那么想不通在此处欺辱武将?”   那几个跑得飞快的死士也没想通啊,他们只是随手抓了一个在外头站着、手里还捧著书卷的、看起来压根不懂武艺的老夫子,怎么就突然被一群武将围追堵截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来得又快堵得又死,仿佛是早就安排好了一般。   逃无可逃,几人很快就被押到了上京衙门,一番审讯之后,交代出了给钱的上线。   第二日早朝,苍铁敬刚下车往宫里走,就感觉前头的宁朝阳频频回头在看他。   那目光带着敌意和愤慨,一边看还一边捏紧了手里的折子。   很显然,她是打算去参他一本的。   经历过大风大浪,苍铁敬很是镇定,面不改色地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跨进了朝堂。   早朝一开始,宁朝阳就有想出列的意思。   苍铁敬抢在她前头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臣有罪。”   圣人龙体还没大好,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爱卿何出此言。”   前头的宁朝阳也皱眉回头。   苍铁敬拱手上前,严声道:“臣身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事,却眼看着镇远军数百人在上京里违例而束手无策,是臣无能,特泣书一封,向陛下乞骨还乡。”   “镇远军违例?”圣人不解,转头看向李景干。   李景干脸上的表情比圣人还茫然,出列问:“苍尚书此话何来?”   “侯爷不必再掩饰。”苍铁敬咬牙道,“昨夜镇远军百余人违例持兵在坊间各处流窜,殃及摊贩二十四家,官邸民宅共十六处。”   李景干皱眉,眼神困惑而有疑,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圣人不由地看向苍铁敬:“可有问过他们缘由?”   苍铁敬垂眼:“臣老了,请不动镇远军的各位将领,连话也问不得。”   “不会吧?”黄厚成拍拍脑袋站了出来,“他们挺好说话的啊,昨儿我从宣武门附近路过,看他们都聚在一起,便上前问了一句。一问他们就全说了,半点也没藏着。”   圣人抬手:“那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黄厚成出列行礼便道:“昨夜有人去凤翎阁天牢杀人灭口未遂,把镇远军的军师司徒朔绑到了宣武门,镇远军的各位岂能容忍,便就都去抓?????贼了。”   苍铁敬拱手上前半步:“圣人明鉴,从出事到各位将军抓贼,前后连一炷香的间隔都没有,若说没有提前安排,那怕是将臣等当小儿戏耍了。”   没人能调动那么多的镇远军,除了定北侯。   众人抬眼看向前头站着的李景干,李景干却是万分不解,欲辩又无言,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臣实在不知情。”他叹息。   这姿态别人做来多少会显得刻意做作,但他做来却是浑然天成发自内心,就算是圣人,一直盯着他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于是圣人便道:“你且先去问一问。”   “是。”   苍铁敬不依了:“自家人问自家人,能说出个什么来?此事按例应交由兵部彻查。”   “交给兵部?”秦长舒出列笑道,“那才是自家人问自家人,说不出个什么来——陛下,此事因凤翎阁所关押的人犯而起,自然应该交由凤翎阁继续审查。”   “你凤翎阁与镇远军多次纠集闹事,岂有公正可言?”   宁朝阳出列,开口欲言。   苍铁敬立马抢道:“宁大人与凤翎阁一向一心,见臣有彻查之意,便也是看臣诸多不满,臣请陛下明鉴,臣做事只为家国天下,实在没半点私心。”   无论如何,先发总是能制人的。苍铁敬开始诉说自己没有闲暇经营人情往来,屡遭人妒恨,已是各位心怀鬼胎之人的眼中钉云云。   总之,不管接下来宁朝阳要告他什么,他都占着上风。   圣人听得都纳闷了:“宁爱卿,你今日是有何本要奏?”   宁朝阳看了苍铁敬一眼,这才终于上前,愤怒地道:“臣要奏东征军需之事,臣领令前去户部调度,户部已经拖延了多日,臣恐前方将士吃不饱穿不暖……”   一大篇说下来,与兵部半个标点的关系都没有。   苍铁敬愕然。   一拳打下去落了空,就显得他挥拳的动作万分刻意,欲盖弥彰。 第172章 收网   圣人挥手就将这案子落回了凤翎阁,散朝之后,只宁朝阳一人被留去了御书房。   两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紧接着圣人就传话来让他好好休息。   这话在平时听来只是关切,但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苍铁敬觉得不太妙。   他在自己的府里等了几日,外头什么动静也没有。   越安静他越慌,风声鹤唳,惴惴不安。   第四日,手下带回了淮王的口信,说让他千万小心,必要的时候先明哲保身。   苍铁敬一收到这消息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原本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吏,靠着淮王的指点提拔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自然该投桃报李,效忠于殿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成亲了,有了一家老小,上个月还有了个小儿子,他肯定是不想轻易倒下去牵连家人的,故而才会让人杀张彤如灭口,想割席保身。   他还没到背叛殿下那一步,没想到殿下就先替他考虑到了。   得主如此,夫复何求?   苍铁敬正想发誓绝不出卖殿下,接着又有探子来报:“张彤如招供了。”   他手一抖,立马就道:“快,快先给我准备笔墨,再准备一身素衣!”   张彤如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全捅出来他不但会死无全尸,他全家老小也没一个能跑掉的。   大盛有律,自首者免罪不殃家人。   他抹了把脸,开始写自罪状。   其实从张彤如入狱的那天起他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了,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作为人子、人夫、人父,他能做的就是舍了自己保全家人性命。   作为人臣,他想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   然而,刚揽完罪名,他就瞧见了旁边桌上李景干原先送他的那本大盛律法。   随手翻了翻,他绝望地发现谋弑君主的罪名极大,无论自不自首都是满门抄斩之刑。   苍铁敬想起了淮王的口信,殿下做事一向留有后手,既然都传这样的口信给他了,那一定是有了别的打算。   想起京郊的囤兵,又想起殿下如今手里的十万兵权,苍铁敬撕了写好的罪状,重新又写了一份供状。   年关已至,上京里张灯结彩,处处都喜庆万分,程又雪提着刚买的年货正在与叶大人说笑,冷不防就见一个穿着素衣的人赤脚朝宫门狂奔而去。   她哇了一声:“宫门口有什么特殊的庆典吗?”   叶渐青哼笑:“没有,但应该是有热闹。”   程又雪有些兴奋,但看了看旁边的人,她道:“大人好像不喜欢看热闹哦?”   “是不太喜欢。”叶渐青道,“但我可以去看别的,走吧。”   “好!”又雪兴奋地跳上车,直追前头那个怪人而去。   “罪臣万死难辞,特来向陛下请罪。”苍铁敬从永昌门开始一步一叩首,每叩首就大喊这么一句。   他脚被冻得青紫,整个人也摇摇晃晃,说是跪拜,到最后几乎就是站起来又摔下去。   程又雪看得有些不忍:“这是多大的罪啊?”   叶渐青看着她道:“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买凶杀人、谋害君主。算一算可能连后院里的鸡都得被一起凌迟。”   程又雪吓了一跳,又不解:“都这样了,他还来求什么?一个刀功好的刽子手?”   叶渐青眼眸含笑:“跟着进去就知道了。”   他有入宫面圣的令牌,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在了看热闹的第一线。   只是,程又雪屡屡侧头,都发现这人在看她。   “我脸上有东西?”她伸手摸了摸。   叶渐青摇头:“没有,你别管我,只管看热闹就是。”   有点不好意思,又雪脸上飞红,刚想说要不就不看了,结果就听得金殿里有人大喝:“岂有此理!”   她耳朵一竖,立马跑去候见侧殿里听墙角。   苍铁敬已经请完了一轮罪,先说的是一些买凶杀人的事,圣人见他年关里这般来请罪,本还有些动容,谁料他接着就开始指认淮王。   “淮王一直在宫中,何曾强命于你?”圣人一边咳嗽一边道,“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该拿什么来强命于你?”   苍铁敬将供状呈了上去。   圣人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岂敢,你们岂敢!咳咳咳……”   他最近为了养身体,苦药一天三碗,还让御医行针灸,其中痛苦难与他人分说,结果他这病不是风寒所致,而是被自己儿子在汤药里下药?   苍铁敬甚至还供出了工部、吏部与礼部的一些人,个个都不知怎么与淮王勾搭上,淮王还早早给他们许下了高官厚禄,只待兵回上京,这江山便要易主。   许是气过头了,圣人冷静下来倒是看着苍铁敬问了一句:“你为何突然肯招供这些?”   苍铁敬俯身磕头:“臣觉得愧对陛下,愧对大盛的百姓,实在良心不安,所以——”   “说实话!”   “……秦大人已经在来禀告的路上了。”他闭眼,“微臣什么都肯招认,只想求陛下饶了臣的家人。”   秦大人,秦长舒?   圣人更不解了。   凤翎阁最近不是一直在忙年关宫中庆典和旧宫殿翻新的事吗,昨儿秦长舒来也没听她提起这档子事啊?   按捺下疑问,圣人先将苍铁敬打入了死牢,而后就派人传秦长舒。   秦长舒进殿,照例回禀了最近事情的进展,而后就乖乖垂手站在了旁边。   圣人问:“没有别的要案要禀了?”   秦长舒茫然,想了想,道:“城中最近破获了一起杀牛案,影响深远。”   圣人:“……”   他看了看手里的供状,又看了看大殿里苍铁敬磕出来的额间血,一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病糊涂了在做梦。   新年已至,上京解除了三日的宵禁,百姓们都围在街上看烟火、放天灯。   李景干拿起酒壶,给六子满了一碗。   六子笑了笑。   他也很想像将军一样驰骋沙场,可惜右腿有伤,行动不便,今生都无法圆梦。   轻叹一声,他端起酒碗敬向对面的宁朝阳。   暗探还做卧底很不光彩,他对不起宁大人,但好消息是他不止在凤翎阁安插了人手,三省六部,他一处也没放过。   尤其是苍铁敬身边。 第173章 过年啦   此时此刻,在死牢里庆幸自己保全了家人的苍铁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让他坐立不安的消息、让他顺着台阶就下的口信,全是假的。   淮王不可能好心到让他明哲保身,张彤如口说无凭,也没能提供实打实的证据。   是他想得太多,准备得也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凤翎阁顺藤摸瓜将他查出来是迟早的事,他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是加快了些罢了。   顺便也催了催淮王的死期。   宁朝阳端碗与六子轻碰,算是原谅了他先前的欺瞒。只是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样做了,往后谁还敢用你?”   暗探一行最重要的就是真实和忠诚,他一个也没做到。   六子笑道:“是啊,所以往后就不做这行了。侯爷给我开了间铺面,我也该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了。”   说着,?????将酒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朝二位行礼,一瘸一拐地就往楼下去。   宁朝阳看着他的背影,谈不上羡慕,但也觉得挺好。   “尝尝这道菜。”李景干与她道。   朝阳回神,认真道:“侯爷,你我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实不该在外头一起过年。”   “是的。”李景干点头,又抬眼,“但你我今日不是碰巧都在这里吃饭?”   仙人顶上轻纱曼拂,两张大桌相对而摆,一人在左侧,另一人在右侧。桌上珍馐齐列,色香味浓。   宁朝阳扶额:“只你我二人,是不是也太巧了些?”   李景干看着她笑:“谁告诉你就只你我二人?”   朝阳似有所感地回头。   秦长舒踏上六楼的台阶,挽着她的夫君鼻尖直皱:“我对这地方没什么好印象。”   在她后头,伤刚愈的华年也被人扶着上来了,哼笑道:“你第二次的婚事说什么都是成了的,印象也没洗掉?”   “你是不知道当时他那死状多凄——”   迎头对上定北侯的目光,秦长舒当即接了个:“美。”   沉浮玉不耐烦地推开她们:“有人肯请客你们的话还这么多?快点快点,菜要凉了。”   宁朝阳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一声:“大人!”   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她准确无误地接到了程又雪。   “我正愁年夜饭该吃什么,大人也太好了,竟愿意请客!”程又雪眼眸晶亮地看着她道,“您真是个好人!”   “原来是宁大人请客。”叶渐青跟在程又雪身后,得体地朝她颔首,“破费了。”   宁朝阳试图解释:“我没……”   “宁大人请客也在这儿啊?”黄厚成踏上台阶,意外地道,“这不跟侯爷的宴撞上了么。”   “撞上好,撞上热闹。”司徒朔伸出脑袋往凤翎阁这边看,“那个叫霜染的女官来没来啊?”   “来了,在后头呢。”   “哎这敢情好,咱们拼一拼,一起坐啊!”   “不妥吧?”沉浮玉挑眉,“朝野里正传着闲话呢,凤翎阁还跟镇远军的人一块儿吃饭?”   “你们这才来几个人,也敢大言不惭说是凤翎阁?我们兵部的人来得都比你们多。”   “是啊,这儿还有尚书省的人呢。”   “我工部也有人在。”   人越来越多,宁朝阳愕然地看着,就见须臾之间,小半个朝廷的人都挤在了这里,桌子从两张加到十张,连起来长长的一串。   她有些不适应,脸色下意识地就绷了起来。   结果还不等她筑好防御,庞佑就塞了一盏酒到她手里。   “今夜是小年,咱们都是为了庆祝侯爷家的狸奴生了崽才欢聚在这里,就不要论什么官职高低了,喝个尽兴才是。”   “庞大人说得对,仙人顶新出的菜肴贵着呢,有侯爷买账,咱们吃好喝好啊。”   饭菜的香气和着鼎沸的人声蒸腾开去,似惊醒了天上仙人,将星辰都多露出来了一片。   宁朝阳端着酒在右侧坐下,僵硬了片刻之后想,大过年的,热闹热闹也行。   只是,这群人说不分尊卑就真不分了,沉浮玉与秦长舒划拳,娇臀一撅就将她往左边挤了一个位子。   程又雪眨眼,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道:“大人,我能坐您右边吗?那道菜是真的很好吃。”   她眼神里全是对美食的渴望,宁朝阳也不好拒绝她,只能与她换了个位置。   这一换,她转头就看见了叶渐青礼貌而不悦的眼神。   “她贪吃贵的菜,也不知道个饱,若没人看着,便会积食伤胃。”叶渐青道,“我可否与大人您换个位置?”   宁朝阳二话不说,拱手往左。   “多谢。”叶渐青重新坐回了程又雪身边。   宁朝阳看着他,觉得这人可能是川蜀那边来的,对别人鬼气森森,一对上程又雪,整张脸瞬间就柔和下去,三月的春风都没他暖。   怪不得又雪不怕他,还整天把他挂在嘴边。   “这个见色忘义的。”方叔康气得站了起来,“宁大人,借过,我要与他理论理论。”   宁朝阳不明所以地点头。   “大人,我找叔康拼酒呢,借过啊。”   “宁大人,这张凳子坏了,您挪挪。”   宁朝阳一挪再挪,眼看要发火了,身子却突然与旁边的人一撞。   她皱眉抬头,却见庞佑正对李景干道:“多谢侯爷成全。”   说完,他就转头去与黄厚成拼酒了。   李景干坐在她身边,很是无奈地与她道:“没办法,总要成人之美。”   宁朝阳:“……”   两人就算坐在一起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朝阳将头往右转,李景干将头往左转,各自吃菜聊天,互相不搭话。   华年给宁朝阳夹了一筷子菜,挑眉道:“新出的东西,你尝尝,说是东瀛那边来的蘸料,一般人吃不了。”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将那一卷薄肉塞进了嘴里。   华年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却见她连脸都没红一下,甚至还轻哼了一声道:“无趣。”   她忍不住自己也夹了一卷大口塞进嘴里。   李景干没有回头,依旧在与黄厚成说着一些琐事,但手却是自然地捏起茶壶,给宁朝阳倒了一杯半冷的茶。   朝阳看着华年被辣得脸上涨红,这才破功,端起茶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第174章 不速之客   黄厚成正垮脸说着刑部里近日的小矛盾,突然就见面前的定北侯勾起了唇角。   这人本就生得清俊若仙,不笑还好,威肃的气势都能压得人不敢抬头,可一旦笑起来,便是十里春风破开这隆冬雪色,呼啦啦将满山的桃花都吹开了个遍。   他愣住,结结巴巴地问:“大哥,可是我哪儿说得不对?”   李景干轻笑摇头:“没有,你只管继续说。”   他视线是落在他这边的,看起来听得很认真,但手却是一抬,将干净的丝帕放在了自己的右边。   宁朝阳被辣得狠了,顺手一摸,刚好将帕子拿去捂了嘴咳嗽起来。   对面的华年咳得比她还厉害,恼恨地道:“你这人,拼着自己受罪也要拉我下水,什么坏心肠。”   “分明是你先叫我试。”宁朝阳轻吸凉气,“我不过是反应慢些,怎的就叫拉你下水。”   “你……”   吵不动了,华年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都辣得涌了出来。   朝阳斜眼看着,顺手夹了一块糕点给她:“压一压。”   华年接过去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呼吸逐渐平稳,眼里的泪光却是粼粼未散。   宁朝阳不笑了,抿唇看着她问:“伤还没大好?”   华年含糊垂眼:“总归就那样。”   她问的不是腹上的伤,她答的也不是。   “别把自己困在里头。”宁朝阳轻声道,“殿下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   “我知道。”   私事是私事,有这等升迁的好机会,华年绝不会将公事落下,早在能下床的第一天就已经去了东宫回话,也得到了新的委任。   提起这茬,她抬眼便想与宁朝阳说六部最近的事,但话还没出口,楼下突然就传来一阵吵闹。   “大人您没有帖子,实在是不能上去。”   “我是她亲爹,还要什么帖子?让开!”   几声猎犬吠叫,拦路的小厮顿时惊呼逃窜。   华年暗道一声不妙,站了起来,旁边的秦长舒和程又雪也觉得不对,纷纷停筷回头往后看。   四只恶犬龇牙而上,幽蓝的眼睛里透着凶光,后头跟着的主人鬓发花白,嘴边的八字纹深如刀刻。   “各位大人都在?”宁肃远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我倒是来得巧了,这宴席一吃,就不必再去挨个给大人们递帖子了。”   说着,目光落在宁朝阳的背影上,眼神陡然阴冷,“逆女,还不请为父入座?”   程又雪放下筷子就冲到了宁朝阳身边,鼓足勇气道:“我们大人应该没有请您来。”   宁肃远嗤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今日是小年,不管她请没请,按照礼数她都该给我磕头贺岁。”   “在家里如何我们管不着,但这是外头,在外头她是一品的代掌首辅。”程又雪瞪眼,“您眼下只不过是尚书省六品的掌侍,要磕头……要磕头也是您磕。”   提起这茬,宁肃远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他无端被调派去雷州,饱受荒苦,好不容易得了圣恩能回京,却被宁朝阳大手一挥就调去了尚书省。   一开始他还高兴呢,以为这个逆女懂事了,给他谋了高官厚禄,谁料却是将他要去当个打杂的掌侍,这不是刻意羞辱于他吗。   他一接到委任状就气得脑袋发懵,缓了好半晌才过来找人。   扫一眼四周,见朝中文武大臣所在众多,宁肃远扬起下巴就道:“各位大人看看,看看!这就是咱们代掌首辅宁大人所行的孝道,居然敢叫长辈给晚辈磕头,也不怕折寿?”   声音极大,整个热闹的年宴都因他这一嗓子而安静了下来。   黄厚成纳闷地小声道:“这话不是程大人说的吗,怎么成宁?????大人的孝道了?”   “你体谅,这位老宁大人说话一向前后不搭。”庞佑道,“先前做台谏官的时候就没少被人诟病。”   “那怎么还做了那么久?”   “要不都说他运气好呢,年轻的时候有祖荫,高官厚禄。到后头德不配位,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也看在宁大人的份上多忍了他两年。”   众人恍然点头,心里不太看得上这等做派,但大过年的,宁大人还在那儿坐着呢,众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原以为他是来吃年宴的,方叔康还往旁边让了让,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   谁料宁肃远见宁朝阳没有反应,火气更盛,开口就道:“在座各位多是清流大家,今日便不如来给我评评理,这当女儿的不养父亲、怠慢尊长、忤逆不驯,此种行径,可堪做代掌的首辅?”   “老宁大人。”秦长舒沉声道,“您这样的话在御前已经念叨过很多遍了,圣人都不觉得朝阳有错,我等又能评什么理?”   “是啊,家事拿出来说一回也就够了,回回都说,旁人听着也烦腻。”华年扯了扯嘴角。   宁肃远摆手:“我不跟你们这些凤翎阁的人说,我跟庞大人叶大人说,他们才是明事理的。”   说罢,扭头就转向左侧的宴桌。   气氛已经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庞佑起身与他拱手,无奈地道:“老宁大人,我不觉得宁大人有什么过错。”   宁肃远错愕地停下了脚步:“什么?”   “按照大盛律法,子女赡养父母,每月给银需是自己俸禄的三成。”庞佑道,“据我所知,宁大人给您的是十成。”   宁肃远气笑了:“她那点俸禄,够几个人花?”   “不管够几个人花,她都是给了的。”庞佑道,“您还说她不养,便是在污蔑自己的女儿了。”   一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自己女儿的人,又配得什么尊敬呢?   宁肃远皱眉后退半步,拂开程又雪一把抓住宁朝阳的衣襟,怒道:“你背着我给他们说了什么坏话?他们怎么会这般看我!”   那可是庞佑,旁边还有方叔康和叶渐青,都是朝中的清流,名望极高的显贵。   以前听他诉苦,这些人都还帮着斥她冷血无情,不守孝道,如今同样的话,他们却说是他污蔑?   宁朝阳被扯得差点摔下凳子,旁边的李景干当即就想起身。   朝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 第175章 他已经伤害不了我了   宁肃远见过江亦川,还没见过李景干,这个时候将他认出来,只会乱上加乱。   她摇头,自己扯回衣襟站了起来,挡在他前头看着宁肃远道:“闹够了就先回去吧。”   “回去?”他冷笑,“我回去,留你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得罪人,再害我宁家上下不得安宁?”   方叔康在旁边听得抹了把脸。   他觉得自己对宁朝阳有些误解。   先前以为她这人天生反骨,不孝不义,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到现在他才发现,不孝未必一定是孩子的问题,也有可能是长辈的问题。   到底是谁给宁肃远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得罪人?光是这四条猎狗往这儿一牵,席上就已经有多位大人不满,更别提他说话咄咄逼人毫无逻辑,扰了所有人的雅兴。   在他面前,宁朝阳显得格外正常且心平气和。   但他偏上下打量,而后冷笑:“你不会真以为靠自己就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吧?你名声差,为人也差,办事不妥当,只会阿谀奉承。若没有宁家世代祖荫给你做靠山,你自己能成个什么事?”   “今日你贬我官职,以为能给我个下马威,殊不知你这行为落在各位大人眼里是可耻又卑劣,完完全全的小人行径。”   “这委任状你收回去,三日之内,我要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趾高气扬的姿态。   在场所有的人听得都觉得有些窒息。   宁朝阳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道:“掌侍一职,的确已经是最适合您的职位了。”   宁肃远眯眼:“你说什么?”   “我说,满意的答复是给不了您了。”宁朝阳道,“但您能寻得最适合自己的官职,我不免替您感到高兴和知足。”   “宁朝阳你——”   “好吵。”席上有人淡淡地说了一声。   宁肃远懵了懵,还没来得及看清说话的人是谁,旁边就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将,二话不说拖起他就往楼下走。   他手里的四只猎狗看着是想扑咬人的,但领头的那只不知看见了谁,突然就耳朵往后撇,老老实实地不龇牙了。   其余三只狗呜呜吠吠地也跟着垂下脑袋。   武将趁机连人带狗一起送下仙人顶,随手雇来马车,将人塞上去就送出长宁坊。   楼上很快恢复了谈笑声。   宁朝阳侧头看向程又雪:“没事吧?”   又雪摇头,张嘴想安慰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笨拙地道:“单笼金酥要上了,大人尝尝?”   朝阳拍了拍她的肩:“给你多点了一笼带回去吃。”   “多谢大人!”   李景干沉默地坐在旁边,没有与她搭话。   宴席继续。   大抵是被宁肃远给惊着了,原先还对她有些许芥蒂的官员们突然都待她温和起来,有几个甚至自揭短处来与她说笑。   朝阳这才发现官场上的人原来也不是每个都一肚子坏水,也并非时刻都想着算计。   她仍然会保留着她该有的戒心,但转念想想,自己遇事的确可以不那么极端,若有与人商量的机会,好好说话也无妨。   宴席散后,宁朝阳送走众人,一掀车帘就见李景干已经坐在了里头。   四下已经无人,她扬眉进了车厢,坐在他旁边侧头打量:“侯爷整个后半场似乎都不太高兴。”   李景干绷直了嘴角:“想与你说话,但没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她道。   李景干转眼看她,目光恼怒又认真:“他说得不对,一个字也不对。”   宁朝阳有些没反应过来:“谁?”   “宁肃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李景干咬牙道:“你名声不差,为人更不差,办事妥当,所以才赢得了殿下和圣人的垂青。你有今日都是靠自己的勤勉,与宁家祖荫没有半分关系。”   他看进她眼里,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做错,一点也没有。”   宁朝阳怔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里就涌上了笑意:“在担心我?”   李景干抿唇点头。   他看过她不安时候的模样,不想再看第二次。   宁肃远怎么贬低她,他就要怎么把她夸回来。   准备好了许多夸夸,他深吸一口气,作势要说。   宁朝阳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一手之隔,她的眼眸里盛着亮晶晶的光,凑近了看他,小声地道:“我已经不会把他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了。”   李景干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   “真的。”朝阳道,“以前听他说那些,我会反省是不是自己做得真的不够好,会觉得憋闷难受。”   “但现在不会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好,有多厉害,有多值得被信赖和倚重。他不认可我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眼尾弯起,她笑:“我现在很喜欢我自己。”   心口微震,李景干的眼眸跟着她一点一点慢慢亮了起来。   他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一寸一寸地将肌肤贴紧,合拢。   “大人厉害。”他笑着道。   “侯爷别光夸。”她挑起眉梢,“也学着点。”   手腕微顿,他轻叹:“学是不好学,得靠大人给些指点。”   “指点?”   李景干点头,认真地道:“大人若心里有我,我便也跟着学。”   宁朝阳:“……”   一句话三个弯,这算什么武将做派。   唏嘘摇头,她伸手勾起他的下颔,指腹微微摩挲:“那侯爷可要看好了。”   李景干抬头,晃眼瞧见了外头漫天的星辰。   再下一瞬,那星辰就尽数落进了面前这人的眼里,而后整个都朝他倾覆下来。   车轮在雪地上滚出两行深深的轨迹,车灯摇晃,带着明亮的光一路朝宁府的方向而去。 第176章 此事得问叶大人   这是宁朝阳过得最自在热闹的一个年关,有好友拜年串门,有宫里来的厚赏,还有人一直陪着她,围炉看雪亦或是院中踱步。   更难得的是,宁肃远没有来给她立规矩,也没有找她后续的麻烦。   宁朝阳以为是自己院子里这个人的手笔,但目光看向他,这人却摇头:“此事得问叶大人。”   那日的年宴,本来叶渐青是吃得好好的,甚至还跟程又雪聊起了单笼金酥的做法。   但宁肃远突然就闯来了,搅了局不说,还推了程又雪一把。   叶渐青冷着脸上去将人接住,然后就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宁肃远。   第二日,宁肃远就因先前与唐广君来往过密而被吏部严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上京里已经变天了。   唐广君荣王等人坠马,淮乐与宁朝阳等人如日中天?????,外头求她们办事的人都排出去两条街,自己竟一回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找宁朝阳吵架。   这不傻的么。   宁肃远回过神来就想让宁朝阳回家一趟,给家里涨涨威风,但吏部的人可不会容忍他,严查期间,任何消息也不让他送出去。   他只能憋着气等。   程又雪在年节的第二日就回了凤翎阁,认真地将宁肃远的相关文卷都看了一遍。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气得直鼓嘴:“竟还跟唐广君有牵扯。”   叶渐青倚着旁边的长案淡声道:“牵扯不深,他想巴结唐广君,但没巴结上。”   程又雪不解地抬眼:“大人怎么知道的?”   “唐广君一直想与我结交。”叶渐青道,“他府上的事,我大多都清楚。”   心里一惊,又雪跳起来就捂住了他的嘴,一双眼左看右看,确认凤翎阁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才压低声音道:“这话你也敢说?眼看着唐广君一党还在清算呢。”   叶渐青垂眼就看向她这白嫩嫩的手。   为了护她的宁大人,这胆小如鼠的人还往人家猎犬跟前凑了,虽是没伤着,右手的指甲盖上却是被那犬齿划了一道痕迹。   到现在还在。   他抿唇,将这人的手拉下来,想握住,却又想起这人到现在还没回复他关于那些契约的事。   只能克制地松开。   “我问心无愧。”叶渐青道,“他们查不到我头上。”   程又雪皱眉摇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真被人攀咬上,就算大人再厉害,也得去宗正司走一遭。”   叶渐青忽然就问:“若我有难,你会像救你宁大人那样救我吗?”   又雪瞪大了眼:“叶大人,您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您若有难,那能是我可以救的吗?”   道理是没错的。   叶渐青垂眼。   ——但这种话,从自己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比外头的雪还冰冷。   意识到他有些失落,程又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大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家,不要钻那无用的牛角尖,你我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这宁肃远清算干净。”   “你我?”叶渐青抬了抬下巴,“这不是你凤翎阁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程又雪眨眼:“不是大人命吏部查他的?”   “我没有。”   “哦。”挠挠头,程又雪重新坐回椅子上搓了搓手,“那就是我的当务之急。”   她认真地看起文卷来,遇见有用的地方就飞快地摘抄,小手端正地捏着笔,字也写得极为漂亮。   叶渐青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倒是又开解了自己。   她有今日的成就实在来之不易,要她不管不顾地救自己委实太强人所难,她说得对,是他不该钻牛角尖。   不提这个问题不就是了,一个大男人,没事跟宁朝阳比个什么劲。   深吸一口气,他拉开椅子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有女官从门口路过,不解地往里头看了一眼,小声问旁边的人:“叶大人不是有年假吗,怎么也跟咱们一样要伏案?”   “不知道,兴许是年假用完了?”   “不会吧,我昨儿还听他跟秦大人说用他两日年假换程大人一日年假。”   “还能这么换,那尚书省不是赚大了?”   两人小声说着越走越远。   叶渐青头也没抬,替程又雪将有用的文卷都选出来,而后又帮她抄录了几篇有用的。   两人离开凤翎阁的时候月亮都已经出来了。   程又雪万分疲惫,一上车就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明日还有早会……”   “不想去?”   “谁会想去早会啊?那么早,又冷。”闭着眼睛扁嘴,她嘟囔,“只有宁大人才会热衷此事。”   一想到今晚没几个时辰可睡,她打了个呵欠就道:“到家了劳烦大人喊我一声。”   叶渐青点头应了。   程又雪眨眼就睡了过去。   车有些颠簸,但她睡得很沉,梦里全是飞着的银子和长了脚的单笼金酥。   好暖和,好香甜,好安稳。   吧砸了一下嘴,程又雪翻了个身。   晌午的阳光透过花窗照在了她的脸上,明亮,温暖。   程又雪嘴角带笑,但下一瞬,她就浑身一凛。   “什么时辰了!”尖叫一声,她睁眼就跳下床,趿上鞋抱起官服就往外冲。   叶渐青抬手捏住门弦,将她堵了回去。   程又雪一看他,更加着急:“大人怎么不叫我?这都睡多久了!”   “今日你休沐。”叶渐青道,“你们秦大人已经派人来传过话了,你不用去早会,也不用去凤翎阁。”   !!!   有什么比睡过头惊醒却发现今日放假还更幸福的事!   又雪嘿咻一声就将官服扔回了屏风上,然后有条有理地洗漱穿戴,一顿折腾之后整整齐齐地坐在了叶渐青对面:“多谢大人!”   “谢我什么?”他给她盛了一碗粥。   程又雪接过来,笑眯眯地道:“我原本是没有年假的。”   定是他做了什么,先谢总是不会错的。   这目光炙热又殷切,像极了某种摇着尾巴的小动物。   叶渐青有些顶不住,别开头耳根微红:“口上谢就完了?”   程又雪“啊?”了一声。   叶渐青抿唇:“东郊外的湖上有冰花舞,你陪我去看吧。” 第177章 程大人的一百个省钱小技巧   东郊偏僻,但有一片宽阔的湖水,冬日一到就结了厚厚的冰,有民间的杂耍艺人会滑行其上,作冰花舞。   程又雪嘟囔过想去看,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提一嘴就过,她自己都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没有年假嘛。   但现在,叶渐青居然提了出来。   他语气淡淡的,完全没有邀功或给她恩赐的意思,像真是他自己想去看,顺带捎上她罢了。   只是,他耳根好红,像火盆里烧透了的炭。   眼里泛上笑意,程又雪重重地点了点脑袋:“好的呀。”   叶渐青立马回房去更衣。   两人一同出游,都要穿私服。   管事拿来了他平时穿的衣裳,他一看就摆手:“不要雪锦,也不要苏绣,找朴实些的衣裳。”   “大人,咱们哪来朴实的衣裳?”管事直挠头,“最次的就是这件,但它太薄了,外头还在化雪呢。”   叶渐青想了想,将袍子接了过来。   程又雪换好衣裳出门,就见叶大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他穿了一袭华贵的月白绸袍,风一吹,飘飘若仙。   好看是好看的。   但她凑上去一探他的手背,果然凉得跟冰一样。   程又雪连连摇头:“您去换件厚些的,没这么好看的都行,东郊比城里还冷呢。”   叶渐青抿唇:“我没有厚些的……衣裳。”   只有厚些的裘衣,穿起来贵气万分,任谁走他旁边都得变成个小丫鬟。   好不容易一起出去玩,他才不要那样的场景。   程又雪以为他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皱着脸想了半晌,还是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抱了一件厚棉袍出来。   “给,这件好看。”她道,“阁里分下来的料子,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但胜在厚实挡风。”   叶渐青一怔,接过袍子看了看针脚:“你做的?”   “嗯呐。”她移开目光,“原是打算卖给外头的成衣铺换些银钱的。”   这倒也符合她的作风。   叶渐青展开衣袍拢上,发现竟然分外合身。天青的颜色,在这灰蒙蒙的冬日里看着也挺舒心,袖口上还绣了两丛不知名的草。   “走吧走吧。”她催道,“再晚就没有好位置啦。”   叶渐青回神,被她拽着往外走。   他很想告诉她,那里的好位置都可以花钱买,就算去得晚,也能坐在有火炉的看台里安稳观赏。   但程又雪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地给他说那些冰花舞的艺人有多厉害,平时的赏钱能收几箩筐。   到了冰湖附近,她更是直接拉起他就往前冲,身形之快,将旁边所有的行人都甩在了后头。   叶渐青有些没反应过来,脚步微顿,程又雪当机立断地拉起了他的手。   温热绵软的触感,握得他心尖一颤。一时间周围的东西都化开了去,天地间好像只剩了他和她。   肯这么拉他的手,是不是就是说,她也没那么抵触他?   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叶渐青觉得郊外的空气好像就是比城里的更香甜些。   “坐。”她按下他的肩膀。   叶渐青回神,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冰湖最前头的位置上,虽没有火炉,却有不花钱的石椅。程又雪甚至带了暖垫在身上,掏出来就让他坐下,并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刚买的烤红薯。   “这个位置最好了,前头没有遮挡,左右待会儿还会有人墙挡风。”她搓了搓自己的手,又贴了贴他的手背,“不冷了吧?”   岂止是不冷了,他连心口都热起来了。   叶渐青轻笑:“程大人真是熟门熟路。”   “那是自然,中秋赏龙舟的时候我就来过了,这么好的位置,一分钱也没花。”她骄傲地抬起下巴,“瞧见后头那些收钱的观景台了吗?一个位置十两,隔得远,前头还有人遮挡,傻子?????才去坐那儿呢。”   叶傻子:“……”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程大人说得对。”   又雪开心地笑起来,将包袱里的东西陆续往外掏:“热水,净帕、果脯肉干……我都带得有,不要在这儿买,可贵了。”   “还有这个,你拿着。”她数了一百个铜钱给他。   叶渐青诧异:“你竟舍得给赏钱?”   程又雪瞪眼:“人家那么辛辛苦苦地表演,看了难道不该给赏钱?”   眼神柔和下来,叶渐青嗯了一声,将她串得整整齐齐的一百文握在了手里。   冰花舞开始了,四周果然也围满了人,风吹不到他们,前头也没人能挡住他们,程又雪一边吃着果脯一边连连喝彩,眼里盛满了喜悦和轻松。   叶渐青倒是没注意湖上在舞什么花样。   他只看着身边这人,一双眼眨也不眨。   艺人来收赏钱的时候,叶渐青将那一百文放了进去,想了想,又添了一锭银子。   程又雪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一边夸他们演得好一边收拾石椅上的东西,那艺人瞧见银子,却是瞪大了眼,当即就想跪下来道谢。   叶渐青一把扶住他,看了旁边忙碌的姑娘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程又雪在散场之后莫名地就得到了一个精致的布偶。   “这是照着那个最厉害的冰花舞艺人的装扮做的诶?”她哇了一声,“旁人都没有,就给我了?我运气也太好了吧。”   叶渐青走在她身后,觉得她为一个小布偶高兴成这样很幼稚,但不知怎么的,看她笑,自己就忍不住要跟着笑。   上车回城,程又雪开始盘算今日的花销,算上赏钱,她一共花了一百三十七文,对叶渐青来说这等于没花。   但程又雪还是有一丝心疼,笔尖在明日的吃喝上点了点。   知道她想干什么,叶渐青道:“明日我府里有亲戚来拜年,程大人可要来作陪?”   说是作陪,其实就是蹭饭。   程又雪眼眸亮了亮:“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叶渐青道,“你也请我吃了果脯肉干。”   那她明日就可以省下二十文了。   开心地捏了捏自己的钱袋,程又雪正想道谢,马车却突然一停,接着就急转了一个方向。   “大人。”车夫急喝,“出事了!” 第178章 瘪瘪的钱袋   今日出来本就是休沐散心,叶渐青一个护卫也没带。   他掀帘往外看,就见几个人高马大的悍匪堵在路中央,车夫换了方向往旁边的支路上跑,没跑多远就见前头也有差不多的人在堵路。   “怎么会这样。”程又雪眉心紧皱,“你我今日装束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车也特意换了简朴的,竟还会提前被人蹲点?”   想起自己当着许多人的面给出去的那个银锭,叶渐青暗骂自己失策。   他道:“待会儿若实在走不了,我就下车去,你躲在里头不要出声。”   程又雪哭丧了脸:“大人,您也不会武艺啊。”   “不会武艺也还是个男儿,比你这小身板可强多了。”他轻松地说着,见车被逼停下,起身就要下去。   袖口被人一把拽住,接着他整条胳膊都被她抱进了怀里。   叶渐青怔然回头,就见程又雪使劲摇头:“不成不成,这山间悍匪多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去。”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就将他扯回了座位上,而后飞快地解下自己腰间的钱袋,颤声对外头的车夫道:“全看您了。”   说罢,咬牙就抓起钱袋里的碎银,一把就朝外头洒了出去。   叶渐青瞳孔微缩。   跟她在一起久了,他连这些七零八碎的银子也看得眼熟了。   打着旋飞在最上头的那块是五钱的,刚从她收到的俸禄上剪下来,边缘还留着被钳口挤压剪开的形状。笨重飞在最后的是二两的,是她上个月收到的租钱,一收到就开心得半宿没睡着。   左边飞的是三钱的,右边飞的还有几个铜板,全是她从自己平日的花销里抠出来的,说能省则省,积少成多嘛。   此时此刻,为了不让他去涉险,她想也没想全都洒了出去,一边洒一边喊:“快走!”   四周的悍匪们都去捡银子了,车夫冒着冷汗飞快甩起长鞭,马嘶鸣一声就朝缺口猛冲出去。   程又雪眼眸直愣愣地盯着外头的情况,见后头的人没追上来,前头也许久没再看见堵路的人,这才慢慢将心放了回去。   叶渐青看着她手里瘪下去的钱袋,莫名有些难受:“你该让我下去的,我身上有官府的令牌,他们未必敢动我。”   程又雪回头就瞪他:“大人是不是太把身份当回事了?这些人若是能被一块令牌吓住,也不会来干这掉脑袋的勾当。你真下去,他们只会将你捆了,让你家里送更多的赎金来。”   “可你这一袋银子……”   程又雪也很心疼啊,她攒了一年才得这么一袋,睡觉都要抱在怀里的。   不过,低头翻了翻,她眼眸一亮,伸手就从袋子的夹缝里抠出来一块二钱的碎银,笑着举到他面前:“这不还有嘛。”   叶渐青捏紧了拳头。   以程又雪先前的倔脾气来看,他回去把这些银子都补给她的话,她是不会收下的。   他沉着脸,一进城就下车,换马直奔将军府。   李景干正在发愁呢,叶渐青进门就对他道:“封运将军奉命来上京剿匪已经半月,毫无成效不说,还搅乱了京中巡防,在下想邀侯爷一起进宫面圣,将封将军先调派去京郊校场。”   李景干抬眼:“他那人心高气傲,怕是不会允。”   “圣人允就可以了。”叶渐青面无表情地道,“剿匪之事,还是由江副将领头更为合适。”   他说的是江大,本就出身山野,对山匪的了解也更多。   李景干有些迟疑地唔了一声。   叶渐青沉声道:“就当在下欠侯爷一个人情。”   封运此人野心颇大,近来一直在跟凤翎阁争抢巡防之事,各处都被他强行空降了自己麾下的人,因着官职都不高,凤翎阁还在忍。   李景干想先下手为强,奈何圣人对他还有忌惮,他贸然开口可能会适得其反。   结果也不知谁惹到了叶渐青,居然让他主动上门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再不答应就不礼貌了。   李景干起身与叶渐青作请。   ·   宁朝阳接了皇命严审苍铁敬,将他供出来的相关官员都暗查了一番。   不查不知道,这六部竟藏匿着一片关系网,自下而上,渗透七十多个官位,互相勾结扶持,图谋不轨。   朝阳背上起了冷汗。   这些人若一起清算,朝纲都将不稳,但若放着不管,他们又都与李扶风有牵扯,上回没反,下回也一定会反。   尤其是封运,原想让他来上京,好清算他在远郊的囤兵,谁料这人带了诸多精将,反客为主地要接手上京的城防。   宁朝阳问程又雪:“宋蕊那边如何了?”   程又雪皱眉:“情况不太妙,说是下头的人抱团排斥,她空有头衔和兵符,却调不动人。”   “不过您不用太担心。”她道,“镇远军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先前镇远军和青云台与凤翎阁的消息都不互通,眼下各边却是突然都和谐起来,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还能搭把手。   宁朝阳仔细看了看以往青云台和凤翎阁起争执的缘由,除开立场和利益不说,每次闹大,几乎都有几个固定的人在中间挑事,这样的人青云台和凤翎阁都有,最近也都还在活跃。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几个人的名字圈起来,交给了程又雪。   外头已经黄昏,宁朝阳却起身往宫里走,一路都在想着要如何措辞才能让陛下打压封运的气焰。   结果刚走到宫门口,她就看见李景干在和叶渐青互相拱手。   “有劳侯爷。”   “叶大人言重。”   在他们旁侧,封运脸色铁青地站着,待李景干一上马,他也只能跟着上马。   宁朝阳目送这二人离去,上前去问叶渐青:“这是怎么了?”   叶渐青唏嘘地道:“圣人对封将军寄予厚望,没想到他沉迷于争权夺势,却不认真清剿山匪,行为顶撞,还多次冒犯宫闱。圣人忍无可忍,便让他去侯爷的校场练练规矩。”   说好听是练规矩,实则就是让他过去喂马刷马。   朝阳挑眉:“他这都能服?”   “不服又有什么用。”叶渐青嘲弄地道,“要兵兵没有,要嘴也只有一张。” 第179章 久等了   唐广君和苍铁敬一入狱,想帮封运说话的人就没几个能面圣的了,封运那嘴又笨,完全不是他和李景干的对手。   叶渐青与宁朝阳告辞了就追上江大,与他一起去城外。   麻烦被人解决了,宁朝阳很开心,但开心之余又有些疑惑。   叶大人一个文臣,怎么这么热衷于剿匪?   程又雪正在查张永安当初毒害宁大人一事。   当时以为是青云阁的人故意谋害,但最近两边合在一起办事,程又雪才发现张永安并不是青云?????台这边的人,只不过与几个青云台的官员有些交情,并且都还只是酒肉之交。   如此,他似乎没理由要杀宁大人。   抱起文卷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刚想着今晚要一个人挑灯夜战了,程又雪抬头却发现叶大人站在她的院子门口。   “怎么了?”她走过去。   他衣裳上沾了不少泥灰,整个人看起来却是很高兴:“还你。”   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到了她跟前。   程又雪一看就摇头:“昨儿不是说过了,那些钱不单是为了你,我也有份的,所以不用补给我。”   “不是。”叶渐青抿唇,“这是你洒出去的那些。”   洒出去的还能找得回来?   程又雪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她进院子放下文卷,接过钱袋来打开。   熟悉的碎银子们扑洒了出来。   眼眸一点点睁大,她又惊又喜:“大人怎么办到的?!”   “路过看见江副将在剿匪。”叶渐青道,“运气好找到了那日我们遇见的那些人,银子在他们手里还没来得及花,我就给你拿回来了。”   他说得很轻松,但事实是江大被他拽着往东郊外头去剿匪,将悍匪的窝连锅端了之后,大量的银钱都堆在了院子里。   叶渐青就蹲在那堆钱旁边,一个个地认。   江大以为他在开玩笑,被抢走的碎银子哪还有认得出来的,算一算当时有多少钱,直接从这里头划点不就好了。   谁料这位叶大人愣是认出来了,翻了两个时辰,凑齐了一个钱袋,别的他一眼也不多看,道了谢就走了。   真乃奇人也。   程又雪看了看他衣袍上的泥,喉头都紧了紧。   她道:“你等一等我。”   叶渐青以为她要给他拿什么东西,亦或是要说什么话,结果这人收好钱袋竟就去看文卷去了。   意识到她最近很忙,叶渐青干脆将自己的文卷也拿了过来,借她的烛火一起看。   程又雪没有拒绝。   两人各自忙碌着,她的话也就一直没有下文。   年关过后,宁朝阳收到了程又雪的呈报。   张永安在禁内勾结党羽、蒙蔽圣听,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们当时都以为指使的人是荣王或青云台的其他人。   但程又雪查到,张永安是良妃的远亲,每月又得五皇子大笔的银钱供给,他会听谁的话不言而喻。   呈报还附上了抄录的淮王府的账本。   宁朝阳翻了一下,发现李扶风附上采买的东西又多又贵,花销与他明面上的收入完全合不上。不仅如此,他吃的米面都要上等的精品,完全不像一个在深宫里一直受苦的皇子。   她不由地翻了翻唐广君一案的账册。   唐广君那几船银子虽然补上了扩建中宫的花销,但前头还有诸多的烂账,他是吃了不少钱下去的。   可抄家出来,唐广君府上所剩的银子却远没有她想象中多。   其余的银子花去了何处?   宁朝阳目光幽深地提笔,开始写案情陈结。   ·   一个年关过去,朝中突然就有许多官员获罪,官位空缺出来,年轻的男女官员们纷纷递补上去。   宁肃远也想谋个好差事,原先的差事尚书省突然就不要他去了,他很生气,却也没去闹,毕竟掌侍也不是什么好官儿,他大可以趁着机会多谋个别的。   但是,以往都肯帮着举荐的亲戚朋友,如今突然就对他大门紧闭,亦或是找着借口来推脱,他求了半个月,都没找到什么好路子。   正想筹钱去叶府问问,吏部却有人来告知他他被查出曾向唐广君行贿,要判十年刑牢。   宁肃远不信,但他的宅院很快就被府衙查封,一大家子人都被赶了出来,只能找地方租住。他本人也被押到了凤翎阁大牢,狠狠关了几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绝望之中,有个年轻的武将过来对他道:“我们侯爷有意搭救,但本事有限,只能将您放出来做个狱卒,您看可愿意?”   都能被放出去,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宁肃远咬牙答应了。   陆安笑了笑,替他拿来狱卒的衣裳,对他道:“每月俸银是五钱,您辛苦。”   ·   叶渐青一如既往地在凤翎阁外等着,就见程又雪拿着一纸东西出来,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他皱眉,“谁欺负你了?”   “没有。”她叹了口气,“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能有什么问题,天天看文卷都看到半夜。”叶渐青不悦地抿唇,“整个凤翎阁就没有比你更勤奋的人。”   “勤奋有什么用,别人都升从三品穿碧桃官服了,独我……”   听见她尾音带了哭腔,叶渐青连忙将扯过自己官服上的仙鹤花纹:“给你,这个比海棠好看。”   “哪有这么给的……”   他暗骂自己蠢,又左右四处找,看还有什么东西能安慰安慰她。   程又雪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模样,突然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叶渐青一愣,不解地回头,就见她举起手里的东西,双眼发光地道:“我不要你的,我自己有。”   吏部下来的任职文书展在他面前,一低头就能看清上头写的字。   ——擢程又雪为正三品七命的掌事,赐芍药官服。   “破格的提拔,凤翎阁独我一份。”她看着他眼露震惊,不由地咧嘴笑开,“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三品七命的官,虽只是凤翎阁里的品级,但也是大权在握,淮乐殿下赐了她一辆马车,圣人也赏了她五十两黄金。   “我有钱了,也有本事了。”她深深地看着他,而后笑道,“久等了,叶大人。” 第180章 传定北侯   叶渐青是个很好的人,程又雪一直这么觉得。   他知道她时常惶恐不安,所以想尽了办法要让她觉得安心。那三万字的章程和契约是她这辈子读过最好的文卷,一笔一划都在告诉她,她值得,她配得上。   这给了她很大的力量。   所以她想明白了,要馈他以同等的心意,她自己得先升官发财在上京站稳脚跟,这样才不会再患得患失,也不会再恐惧忧虑。   如此方是长久之计。   幸好眼下的时机不错,她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程又雪看着叶渐青慢慢亮起来的眼眸,鼓足勇气伸出手去,一把就牵住了他的手。   “上回说了,一定会好好请大人吃一顿饭。”她笑道,“走,去仙人顶,我请客。”   叶渐青被她拽着往前,只觉得四周的雪里突然开出了春花。   天光明媚,暖风和煦。   他在惊愕之后目光就慢慢柔和下来,修长的手指回扣住她的手,略微颤抖地应了一声:“好。”   等到了就好。   ·   上京四处雪景怡人,宁朝阳快步走在红墙百瓦的宫闱之中,却连头都没侧一下。   秦长舒跟在她身侧道:“新上任的官员不熟悉事务是情理之中,往年也总出岔子,但都没今年闹得厉害。”   宁朝阳嗤笑:“反应倒是快。”   她不过才动一些边角小官,六部的那几条大鱼就拼命扑腾起来了,妄图借着那些小官的事告诉陛下,若大量换血,朝纲必将不稳。   可真留着那些人,难道这天下就稳了?   殿门朝两边打开,里头的人正说着:“新任官员,少不得要两三年才堪大用,其间更是要有资历的老臣领路……”   宁朝阳大步迈入,上前拱手行礼:“刘大人这话便是在指责微臣无能了,微臣向陛下请罪。”   意识到这人上任不过才半月,刘大人噤了声。   圣人笑着打圆场:“人有千种,自是不能一概而论。”   宁朝阳站直身子,将新的奏折重新呈了上去。   圣人知道她还是要弹劾那几位高官,也没有急着将折子打开,而是意味深长地道:“宁爱卿,假如眼下你手里有一把刷子并一堆布条,刷子的手柄上带着刺,而你正需要刷洗器具。你是会扔了刷子用布条费力擦洗,还是用布条将刷子裹住将就用?”   宁朝阳拱手就答:“在家里找一找,兴许还有新的刷子。”   圣人皱眉:“一把刷子用顺手也需要时日,岂是那么简单就好找的。”   他话刚说完,宁朝阳就又呈上了一叠名册。   疑惑地接过来,圣人眼眸一亮。   今年各省各部的举试,招揽来的人才竟是去年的一倍还多。宁朝阳详列了每个人的优势和特点,一眼看下去让他都有些激动。   旁边的刘大人一向知道宁朝阳吹嘘的手段,连忙道:“推举人才得看真才实干,先前刑部那七八个小吏去之前不也被捧得高高的,结果怎么?七日不到就错判乱判致人枉死。眼下民怨沸腾,岂可还继续踏泥行污?”   提起这茬,圣人又有些忧心。   淮乐立马道:“儿臣启禀父皇,京郊剿匪之事已毕,冬日回廊安置之事也处置妥当,眼下国库充盈,民生安稳,正是万象更新时。”   如果不动苍铁敬招供出来的那些人,那她们这么久的准备就都白费了。   圣人还是犹豫不定。   “陛下。”门外突然有黄门神色慌张地进来跪?????地。   圣人回神,招手让他上前,听完他小声禀告的消息之后,脸色骤变:“传定北侯进宫来!”   淮乐心里一跳。   父皇最近一直有意疏远定北侯,已经许久没这么焦急地传召过他了,乍然如此,东边的战事怕是有变?   她想留下来听一听发生了什么事,但还不等说话,圣人就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淮乐也先回去,与宁爱卿拟定好各处的补位安排再来禀孤。”   这是同意了?   方才还在犹豫,怎么突然就这么果断了。   淮乐满心不解,还是只能拱手退出去。   大门一合上,她转头就问:“朝阳,你可有什么消息?”   宁朝阳道:“镇远军事忙,微臣也许久没有见过侯爷。不过,今日之事,想必与淮王在汴州停滞不前有关。”   汴州是淮王与主力军汇合的地方,照理来说他只会在那里停留两日就继续向东,但汴州传来的风声却说,淮王已经停留了五日有余,不但没有东进,反而让东边剩余几个州的囤兵都调去汴州与他接应。   若是平时,圣人见这样的举动可能还会差人去问问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但眼下,苍铁敬被关在大牢里,口供字字句句指的都是淮王。   圣人从高高的皇位上看下去,满眼能看见的都只有淮王的野心。   饶是再对李景干不满,圣人也只能召用他,并且还得和颜悦色,努力修复因中宫薨逝而破损的君臣关系。   淮乐眼眸一转就将前后的事情想通了大半。   先皇后和荣王自李景干回京之日起就想裹挟他站队夺权,李景干看似积极,实则完全置身事外,只一力向陛下表着忠心。故而中宫和荣王倒台时他丝毫没有受牵连,只因战力太强而惹了陛下些许不快。   这点不快在淮王的威胁之下压根不算什么。   想到这茬,那他力举淮王去东征的原因也就明了了。   淮乐舒了口气,笑道:“本宫差点就以为他想用淮王来牵制本宫了。”   宁朝阳跟着她一起往东宫的方向走,忍不住好奇问:“若他真有这样的念头,殿下会如何?”   淮乐斜她一眼:“你以为我会记恨他?”   那不然呢?朝阳不解。   淮乐笑道:“他若有那样的野心,我反而会更敬他。”   没有人会平白扶持一个没有干系的皇子,除非他自己有执掌天下的野心。   李景干若真那样做了,他就将会是安稳了两百余年的大盛王朝史书上最鲜艳夺目的一笔。   宁朝阳听着,只觉得淮乐殿下真非一般人能比。   她这么夸李景干,可不会是想把皇位拱手相让,分明是跃跃欲试,想把战无不胜的定北侯也挑落马下。 第181章 清算   如此疯狂的念头,莫说荣王淮王不会有,就连英明半生的圣人恐怕也不敢想。   圣人能容武将,却也不愿让武将权势大到对自己造成威胁。而在淮乐殿下眼里,任何人都不过是挑战,越是厉害的臣子,越能让她时刻保持警惕和上进。   宁朝阳道:“可惜侯爷志不在此。”   淮乐含笑看着她,觉得她这是在帮人说好话。大权在握的将军,当真会一点野心都没有吗?就算现在没有,将来谁又能说得准呢。   朝阳迎上她的目光,却是认真地重复:“他当真志不在此。”   表面看起来好战的武将,实则比谁都希望天下太平,最好不打起来,最好能速战速决搞定东边的战事,最好可以再也不用杀人。   想起那人迷茫又自弃的眼神,宁朝阳的手不自觉地就微微收紧。   淮乐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本宫未必会信他,但本宫一定会信你。”   “多谢殿下。”宁朝阳朝她一揖。   尽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也有起矛盾的时候,但时至今日朝阳还是很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的是淮乐殿下。   大盛的下一个百年,一定会更加繁荣昌盛。   两人回去东宫里喝茶,没坐多久就听闻陛下连下数道恩旨,重赏定北侯与镇远军,并令定北侯挂帅,领兵三万支援淮王。   宁朝阳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只是觉得不安。   淮王那边的人有十万不说,暗处还有不见光的势力和兵力,圣人如此厚赏他,却只让他带三万人去?   淮乐殿下也皱了皱眉,而后就召集了东宫各属官与凤翎阁众人一起议事。   宁朝阳听着听着突然问:“陛下是不是派了文臣去随军?”   秦长舒点头:“指派的是又雪和吏部的刑大人。”   说是要记一些编典籍用得着的东西,但谁都知道圣人还是对李景干有所戒备。   宁朝阳张嘴想说什么,淮乐抬袖就拦住了她。   “东边的事情要紧,上京的事情同样要紧。”她道,“朝阳,你肩上的担子很重。”   定北侯要去钳制淮王,宁大人也需要将上京里暗地拥趸淮王的人一一拔除,两边必须一起动,谁慢一步都会失去先机。   宁朝阳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点头就应下了。   但出宫回府,她的马车在永昌门附近来回绕了七八圈也没继续往外走。   天色将晚的时候,李景干带着人从宫门里出来。   他低声与胡山嘱咐着什么,顺手就接过了后头的人递来的盔甲。   “侯爷。”陆安牵着马在门口站着,朝旁边怒了努嘴。   李景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宁朝阳马车边微微掀起的帘子。   圣人的命令下得急,他马上就要出城,只有这片刻告别的机会。   李景干拂开斗篷就想朝她走近。   “侯爷。”刘公公眼疾手快地拦了他一下,拱手道,“杂家奉命送将军出长安门,还要回去复命呢。”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瞧着有些脸生。   李景干硬生生地止住了步子。   他脸色不太好看,脚下还想再动。   刘公公再度拦住他,皱眉轻轻摇头。   江大在后头见状,突然大声喊:“侯爷说马上要走,各位兄弟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众人齐声应。   他又喊:“以少敌多,有没有信心!”   “有!”   “争取在什么时候还朝!”   “三个月之内!”   整齐的咆哮声响彻整个永昌门,把旁边的几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   远处那只捏着车帘的手怔了怔,而后就慢慢收回了车厢里。   李景干喉结微动,收回目光朝刘德胜指引的方向迈步,一步步地朝宫门外走去。   “保重。”出宫门的那一刹那,他轻声道。   声音很小,除了胡山和江大谁也没听见。   江大和胡山对视一眼,突然齐齐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保重!”   身后的将士们也跟着喊:“保重!”   小太监一脸莫名,不知这保重是说给谁的,只觉得齐刷刷的还怪有气势。   宁朝阳坐在马车里,将远远传来的这两个字慢慢拢进了手心。   “你也保重。”她道。   淮乐殿下站在城门口的高楼上看着镇远军出发,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   不过也只一瞬,她很快就恢复过来,笑着道:“这次的结局,应该会不一样吧。”   身后的侍女心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淮乐摆手:“给朝阳放两日假吧,两日之后,她可就得收心做正事了。”   寻常人经历此等离别,是需要两日缓一缓精神的,但宁朝阳第二日寅时就到了尚书省文院,开始办公行文。   圣人下令命吏部与宗正司清算苍铁敬的党羽,但有些老臣根基深,动辄有数十门生求情,其中不乏名臣雅士,闹得宗正司的人很是不好下手。   于是,意料之中的,这差事又落在了宁朝阳头上。   宁朝阳二话不说就带城防上门,直接抓人封府,求情者一律请去宗正衙门喝茶,不管他们叫嚷什么情分颜面,她都岿然不动。   一个宁朝阳不够用,淮乐还将沉浮玉也放了出去。   于是东家门西家院都被踹开,但凡在苍铁敬招供名册上的人,统统关去了天牢候审。   这样不管不顾的后果就是两人的院子都被人放了些蛇蝎毒虫,还有半夜纵火的。除了在天牢,别的地方都变得不太安全。   宁朝阳干脆就带着沉浮玉重操旧业,两人一个文审一个武问,短短几日就问出了不少东西。   前年春猎死在猎场里的青云台官员不是被凤翎阁的人射杀,而是刑部一小吏在其饭食里下了迷药导致人坠马而亡。   常光独子举考卷子被换,也不是凤翎阁人的手笔,是吏部一侍郎为了讨好张永安而动的手脚。   运河上游的水闸位置不是青云台的人搞鬼,是工部里有人接了马岳的授意。   最重要的是——   宁朝阳皱眉盯着前头这人的嘴,不敢置信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你把刚刚说的北漠郡主之事,再重说一遍?” 第182章 宁大人也会相思吗   那人叹了口气:“原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但这棺材来得也太早了些,我不想就这么下去面对萧将军,便索性与你说个明白。”   “没有什么北?????漠郡主,那人只是北漠的一个俘虏,为了保命,才谎言称自己是大盛人,并趁着萧将军醉酒,谎称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萧北望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见人家姑娘要死要活,他便答应回京就娶她,并打算好好善待于她。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只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但李扶风觉得萧北望兵权太重,远超他手里的兵力,故而便命张永安传谣,说萧北望带回来的这个是北漠的郡主。   张永安当时深得陛下信任,他这么说了,再加上那女子举止里的确有北漠的风气,陛下便深信不疑。   “我也只做了帮着做伪证这一件错事。”那人道,“至于最后落罪,那是萧北望自己的选择。”   没人逼着他狂悖犯上,也没人逼着他侵占良田欺压百姓,是萧北望自己,在回京面圣了一次之后莫名就张狂了起来,这才给了宁朝阳书写他罪状的机会。   宁朝阳脸色沉得厉害。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事实,没有冤枉萧北望,但若按这个人的说法,萧北望原本就是不用反叛的。   他是被人欺骗,进而被逼迫到了那个份上。   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没有辜负淮乐殿下。   淮乐殿下若是得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心虚复杂,宁朝阳提笔开始写此案的审结。   苍铁敬招供出来的所有官员至此都审完了,大盛的朝堂原本是没有那么明显的对立的,正是因为这些人的挑拨,近年来的风气才会越来越差。   而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李扶风的不甘心。   这么一看李扶风也是个厉害人物,他什么也没有,竟能先画饼诱惑住张永安和唐广君,将这二人逐步提拔到关键的位置,然后让一个人替他在圣人面前进谗言、一个替他收敛钱财。   唐广君贪墨的大部分钱财都进了李扶风的腰包,有了这些钱,他就能网罗更多的官员,毕竟大盛官员的俸禄实在太低,有些人给点甜头就跟着往歪处跑了。   算来一共十年,李扶风的势力已经暗藏进三省六部,渗透各个部门。   若不是她和李景干阴差阳错地有了一段缘分,谁能想到这上京的背后一直有双手在搅弄挑拨?   越看背脊越凉,宁朝阳将卷宗交递给了淮乐。   她屏息看着这位殿下的反应,以为她在看见最后一张供状的时候会释怀或感伤。   但淮乐殿下只是寻常地看完,一点反应也没有地就合上了卷宗:“照此看,扶风不会任人宰割。”   宁朝阳愕然,跟着也冷静下来商议公事:“以微臣之见,上京也该有所准备。”   封运虽还被困在上京,但外头那个刘长秋是什么心思,她们是全然不知的。   淮乐点头,与她分头行动,她借着巡视的由头去往戚定山囤兵的地方,宁朝阳则留在上京加固城防宫防。   上京里气氛开始紧张,街上巡逻的士兵也多了起来。   宁朝阳在忙碌的间隙抬头,朝东边看了一眼。   华年忍不住唏嘘:“宁大人竟也懂相思为何物。”   收回目光,宁朝阳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脖子酸,动一动罢了。”   回府的时候,她看见街边突然多了很多祈福的男女,皆虔诚合十双手,许愿之后再将天灯放飞。   明明亮亮的灯火,看得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停车。   车夫顺势就道:“朝廷有战事,不少人的伴侣都上战场去了,被留下来的便会放灯祈福,希望另一半能平安归来。”   “那儿还有卖天灯的,大人可要小的去给您买一盏?”   宁朝阳淡声道:“我从不信这些歪门邪道。”   李景干一定会平安回来,他那么厉害的人,谁能伤得了他?   ·   血水飞溅,李景干擦了一下自己的脸侧,高高束起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向日光最烈处扬起。   他提剑看着对面的人,朗声笑道:“君子不欺弱小,换你们顶事的将军来!”   刚到汴州边境就被大批没举旗帜的士兵围堵,胡山等人心里都窝火得很,他们人还没到齐,对面摆明是挑软柿子捏。   可将军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甚至一剑就斩下了对方挑事人的头颅。   也不怕砍错人!   司徒朔心有戚戚,刚想劝他武力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结果就见方才还叫嚷着要灭了他们的这群乱兵,突然就逃窜四散,不再堵路。   “……”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能恰好能解决眼前的这个。   刚热起来的血又慢慢冷却下去,李景干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殷红,眉心跟着就皱了皱。   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此行能不战是最好的。”他低声道,“军师,若我再失控,就劳您带人将我捆去后头。”   看了看军师的小身板,他又补充:“多带几个人。”   司徒朔哭笑不得:“战场上杀人有什么新鲜,难不成还能让将士们个个手持木鱼将对方敲得举手投降?臣只是希望侯爷能冷静一些,先礼后兵。”   “我礼了。”李景干皱眉,“我刚刚都问了他贵姓,他不理我。”   “臣说的礼是指……”司徒朔手上直比划,却感觉说不太清,干脆一拍大腿,“您就当对方都是宁大人,想想看若是宁大人骑在对面的马上,您会怎么做?”   李景干若有所思地点头。   一行人成功进入汴州,与徐州来支援的三万兵力汇合之后,便去拜谒淮王。   李扶风这边还没有收到上京那边传来的风声,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他只是单纯地想与李景干过不去,所以才让人伏击。   伏击不成,那自己自然是要去迎接的。   李扶风做了十足的准备,连防暗箭的盾牌都先立在了阵前。   结果对面的军队刚一露面,他还没喊什么话,李景干就翻身下马,连兵器都没带,大步就朝他走了过来。 第183章 意想不到的擒王方式   双方人马森立,在寒风之中一片灰蒙,只盾牌上的铁箍与高举的刀剑刃口上泛着冷光。   李扶风远远地看着李景干靠近,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下令让打吧,对方只过来了一个人。可不打吧,李景干走得又快又急,眨眼就越过盾兵到了他的马前。   “淮王殿下。”他仰起头来看他,“借一步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李扶风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会有人从万军之中独身过来与他说话呢?   他僵硬了许久,直到旁边这人轻声道:“在下身上没有兵器,殿下不必慌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扶风还是翻身下马,困惑地与他一起走到远离两军的空地上。   然后他的喉间就被抵上了一把匕首。   李扶风:?   他有些怔愣:“你不是说没有带兵器?”   李景干笑了笑,拘着他的脖颈就将他往己方拽:“我这么说殿下就这么信?”   后头的胡山等人趁着剩下的将领没反应过来,捏着一卷圣旨就上前宣读,大意是说定北侯奉圣命前来协助淮王东征平乱,双方汇合之后即刻便出发。   马岳是盯着自家殿下在看的,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李景干只是将手搭在了淮王的肩上,淮王就跟着他往对面走了。加上这道圣旨,谁也不会往挟持那上头想。   他只道:“胡将军,不是我等不想出发,是下头各营乱成一团,闹得我们走不了。各位既然来协助,不妨就整顿整顿军风?”   胡山策马上前细问:“谁在闹啊?”   “还有谁,就这附近的驻军,以及朝廷先前派下来的贺知秋。”马岳直皱眉,“说好会师之后交兵符出发,那些人却一直拿乔,一会儿说棉衣不够,一会儿说军饷没齐,左右就是不肯走。”   殿下可是抱着立功的心思来的,他也不愿意在汴州拖延,实在是这些人包藏祸心,殿下才下令让附近的囤兵往汴州来集合。   “太过分了!”胡山义愤填膺地道,“带路,我去找他们算账!”   马岳点头,又迟疑地看了看自家殿下的方向。   司徒朔上来笑眯眯地道:“侯爷与殿下还有要事相商,你让两个随侍跟过去就是了,我们先去办事要紧。”   “可是殿下他……”   “马副将,不好再耽误了。”胡山严肃地道,“你们在汴州久停不动,朝中已有非议,今日若还不能启程,那就算是我们侯爷,也未必能救得你家殿下。”   “你现在就怀疑我们了?”司徒朔委屈地道,“那不如让你们殿下抗旨,如此一来,我们也不用并营了,各走各的就是。”   马岳眉头直皱,遥望着淮王的方向,觉得不对劲。   但眼下殿下已经过去了,他不能硬冲,只能道:“殿下不喜别人随侍,还是得我去跟上。贺知秋那边,就由张副将带各位去可好?”   “也好也好。”胡山和司徒朔大方地就让开了路。   见他们这么坦荡,马岳一时还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真当他进去对方人群里片刻之后。   “贼竖子?????——”一声大骂遥遥传来。   这边的将领好奇地回头张望,司徒朔和胡山并马骑行,笑着摆手:“先带路吧。”   圣旨都接了,双方怎么都是要一起出征的,这个时候谁敢害既是皇子王爷,又是挂印之帅的人呢?想想都不可能。   张副将摇摇头,带着他们就去找贺知秋了。   镇远军的人群之中。   李扶风直到看见马岳也被他们按在地上,整个人才彻底回过神来。   不怪他傻,是李景干的路数太野了,哪有就这么一个人走过去把对方的首领给抓回来的?他并无任何罪名,任谁都会觉得李景干在开玩笑。   但咽喉间的匕首告诉他,李景干没有开玩笑。   他是真的在挟持他,并且以圣旨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并了军队,开始整队准备出发。   原先怎么都不肯发兵的贺知秋等人,一与胡山碰上头就突然不缺衣不缺粮,双方握手并进,好得跟亲人一般。军中的话语权十分自然地就落在了胡山等人的手里。   李扶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他抬眼看向李景干:“你敢假传圣旨?”   李景干一脸无辜:“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扶风尝试挣扎,但立马就被他给按住了,接着旁边的人就上来将他五花大绑,绑完还给他裹上斗篷,将绳索遮得严严实实。   “你——”   刚想斥骂,嘴也被一起塞上了。   李景干和善地看着他道:“殿下所笼络的人实在太多,连我镇远军里也有殿下的眼线,臣实在不是殿下的对手,只能束手就擒,被殿下胁迫着一起往东。”   李扶风连连摇头。   不,他没有这个意思。   “写好了吗?”李景干回头问传信官。   “写好了。”传信官拱手,“这就拿去给随行的两位大人过目。”   前头形势急转直变,行军的后方却是一派祥和。   程又雪目之所见,镇远军军纪严明,里外团结,行军速度快,且十分遵守皇命。她如实记录,将第一封信传回了京都。   但是紧接着,定北侯就因兵力悬殊而被挟持,原本是要带淮王回去复命的,结果却是一路往东,开始行军平乱。   程又雪连忙传信回去向朝廷求援。   圣人一收到消息,先问了一句:“当真?”   刘公公直叹气:“镇远军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区区三万人,焉能与十万兵力相较?”   理是这个理,但圣人总觉得不对。   淮王要反的话怎么还会往东走?可若没反的话,又怎么会由着定北侯与他一起往东走?   想得头疼,他扶住额头重重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帕子上就见了些血。   宁朝阳安静地在旁边站着,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红色,不由地皱了皱眉。   离开御书房,她继续回天牢去审封运。   封运骨头比谁都硬,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李扶风有什么牵扯,饶是宁朝阳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天色晚些的时候,大牢里开始放饭。   朝阳不经意地抬眼,正好看见了蹲在外间拐角空地上吃饭的宁肃远。 第184章 为你好   宁肃远已经许久没来找她了,她以为是这人良心发现,没想到却是改在这儿当狱卒了。   狱卒的月俸很低,跟她当年做小吏时差不多。   他怎么肯来受这个气的?   宁肃远原也是不肯的。   好歹是文人,有一身的风骨在,他就算是饿死——   真的差点就饿死了。   一大家子人离了祖荫没一个能在外头讨生活的,从商无门,求官无路,若不是陆安给了他这个活计,他就要像他那几个没出息的手足一样去乡下耕田。   比起耕田,狱卒还算好的,就是月俸实在太低,租房都不够,还要被牢头盘剥。   宁肃远从一开始的骂骂咧咧,到现在已经逐渐开始认命。   他塞了一大口饭,正嚼着,却见面前停来了一双绣鞋。   瞧见那袍角上十分熟悉的花纹,他装作没看见一样,背过了身去继续刨饭。   在凤翎阁的牢狱里讨生活,哪能没听过宁朝阳的大名呢。他一开始还想过再去找她闹一闹,起码再要一点银钱。   但那日,有个狱卒说:“我若有女儿,一定不会让她变成宁大人那样。”   旁边的狱卒都笑:“宁大人可是代掌首辅,你想让你女儿变成那样可得祖坟冒青烟才行。”   那狱卒却摇头:“代掌首辅是了不起,但宁大人素日里从不见笑,行事狠绝又不近人情,一看就是没被爹娘疼爱过的。我的女儿,我不求她考进凤翎阁光宗耀祖,我就要她平安长大,那才算是个当爹的。”   宁肃远当时就在旁边蹲着,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嗤笑,觉得这狱卒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狱卒了,没出息。   但再仔细一想,他又忍不住反驳。   自己哪里不疼爱她呢?每个父母疼爱自己子女的方式不一样,小孩子年纪轻轻的,他不给她点挫折,她以后在外头遇见挫折时又怎么能受得住?   他没有错,是宁朝阳太记仇。   说是这么说,想去找宁朝阳要钱的脚步却是慢了下来。   他很快就拿到了当狱卒的第一笔月钱,五钱银子,三钱交给了牢头,两钱用来租了附近的小破屋。   如此一来,他没钱买过冬的衣裳了。   宁肃远被冷得关在屋子里大骂,骂天骂地骂大盛的俸禄低。   骂到最后精疲力尽了,他才想起宁朝阳当初的俸禄也只有这么点。   他这才一个月,宁朝阳当牢狱里的小吏却是当了一年有余,冬不够买衣,夏不够乘凉,当时也有人跟他提过,是不是得支援一下?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外头的日子就是苦的,她若不亲自尝尝,怎么能知道我是为她好?”   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脸,宁肃远大口往下咽饭,不想再抬头看她。   幸好,宁朝阳好像也不是想来看他笑话的,绣鞋在他面前停了一小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了,接着前头就传来其他狱卒恭维的声音:“宁大人您这边走。”   “宁大人慢点啊,这边地上的冰还没化。”   宁肃远梗着脖子没回头,直到人走得很远了,才垮下肩来闷头叹了口气。   宁朝阳一出去就问身边的随官:“那个狱卒是谁安排在牢里的?”   随官含糊地答:“下官也不太清楚。”   “调去青云台吧。”宁朝阳淡声道,“看着碍眼。”   “是。”   盯着路边的腊梅看了一会儿,她又道:“外头乱得很,上京也需要加强戒备,你随我去城防营走一趟。”   “是。”   与定北侯汇合之后的淮王突然勇猛了起来,接连平定了两个郡县不说,如虹的气势还吓得魏州一带也老实了起来。   李景干牵着绳索在帐篷里看战报,旁边几个副将已经开始收到来自老家的第一封家书。   胡山叹了口气:“我哥的字还是这么难看。”   陆安撇嘴:“字有什么要紧,这份惦记才最难得。”   司徒朔乐呵呵地道:“没想到我也有。”   陆安纳闷:“军师不是说没有三服内的亲人了?”   “是没有亲人。”司徒朔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信笺,“但还有心上人呐。”   李景干翻动战报的手一顿。   余光过处,司徒朔满面红光地道:“这人呐,太过讨喜就是没办法,去一趟凤翎阁教书就得了这好姻缘,再也不用在旁边羡慕你们有家书了。”   陆安撇嘴:“家书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司徒朔唏嘘摇头,“叫没有家书的人听了心里该怎么想?”   话刚说完,帐篷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司徒朔一愣,僵硬地扭头,就见自家将军正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没怎么想,我不需要这个东西。”   众人:“……”   坏了,指桑骂槐骂到铁树了。   司徒朔想找补,但李景干压根没多看他,起身就带了一支骑兵队去附近的城镇巡逻。   陆安戳着司徒朔的脊梁骨道:“亏你还是军师,竟这般不会说话。”   “这不怪我,往年将军本也就不稀罕这玩意儿,我是在挤兑江大。”司徒朔摊手,犹豫地道,“今年,他应该也不怎么稀罕吧。”   在军营里的将军,从来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也正是如此,他才战无不胜。   众人叽喳了两句,倒也没往心里去,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又继续拔营往下一个郡县走。   凉国的这些人狡诈无比,知道镇远军厉害,一直不肯与他们正面交锋。   李景干倒也不急,牵着被捆成木桩的淮王殿下东走西跑,先用些小仗的胜利将散碎的士兵们拧成一股绳,再逐一编制,交给镇远军里值得信赖的千夫长们管教。   因着行事与圣命有违,司徒朔还一度担心朝廷会停止粮饷供应,但将军让他们放心。   众人将信将疑,直到抵达魏州从魏州司马手里拿到了大批的粮饷,他们才惊奇地感叹,圣人真是宽宏大度。   圣人自然是没那么宽宏大度的,他只是病重,每天迷迷糊糊地?????躺着,没几刻清醒。   淮乐殿下监国,收到魏州发来的询问粮饷一事的帖子,大手一挥就盖上了玉玺。 第185章 烽火连三月   在粮草充足且没有其他干扰的情况下,镇远军对凉国侵袭的还击可以说是如流水一般顺畅。   胡山跟在李景干身后冲锋陷阵,杀得血落了自己满脸满身,他如往常一样兴奋,攻下凉国人的一个据点之后就想先收剿粮食。   李景干突然抬手拦住了他。   “将军?”胡山很意外。   李景干垂眼道:“都是抢掠自当地百姓的东西,让他们去还了吧,我们这次不缺这些。”   胡山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不是震惊于将军的慈悲,而是震惊于……将军居然在行军打仗和绘图勘地之外的事上开口了?   他以往不是从来不管这些的吗?   打仗对于李景干而言就是图自己高兴功成名就,他什么时候在意过沿途的百姓?   李景干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矫情,普度众生是菩萨的活儿,他只是个满手血债的屠夫罢了。   不过。   看见那些百姓对送粮的士兵们千恩万谢,甚至还有蒸馍送给士兵们吃的,他觉得心情不错。   江大夫的善良是他伪装出来的。   但宁朝阳既然都那么喜欢,那善良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东西。   发放完粮食,李景干接到了上京送来的密信。   他面无表情地挨个阅览,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直到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亦川,见字如晤。”   李景干幽深的眼眸如被烟火划过的夜空,霎时炸开星光千树。   陆安等人正在小帐篷里画地图呢,突然就见自家将军掀帘进来了。   司徒朔有些纳闷:“主营账被谁占了?将军,这边可没有火盆。”   李景干不甚在意地摆手,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手里的信。   胡山等人以为他在看密信,识趣地移开目光打算回避。   结果他们转身到左边,侯爷就捏着信慢悠悠地走到了左边,他们扭头到右边,侯爷就甩着信纸到了右边。   司徒朔瞧着不对劲,打量了那信纸一眼突然道:“这该不会是侯爷的家书吧?”   “啊?谁给侯爷写家书了?”江大茫然。   “还能是谁。”陆安跳了起来,凑到李景干身边去道,“宁大人吧?”   李景干矜持地颔首,拂袖在椅子上坐下,轻描淡写地道:“不是家书,情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情,书?   胡山下巴掉地上了,司徒朔的腰也闪了一下。   李景干嫌弃地看着他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捏着信纸飘飘然地就回了主营帐。   他给上京的消息一直是自己被淮王钳制着被迫东征,没有额外与她透露什么,但她却给江亦川寄信了,像家人一样嘘寒问暖,询问他何时归京。   想必是猜到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这封信里其实大多是废话,就算不寄也没什么的,但她就是寄了。   他盯着纸上跳跃的笔划,仿佛都能看见她捏着狼毫笔坐在窗边,眼尾弯弯地道:“旁人都有的东西,你也要有。”   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勾,李景干轻咳一声,坐在桌前提笔与她回信。   他话向来不多,三言两语就能写好一封,可写完左看右看,李景干突然想起了齐若白。   那人也爱给她写信,写得还挺多。   虽说死者为大,但一想到宁朝阳还给他写了回信,他忍不住就眯了眯眼。   撕掉,重写。   他有很多可以写的。   比如今日他做了好事,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也得占两百个字。   比如路过之处的风景甚好,再写一百字。   还有中午刚吃的饭、半途打猎带回来的羊……   还有些许的想念。   他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想故作轻松,但眼神里的紧张和期盼还是挡也挡不住地往外倾泄。   墨水渗进信笺里,被折叠卷起,带着雀跃的心意一路奔回上京。   宁朝阳正带着人抄苍铁敬党羽的家。   三品的大臣,地窖里的金银堆得比山还高。她揣着手冷漠地看着那些人哭天抢地地被押出去,有个性子烈的女眷不愿被牵连充伎,一头就撞死在了石柱上。   四周顿时响起嚎哭声,动手的几个护卫也有些慌了神。   宁朝阳看着,不为所动:“来两个人将尸体搬走,其余人继续。”   “你这狗官,也不怕遭报应!”有家眷痛骂。   漠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她斜眸道:“报应也分个先来后到,您还是先看看您家这应得的报应吧。”   “不过就是收了人家些银钱,这世上有不爱钱的人吗?”家眷愤愤不平,“把你家抄了情状怕也相差无几,你在这里装什么清廉!”   宁朝阳充耳不闻。   将这一家人查抄贴封条,再核对相关账目,结束之后就已经到了深夜。   她带着一身冷气跨进自家东院,却见院子里亮着光。   心口跳了一下,朝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大人。”许管家从屋子里出来,笑着与她道,“魏州那边回了信来。”   原来只是回信。   抿唇点头,宁朝阳接过信封,坐去软榻上拆开。   狸奴喵地一声跳到她的怀里,伸着小脑袋与她一起看。   “朝阳,见字如晤。”   这称呼有些新奇,宁朝阳微微挑眉,目光往下,神色就一点点地柔和了下来。   她就知道这人不会是单纯擒拿淮王去的。   在上京里的定北侯是一条搁浅的鱼,虽然漂亮,却少两分锐气,出其不意宁死不屈的模样才更像他,哪怕知道是忤逆圣意,哪怕一旦失败就会有丢命的危险,他却还是一定要这么做。   旁人可能会劝他三思而后行,但宁朝阳觉得,做都做了,那就替他善好后吧。   眼里涌起笑意,她将信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嘴里嘀咕着这字写得也太用力了,手上却是将它放进盒子里,藏到了自己书架的最深处。   台鉴给圣人上了奏本,挑明定北侯与淮王有同流合污之嫌,劝圣人早日将定北侯召回上京。   淮乐将折子递给宁朝阳,含笑问她:“你怎么看?”   宁朝阳只翻了一眼就道:“若无东边诸将浴血奋战,这位大人连握笔的机会都未必能有。”   背刺正在征战的武将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事情,没有之一。 第186章 肃清风气   这话是没说错的,但从宁朝阳的嘴里说出来,淮乐还是有些意外。   一向只看利弊的人,什么时候也会论道义了?   更意外的是,她这话一落地,旁边站着的几个重臣没有像先前一样指责反对她,反而是纷纷点头:“宁大人言之有理。”   “东边战事尚未安定,台鉴竟就急着要问罪定北侯,实在其心可诛。”   “殿下既然已经监国,就该先杀鸡儆猴,叫他们不敢再肆意作乱。”   淮乐听着,这才发现朝中的风气好像也变了。   先前大家都还分着各自的立场权衡忌惮,只要是敌对的人,就算说得对也不赞同,只要是自己这边的人,就算说错了也会帮着掩护。   可现在,他们连宁朝阳都不避讳了,甚至还大声赞同她。   淮乐有些怔忪,而后就挥笔让青州将刚制好的兵器送去支援定北侯。   朝廷之中的党争风气不是一天养成的,自然也不会在一天之内就消弭,宁朝阳将苍铁敬一党重处开了一个好头,但要如何将这风气延续下去,还得她再多想想。   不过,总归是在变好的。   议事散场,淮乐坐在高位上看着朝阳与其他大人一起并肩走出大堂,眼里露出了一丝欣慰。   宁朝阳是整个朝野里最辛苦的人。   不是因为她办事多,而是因为所有得罪人的活儿,基本都是她在干。   中书舍人、台谏官、工部侍郎、光禄将军、禁军统领……所有与李扶风有牵扯并且回不了头的官员,都由她出面抄家监斩,这些人在朝中没有获罪的门生和亲友,简直将她恨进了骨子里。   淮乐每日桌上的奏折共三堆,朝中大事占两堆,弹劾宁大人的独占一堆。   虽然大多数她都置之不理了,但总有人会费尽心思地抓宁朝阳的错处,而后当朝弹劾。   这世上人无完人,就算厉害如宁大人,也会有错漏之处,比如——   大盛有律,朝廷官员不能私自往有战事的州县送信,违者脊杖二十。   淮乐拿到驿站记录的时候很想替朝阳打掩护,甚至已经派人去“问”驿站是不是记错了。   但宁朝阳却拱手与她道:“臣的确是送了私信去魏州,臣认罚。”   淮乐想说她糊涂,她却先一步开口道:“朝纲动荡,人心惶惶,新上任的官员都在等殿下做出表率。臣在此时挨一顿板子,比之后的十顿百顿都更管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去领罚了。   那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挨杖责脸上过不去,按理说藏着偷偷打了就算了。   但宁朝阳不。   她不但不去刑房,反而拖着跪垫、带着执杖的两个小吏,大步流星地穿过永昌门,走过三孔桥,最后停?????在了朝臣来往最多的太极殿门口。   四周的官员看着她这架势,还以为她要来找谁的麻烦,纷纷往后一缩。   结果宁朝阳将垫子一放就跪了上去,冷静地朝旁边的黄厚成道:有劳大人。”   黄厚成神色复杂地展开文卷,将她的罪名大声念了一遍。   叶渐青等人在旁边听得皱眉,与宁朝阳有旧怨的官员们却是幸灾乐祸地道:“天道有轮回,老天诚不我欺。”   “宁大人也有今天啊?”   “堂堂一品的代掌首辅,做这戏码给谁看呐!”   一板子落下来,宁朝阳背脊一颤,脸色瞬间苍白。   四周的议论声变小了些。   又是一板子下来,力道只增不减,打得她身子微微向前倾斜。朝阳脸色难看,眉头却没皱,扶着地就重新跪正。   听见那板子在空中舞出来的风声,围观的官员们彻底噤声了。   有人还想揶揄她,但刚一张嘴,竟就对上了宁朝阳看过来的眼神。   “何大人。”她受着刑,皮肉都在打颤,声音却还冷静,“以我为鉴,往魏州的信可是不能再寄了。”   被点名的何旭一慌,下意识地道:“你别胡说,我可不会往魏州寄什么信。”   “十里亭驿站,二两银子,一壶好酒。”宁朝阳一字一句地道,“大人好自为之。”   何旭变了脸色,慌忙跟左右的同僚摆手:“我没有,真没有,就是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不能寄我就没寄了,我那也是私信……”   啪——   这一板子打得极重,众人闻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朝阳撑着地面冷汗直流,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差不多得了吧。”方叔康忍不住道,“你们这是把人往死里打?”   黄厚成也为难:“这是宁大人要求的。”   “她要求你就照做?”叶渐青皱眉,“她狠起来能将命豁出去,你也让她豁?”   “这,我……”   “黄大人不必惊慌。”宁朝阳重新跪直身子,“今日这刑无论如何也要行完,好叫各位大人看清楚,就算你们官至一品,就算你们大权在握,一旦触犯大盛律法,下场会是如何。”   “宁某不才,愿以这三两筋骨为大盛朝纲照路。”   此话一出,在场的朝臣心里都是一震。   先前还幸灾乐祸的几个官员沉默了下来,有的悄无声息地离开,有的甚至转过头开始与叶渐青一起跟黄厚成说理。   板子持续落下,一下比一下重,宁朝阳咬牙全受完,扶着秦长舒的手差点没站起来。   “快再来两个人搀扶。”秦长舒喊着。   “无妨。”她闷声道,“我还挺得住。”   方叔康都服了:“你逞什么强?赶紧让人抬了回府去歇着。”   “我尚书省的人是有风骨的。”宁朝阳慢慢站直身子,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冠带和官服,眼里一片坚毅,“可以受罚,但绝不可以被抬出宫门。”   是有这么个说法,在清流之中尤其盛行。但那是一般的刑罚,她这可是二十脊杖。   方叔康觉得这位宁大人是真犟啊,但她背脊挺得也是真直,像战场上高举的旗杆,叫人忍不住仰望。   她所走之处,文武百官避让,先前奚落她的几个后生甚至与她抱拳行了一礼。听见她问话,头一次没有回避,大大方方地全答了。   叶渐青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头:“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命都不要的人,也该她扶摇直上。 第187章 铺路   宁朝阳此举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虽然是她有错在先,但那样的小错朝中犯的人不少,敢于领罚的却只有她一个。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她失宠的,也有说淮乐殿下是在借机敲打她的。   但淮乐殿下接着就赏了宁朝阳一大堆东西,并着重用了她举荐的宋蕊,这些传言便也就不攻自破了。   华年过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为了寄一封信,你居然宁愿挨板子?”   大盛律法这人是熟读了的,她怎么可能会不小心犯错,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宁朝阳趴在软榻上吸着凉气笑:“我只是觉得日子平淡无趣,偶尔犯一犯错也挺好。”   “少来。”华年直摆手,“你说实话吧,你就是害了相思。”   “没有。”宁朝阳道,“我是个什么人你也清楚,一时兴起的多,长长久久的少。”   再说,她这一顿打也不是白挨的,先前还心思不定的各位大人,眼下这不就突然老实起来了么。   “我这叫舍小为大。”她义正言辞地道。   华年懒得再说,看望过她之后就走了。   宁朝阳趴在榻上,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人一边拈酸吃醋一边给她剥衣上药。   当时他定然不知道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写在了脸上,慌张又故作冷静,别扭又假装不在意,轻颤的睫毛和抿起的嘴角单薄又好看。   说来可恶,为了多看一会儿,她甚至不想将沈晏明赶出去。   低低地笑了一声,朝阳拢衣拿过文卷,开始看萧大将军的相关案情。   淮乐殿下说,不管起因如何,萧将军后来所做的事的确是不能为皇家所容的,他死得不冤,也没有翻案的必要。   宁朝阳信了,但殿下自己却又翻出了当年离间镇远军与皇室的几个人,一一处以了极刑。   看着刑场上面无表情从头看到尾的淮乐殿下,朝阳觉得不管她放没放下吧,想替像萧北望一样的武将安排好一条妥当的后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她重新拟定了武将的惩罚制度、封赏规制以及卸甲安排。   洋洋洒洒的字,一写就是一大卷。   写完先交到尚书省,兵部几个老臣看了直摇头:“不妥,封赏太厚,远胜于文臣,岂非离间朝中文武?”   “那些将军可不一定会这般轻易地交回兵权,宁大人未免想当然了。”   几盆冷水泼下来,宁朝阳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写错了。   但卷宗送到淮乐殿下手里,殿下看了良久,眼眶慢慢地就红了。   “要是早有这个东西。”她道,“我与他的结局,也许就不一样了。”   让萧北望回京就交兵权,再封爵位,赐重赏,他们二人就有机会当面谈谈,说一说那漠北郡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说一说彼此的打算,最后的决定。   指尖颤了颤,淮乐将文卷捏紧。   其实早在胡山翻案的时候她就猜到了自己与萧北望之间可能有误会,只是没有证据。   她特意去祭拜他,看着那墓碑上冰冷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问他为什么。   他要不是个将军就好了,她若不是个公主也就好了。   也不至于有些事,到死都没能当面说开。   屋子里有些安静,宁朝阳不安地看了看她。   幸好,淮乐殿下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她只脆弱了片刻就恢复了常态。   宁朝阳连忙说公事:“有用是有用的,但推行起来怕是有些难度。”   “是,文臣最高是封侯,武将却能封到公爵——朝中现下文臣居多,自然不会答应。”淮乐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且先养伤吧,伤好了再想。”   宁朝阳面上点头,背地里却是日夜加急地修订。   李景干是很厉害的将军,短短一月就已经从魏州打到了河北道边境,境内的凉国人全部被驱逐了不说,连在边境上晃悠的凉国人都被他抓了一大堆。   当然了,战场之上哪有能全身而退的。   李景干坐在营帐里,一手抬着被陆安仔细上药包扎,另一只手在旁边的抽屉里翻找。   “您别动了。”陆安十分焦急,“这么大条口子呢。”   不悦地看他一眼,李景干道:“回上京一年都不到,你就养成个娇气的性子了?”   受伤的说没受伤的娇气?   陆安鼓了鼓腮帮子,看他还在翻信件,不由地道:“别找了,自出魏州上京那边就没信来了。”   “你们都没有?”   “没有了。”陆安心虚地移开目光。   李景干抿唇,收回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腿上,继续让他包扎。   “将军。”司徒朔进来道,“再往外就是两国境内了,没有圣旨我等不能再冒进。”   李景干问:“若是冒进会如何?”   司徒朔答:“主帅回京之后要领罚。”   很重的罚。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就将目光齐齐转向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李扶风。   李扶风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他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是三军主帅,是当朝的淮王!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一路都将他捆着,他的腿都被捆得没有知觉了!   马岳先前还安慰他,说那几个心腹的副将见他没有平安回去,一定会找李景干算账。   结果怎么的,已经到凉国边境了,也没见他们闹出什么花来啊?   甚至有那么一回,他还看见那些人冲锋陷阵跑在最前头,大声呼喝着要立军功。   李扶风有些慌张。   他是个没有根基的皇子,好处是容易招揽人,坏处是招揽的人都有各自的盘算,原先他形势正好,可以趁机让他们拥趸自?????己为王再行封赏。可一旦发现他式微,这些人就会开始各自为各自谋算。   愚蠢的武将尚且如此,就更莫说上京里那几十个精明算计的文臣。   若真被他们一起抛弃,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心里微慌,李扶风挣扎着将嘴里塞的布条吐了出去,沙哑着嗓子道:“李景干,我们做个交易,我……”   话还没说完,那落在地上沾了灰的布条就被捡起来,重新塞进了他嘴里。   “交易?”李景干冷笑,“与我的交易哪有那么好做。” 第188章 .   “嗯嗯嗯!”李扶风呜呜喊叫。   听音调,说的是一个人名。   李景干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皮一阖就道:“殿下未免自视过高。”   宁朝阳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讨价还价了。   就算名义上她与李扶风即将定亲,但那也只是即将。   即将可以是指一个月后,也可以是指一百年后。   单手将他拎起来,李景干对司徒朔道:“去准备准备吧。”   罪名既然都有人担着,那岂有不往凉国走一趟的道理?   司徒朔眼眸一亮,后头的胡山和江大更是振臂开始欢呼。   东征!东征!   在自己家门里清扫脏污不叫征,出门去收拾恶邻才能叫征。   这是萧大将军的遗愿,也是他们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心病,东凉若不交上降书,大盛边境就一直不得安宁。   凉国境内地势险要,没有人敢擅自越线,但李景干敢,不但敢,他还研究一别城长达五年。   一别城在凉国边境往北的方向上,易守难攻,被称为天险,只要那座城池能拿下来,那其余的凉国之地,镇远军就没有不可往之处。   胡山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举着李扶风呼喝喊叫,江大被他感染,也跟着呜哇乱叫。   李扶风被这群人抛起来又掉下去,吓得呜呜声比他们还大。   消息传开去,军营里一片沸腾。   原先那几个被李扶风策反、在镇远军里闹事的几个将领见状,默不作声地就去主营帐里跪着了。   先前将军将他们降为百夫长,他们还不服气,联合其他将领想闹事,但均被镇压。淮王那边一直没消息,李景干又没对他们下重手,他们便一直心怀侥幸。   结果进帐看见被五花大绑的淮王殿下,几个人这才恍然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被贬。   李景干什么也没说,只任由他们看着呜呜求救的李扶风。   几个人互相对视,而后就齐齐朝李景干磕头请罪,将李扶风与他们来往的经过一一说明。   李扶风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   他沉默地看着意气风发的李景干,不再挣扎,也不再喊叫。   李景干拿下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长枪,掀开帷帐就迈进了光里。   ·   淮乐一大早开门就看见了宁朝阳。   她最近来东宫很勤,就算是该休沐的日子,她也总凑过来。   一开始淮乐以为她是闲不住要帮忙,但日子久了就发现,这人是急着想听战报。   定北侯东征去了,边境上传回来的战报日益增多,昨儿一封说定北侯负伤,今日就又来一封说他们三攻一别城不下,士气有些低迷。   宁朝阳皱眉将战报看完,淮乐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她却转头道:“雷开籍雷大人在修典籍一事上有功,臣想替他向陛下讨个封赏。”   淮乐轻笑:“你不让本宫先支援边境?”   “武事非我所长,侯爷若有所需自会开口。”她冷静地道,“若没有需求,多余的打算只是给他添乱罢了。”   倒是想得很明白。   淮乐安慰她:“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人能顺利回来,你就不必太担心。”   一开始在大盛境内,朝阳的确是不担心的,这里头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但是现在,镇远军去了凉国境内,传回来的消息还都不太好。   深吸一口气,宁朝阳定神,先如往常一样汇禀公事,又主动请缨去催收江浙一带的赋税。   粮草之事一直是打仗胜败的关键,她不能让前头的人有心打仗但无力攀墙。   不就是得罪人么,这上京里没被她得罪过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混官场。   忙碌的间隙,宁朝阳又看见路边有人在放天灯。   这次她没有犹豫,自己就大步下去买了一盏,认认真真地将祈愿写满了灯笼,放飞之后觉得不够,又再多买了几盏。   华年奉命一起去江浙,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行李,左右却找不到宁朝阳的人。   她驾车在上京四处奔走,直到天黑了,才在一个人群极多的地方发现她。   宁朝阳认真地写着天灯,在她脚边,已经有一百多个天灯等着被放飞。在天灯旁边,还有几十个抱着灯的摊贩在等着收钱。   华年哭笑不得,冲进去就拽住她问:“这等蠢事,能是你宁大人做得出来的?”   宁朝阳被她抓着,还是十分虔诚地合十了双手,许了很多个愿望才将天灯放飞。   她道:“反正也不是第一件了,你来帮我搭把手。”   华年没好气地替她扶起灯笼,嘟囔道:“也不知道在嘴硬什么,直说不好吗?”   “直说你会骂我蠢。”她矜持地捏起火芯点燃灯下的烛火。   “我怎么会呢?”华年瞪眼,“你我可是知己之交。”   宁朝阳看她:“那我可直说了。”   “嗯嗯。”   “我想去太极殿门口再挨一顿板子。”   华年:“……”   好蠢的人!   宁朝阳眯眼看她,显然是看懂了她的眼神。   华年抹了把脸,万分无奈地道:“行了,我在江浙那边有个跑商的亲戚,总是往返于浙凉二地。”   宁朝阳一本正经地抬头:“身为朝廷官员,岂能做那偷鸡摸狗之事。”   说完,凑近她些,低声道:“我就寄个东西,无伤大雅吧?”   华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   一别城是四周陡峭的地势,进城只有一条路,城门又高,实在是很难攻下,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胡山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   再僵持下去,他们的粮草怕是都不够了。   司徒朔已经开始省将士们的口粮,但这口粮一省,士气就低了,不管怎么打气鼓劲,大家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李景干问陆安:“河北道边城的增援不是说今日送来?”   陆安小声道:“是这么说了,这些边境上的州县,将军也知道,靠不太住,不如以耕养战?”   李景干想也不想就摇头:“打仗的士兵要专练打仗才能制敌,若分去种田,那便是农夫,遇战便溃,无甚用处。”   “可眼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陆安叹了口气。   李景干没有再说话,夜晚兀自站在临时搭成的了望塔上,静静地看着城里冉冉升起的炊烟。 第189章 .   黑云压城,狂风猎猎,一别城的守城卒从高高的女墙间往下看,入目皆是粼粼寒甲。   他骇得张口想喊。   李景干于万人之中抬眼,张弓开弦。   羽箭如黑鳞的毒蛇,倏然自弦间而出,劈沙斩风,正穿那小卒的咽喉。   “好!!!”众将呼喝,士气登时大涨。   前头的骑兵扬蹄便冲阵,步兵一边喊号一边跟上,云梯、撞门木、长枪盾牌、羽箭弓弩,镇远军训练有素,眨眼间第一队的攻城兵就已经爬上了女墙。   一别城的副将有些慌了:“这攻势比前几日猛烈太多,今日我等恐怕要守不住了。”   坐镇的将军却摆手:“李景干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他这般孤注一掷,说明大盛的粮草和增援都跟不上了,今日若能守下,这一仗我们就能彻底敲定胜局。”   “传令下去,所有人全力防守,杀敌三人可免奴籍,杀敌十人可分得三个奴隶做己用。”   凉国是奴隶主的天下,奴隶们做梦都想翻身。这样的赏赐一下达,凉国的将士们都跟疯了一样冲杀,起先还被镇远军的气势镇住的前锋营,突然就开始了反攻。   李景干以一敌十,越杀越勇猛,但遥看后方,不少士兵畏缩不前,队伍中间甚至裂出了一块空地。   胡山在镇守后方的军营。   前方不断有伤兵送下来,锅里的稀粥也已经变凉,整个营地里都有些死气沉沉,偏司徒朔还在旁边不停地叹气。   “如此能攻下还好说,若攻不下,我等就只能无功而返了。”他道,“此番东征本就是先斩后奏,有建树还好说,可要是只能这般灰溜溜地回去,淮王一个人怕是兜不住所有的罪名。”   有军师开头,另一个副将也终于忍不住道:“我本也是劝了将军再等两日的。”   “等?”江大不悦地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等下去情况只会更糟,还不如趁着炉火没熄,烧一把大的。”   “开战时的局势的确很好。”胡山叹息,“但伤员不断增多,营地里的药材和伙食都供应不上,此战怕是坚持不了太久。”   回营暂歇的士兵若伤得不重,就还会继续返回战场。后方这死寂的气氛多少也会影响到前线?????,前两个时辰不能快攻下城门的话,再往后也基本就不可能了。   看着众人脸上那凝重的神色,就差把对将军的抱怨说出口了。江大气得直瞪眼,却也对眼下的形势无能为力。   正压抑得难受,外头突然就有人大喊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士兵们里里外外喊成了一片。   胡山吓得一哆嗦,以为是敌军打到后方来了。结果掀帘出去,远远看见的却是一队押粮军。   押粮军?!   众将震惊互视,而后就连忙冲去营帐门口。   “胡将军。”押粮官朝他一拱手,“我等奉命来送粮饷。”   胡山看了看他身后那几十头驴子驮着的粮食,戒备地捏紧了兵器:“边州先前不是说没有粮了?”   “回将军话,我等不是边州的人。”押粮官将印鉴奉给他看,“我等是自江浙而来,知道前线粮饷吃紧,便先乘快船送上这些来,后头还有行得慢的,估摸明日也就到了。”   江浙?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怎么会送粮来?   胡山戒备地查看他递来的印鉴,一看却就愣住了,接着二话不说侧身让行,并大声吩咐炊事兵来接粮食。   “您不多查查?”副将皱眉看着那些精良米面,“这来得也太蹊跷了些。”   司徒朔也纳闷呢,就算是正常的交接手续,也得先看这些粮食有没有问题吧。   胡山懒得解释,急急地就进军营去下传消息。   攻城战持续了两个时辰,李景干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将领们开始疲乏了。   后头来增援的人会越来越丧气,战斗力会越来越低,他都知道。   但他还是捏紧了手里的长枪,如先前计划的一样掩护步兵上云梯。   定北侯征战多年无一败绩,就算今日赢不了,他也要将面前这扇城门破出个窟窿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后方来增援的士兵们不但没有丧气,士气反而变得十分高涨。   伤撤下去几百人,增补上来的竟有几千人,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他们大声喊叫着激励周围的同袍,而后就跟着战旗的指令攻向将城下对垒的敌军。   城前的敌军有小两万人,一直难以击退,故而云梯搭不稳,撞门木也扶不正。眼下攻势再起,这勉力支撑的一万多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败。   小卒们四散奔走,将整个城门城墙全露了出来。   李景干高举帅旗,直冲墙下。   有自己人掩护,云梯搭得顺利了起来,就算上头的弓箭和石头依旧会造成阻碍,但一堆又一堆的人往上涌,很快凉国的人就失了城墙的据点。   “杀啊——”镇远军沸腾起来。   李景干持枪冲在最前头撕开一条血路,让自己人顺利下去打到城门后方,而后开始带队往城内平推。   一别城的将军都看呆了。   平时打仗,帅旗都是隐在队伍的最深处,生怕被弓箭手盯上。   这位倒是好,冲得比前锋营还快,凉国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那嚣张的帅旗就已经飞进了城里最热闹的主街。   与此同时,一别城上百年不曾被攻破的城门,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终于轰然开启。   失了天险的保护,凉国士兵苦战半日便不敌镇远军,仓促后撤。凉国将军更是趁夜轻装出逃,就为保命。   谁料李景干动得比他们还快,一枪就横在了他的面前。   凉国将军面无人色,回头看着他道:“你进城时不是下令说不杀凉国百姓?我也是凉国的百姓吧?”   冷眼看着他,李景干道:“天佑三年,你国士兵屠戮大盛百姓三百七十二人。天佑四年,屠戮大盛百姓六百五十三人。天佑五年,屠戮大盛百姓八百九十一人。”   “天佑六年,你率领的凉国铁骑平踏大盛七州,屠戮大盛百姓共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人。”   “一人一刀。”李景干道,“还完你就可以走了。” 第190章 .   一别城里的战斗还在继续,但镇远军的诸位都一扫先前的颓丧,变得势如破竹。   陆安忍不住感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将军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我们就是不能放弃。”   靠在一道墙边喘了两口气,李景干抿唇摇头:“这跟放不放弃没关系。”   是增援的人变多了,不然就算他想死在战场上,这一别城的门也不会开。   沉浸在战事里,他已经一整日滴水未进,眼看着大局已定,只剩一些零碎的敌军还未清剿,李景干翻身上马,开始往回走。   路上遇见不少往城里支援的分队,李景干拦下一支问:“后方状况如何?”   那百夫长笑着就答:“将军放心,一切都井井有条。”   缺兵缺粮,后方不乱成一团就不错了,怎么还会井井有条?   李景干不信,策马就往营地的方向飞奔。   树木交错后移,平旷的营地骤然出现。   原先灰蒙蒙的帐篷旁突然多了几百顶崭新的帐篷,陈列整齐,出入便利,炊烟自各个地方飘出,与浓厚的药香混在了一起。   攻城受伤的士卒数目极多,但竟难得地没有乱,不知哪里来的大盛村民们在照顾伤员,还有百十来个大夫在伤病的帐篷间穿梭。   饭好了,不是稀粥,是结实的馒头面点和黍饭,走近看一眼,还有些新鲜的兔肉鸡肉。   李景干怔忪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但下一瞬,江大就从里头冲了出来。   “将军!”他兴奋地喊,“我们是不是要赢了?”   被他一撞,肩膀有些痛,李景干缓缓回神:“差不多了。”   “太好了!”江大欢呼不止,将消息传下去,整个营地里的人都跟着叫好。   胡山也出来与他拱手:“将军辛苦,先去主帐里歇一歇。”   “粮草的问题解决了?”他问。   “解决了。”胡山答,“连药材和大夫都一并解决了。”   远离大盛出来作战,对他们而言最大的不利就是各种补给跟不上,先前打西韩的时候,就有不少士兵因为缺乏药材和大夫而死于轻伤。   每每想起当时的惨状,将军都会自责不已。   但现在好了,药材一车一车地运来,粮食也补上了,将士们都吃得饱饱的再去城里拼杀,自然士气高涨。   瞧见将军眼露疑惑,胡山唏嘘地道:“属下一开始也想不通,此地离大盛如此之远,在边境咱们都没得到的粮饷,到了这里怎么反而来了这么多。”   他说着,将那枚印鉴摸出来递了过去。   李景干接过来,满眼莫名的翻看,却在看清底上刻字的时候微微一震。   尚书省宁朝阳印。   斯斯文文的楷体,与四周的风沙和铁锈格格不入,但他怔然地看着,仿佛看见她那笔直的背脊从深深的刻印间立了起来。   追加军饷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她要花许多功夫才能说服淮乐殿下。   动用国库里现有的银子和粮食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唇枪舌战,她觉得等不及,便亲自下江浙征税。   将税银折两成为军饷,由船运至凉国境内,再以商贩的名义分批送抵一别城。个中的风险何其之高,她自己恐怕也不能保证这些东西能全部到他的手里。   但她就是去做了。   旁人的军饷大多只是粮食,而她给他的军饷,有粮食,有药材,有帐篷,有锅和捕兽陷阱,甚至还有许多的大夫。   身边的副将都未必赞同他短时间内急攻,那人远在千里之外,却什么都没说地就为他善了后。   捏紧那印鉴,李景干喉头滚动,眼睫轻颤不止。   四周的场景好像都在一瞬间飞退开去,山河磨灭,路途消散。他一转头,就看见她正站在桃花纷飞的三月天里,笑吟吟地与他道:   “这么好看,不带回去多可惜。”   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她的指尖,眼前的景象却如水中明月,整个碎裂开去。   李景干回神,眼里的疲惫渐渐消失,整个人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   华年与宁朝阳一起坐在去往下一个州县的船上,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输送军饷是大事,宁朝阳这么一手操办,会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这不,短短的二十多里路,已经遇见两轮刺客和水匪了。   在外头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回京之后。   她轻声道:“我看也差不多了,走完下一个州县就回京去复命吧?”   朝阳头也没抬:“不够,还得去后面的两个州。”   华年有些着急:“你真是不要命了?万一他们东征兵败……”   “定北侯可以输在技不如人,也可以输在谋略不足。”宁朝阳轻声道,“但他不能输在粮草不足、增援不够。”   华年站了起来:“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啊。”   “我能。”   “可你……”   “我能。”她笃定地重复,打断了华年的话。   华年无奈地坐了回去。   “行吧。”她道,“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舍命陪君子便是。”   宁朝阳终于看向了她:“你可以?????先回上京。”   “你以为上京里就安生啊?”华年哼笑,“我猜现在殿下桌上参你的奏本怕是都快抵着房梁了。”   这话听着夸张,但更夸张的是,淮乐将折子摞起来,还真就抵在了东宫的房梁上。   “宁大人厉害啊。”她忍不住唏嘘。   “这可怎么是好?”属官着急地道,“您再不给台谏那边一个答复,他们就要把朝堂的屋顶给掀开了。”   淮乐笑眯眯地吩咐宫女将折子都摞起来,小声道:“再过几个月说不定能修成一堵墙呢。”   “殿下!”属官提高了嗓门。   淮乐回眸,不甚在意地笑道:“掀开就掀开吧,大盛若没有收到凉国的降书,本宫也是不会罢休的。”   被侵边境这么多年,大盛百姓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有了报仇的机会,为什么要阻拦?   那些人无非是怕定北侯手里的兵权越滚越大,将来不好收场。   可淮乐觉得,这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李景干能不能赢。 第191章 .   李景干很快就给出了清楚的答案。   他不但能赢,还一路闯凉国腹地如无人之境,南边的几座养马的好山尽归大盛,军饷得以自给自足不说,甚至还为大盛带回去了不少“补给”。   凉国君主一开始还嘴硬,扬言有精兵强将,要让李景干有来无回。   但一年不到,他就迅速地向大盛交上了降书,承诺永不犯边境并岁岁向大盛纳贡。   原因无他,李景干的长枪已经横在了他京都的城门之外,再不降就没有降的机会了。   至此,大盛终于降服了四邻,收回了所有的故土,将百余年来支离破碎的地图重新拼得完整。   消息传回上京,朝野沸腾。   叶渐青一早起来就开始更衣束发。   起先的动作是仔细且缓慢的,但瞥一眼旁边的沙漏,他的动作就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后拿上官帽就径直冲了出去。   程又雪要回来了。   随军出征长达一年,她终于要回来了。   努力想让自己走得符合礼仪,但一出城门看见远处乌泱泱而来的队伍,叶渐青还是没忍住,纵身就冲了上去。   李景干捏着缰绳走在最前头,眼眸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   骤然看见一道疾行而来的人影,他扬眉,整个眼眸都亮了起来。   然而,人影走近,却是叶渐青。   光亮瞬时消失,李景干往他身后看了看,没好气地道:“怎么只你来?”   叶渐青道:“剩下的人都在永昌门呢。”   说完就敷衍地与他道贺一番,安排人在前头引路,然后自己一头就扎进了后方的队伍里。   “这叶大人,一年不见怎么这般毛躁了?”胡山忍不住笑他。   “你懂什么。”司徒朔啧啧摇头,“分别这么久,有情人嘛,急切才是正常的。”   收回目光,李景干想,宁朝阳官大,地位高,自然是要在宫门附近等他的,规矩是这样,她也没办法,他不能往心里去。   但是,接着往城里走进去,永昌门外乌泱泱的道贺之人里,也没有宁朝阳的身影。   李景干嘴角抿成了一条平线。   “侯爷见谅。”刘公公上来与他小声道,“宫里还在丧期,没法放烟火起歌舞为侯爷庆祝,但里头的宴席是备好了的,新皇会亲自为侯爷接风洗尘。”   早在他刚打到凉国的第三座城时,上京就传来了圣人驾崩的噩耗。   当初沈晏明往药罐子里加的千尾草虽然量不大,但也是毒入骨髓,慢慢渗透。圣人还拖了这么久才走,已经是众御医妙手回春的结果。   李景干并不意外。   他意外的是,淮乐登基,朝野里竟没有起任何风浪。   李扶风在朝野里留下的隐患极多,就算他不堪用了,那些人按理说也会抱团换别的皇子继续造势。   可是没有,他一路走进上京,看见的全是祥和繁荣。   既然都这么祥和繁荣了,宁大人又在忙什么?   “侯爷。”秦长舒与他道,“这边有小憩的暖阁,烦请借一步说话。”   来了。   李景干翻身下马。   淮乐写信提前与他知会过了,想用给他封爵的方式换他放下手里一半的兵权。   这种事换别的将军来定然不会答应,但他会。   他不但愿意放一半兵权,甚至愿意只留五万囤兵,其余兵力悉数交由兵部接管。   当然了,条件不会低。   秦长舒也做好了斡旋的准备,光纸张都抱了厚厚的一叠进去。   两人从给三军的封赏谈到对兵眷的抚恤,谈得秦长舒冷汗直流。   这是极大的一笔开支,报上去她怕陛下不高兴。   但是,眼前这人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周身的气势却比先前还更加压人,她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硬着头皮记下了一些她无法做主的事,秦长舒想起身,腿却发麻。   李景干看着她,淡声道:“秦大人不擅长与人做交易,陛下怎么派你来了?”   “侯爷问得好。”秦长舒咬牙,“我也想知道宁大人为什么一定要推我出来。”   是宁朝阳让她来的?   李景干一顿,接着神色就缓和了下来。   不去接他,不来谈判,想来是怕他一看见她就谈不动条件。   她不想让他吃亏。   念头一起,他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方才说的一万金赏钱是开玩笑的,我没那么缺钱,秦大人不妨划了去,也免得挨陛下的骂。”   秦长舒大喜,感激地道:“多谢侯爷。”   一边谢一边划掉纸上的记载,划着划着秦长舒反应过来了。   这人知道禀上去她会挨骂,还愣要她写?   真是无……无所谓,没关系,划了就好。   笑着抱起文卷,秦长舒拱手与他作请:“宴席已开,侯爷请。”   李景干大步就跨出了门。   淮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远处快速靠近的人影,不由地有些感慨:“原来班师回朝的将军,是这般的意气风发。”   说着,又问刘公公:“他回来可带了什么人?”   刘公公摇头:“没有,听闻凉国国主也有意招婿,但侯爷没有搭理。”   淮乐欣慰地点头,目光看着那人影,恍然间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萧北望。   那时候的萧北望上殿就说:“臣请陛下赐恩,封内子做诰命。”   而现在,虚影散开,李景干在大殿里站定,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前头站着的某个人身上,再无转移。   淮乐鼻尖有些酸,但也只一瞬。   她恢复了正经,沉声问:“定北侯,你可知罪?”   李景干垂眼:“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私自兵犯凉国、一路招募兵将二十余万却没有给兵部回信……桩桩件件都是大罪。   旁边的台谏滔滔不绝,诘问不止。   宁朝阳安静地站着,没有吭声。   李景干拳头都捏了起来。   他轻声道:“敢问陛下,臣这等罪名,该判何刑罚?”   台谏官冷声就答:“少则流徙千里,多则诛连三族。”   庞佑等人哗然,纷纷想举笏进谏,李景干不着痕迹地抬袖,将他们都拦在了后头。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前头的人问:“那宁大人怎么看?” 第192章 .   连司徒朔都知道有情人之间分别久了会急切地想相见,可前头那人倒是好,不接他、也不等他。   他现在就站在金殿上,她竟也没有主动回头看他一眼。   甚至还冷淡地答:“按照原有的规程,镇远军应先向兵部上折,得到批复后方可前往魏州边州等地,就更莫说离开大盛境内征战凉国。”   “不等君命而擅动,可视为谋逆。”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指节捏得发白,李景干抿紧了嘴角,漆黑的眼眸里怒气跃然欲出。   宁朝阳恍然不觉,顶着众人的议论声就继续道:“军队中途征召大量兵力,却没有往兵部送籍册。”   “军情没有及时回禀。”   “就连粮饷也没有经过户部的审查就直接运抵了前线。”   胡山在后头听得都生气了,抬步就想上前。   然而还不等他张口,宁大人就抬起手,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摘了下来。   议论纷纷的朝堂顿时一静。   上头的淮乐也往前倾了倾身子:“宁爱卿?”   “以上罪名,臣皆脱不开干系。”   宁朝阳将乌纱举起,神色严肃地道,“没有及时识破淮王的野心,令镇远军去汴州受挟,是臣之过;没有敦促兵部及时上禀军情,是臣之过;越过户部运粮至前线,坏了章程规仪,也是臣之过。”   “臣愿意领罪。”   “但镇远军诛敌有功,所做所为皆只为我大盛江山千秋万代,还请陛下明鉴。”   眼睫一颤,李景干骤然抬头。   目之所及,前头那人已经跪拜了下去,纤细的脖颈挺得笔直,薄薄的耳廓微微透光。   她最爱的乌纱已经放在了地上,最珍惜的性命也随着这话悬于一线,但她跪得很稳,语气里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方才还冲镇远军喋喋不休的台谏官,闻言气得脸都发青,当即就调转了话头:“如此说来,宁大人竟是与定北侯里应外合?”   “朱大人?????。”淮乐垂眼,不悦地道,“谁是外?”   “微臣失言,但宁大人的这些举动,实在是……”   “好了。”淮乐不耐烦地打断。   “宁爱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得了孤的御笔亲许的。”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微笑。   “是孤允准了她可以越过户部兵部协助镇远军攻凉,也是孤允了镇远军远去魏州边州,甚至远抵一别城之下。”   “你若还有罪名,不如往孤头上安?”   台谏官骤然跪下,连称不敢,旁边还颇有微词的一些人也随之闭上了嘴。   胡山这才反应过来,这些罪名圣人不计较还好,真计较起来便是一场大麻烦,与其一直藏着掖着,不如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戳破。   宁朝阳看似在请罪,实则是在趁机逼迫陛下开这个口。   陛下金口一开,那他们就是师出有名,就是顺应圣意。   往后任何人都无法再在他们头上扣罪名。   他想到了,前头的定北侯自然更是想到了。   眼神柔缓下来,李景干上前就撩袍跪在了宁朝阳的身侧。   “臣请陛下责罚,不是为台谏官说的这些子虚乌有之事。”他拱手,“臣是为淮王殿下。”   “哦?”淮乐抬眼,“孤还正想问呢,此一行原是由淮王挂帅,他怎么没与你一起进宫?”   提起这茬,李景干叹了口气。   “淮王殿下英勇无畏,堪称三军表率。”他道,“但天妒英才,殿下在一别城攻城时就身中羽箭,情况一直不大好。闻说要回上京,殿下更是急着赶路,没曾想刚到汴州……”   胡山跟着叹息,接着就将准备好的折子奉了上去。   李扶风原本是不用死在外头的。   但这人太聪明了,不知怎么就弄清了军营的部署和巡逻换岗的规律,而后借着李景干上战场的机会,从送饭人的手里弄来了一块碎瓦。   那瓦片不太锋利,胡山看了绳结断裂的地方,不能说是割破的,只能说是被他一点一点硬生生磨穿的。   换作旁人肯定一早就没了耐心,但李扶风磨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他逃出了主营帐,带着李景干桌上放的布阵图就连夜投奔了凉国大将。   凉国的人已经被李景干打得满头是包,这时候来了一个大盛的人,说能带他们打赢李景干。   纵然听着很离奇,凉国大将还是带着他上了战场。   李扶风如愿以偿地与李景干交战了。   但结果与先前在宫墙之下的完全相反。   李景干的枪穿透他的心口时,他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不过他给镇远军造成的麻烦不小,李景干连夜修订布阵图,一连三日不眠不休地改策略,才让凉国的战略没有得逞。   这种叛国之人,原是该受万人唾骂的。   但在上京众臣和圣人的眼里,淮王还是此番东征的将帅,他若叛了,那镇远军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故而李景干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只当是为国殉葬。   叶渐青侧头看着朝堂上的众人,发现宁大人这一年来将朝野清理得还真是干净,这么大的消息,竟没一人脸上变色,大多都是揣手等着圣人开口。   原先根基极深的五皇子党,像风吹过一样就没了踪影。   圣人看完折子,竟没说什么,而是转话道:“说好的接风洗尘,这怎么还上起朝会来了?”   她笑着起身,缓步迈下台阶,将宁朝阳与李景干一手一个地扶起来,袖袍上金线绣的凤凰粼粼泛光,“先入席吧,边吃边说。”   于是李景干明白了,淮乐没信这个说辞,但她很满意李扶风的下场。   自此,大盛江山,终于是由她一人稳坐。   收回目光,宴席开场。   为了给镇远军接风洗尘,淮乐拿出了国丧之下最高的礼制,美酒佳肴,珍馐满碟。   李景干漫不经心地吃着,余光全落在旁边那人身上。   她比先前看起来轻松了些,却还是没有看他,只优雅地吃着春笋,客套又疏离地与旁边的大人寒暄着。   他这回却不再着恼了,嘴角甚至还往上勾了勾。 第193章 明媒正娶   宴席结束,李景干被留下了片刻,与圣人说好各种条件之后,他才跨出宫门。   “天色已晚,将军乘车回去吧?”胡山道。   李景干摆手:“不用管我,我消消食。”   胡山震惊:“将军,此处离将军府很远。”   从这里走回去,腿就算没事,鞋也得磨穿了吧?   旁边的司徒朔一把就拽过了他,而后大声道:“将军慢走,我们就先回去了。”   胡山都来不及反抗,就被他半拖着离开了。   天色的确已经很晚,宫门附近除了他已经没别的人影,李景干不动声色地收拢袖口,而后就在官道上慢慢地走。   路又黑又长,四周也寂静无声,怎么看都不是个散心消食的好地方。   但他耐心地等着,心里默默地数。   一,二,三。   骨碌碌的车轮声顿时在官道间响起。   眼里漾起笑意,李景干收敛住了,故作冷漠地侧头,就见马车上那人勾唇与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里呀。”她笑着道,“迷路了?”   好生熟悉的场景。   手指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动了动,他尽力克制住,淡淡地与她道:“宁大人那般忙碌,怎么也还在这里?”   “方才宴上喝多了些,想醒了酒再回去。”她眼梢飞挑,“既然都遇见了,我送你一程?”   李景干轻哼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下一瞬,面前这人就撑着窗弦探出身子来,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许久不见的容颜在面前突然放大,李景干抬起眼皮,眸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的模样。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心里微动,他扶住她的手肘,抿唇道:“也不怕摔着?”   就着他的力道稳住了身形,宁朝阳睨着他笑:“我不信你会让我摔着。”   没好气地将人塞回车厢,他跟着踏上车辕,坐进去便道:“我自是学不来宁大人的冷血无情,一载不见,也视我若无……”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温软的气息透过官袍染上他的脖颈,结结实实的触感将他从无边的黄沙里彻底拽了出去。   李景干一点犹豫也没有地就抱紧了她。   宁朝阳被抱得骨头都疼,轻吸着气却还是笑道:“没办法,但凡看你一眼,我就会这般扑过来,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合适。”   “我也忍得很辛苦。”她喃喃。   强自筑起的堤坝瞬间溃塌,这人扣住她的后脑勺就将她压在了车厢上。   咚地一声响,吓得外头的车夫一个激灵。   “哎,二位坐稳,咱们这就走了。”他喊了一声就甩起了长鞭。   马车在宫道上飞驰起来,车厢里的人借力就往车壁上压,直压得里头的人躲无可躲,被迫抬头。   李景干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朝阳有些不适应,长睫飞快地眨动着,面前这人却边吻边盯着她看,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重新刻印进脑子里,半阖的黑眸里深不见底。   “等一下。”她突然眯眼推开他,“淮王死了,我是不是要守望门寡?”   李景干脸色一黑:“你与他并未定亲。”   “可这也算先皇的遗愿吧?”   冷笑一声,李景干摩挲着她的下巴道:“先皇有此意,全因想笼络你,眼下新皇登基,整个大盛之中还有谁比你更忠于她?”   “宁大人向来能揣度圣意,现在不妨就猜一猜,圣人现在想笼络的人是谁?”   朝阳没有回答,只无辜地眨了眨眼。   李景干低头凑在她耳侧,咬牙道:“我现在不太高兴,大人最好认真哄一哄。”   “好。”朝阳笑开。   “要多哄几日。”   “好。”   “不能敷衍。”   “好。”   终于满意,李景干这才抵着她的脖颈颤声道:“很想你。”   心头一撞,朝阳捏紧了他的胳膊。   她也很想他。   但比起重复这句话,宁大人的选择是飞快地将人带回自己的府邸,返身就将人压在关拢的门板上。   “常听有人夸大人这一年爱做实事。”他任由她动作,眼里含笑,“果然名符其实。”   “少废话。”她将他衣襟扯开,跟着就看见了他身上新添的伤痕。   李景干一僵,拢起衣裳就想将那些狰狞的疤痕遮住。   宁朝阳捏住了他的手腕。   “说给我听。”她轻声道,“将每一条疤,都说给我听。”   李景干怔然,心想这都干柴烈火到什么份上了,还有空说这个?   一炷香之后。   东院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讲述的动静,讲述的人好像很痛苦,几个字都没法说连贯,但他很坚持,从深夜一直讲到了黎明。   ·   镇远军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却并不轻松,故而李景干提出的条件,淮乐都没有拒绝。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李景干问:“就这么交给孤了?”   李景干道:“这叫还。”   三军虎符静静地躺在淮乐的手里,她唏嘘了片刻,倒也笑了:“好。”   “孤也会信?????守承诺。”   ·   又是一年三月春时,上京的桃花开得极好,繁繁灼灼,夭夭蓁蓁。   正式上任的大盛首辅宁朝阳跨进朝堂,拱手迎来了自己辅政的时代。东征大胜的定北侯也被封护国公,安心留于上京培养武将。   但是这日,宁朝阳接到了一封圣旨。   她不敢置信地来回读了五遍,还是问旁边的刘公公:“您确定没写错?”   刘公公干笑:“护国公的确是这么要求的。”   先前说到望门寡,宁朝阳就料到了这人跟圣人提的条件里一定有一条是与她成婚。   她是做了相关准备的。   但完全没有准备的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不与她行平礼拜堂成亲,反而是要求她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地将他从正门抬进宁府。   抬?进?宁?府?   开什么玩笑!   宁朝阳捏着圣旨就去了护国公府。   一踹开门,里头的场景晃得她眼睛都疼   “大人来了?”李景干自铜镜前转身,理着袖口与她道,“看看如何?”   大红的喜服,绣着正头夫婿才能穿的比翼鸟纹样,衬着旁边大红的帷帐、大红的桌布、大红的被褥和大红的地毯,怎么看都……   “好看。”宁朝阳硬着头皮颔首。 第194章 .   面前这人听了她的话就愉悦了起来,打开旁边的箱子就拿出了一顶大红的喜帽。   宁朝阳抹了把脸:“当初是我不该只将你纳为外室,但你本也不是诚心来与我相好,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还耿耿于怀呢?”   李景干啧了一声:“谁会对那种小事耿耿于怀?我完全没有在意啊。”   说着就扭头对陆安道:“带宁大人去看看那八抬的轿子。”   “是。”   宁朝阳:“……”   显然很在意。   婚事这东西,对她而言可有可无,有缘分的不用这仪式也能天长地久,没缘分的将同心结换成铁链也是要分开的。   但看他准备得这么起劲,宁朝阳便也认认真真地配合起来。   三书六礼,每一道流程她都尽心尽力,就差拿个牌匾写个正字放在李景干的头顶了。   护国公对此很满意,还特地给关在死牢里的沈晏明送了一封请柬。   大红的颜色,打开里头写的不是宴请的时间和地点,而是宁大人与护国公相爱的感人片段。   沈晏明:“……”   他得恩免了死刑,却要坐二十年的牢,已经够绝望了,没想到李景干还想让他更绝望。   不过。   她若能开心,那倒也不错。   ·   宁肃远也收到了请帖。   青云台的活儿比狱卒要好做许多,他这一年来也攒下了些许银两,可能是年纪上来了,不甘和愤懑的情绪都淡了下去。   他没去坐高堂,只牵着心爱的四只猎狗,远远地随着队伍与宁朝阳走了一段路。   那么显眼的四条狗,宁朝阳想不看见都不行。   心里没什么感动的情绪,不过,先前那些恐惧和憎恶好像也都消失了。   她头也不回地朝护国公府策马而去,手扬起来,不甚在意地挥了挥。   ·   凤翎阁和尚书省的人来得最齐,却不是来帮她接亲,而是帮护国公府堵门的。   朝阳哭笑不得:“都不想混了?”   “国公爷说了,今日大喜,大人定不会与我们记仇。”程又雪笑眯眯地道,“难得有机会,大人就纵我们一回吧。”   “对啊。”华年也喊,“纵我们一回吧。”   宁朝阳扶额,好半晌才道:“出题吧。”   凤翎阁的女官们开心地笑起来,而后就一本正经地让她作诗作词,答题投壶。   每一道题都好难缠。   朝阳看了府门里一眼,无可奈何地任她们折腾。   程又雪出了一道题还想再出第二道,冷不防就被人拦腰抱起,从人群里带了出去。   “做什么呀。”她不高兴地跺脚,“我准备了许多题呢。”   叶渐青抱着胳膊看着她,轻轻摇头:“与你说过了,有些热闹不能离太近。”   又雪眨眼,好像听懂了,可又忍不住辩解:“国公爷都说了没事的。”   “他自然是这么说。”叶渐青哼了一声,“不然这蠢事谁肯替他做?”   宁朝阳就算不公报私仇,也一定会在同样的事情上找回场子来。   “这个险别人可以去冒,你就老实呆着吧。”   “为什么呀。”   “可能因为我明日想去你府上下定。”   “……”程又雪嘴巴慢慢张大,震惊地看着他。   ·   别人的婚事都只半日便结束了,宁大人的婚事却是活生生折腾到了黄昏。   她疲惫地倒在满是桃花瓣的喜床上,扭头看着旁边的人道:“我可算知道你为何执念如此了。”   “嗯?”李景干伸手替她卸着钗环。   “这么累的事,我一定不会再做第二次。”朝阳道,“一次就够了。”   眼里泛起光亮,他轻柔地取下最后一根步摇,而后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指间传来一抹冰凉,宁朝阳吃力地抬头往下瞥了一眼。   白玉指环,与他手上的样式差不多,套在她指间,素雅好看。   “定情信物?”她扬眉。   他点头:“如此才算公平。”   收拢指尖,宁朝阳嗯了一声,眼皮止不住地就往下沉。   朦胧间有人好像抱住了她,轻声与她道:“宁大人是个好人,所有不好的事,都不会再来找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重新相信这世间还有真心。”   再后头的话,迷迷糊糊地就听不清了。   烛光盈盈,院子外的许管家欣慰地合上了手里的话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帷幕从两边缓缓拉拢——   但是等等。   宁朝阳一把掀开幕帘,愤怒地道:“青州人杰地灵,多出文臣,若强行征兵,岂不会埋没人才?”   画面一转,已经又是一日的朝会。   护国公拱手立在御前,正色道:“多出文臣之处也不会全是金榜之人,总有大字不识要从武的,各州征兵条例都是一样,凭何青州要例外?若开这个先例,其他州也跟随,那今年的边境兵力该从何处增补?”   “国公难道不知有一词叫因材施教?”   “宁大人也该知道什么叫一视同仁。”   淮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只觉得耳边全是嗡鸣声。   她突然就有些理解父皇当年为什么不喜欢听她和荣王争吵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帮哪个都不行。   更过分的是,这两个人只在朝堂上吵,一出宫门谁也不记仇,还能欢欢喜喜地一起去放风筝。   怎么想的?   淮乐连连摇头,觉得情爱这东西果然沾不得,谁沾谁蠢。   她还是多花心思在国事上吧。   ·   风筝随风而起,宁朝阳牵着细绳跑了两个来回,总算将它放上了天。   她欣喜地回头,正好撞上李景干的目光。   这人没有看风筝,只定定地盯着她看,那眼里汹涌的情意就像卷过来的浪潮,拖着她就要往无边的海里沉。   朝阳怔然,而后就不由地纳闷:“国公爷,恕我直言,我当初那般折辱你,你怎么还会看得上我?”   李景干闻言就轻哼了一声。   “我讨厌人养外室,极其讨厌。”   “但我喜欢那个在我耳畔折花的人,一眼看见就喜欢。”   宁朝阳一怔,而后就皱眉:“学我说话敷衍我?”   “没有。”他将手枕在脑袋后面,眸光清澈地道,“你若不信,我明年就再与你说一遍。” 第195章 上京春事_上京春事_若初文学网   宁朝阳清楚地知道,人是会变的。   不管是多好听的山盟海誓,都永远只在说出来的那一刻有效,斗转星移,情随事迁,没人可以始终如一。   所以,即便已经成亲,她也对李景干保持着一定的警惕。   可以真心相待,可以沉溺温情,可以好好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刻。   但还是要做好这人随时会离开的准备。   于是两人一合府,宁朝阳就单独给自己修了书房,避开李景干办公事,并私藏一些机密公文。除了她,谁也不可以进去。   许管家有些为难地道:“这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以那位的性子,怕是又要闹一场。   然而。   李景干路过看见那巍然耸立的书房,却只是笑了笑。   他道:“栏杆上没必要捆那么多铁刺,你家大人经常忙得晕头转向的,万一磕上去就不好了。”   许管家含糊地道:“大人特意让加的。”   就是为了不让他靠近。   收回目光,李景干道:“她不想让我进去,我便就不会进去,撤了吧。”   真想进去,这点东西也是拦不住他的。   许管家有些意外:“国公爷不问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他哼笑,“总不能一点空隙都不给她。”   宁朝阳那个人,远看着肆意又潇洒,实则常常惊惶不安,若这一处书房就能让她觉得稳妥,那何乐而不为呢。   淮乐是个十分勤政的帝王,早朝从不缺席,连带着下头的臣子们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样的压力之下,三省六部都叫苦不迭。   但宁朝阳却很自在。   她不用像先前那般将心思都放在揣度圣意上,只要用心完成自己的公务和圣人交代的事即可。   只是有时候忙起来,她几乎就睡在了书房里,与护国公隔三五日才能见上一面。   这日,她刚要离开尚书省,就听得檐下有几个小吏在谈笑。   “芙蓉园可是个好地方,有不少北漠来的舞女,那腰肢,那脸蛋,真真是勾人极了。”   “你竟跑去芙蓉园了?”   “那怎么了,上京里的王公贵族都爱去那地方,前两日我还在听荷的房里看见护国公了呢。”   步伐一顿,宁朝阳眯了眯眼。   回府坐在院子里,她等了一会儿,就见李景干也回来了。   一身白衣飘飘,眉目间带着些愉悦,他坐下就道:“忙完了?”   “嗯。”朝阳抬眼道,“我有话要问你。”   难得她语气这么严肃,李景干挑眉坐直了身子:“什么?”   “听荷是谁?”她径直开口。   李景干一愣,眨眼看着她,接着笑意就溢了出来:“是芙蓉园的一个琴女,生于北漠,幼时就无依无靠,长大后为了钱财,更是铤而走险,谎称自己有了萧北望将军的骨肉。”   “胡山认出了她,执意要去查探,我怕他笨手笨脚打草惊蛇,便自己去了芙蓉园一趟。”   说着,拿出了誊抄的口供,又将自己那边的账册也让人捧上来,指着上头的开销一项一项与她解释:“这是入园的筹子钱,这是茶水钱,这是为了让她说实话而给的打赏钱。”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解释得清楚,证据也充足,宁朝阳松了口气:“下回要去这种地方,记得提前与我说。”   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感受并不太好。   李景干倾身凑近她些,略带叹息地道:“大人,我冤枉。我也想提前说,但您已经四日没空见我了。”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宁朝阳抿唇:“抱歉。”   “公务繁忙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他抚了抚她的脸侧,“要道歉也是让陛下来道。”   “不要胡言。”她瞪他,“隔墙有耳。”   李景干失笑,伸手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捂进自己怀里。   “做得很好,朝阳。”他低低地道,“许管家常教我有话要直说,但我没有学会。”   但凡他这么直接开口问,先前也就不会造成那么大的误会了。   伸手回抱住他,朝阳蹭了蹭他的脖颈。   的确是有几日没见了,两人光是拥抱都腻歪了半个时辰,而后再一起去东院给药材翻土。   “说来。”朝阳捏着小铲子抬眼,“你当初为何会去学医术?”   李景干一边整理土壤一边道:“杀孽太重,便想学着救人。”   宁朝阳看了他一会儿,了然点头,接着就帮他将已经成熟的党参收起来,放进了旁边的药篓里。   ·   仁善堂重新开张,顶替悬壶堂成了上京最有名的医馆。   不止因为里头坐诊的大夫医术高超,还因为他们不收诊金,连药材的价钱也比外头便宜。遇见穷苦人家,还会送饼送药。   于是这里天天都排起长队,还有其他州郡的人慕名而来。   华年纳闷地问宁朝阳:“你不是向来不做赔本买卖吗?怎么还要将这药堂扩建?”   宁朝阳一边看着劳工们忙碌,一边道:“谁告诉你这是赔本的买卖?”   “你这账本上写着呐!”   伸手将账本收了扔去桌上,朝阳道:“不能光看钱财。”   她有日进斗金的钱庄和镖局,养一个药堂完全不在话下。   有人能睡得越来越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华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震惊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欣慰地笑起来。   人这一生的选择有很多,未必要身边有人才圆满。但对宁朝阳来说,肯接纳一个人,那便是终于也放过了自己。   ·   院子里的药材刚铺开天就下起了雨,李景干脸色一垮:“完了。”   好不容易才摆好的。   “愣着做什么。”宁朝阳一把将簸箕塞给他,“还不快收?”   两人一人一个簸箕,匆忙地把摆在各处的药材都收拢进去,宁朝阳的动作已经无比熟练,一扫就是十几根党参。   “我比你快。”她得意地哼哼。   “你连灰尘也一起扫进去了。”   “那也总比慢了被雨淋了好哇。”   话一出口,两人都怔了一瞬。   时光仿佛没有流动,她抬眼看过去,依旧能看见他白衣上微微泛起的涟漪。   江大夫好呀。   她在心里笑道。   这一回,她的好梦应该终于能成真了吧。   (正文完) 第196章 淮乐番外_上京春事_若初文学网   人是不可能只有一面的。   杀人的凶手会救下街边快饿死的小猫,情深义重的将军也会在背地里欺压良民。   淮乐很清楚,萧北望绝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人。   他一立功就骄傲自满,横行上京撞伤了雍王不说,还敢出言顶撞圣人。   圣人对他颇有微词,但碍于正值用人之际,倒也没有责罚。   淮乐劝过他,武将最忌目中无人刚愎自用。   萧北望不听,只蹭着她的手背委屈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不喜欢?   平心而论,萧北望对旁人的态度都不好,对她却从未凶恶过,他在她面前,甚至会露出旁人不知道的幼稚神情。   她不高兴,他就给她带醉仙斋的好酒。她想他了,他就趁月而来,给她桌上放一枝春日里最好看的桃花。   她被宫里人暗算,他就偷摸地教她舞剑。犯错被父皇罚跪,他就寻着由头再顶撞圣人一次,而后就陪她一起跪在玉阶下头。   淮乐当时都气笑了:“你不要命了?”   萧北望梗着脖子就道:“要命怎么还会喜欢你。”   无言以对,她垂头丧气地跪着,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也绝不要再连累他。   她开始发奋用功,力求得到父皇的认可,好开口让父皇成全她与他的婚事。   萧北望也开始东征西走,一两年才回来一次。   稚嫩的少女与张扬的少年在墙里墙外一起长大,再一次相见,两人眼里的情意都已经遮盖不住。   “等我回来。”萧北望深深地看着她道,“再赢最后这一场仗,我就可以娶你了。”   淮乐点头,拿出自己缝制了许久的盔甲,认真地与他道:“此去凶险,若君不归,我便穿嫁衣随君去。”   萧北望皱眉:“你堂堂公主……”   “堂堂公主,一言九鼎。”她笃定地打断他。   萧北望无奈失笑,接过盔甲就披在了身上。   “我一定会回来。”他郑重地道。   心头暖意汹涌,淮乐目送他离开,觉得自己此生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当真也是无憾了。   她开始日等夜盼,为他烧香祈福,为他长燃佛灯。   连做梦都梦见两人相携余生,白头不离。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班师回朝的这一天,淮乐等来的消息却是萧北望想为自己的妻子请封诰命。   她不敢置信,疯了一样地往前堂跑,穿过宫道跑过月门跑过回廊,气喘吁吁地站在大殿旁侧的耳房里,听见的却是萧北望冷漠的声音:“回陛下,臣不愿。”   “不愿置发妻于死地,也不愿高攀淮乐殿下。”   “臣只求陛下高抬贵手,放我妻儿一条生路。”   妻儿。   脑袋里嗡地一声,淮乐扶住了门弦。   她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先前还信誓旦旦要娶她的人,怎么出去几年回来就有妻儿了。   那她算什么?   眼前一片漆黑,淮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   她浑浑噩噩了好多天,起不来床,也吃不下饭。   直到外头有消息传来,说萧北望据守徐州,要请圣人允他纳她为妾。   齐人之福,想得倒是挺美。   淮乐愤然起身,拿起剪刀将一直备着的喜服剪了个稀碎。   而后请命亲去徐州。   萧北望一如既往地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见她穿粉色的长裙来,便以为她是答应了要给他做妾。   他激动地抱紧了她,喃喃地说着想她,说只要他能将这天地颠覆过来,就再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们在一起。   淮乐一一应着,心里却冷笑连连。   她陪了他九日,慢慢让他放松了戒备,而后就在他的酒里下药,趁夜将人捆出了徐州。   宁朝阳当时还只是个小官,名不见经传。但她很聪明,在一众要保萧北望的声音之下飞快地拟出了一份罪状呈给她。   淮乐接过来看,才发现萧北望不止刚愎自用,还侵占田地逼死数十贫农。   她是大盛朝的皇长女,是被大盛百姓用一粟一米养起来的人。她喜欢的郎君,竟反过来在欺压百姓。   怅然失笑,淮乐咬着牙就将罪状送进了宫里。   萧北望死的那天,她去醉仙斋喝了一顿美酒。   酒喝干了,年少轻狂时对于情爱的所有向往也就断干净了。   淮乐开始拼命夺权,她想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想不再被任何事绊住脚步。   很久很久以后,她做到了。   凤袍加身,大盛之内唯她独尊。   宁朝阳送来的淮王一党陷害萧北望的罪证她看了,很久之后李景干还将当初那个北漠郡主给带了回来,与她解释清楚了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淮乐已经不在乎了。   人是他要娶的,反是他要造的,罪也是他犯下的。   那郡主是怎么来的还重要吗?   当然了,为了祭奠自己逝去的豆蔻年华,淮乐还是让人撅了李扶风的坟。   之后该吃吃该喝喝该上朝上朝。   淮乐依旧会在旁人面前露出两分不知名的忧伤,让人猜测她这严厉的皮囊之下会有怎样的过往和故事。   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是装给别人看的,她并没有那么难过。   看看后宫的面首和男妃们,一年花比一年娇,谁离了谁过不下去呢。   有人说她宠爱宁朝阳太过,似乎不管她做什么,自己都不会生气。   淮乐哼笑,没有反驳。   从高高的龙座上看下去,她时常能看见朝阳嘴角边的笑意。   她的首辅当得很好,让她这个做圣人的少了八成的烦心事。这样的臣子别说是偏宠,独宠都不过分。   想起当年在宁府她红着眼“汪”那一声,淮乐还是会摇头。   真是跟她一模一样。   不过,朝阳有她没有的运气。   她想守住她这份运气,让她长长久久地就这么过下去。   心想事成,功德圆满。 第197章 沈晏明沉浮玉宁朝阳童年番外_上京春事_若初文学网   沈晏明从小就因为相貌出众而深受小姑娘们的喜欢。   幼时在太平村附近十里八乡的孩童就都爱与他玩耍,到了上京更是接连被人搭讪,甚至有人还与他舅舅说想定娃娃亲。   被簇拥得多了,心气自然就傲了,沈晏明总着一身白衣,站在风口遗世独立,并且看不上任何主动接近他的人。   好死不死,隔壁住着的小姑娘这日就端着一盘点心来找他了。   这小姑娘天生一双桃花眼,衣着却有些寒酸,走近了也不会说话,就只盯着盘子里的点心瞧,看起来很害羞。   沈晏明当即就扭开了头:“我不吃。”   那小姑娘一听,不生气反而还笑了,跟着就将点心拿起来,囫囵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鼓着腮帮子一顿嚼。   沈晏明震惊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她把点心吃了,而是因为她竟然一口气将四块点心都吃了!   “你……”他想问,你不噎吗?   话还没问出来,这小姑娘就被噎住了。   看着她噎得脸色发紫,沈晏明连忙朝后喊:“浮玉,快拿水来!”   沉浮玉正打着陀螺玩,被打断很不高兴,但听兄长语气怪慌的,她还是打了一瓢水带出去。   那陌生的小姑娘大口喝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将东西咽下去。   她抬起桃花眼,朝他们兄妹二人颔首道:“不客气。”   “不……嗯?”被抢了话,沉浮玉愕然,“你该说的不是谢谢吗?”   小姑娘指了指沈晏明:“我方才帮他吃了点心,他该谢谢我的。”   沈晏明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就是帮我吃的了?”   这分明是她自己饿了吧?   小姑娘没有接话,似乎是完成了任务,端着空盘子就走了。   沈晏明看着她的背影,很是想不明白:“那是宁大人府上的人吧?点心都买得起,怎么买不起新衣裳?”   沉浮玉哼笑:“你当人人都像咱们这般受宠?那是个没了娘的,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   要不说从小学医呢,沈晏明的心还是仁慈的,一听那小姑娘那么惨,他当即就道:“那明日领了钱,我们凑一凑给她买一身新衣裳。”   “才不要呢。”沉浮玉嘟嘴,“那人一看就不讨喜。”   若不是被家人逼着来跟他们套近乎,想必都不会主动往这边走。   话是这么说,但第二天,那小姑娘提着水桶出门的时候,沉浮玉就捧着一件绣着小碎花的袄裙过去了。   “给我?”她不解。   “是啊。”沉浮玉没好气地道,“穿上跟我们一起玩,也就不丢我们的人了。”   “跟你们一起玩?”她更不解了。   沉浮玉跺脚:“蠢笨死了,怪不得你家爹爹不疼你。”   小姑娘若有所思:“你好像跟我上的是同一个私塾?”   “是啊。”沉浮玉昂头。   “上回文试最后一名?”   沉浮玉:“……”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哭丧了脸扭头:“哥,我就说不要跟她玩!”   沈晏明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笨,有她在,你岂还会怕巷子口那几个混世魔王?”   好像也有道理。   沉浮玉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小姑娘。   瘦弱归瘦弱,但她身上有股子狠劲儿,力气也十分大,那么小竟就能出去打水。   “那行吧。”沉浮玉道,“往后你就来保护我们吧。”   小姑娘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需要被保护,不过父亲说了要跟他们多玩耍,她也就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小姑娘就与他们同出同进,有她在,先前欺负沉浮玉的那几个恶童远远地就退开了去。   沉浮玉觉得这衣裳送得是值了。   沈晏明从一开始的远远观望,发现这小姑娘对自己并不热切之后,莫名就变得愿意与她接近了。   两人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苦恼地说着被私塾里的姑娘缠得没法听课,旁边的小姑娘就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晏明摆摆手:“你别吃味,我看不上她们的。”   小姑娘无语凝噎了一瞬,而后才指了指前头:“有人找你。”   沈晏明转头一看,这才发现霍家小姐带着两个家丁在巷子口堵他。   “晏明,你不回我的信。”霍小姐很委屈,“我家今日摆了戏台子,有你最爱看的武戏。”   沈晏明皱眉就道:“我爱看武戏不假,但我不爱去你家看。”   八九岁的小孩儿,正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年纪,气得对面的霍小姐哇地就哭了。   两个家丁见状,上来就想把沈晏明强行带去霍府。   沈晏明脸色发白,慌得直往旁边瞥,想找一条逃跑的路。   然后他就听得旁边的小姑娘问:“真不想去?”   “废话。”他道,“肯定不想啊!”   小姑娘点头,将他往后一推,捡起路边的破木棍就朝两个家丁冲了上去。   小胳膊小腿的稚子,谁会放在眼里?两个家丁伸手就想钳住她。   但下一瞬,木棍就猛地砸在了他们的腿骨上,力道之大,痛得他们喊都喊不出来就倒地翻滚。   沈晏明看傻了眼。   面前的一切都放慢了,他看着那小姑娘身姿如风地朝自己冲过来,又张开手握拢了他的手腕。   而后她拉起他,穿过打滚的家丁和呆愣的霍小姐,飞快地就往巷子里跑去。   风吹进嘴里,竟然有些莫名的香甜。   沈晏明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站在自家的后院里扶着膝盖喘气。   “你。”他问,“叫什么名字?”   三人都一起玩了半个月了,才想起来问她的名字?   小姑娘不太想答,但想起父亲的叮嘱,还是淡淡地开口:“宁朝阳。”   她刚打倒了两个成年男子,竟丝毫不慌,甚至连粗气都没怎么喘。   比起台上浓妆艳抹的武将,她好像更好看些。   盯着人家可劲儿看了好一会儿,沈晏明小脸微红:“旭日东升的那个朝阳?”   宁朝阳仔细想了想旭日东升这四个字哪一个沾她的名字,想了一会儿之后神色复杂地道:“私塾里排第一的那个朝阳。”   跟这倒数一二名的兄妹,还真是很难聊到一起去啊。   她说完就走。   “哎。”沈晏明急急地道,“要不留下吃个饭?”   “改日吧。”她摆手,“我赶着回去干活儿。”   “好。”他想了想,扶着门道,“来日方长。”   他们还小,离长大还有很远,离分开也还会有很久呢。 第198章 写在最后,给我亲爱的你们_上京春事_若初文学网   说来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有一段时间我的少女心突然死掉了,就是很难相信爱情,也开始厌男,于是写言情变成了十分痛苦的一件事。   我企图写事业文,但编辑认真地告诉我,我擅长的是言情,言情就需要一个好男主,需要男女主精彩的对手戏。   于是勉强支撑着,一直洗脑自己要坚定一个作者该有的信念感。   到这本写完,我好像完成了少女心的复健_(:з”∠)_   我结婚了,对象是写《春闺梦里人》那时候的男朋友。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不是,我们相识十五年,拉扯恋爱了五六年,中途有很长的时间都是不在一起的,有很多痛苦和折磨。   但最后治愈我的也是他。   因为他我开始尝试着信任和依赖,开始正视生活,开始接触电脑和键盘之外的烟火气,开始注意早睡早起、健康饮食、正确坐姿、运动骑车。   也开始有了一些新的对感情的看法。   我很喜欢他,也开始重新喜欢打开文档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感觉。   不再抵触男女主对手戏,也开始企图给我的女主一些正向的治愈。   读者和作者的视角完全不一样,有些我觉得自己很满意的文,你们好像不太喜欢,但我觉得全是漏洞的文,好像因为别的优点而更被你们青睐。   不过没关系,每一本书的遗憾都是我开下一本新书的动力。   这是我的第二十三本书,我自认没有天赋,文笔也偏白话,但勤能补拙嘛,用尔尔的话说,能坚持到现在,我已经很了不起很棒棒了!   第二十四本书应该是个仙侠题材,年后会来若初继续写。   今年陆陆续续有看一些你们给我的评价,看见夸夸很开心,看见说不喜欢的也还好,就算做不了你们最喜欢的作者,那我也能拼一拼做陪你们最久的作者哈哈哈哈。   要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   《上京春事》在这里就画上句号啦,谢谢各位两个多月的陪伴,也谢谢一直给我留言的宝贝们,我都有看。   提前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希望你们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来年也请多指教(づ ̄3 ̄)づ╭~   ———白鹭成双.2022.12.7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